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其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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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以為有羅天官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
    “楊植人在哪裏?”蕭鳴鳳追問道。
    “在大宗師前來提調南京國子監的前幾天,楊植請假去蘇州了!”
    蕭大宗師氣急而笑:“你們南京國子監就由得他視校規於無物?我現在就去找祭酒說道說道!”
    孫繼連忙說:“楊植這廝請假時掏出蘇鬆巡撫衙門的火印木牌,自稱早就被李充嗣巡撫老大人征為書吏,欲前去讚畫征倭及疏通蘇鬆水利事宜。這是他的請假條,祭酒批準了,請大宗師過目。”
    蕭鳴鳳沒想到楊植有這一出,接過請假條一看,請假事由果如孫繼所雲。請假條中說“為大明之中興而讀書”、“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諸如此類話語。
    可見八股取士弊病甚大!難怪喬白岩老前輩說楊植有深度、有水平,考中進士不在話下!
    蕭鳴鳳不由得愣了一下,臉上浮現肅然起敬之色:提學禦史所到之處,沒有哪個秀才、童生不敢戰戰兢兢跪舔!楊植居然視功名利祿如浮雲,和王艮大師兄何其相像!
    孫繼瞧科分明,心中暗暗叫苦,咬咬牙又說道:“楊植與前學正張嶽沆瀣一氣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分明受張嶽包庇!”
    你一個蔭監算幾根蔥!大宗師怒斥道:“孫繼監生,你不可以這樣隨便談論一位正途出身的兩榜進士!”
    “所謂正途出身的兩榜進士又有什麽意思?”楊植以蘇鬆巡撫衙門書吏的身份,坐在吳江縣城郊外一座寺廟的會客室裏,對一群蘇州鬆江士紳指手畫腳。
    這群士紳實在難以在蘇州鬆江科場卷出來,個別人秀才出身,其他有捐了監生、貢生,得到一個士人身份,都算楊植的前輩。
    “大家無須在科舉的賽道上卷!人家湘軍將領都是童生秀才監生,帶著老家的鄉兵出外打仗,不知道搶了多少銀子,那些童生秀才監生貢生立下軍功,都當上了二三品大官!”
    一名士紳弱弱地問:“什麽是湘軍,楊書吏所說掌故出於何朝、何典?”
    楊植一揮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現在蘇鬆地區的人口實在太多了!人多就會生事,不是民變就是奴變!你們要給自己找出路!封妻蔭子,進祿加官不好嗎?
    脫掉你們的長衫,到東海去,到南洋去,到大明最需要你們的地方去!
    沒有人比我更懂禮經!這就是周禮,祖宗之法不可變!”
    眾士紳麵麵相覷:官府征召鄉兵沒有問題,華夏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但是蘇鬆士紳欲複辟周禮去軍中任百戶千戶把總,心中總是膈應:有評彈聽,有蟹殼黃小籠包吃,誰願意舍生忘死去海船上吃豆芽菜?
    “眾所周知,我是吏部天官羅老翰林的唯一親傳弟子!下一任兵部尚書白岩公是我的忘年交!到時候眾位士紳立下大功,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家門口樹一個大牌坊!”
    楊植看看眾人臉色,又說道:“我們江西人出門在外三大職業:做官經商當道士!不巧得很,我對三者都有所涉獵!這次我來到蘇州,發現蘇州有不少放牛娃、船工都是大將之相,在座士子亦有很多人未來至少是二三品高官!”
    眼見不少人眼睛發亮,楊植歎道:“浙江有不少屢試不第的童生、秀才向朝廷投書,說願應征入伍充做軍官!其又雲吳下民風孱弱而越人武德充沛,自古而然!所謂‘三千越甲可吞吳’,吳兵隻合越將領導!”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人人激憤。果然挑動地域衝突最能引爆話題!楊植前世從吳、越兩地媒體學來的經驗,今日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一名士紳冷笑一聲站起來道:“浙江近年出來一個王陽明立下些許軍功,就被山越捧上天!前些年有朝鮮使臣崔溥從浙江經蘇州去北京,他說在浙江多次遇盜,卻沒有被殺隻是被搶財物,浙江強盜還饒了他們的馬鞍。崔使臣因此恥笑浙江風氣柔弱!
    那浙江人做強盜都做不好,隻敢越貨不敢殺人,以致被藩夷小看,讓我天朝上國丟人丟到海外去了!”
    楊植搞不懂朝鮮人的心態,順勢道:“所以,你們忍心看到吳中子弟被越人帶著出征倭島?是不是以後你們要打開蘇州蟠門,迎接越人進城?”
    華亭縣陸員外挺身而出,憤懣道:“如果讓越人為三吳團練軍官,我們吳人還能出門見人嗎?在下已有子女多人無後顧之憂,決心報名參加團練!”
    會議從下午開到晚上,楊植滿意地送客。李充嗣從後堂轉出身來,欲言又止,想了半天後神情複雜地看著楊植說:“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植回道:“老前輩盡管講!晚生洗耳恭聽!”
    李老巡撫沉默一會,下定決心道:“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
    次日清晨,楊植從住地所在的蘇州江右會館出發正要出城去蘇鬆巡撫衙門,走到大街上見一群群的年輕士子往城西閶門而去,楊植隨手攔住一位秀才問道:“這位朋友,敢問發生何事?是不是蘇州士子又要毆打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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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秀才回道:“大宗師來蘇州督學,我等皆是迎接去也!”
    蘇州閶門外,蕭鳴鳳在萬眾歡呼聲中與蘇州府尹、長洲知縣見過禮。
    蘇州府城是由吳江、長洲兩個縣城組成的。按官場規矩,蕭鳴鳳穿過府城去吳江縣郊拜會李充嗣老巡撫。
    李充嗣、琉球陳使臣、日本宋使臣正在等候楊植,不料來的白馬王子是蕭鳴鳳。老巡撫茫然問道:“怎麽是你來了?你今日提調蘇州學校?”
    蕭鳴鳳疑惑問道:“莫非老前輩在等人?”
    “嗯,今日欲與本衙門楊植書吏及一些幕僚商談東征路線。”
    兩人說話間,門子來稟:楊植有急事返回南京,派人捎來書信一封。
    兩人打開信箋,見墨跡未幹。信上楊植雲:忽然想起有事,遂匆匆趕回南京,望老前輩見諒!東征最好以琉球為基地,占住四國島,再從南向北征伐。記取前元征倭遭遇颶風舊事,勿直接從東進攻本州島。
    李充嗣不明所以,蕭鳴鳳歎口氣道:“本來計劃巡視蘇州府各學校後,再去鬆江府的,這下鬆江去不成了!”
    楊植乘船回到南京國子監照常上課,連續一段時間都變得很乖,白天老實點卯坐監,晚上點燈熬油寫小作文,按時交作業,下午在箭圃練習弓馬騎射,讓孫繼刮目相看。
    這種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喬宇派一名吏員來南京國子監找楊植,說王陽明奉詔來南京麵聖,住在官驛。
    南京官驛中,王陽明似乎已經從苦痛悲憤中走出來,神色淡然,隻是身形更加消瘦。
    見到楊植進入院子,王陽明愣了一下,隨即起身出屋,握住楊植的手道:“楊小友,當年一別,甚為想念!今日觀之,小友雙目爛爛如岩下電,身形肅肅如鬆下風,與兩年前大不相同!”
    王陽明是楊植的引路人,楊植哪敢托大,以晚輩身份行禮如儀。兩人進屋坐下,寒暄起來。
    聽楊植敘述自己在鳳陽開礦辦廠,王陽明讚歎道:“小友坦蕩!今日士人恥於言利,卻私下接受商賈投獻,以之為白手套代為經營,何其虛偽!吾之致良知者,皆是從一個‘誠’字出發,誠意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
    楊植也不知道如何評價王陽明的學術,王陽明倡導真誠致良知求本心,當今弟子都是霽月光風之人。但有誰想到其門生隻過了兩代,個個內心險惡虛偽作態,在政壇黨同伐異且擅長道德綁架?
    我大清從皇帝到漢人士大夫,反思明亡的原因是王陽明心學,因此把心學列入偽學,禁止傳播。楊植是唯物主義者,自然不會認同他們的觀點,大明之亡有其客觀必然性。但唯心主義發展下去,確實會人欲橫流,加快大明王朝崩壞。
    又聽到楊植說起小三元,王陽明點評道:“張石磐慧眼識珠!老夫昔年鬱孤台與小友論道,便知小友不同尋常,前程遠大!人需在事上磨,做功夫乃有益。若隻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
    至於在南京立下軍功,王陽明也各有評價,兩人皆是把學問落到實處的人,更加惺惺相惜。
    說完自己,按規矩就要問候王陽明了。
    楊植不免說道:“小子些許微功,哪及前輩!前輩一向未得敘功,此次麵聖,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王陽明沉吟半晌,下決心說道:“不瞞小友,我早有死誌!
    前次奉詔麵聖,被佞臣所阻,我在南京上新河邊半夜靜坐,聽浪濤拍岸,就想過投河自盡,隻是死即死爾,如老親何?才打消這個念頭,當時恨不得天地之間有一小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身不悔!”
    楊植料不到王陽明居然還曾有遁世之想,遲疑問道:“那前輩這次麵君,又有何想法?”
    王陽明坦然說:“此次吾抱必死之心來南京!麵聖之時,吾欲當著聖上之麵扭住奸佞江彬,道其危害社稷,罪該萬死!”
    臥槽!王陽明想與江彬同歸於盡!難怪王陽明一幅想開了破罐子破摔解脫禁錮一身輕鬆的模樣。
    楊植連忙開導說:“不至於!不至於!前輩留著有為之身,不要與小人玉石俱焚!吾觀平虜伯不得善終,命不久矣!前輩何必急於一時!”
    王陽明疑惑不解:“楊小友亦善望氣?”
    楊植一拍胸脯:“江西人出門在外三大職業:做官經商當道士!小子對卜筮望氣略通一二!
    先不說這個,前輩與聖上奏對,想說些什麽?”
    “既然小友勸我不要衝動,我除了自辯,還能說上什麽?”
    楊植眼珠轉轉,說道:“我有一句詩送給前輩:宜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節辯濁清!
    前輩以前沒有見過聖君,聖君亦未見過前輩,所以互相隔膜!
    小子我不久前曾麵聖過,今日托個大,提些微不足道的建議!
    以我的經驗,前輩奏對時不要拘束,不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要提任何一句平宸逆的話,不妨給聖上講如何設計擒住池仲容,平定贛南匪患,要講得曲折一些!”
    王陽明愕然:這是麵君時該說的?我豈不是成了說書先生?那我與逢迎上意的佞臣有何區別?
    兩人正說著,仆役送了一張帖子過來,說弟子蕭鳴鳳來訪。
    王陽明對門生弟子及求學者,哪怕是平民百姓,亦從來不擺出高高在上的師道尊嚴嘴臉,而是以平輩相交。聽到仆役一說,急忙對楊植告一聲罪,起身去官驛門口迎接。
    蕭鳴鳳見老師出門相迎,連道不敢,兩人客氣幾句,攜手進入王陽明住的小院內。
    按規矩王陽明先問道:“靜庵兄不是去蘇鬆提調學校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蕭鳴鳳恭敬回複:“好教老師得知,這次提調了蘇州,聽到老師前來南京,特地前來侍奉。老師離開南京後我計劃去江北巡視,鬆江府就十二月份再去吧!”
    王陽明歎道:“你的本職工作,我就不置喙了!來來來,向你介紹一位小友,其人和你一樣亦善望氣……”
    說著,王陽明向屋內四處張望,自言自語道:“人呢?怎的平白消失了?”說著來到院子裏尋找。
    這時仆役稟報說:“老爺,剛才那位秀才,翻牆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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