第37章 江西人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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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商人遍天下。凡是大城市,必有江西商人的江右商會。江西商人走到哪裏,就把萬壽宮建到哪裏。
南京身為全天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自然照例有一座萬壽宮,江右商會就在萬壽宮旁邊。
五月下旬,南京的江右商會會館來了一群南昌商人,為首之人麵相凶狠,目光陰鷙,身材高大,渾身肌肉把衣服繃得緊緊的,一看就不是善與之輩。
會館管事沒有多在意,出外行商基本上都有武功在身,隨身行李放著砍刀是標配,一旦遇到打劫,行商抽出棍棒安上砍刀就是一把樸刀。
管事例行公事檢查他們的路引登記住宿,客人的姓名不外乎是羅、熊、塗、陳之類,聽名字就是南昌人。管事看看為首之人的路引,問道:“陳恒陳當家,爾等可有違禁物品,弓弩一類?”
陳恒咧嘴一笑:“管事先生,嫩哇西裏,我哩是正經行商,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管事“嗯”一聲。此人麵生,南京官話也講得不好,應該是第一次來南京,必須要提醒一下:“有許多江西籍在南京做官的人住江右會館,你們平時注意言行,不要驚擾貴人!”
各地商會會館除了做本鄉商人招待所,很大部分的功能是為本鄉在當地的讀書人、官員提供長期住宿,收費低廉。
特別是北京、南京這兩個都城中,江西籍官員成堆,並不是所有的江西籍官員都能買得下或租得起南北兩京的房子,不少江西籍官員就住在江右會館裏。
陳恒讓一行人安頓下來先休息。傍晚時分,一名補子是黃鸝的八品官員滿臉疲憊之色來到江右會館飯堂吃飯,看樣子是當值下來。
陳恒也來到飯堂,四下張望,見飯堂裏官員、書生、商人俱有,他來到那名八品官員麵前坐下,搭訕道:“桂子月中落?”
八品官詫異地看了陳恒一眼,回了一句:“梅嶺花自開。”
兩人便不再言語,悶頭吃完飯,一前一後去會館外散步消食。
來到一處僻靜地,八品官見四下無人,朝陳恒怒道:“你們也太張揚了,怎麽能住在江右會館?那裏人多眼雜,住客中,文武官員俱有!若有警醒之人察覺端倪,如何是好?”
陳恒解釋說:“我們也怕住別的客棧惹人問東問西,畢竟是江右會館,本鄉本土之人會寬鬆一些。”
那八品官沉思片刻說:“我在應天府給你們找一處空院子吧。你們一共來多少人?”
陳恒窘迫回道:“約兩百人。”
八品官吃驚地睜大眼睛:“我最多隻能找幾個院落,大約能住下一百人。”
陳恒在心中盤算一下道:“可以。”
八品官指點說:“南京的水門通衢是三山門,那邊至少要有五十人;城南的清涼門建成後未使用過,少有兵丁防守,可以放幾十人。這兩處至關重要,說不得就要從這兩處打開缺口進南京。”
陳恒見八品官如數家珍,鬆口氣道:“是極。一切聽憑大人指派。大人找到院子我們就搬去。”
南京城裏的房子也是由應天府租給市民、商戶,府衙門的戶房負責對公房租戶收取租金、修繕金,工房負責修葺。這名八品官就是應天府戶房的一名低層官員。
八品官次日回到應天府衙門上值,從戶房的案卷裏找到兩處無人居住的院子。院子屬於還沒有經修繕的危房,並不是不能住人,畢竟梁柱一時半會不至於塌下來。院子的位置也不錯,就在南京城中心的鼓樓街。
大明開國已一百多年,太祖高皇帝製訂的保甲製、人員流動管理製在南北兩京西安武昌開封南昌這等大城市早就無人理會。光順天府應天府就有幾十萬外地匠戶長期滯留,一百多年繁衍下來已經成為地道老北京老南京,不查戶口,任誰都不知道他們是外地人。這些人照樣入學、考科舉、經商。按法律應該遣返他們回鄉,但官老爺誰都不想沾這種事。
趁著大城市沒人管的便宜,陳恒帶著手下搬入鼓樓街的兩個院子。鼓樓街的位置非常好,四通八達,很適合居中調度。
安排妥當後,陳恒先去南京守備太監劉琅私宅遞個帖子,次日傍晚雇了一駕小馬車,像一個給守備太監送禮的普通人,來到劉琅的宅前通報門子,然後就被領進去了。
南京守備太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手握“守備關防”大印一枚,管理南京皇城和孝陵,統率南京二十四個內廷衙門和南京的明軍,並有監督南京兵部尚書之責。
第一任南京守備太監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寶太監鄭和,現在的南京守備太監則是劉琅。
兩年多來,陳恒多次代寧王來南京給劉琅送禮,兩個人很熟悉的。隻是這一次,陳恒來南京做大事,不能像過去一樣,送完禮即回去。
劉琅坐在書房裏,先把看陳恒送來的禮物,其中一幅宋徽宗的花鳥圖彌足珍貴,讓劉琅愛不釋手,連聲道:“寧王千歲厚愛了!咱家怎麽消受得起!”
陳恒恭恭敬敬說:“來時寧王千叮嚀萬囑咐,說劉老公以內書堂出身而執掌南京戎機,允文允武,才能蓋世,不在三寶太監之下,讓我必以事之如父兄,一切聽命劉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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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琅咯咯亂笑,笑過一陣子說:“咱家一個殘缺不全的人,雖不敢說經天緯地,也是略懂文韜武略!
咱家平生最仰慕黑衣宰相道衍法師,隻是生不逢時,未能盡展平生所學!”
陳恒低聲道:“寧王說,劉老公喜歡帶兵,就讓劉老公將二十萬兵。仿前宋之事,拜老公為太師!”
“好!好!寧王懂我!”劉琅激動得拍案而起。“咱家熟讀史書,每次讀到前宋童貫童太師征西夏平方臘,打造鐵血強宋的赫赫武功,就心神激蕩,不能自已!
咱家雖不敢想儀同三司,位列王侯,但比肩三寶太監還是有可能的!
咱家每天看大明一統圖,常恨安南得而複失!寧王登基後,咱家定要討一個差使,再征安南!”
陳恒肅然起敬。前幾次與劉琅相知不深,今時不同往日,這才知道原來劉老公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是一位有理想有追求,一心一意為大明開疆拓土,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公公!
劉琅在南直就是天子的化身,掛司禮監大太監的頭銜,已經做到了太監的頂級,而且不需要像北京司禮監大太監那樣,日夜值守。
劉琅的賬麵上有二十萬軍兵任其役使,每年隻采購、進貢過手就是天量的銀子入賬,隨便尋個“不敬”、“詆毀”、“怨望”的由頭參上一本就能扳倒南京城裏的達官顯貴,連南京兵部喬尚書都讓劉琅五分!
來時路上陳恒還頗為納悶,這樣一位公公,寧王即使登基,能給劉公公什麽?
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渾渾噩噩,不是所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劉老公已經超越了追求衣食住行的層次,他人生目標是實現自我的價值!
人們往往被陳恒的外形所迷惑,以為他隻是個胸大無腦的肌肉男。但陳恒是正經武官世家,上過武學。在南昌濃厚的書香熏陶下,平時也能出口成章,應對得體。寧王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在南昌衛所的諸多軍官裏相中陳恒。
當即陳恒說道:“我常聽說隻有北京才有每天看地圖指點江山的地青,想不到南京也有,而且就是劉老公!怎不叫我等武人羞愧!正是‘清談高論俱豎儒,負劍挾弓有老公’!”
劉琅聞言撫掌桀桀大笑,笑過後再翻看陳恒捎來的寧王書信,反複看過兩遍後,開口道:“兵法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複始,日月是也!
寧王若來到南京城下,你可想好如何出奇製勝,居中接應?”
陳恒回道:“已預備在三山門、清涼門埋伏人手,寧王兵馬一到就搶門迎接入城!其中關節,還望老公協助!”
劉琅沉思片刻道:“咱家也有百來個心腹家丁,到時候由你指揮!無論寧王在哪個城門外,你帶著蓋好關防大印的軍令去接管城門,有不從者,立斬之!”
陳恒大喜過望,跪倒拜謝。
劉琅的身份太高,就是喬尚書過來,也不值得劉琅起身迎來送往。他端起雨前茶啜飲一口,揮揮手讓陳恒回去,自己平複心情,向後院走去。
劉琅私宅占地麵積非常大,後院是一個精致的園林,園林東邊有一座小樓。
劉琅雖然是內書堂出身,卻並沒有像別的文士一樣給小樓取什麽“聽鬆樓”一類的名字。
這個小樓叫“玉皇閣”,是劉琅的家廟,裏麵供奉著一位江西來的道士。
這名雲遊道士起初遊走於南京官宦勳貴之家,打卦占卜、觀氣看相屢有應驗,甚至於還有點石成金之術。劉琅剛開始嗤之以鼻,幾次驗證後完全拜服,於是在私宅的後院園林中建玉皇閣,專門供奉道士。
劉琅舉步上樓閣來到門口,卻聽到裏麵有兩名女子嬉鬧之聲,他在門外聽了一會,心中佩服:“道爺已經百多歲,卻依然龍精虎猛!”
不一會嬉笑聲平息,裏麵有人喝道:“劉老公不要藏頭露尾聽牆角,且進來說事!”
劉琅尷尬一笑,推門進去。兩名女子衣衫不整,忙不迭地出門下樓。
卻見一名道士身披道袍坐在蒲團上。他麵白如玉,目若朗星,頭戴花冠,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及腰,三綹胡子飄灑胸前,仙風道骨,一看就不是凡人。
道士自稱不記得歲數,忘記自己的姓名,不作塵世之念。
劉琅曾問起道士過往,道士雲:自己淡漠紅塵俗事,往事多不記得。隻記得當年還是一個農民,曾在彭蠡湖的鞋山上,觀看太祖高皇帝大戰陳友諒,鮮血染紅整個湖麵。不由感慨世人多難,遂去貴溪龍虎山求道。
在乘船經瀘溪河進山時,遇一漁夫,漁夫大笑說:“道在螻蟻,道在瓦甓,道在屎溺。日用之處皆是道,何必向外求?”
漁夫說畢,遞過一條活鯉魚,說:“道在魚中,你若想求道,可吞下此魚。”
自己毫不猶豫吞下鯉魚,卻見漁夫平地消失,仿佛一切從未發生。從此之後,自己容顏不老,有些粗淺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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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琅算一下太祖大戰陳友諒的年月,不由得羨慕死了。但這是人家的仙緣,無奈何。從此劉琅日日小心供奉,一個月最多問兩個問題,道士也有問必答,言語無不中。
今日心中有事,正好向道爺求解。
劉琅一進門,道士卻是一眼看出劉琅心思,斥道:“劉琅,你忘卻前身了嗎?”
劉琅一驚,連忙跪倒在地上,口中說道:“請道爺明示!”
道士歎息道:“你前世是玉皇大帝座前一名小道童,因打瞌睡誤了添香,被雷公電母責打三十鞭後,貶下塵世受人間之苦!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你既有前緣在身,所以無往不利,才有今日位置!
遇事不要疑不要怕,大膽去做,屆時位列三公封王封侯,富貴已極,你再回天庭歸位!”
真的是神仙!我還沒有說,神仙就知道我想幹什麽!
劉琅站起來拜了幾拜,正要說幾句感謝的話,道士淡漠地說:“不要那麽庸俗。你去吧,不要打擾我修仙!”
不幾日,南昌方麵的死士陸續到達南京江右會館,都被陳恒事先留在會館門口的人接走安置。
又是兩日後,陳恒命各小隊隊長在萬壽宮聚集。陳恒手拈三柱香,向許真君拜了三拜,回過頭來對眾頭領說:“五年前,在南昌羅家集,我官升南昌右衛百戶。
我和弟兄們雄心壯誌,誰知道升官不到半個月,每天平均被指揮使找個由頭修理一次,半年內有六個兄弟被穿箭遊街!這都是沒有銀子往上送的緣故!
算命的說我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我不同意,我認為出來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決定。
有人要去三山門,就有人要去清涼門。到時候寧王爺從哪裏攻過來,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們中間有的人一定會戰死,有的人一定會徒勞無功,有的人則會立下蓋世勳業!
願意去三山門的站我左手邊,願意去清涼門的站我右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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