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夜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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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川高元與楊植灑淚而別,帶著使團從太倉乘船沿長江直下東海,宋素卿則和楊植從吳淞江來到華亭縣。
    在陸前知縣家裏,陸家父子和夏秀才設家宴款待楊、宋兩人。酒席上陸家父子一眼就看出麵前穿六品散階官服的日本朝天使宋素卿渾身散發著海賊氣質,和許大一模一樣。
    前宋時期,福建有位海賊被招安後當官,寫了一首詩曰:我是賊來你是官,其實官賊都一般。你先做官再做賊,我先做賊再做官。
    這世上哪有公平二字!陸老爺科舉正途出身,輾轉廣西雲南邊區做了二十多年七品縣令,還比不上一個海賊、倭人!
    陸老爺心中不喜,卻見楊植問好大兒:“陸兄,許大那邊最近怎麽樣?”
    陸員外恨恨回道:“這狗才還是敷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上心了!”
    兩日後許大又來了,他進院子一看都是熟人,隻是熟人中多了一位氣質、臉色與他類似的陌生官員,一身文官冠帶。
    許大幼時讀過社學,想了半天想到一個詞“沐猴而冠”,不由自主注目打量此人。
    幾人鋪墊場麵話後,楊植問道:“最近幾批琉璃在洋山島、雙嶼島賣得如何?以我對官軍的認知,不可能繃到現在,一兩個月嚴防死守就差不多了!”
    許大懶洋洋回答道:“春天海上風浪大,出海不方便!”
    陸員外怒道:“風浪越大,魚越貴!我們是看在合作多年的份上才找你的,你怎麽不當回事,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許大卻說道:“我真的累了!海上討生活,掙錢再多也沒有意思!現在道上都在傳,蘇州鬆江招鄉兵編成水軍團練,我打算帶兄弟們去投軍。”
    陸員外看許大神情不似作偽,看看楊植問道:“楊兄,你看怎麽辦?如果再找一個渠道,又得重新建立信任。”
    楊植沒料到被自己射出來的箭擊中膝蓋。他想了想,把宋素卿拉過來,對許大說:“給你介紹一位朋友,也是海上討生活的!人家現在是六品官老爺,快來拜見!”
    宋素卿不是正途出身的官員,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演禮、端著文官老爺範,以至仍然是坐無坐相站無站相的海賊樣,心態根本沒有被規訓出來。他努力模仿陸老爺等人的姿態,開口說道:“許兄弟,混哪條道上的?”
    許大瞬間破防了,他對楊植說:“楊總旗秀才公,我不在海上討生活而去投軍,就是想成為這位宋大人一樣的人,穿上官袍。”
    楊植對華夏人民自古以來的執念非常理解,自從他來到大明,每個人都有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搏個出身光宗耀祖夫榮妻貴的夢想。
    楊植一直都很尊重這種夢想,他對許大說:“南直錦衣衛在海上、水上比較空白,你有沒有興趣?我的兄弟是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魏國公家的徐天賜,我替他做個主招徠你。”
    徐天賜很想像楊植一樣去蘇鬆浪,但楊植是秀才有遊學特權,而且自正德來南京後自己就沒有閑,得日夜負責南京皇宮外圍的警戒。
    今天一大早,徐天賜就被平虜伯江彬召過去,江彬對他說:“你換件常服,今天聖上要潛行出遊,你是南京的,你來帶路。”
    徐天賜嚇了一跳,事關身家性命,不由問道:“聖上白龍魚服,若見困豫且怎麽辦?”
    江彬不以為然:“聖上這一路南下,經常離開車隊,減侍從易冠服,潛行野宿駐蹕無定,你不要擔心。”
    徐天賜又問道:“那禦史彈劾我怎麽辦?”
    江彬很不耐煩說:“哪那麽多屁話!你家與國同庥,有八議兜底,怕什麽?我都不怕,我們與聖上在宣大、太原都是這樣過來的!”
    正德今天心情不錯,一行十幾人換上便裝偷偷溜出皇宮,由徐天賜帶著從南城聚寶門往牛首山而去。離開南京城區,一路上正德策馬揚鞭,口中“哦哦”呼叫,歡喜不已,徐天賜不由得想起評話說的“撞破鐵籠逃虎豹,頓開金鎖走蛟龍”,自己這幾個月也如同囚徒,心中隱隱同情正德。
    一行人爬過將軍嶺,在山區裏兜兜轉轉已是戌時,均肚中饑餓。附近少有人家,即使有人家,按時辰也已經歇息。眾人眼睛都望向正德,正德騎馬轉一圈四處張望,指著山腳下一戶人家說:“看那家不錯,似是中等人家,現在還有燈光,我們去他家借個食宿。”
    敲開門一問戶口,原來那戶家主叫徐霖,是南京衛所軍戶,自己考上了秀才,正點燈熬油攻書準備考舉子。
    正德笑咪咪說:“書生不要怕,我是大明天子。”說著亮出印信。
    徐霖看一行人當中有太監模樣的,心知不假,當即在門口就要行大禮,正德叫人拉住徐霖說:“你是主我是賓,是我冒昧來叨擾你,你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徐霖趕緊把正德等人迎進院子,四人在院子裏待命警戒,其他人進主廳坐下,坐了滿滿一屋。
    徐霖家早吃過晚飯,他把太監吳經喚到邊上:“這位公公,這麽晚,準備這麽多人的吃食來不及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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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上眾人聽到,紛紛說:“不要緊,你搞點茶水來。”
    徐霖趕緊讓老仆人在廚房生火燒開水烹茶,自己按禮,陪著正德坐在廳堂閑聊。
    卻聽正德問道:“你家中幾畝地呀?”
    徐霖回複說:“家中耕地是衛所屯田,從太祖高皇帝始,分給我家的就是十畝地。我自幼在衛所社學入學,睛耕雨讀考上秀才,謝皇明恩典。”
    正德眉毛一揚:“難怪你家日子不錯!衛所其他戶怎麽樣?”
    徐霖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衛所現在很多地被當地士紳侵占,衛所高官也占了不少軍屯,不少軍戶交不上公糧,棄戶逃亡。”
    正德看一眼旁邊侍立的徐天賜,問道:“你家占了多少?”
    徐天賜臉上火辣辣的,不敢發聲。正德歎口氣說:“現在四處都是這樣,大同亦是如此,不少奏疏都說這事。”
    按太祖高皇帝體製,曰言路通暢,中外臣民皆可上書朝廷議論政務得失。通政司每年都會收到不少各地的上訪信,說官府公地、軍屯被侵占的事。
    江彬除了在北京南郊有賜地,在大同也占了不少耕地。他眼睛轉轉,安慰正德說:“肉爛在鍋裏,反正都是大明子民所有。這些地還不是轉來轉去,再過幾年不知道又轉到誰手裏。”
    正德點點頭,不再說此事,開始問起徐霖的學業。這時茶已烹好送上來,正德從背包裏拿出兩個果餅就著熱茶吃起來。
    徐霖羞慚不已,連聲說:“請聖天子恕小生招待不周。”
    正德笑著說:“我這裏還有,你也吃。”說著又拿出兩個果餅遞給徐霖。
    徐霖口稱“長者賜,不敢辭”,接過果餅吃下。一行人就著熱茶吃過自帶幹糧,腹中飽暖,氣氛也活絡起來。
    卻聽正德又問:“書生家裏可有酒嗎?”
    徐霖更加慚愧,回道:“小生不善飲酒,家中一向不備酒水。”
    正德向侍從招招手道:“嗬嗬,我帶著呢,你也飲點。”
    吳經等太監連忙拿出酒來,給眾人分上,徐霖麵前桌上也篩了一小壺酒。
    徐霖舉起酒杯,口中稱道:“祝天子壽,祝我皇明萬萬年。”
    屋內及院子裏眾人齊聲舉杯低呼:“祝天子壽,祝我皇明萬萬年。”
    按周禮,飲酒是很正式的場合,配套有一係列禮儀,華夏兒女飲酒必唱歌跳舞。社學、縣學都會教授學生歌舞,屬於君子六藝課之一。徐霖不勝酒力,飲過酒後有點上臉,他走到院子裏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邊唱邊跳起魁星舞。
    正德哈哈大笑,召喚眾人下場,除了在門外警戒的幾個邊將幹兒子,大家都在院子裏轉圈圈尬唱尬舞起來。
    歌舞後,眾人放鬆身心,舒暢不已。正德問徐霖道:“今晚我就在你家安歇,如何?”
    徐霖回道:“家中有女眷,不方便。”想想又說:“前麵二裏地有座寺廟,天子可去借宿。”
    正德嗯嗯兩聲說:“好,今夜已盡興,謝書生款待。太晚了,那我們就告辭。”
    說著吳經招呼眾人離去,不一會四周又是夜深人靜,隻聽得牆角蟲鳴之聲。天子倏然而至倏然而去,徐霖送走正德等人,站在院子裏,望著天上星河耿耿,隻覺恍然如夢。
    徐霖妻子早就醒了,在臥室裏一直沒有敢出來,此時見天子走了,出來拉著徐霖的手:“天子聖德,吾家之幸!不知那些傳言從何而來?”
    徐霖說道:“天子聖明仁厚,都是底下人壞了事而已。”
    他看看妻子,忍不住又說道:“天子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寺之手,性子還是軟。一拒絕他,他就躲開,不敢正麵硬杠,恐怕對自己對大明都不是好事。”
    妻子正兒八經的詩書人家出身,啐道:“夫君背後議論君父,豈是人臣所為!吾皇明曆代君主都沒有什麽心眼,很容易糊弄,做大臣很舒服!你好好考上一個進士,再給家裏弄上百來畝地。”
    正德一行人出門沿著徐霖指點的方向騎行,不久發現真有一座小寺廟,正德與吳經諸太監進廟歇息,留江彬與徐天賜等幾人在外麵警戒。
    天色黑得似墨,四野一片寂靜,偶然有一兩聲夜梟的鳴聲。
    江彬把侍衛沿廟牆安排好,來到門前對徐天賜說:“我們說說話,不要睡過去了。今晚還要巡值。”
    見徐天賜點頭說好,江彬又道:“你那個兄弟楊植,與王陽明很熟?”
    濃重的夜色中看不到江彬表情,徐天賜不知道江彬為何問起這事,想了一下,還是按大家熟知的情況回複說:“王巡撫從贛南匪巢救出楊植,又指點楊植拜羅天官為師,僅此而已,兩人自贛南一別就沒有見過麵,也沒有書信往來。平虜伯為何問起此事?”
    江彬說道:“自英宗睿皇帝始,皇明兵權就被文臣所奪,領兵打仗都是文臣將將!聖天子一心想收回天子兵權,還讓武勳領兵。本來宸逆起事是一個絕好機會,天子親率三軍南下平叛,即可名正言順恢複太宗文皇帝祖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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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宸逆不爭氣,沒有乃祖之風,一點也不會打仗,被王陽明白撿了一個這麽大的功勞,如果讓王陽明麵聖得寵,吾輩武勳更無立錐之地!”
    徐天賜這才明白為什麽江彬等聖上的幹兒子極力阻止王陽明麵君。他出身公侯世家,想起南京城裏混吃等死的武勳子弟,自然感同身受與江彬同一立場,這段時間跟楊植學了一些套路,於是說道:“此事好辦,給王陽明按軍功授爵,把他變成武勳!”
    江彬封伯之後對朝廷的勳位、權勢很是努力研究了一番,歎口氣說:“沒有用!二王前輩均是文臣授爵,可還是文臣,封的也是守正文臣光祿大夫,更擠壓我等武勳的生存!”
    兩個人在黑暗中默默無語,以他們的學識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
    就在此時,突然從廟宇後麵的門傳來一聲大叫,幾名在寺廟四周值守的侍衛也大叫起來,江彬毛骨悚然,一躍而起,對徐天賜喝道:“你留在門口不要動,我去看看!”說著拔出腰刀繞過院牆,直奔廟宇後門。
    徐天賜渾身冒白毛汗,也拔出刀來守在廟門口。不一會,廟裏光亮閃現,廟門打開,吳經左手舉著一枝火把右手提著牛尾刀走出來問徐天賜道:“發生何事?”
    徐天賜趕忙回稟道:“屬下不知,平虜伯已去查問了。吳公公黑夜中莫舉明火,以免成為靶子!”
    吳經趕緊退回廟內,兩人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四周動靜,無邊的黑暗中,似乎到處是擇人而噬的妖魔鬼怪。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向廟門口走來。
    吳經從廟門後探出頭來用火把照照,正是江彬。江彬滿頭大汗,喘口氣道:“侍衛說看到山林中有影子晃動,是以大叫。”
    三人臉色在火光下變幻不定。又待一會,正德從屋裏走出來道:“許是夜驚,軍中常有營嘯夜驚之事,不要責罰侍衛了。”
    江彬見正德衣衫完整,想必是與昔日潛行荒宿一樣和衣而睡,鬆口氣道:“聖天子自有上天仳佑,百邪辟易!”
    正德嗯嗯兩聲,卻說道:“剛才你們兩人對話,我都聽見了!”
    江彬徐天賜大驚,急忙跪倒口稱“萬死”,正德擺擺手說:“天子以天下為公,爾等人各有私也是正常,隻要不耽擱正事就行,起來吧。”
    兩人站起來不敢說話,正德看看江彬道:“首輔楊老先生也極力反對王陽明麵君,卻是為何,你知不知道?”
    江彬嚇個半死,連聲說:“皇義父,我委實不知!那楊老先生平日視吾輩如視豬狗,我怎麽可能攀附於他!”
    此時皇宮大內文淵閣中,值守的內閣首輔楊廷和打了個噴嚏,翻身從床上坐起。外屋和衣而臥的吏員被驚醒,問道:“楊閣老可是夜驚?要不要小的給閣老倒杯熱水?”
    楊廷和沉默一會,擦擦頭上的汗道:“也好,春夏之交夜睡不適,蓋被子熱,蹬被子又冷,剛才著涼了。”
    吏員聽楊廷和說話嗡聲嗡氣,想是感冒了,遂晃著火折子點燃蠟燭,去牆角拿起一直在火爐子上溫著的水壺,進屋給楊廷和倒上一杯熱水,口中說道:“這天下大小事務,全壓在閣老身上,閣老可得保重身體!明兒個我去太醫院找醫士來看看?”
    楊廷和喝口熱水,感覺好多了,對吏員說道:“還是喚鄭宏、吳釴這兩人吧,他們兩個經常為內閣出診,熟門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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