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滿城風雨近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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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我就令錦衣衛把那窮酸措大打入詔獄!”
    徐天賜拍案而起。敢欺負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這個不能忍!
    楊植疑惑地看著徐天賜:“那你準備安他什麽罪名?”
    在太白酒樓雅間燭光的照耀下,徐天賜站起身,小白臉半邊暗半邊亮,猙獰地笑著說:“這不重要!隻要汪祭酒進了詔獄,我至少有十種辦法讓他承認犯下謀逆大罪!十種!”
    楊植撇撇嘴,懶得理他:你們錦衣衛敢矯詔不成?
    徐天賜見吹牛被識破,又說道:“那你找南京守備太監,彈劾汪祭酒過皇城不下馬,寫大明曆代聖上名號不空一格!”
    楊植越聽越離譜,喝道:“這是吾輩士大夫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你們鷹犬爪牙就不要摻和了!若你摻和進來,以後我怎麽在士大夫圈子混,來來來,別說話了,先吃個鴨血粉絲!”
    好不容易一起出來吃個飯,他明知道我最喜歡吃鹽水鴨,卻連我的口味都記不住!果然文武殊途,在一起久了,文人就會變!得到了就不會好好珍惜,我們始終走不到一起,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徐天賜悻悻坐下道:“我就是想幫幫你!可自從張嶽張學正隨軍東征後,私底下,你就不給我麵子了!好歹我現在是二品武官,主持南京錦衣衛全麵工作!”
    楊植不知道徐天賜如此豐富的內心戲,見狀安慰道:“當然,錦衣衛也是有很大的作用!
    你若想幫我,這裏有我的揭帖,你令手下張帖在南京六部和南京國子監門前,省得我一處處跑!”
    揭帖就是後世的大字報,它在大明時期作用廣泛,可用於匿名攻擊他人,亦可以用於發表政論、詩詞歌賦,類似於bbs論壇。
    第二天,南京六部的官老爺、南京國子監的教官們在機關大門的牆上就看到一張張揭帖。這些揭帖不知道是從哪裏的印刷工坊製造出來的。
    揭帖的標題是《天理人欲論》,這個標題並沒有引起進士老爺們的興趣。老爺們都是飽學之士,從小讀理學考理學,長大後再看看曆史書,很容易認同“飲食夫妻是天理,追求山珍海味三妻四妾是人欲,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念。
    不用解釋,肯定是哪個憤青觸發了逆反心理!我十四歲時也是這樣,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揭帖最廣泛的用途是揭露哪個太監或文官的陰私,很少人用來發表詩詞歌賦,用來辯經的更是少之又少。基本上隻有自己還是剛考中秀才的中二少年,才會這樣幹!
    一時間進士老爺們恍恍惚惚:我想起那天夕陽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揭帖先開宗明義說:宇宙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不斷“氣化”的過程,即宇宙是一個不斷運動的過程。
    這是前宋張載的理論,他認為宇宙不是物質,而是物質變化的過程。這個觀點非常燒腦,突破了人的常識,後人很難理解,所以應者寥寥無幾。
    再看第二段,作者認為“理不是超然於氣之上的抽象實體,而是氣的運動規律,宇宙本體是氣不是理。”
    這個是羅欽順的思想。南京吏部的門前亦有揭帖,南京吏部的老爺們想起當年的羅氏師生論道,一下就猜到了揭帖的作者。
    再看第三段,作者認為學科應分為質測、宰理、通幾。
    質測者,對自然進行探索也;宰理者,對人類社會進行治理也;通幾者,質測宰理後形成抽象的理論指導也。
    作者認為應先對物質世界進行探索,了解自然的運行規律,才能了解社會,最後在實踐中形成哲學。
    然後作者開始噴了:“六籍信芻狗,三皇爭紙上。猶龍以後人,漸漸陳伎倆”,先說理學“不達其實”、“離器而言道”。理隻是人對自然和社會運動規律的認識,但是人的認知是有限的,也是不斷完善的,不存在什麽永恒不變的認識。
    然後作者再說人欲是以實現為最終歸屬的。對天理的探索就是人欲,沒有人欲哪來對天理的認識?人欲不斷變化才導致對天理的認識不斷深入。所謂的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
    最後以一首詩結尾: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一帆直渡東沂水,文學班中訪子遊!
    最後看作者署名,果不其然,落款是“南京國子監監生楊植楊樹人”。
    總的來說,這篇文章的條理比較清楚,基本論點是“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變化的,隻有變化是不變的,人欲隨著時代變化,神農時代吃草,孔子時代就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雲雲”。
    隻是文章的論點把宇宙說成是變化的過程,非常脫離常人的認知。而且文章還非常憤青,數黃道黑指東話西,一會兒說理,一會兒罵罵咧咧,嘲諷值拉滿:我不是針對誰,在座的各位都是錯的!
    眾人看後倒吸一口涼氣:羅天官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嘴臉,怎麽會有這種跳脫的憤青弟子?
    聯想當年楊植“十有九人堪白眼”的詩句,那時憤青還有些合理性。現在都國子監監生了,此子居然將憤青進行到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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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揭帖深具話題性,其話題並不是理氣欲,對於憑闡述“理氣欲”為敲門磚而當上官的進士老爺們來說,除了羅欽順王陽明等少數人還念念不忘理氣欲,其他人聽都不願意聽!
    大家的關注點並不是文章中的理,而是文章中嘲諷與憤怒!仿佛作者為了一碟醋而包了一盤餃子!
    南京朝廷的進士老爺們本來就閑得蛋疼,破班是誰愛上誰上,很多人連衙門都不進了,到處打聽怎麽回事。
    南京國子監的教官們看過揭帖後目瞪口呆。大家萬萬沒想到,楊植居然把老師與監生的學術爭議捅到外麵去了,而且變本加厲,連帶對程朱理學進行否定!
    南京國子監的監生議論紛紛,很快從初階堂打聽到確切的消息:上大課時,王博士點名楊植出列辯駁經義,卻被楊植駁得理屈詞窮,落荒而逃。汪祭酒為王博士出頭,將楊植叫去訓斥一通,明說月底要給楊植一點顏色瞧瞧,甚至要驅趕楊植出監!
    簡直沒有天理!自古以來從未聽說過華夏有老師敢箝製學生之口,因為學生的觀點不同而氣急敗壞的!
    王博士的心情像三伏天吃了一隻蒼蠅:踏馬的明明是我不屑於與之爭論,居然被傳成抱頭鼠竄!
    汪偉祭酒不知所措:楊首輔托人帶話給他,讓他做了楊植。這本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校長找個正大光明的由頭打壓楊植即可。
    但沒想到楊植居然炮製出一篇這樣的文章!且不論文章的觀點是不是與理學相悖,單論水平,文章寫得有理有據,拉大旗做虎皮,分別采納了張載、羅欽順、王陽明等人的觀點,居然能自圓其說。
    汪祭酒慌了,忙讓人去找楊植。監生們也是課都不上,紛紛擾擾來到初階堂。卻聽說楊植連夜狼狽逃出國子監,臨走前對同學說避禍去了!
    怎麽辦?汪祭酒心知肚明,這楊植就是在裝弱小可憐又無助,博取同情心!
    國子監對外打交道最多的部門就是吏部,汪祭酒立刻翻身上馬來到南京吏部。進了南京吏部大院,從門吏到裏麵的官員都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眼神瞧他,汪偉頂著四周的無形壓力直入吏部尚書辦公室找到廖紀。
    帶話給汪偉的人就是廖紀。官場上不會平白無故替人做事,楊廷和分別給廖紀和汪偉許下諾言:廖紀、汪偉的級別既然已經在南京升上去了,首輔找個機會就調他們回到北京中樞,一句話的事!
    廖尚書一個頭兩個大,見到汪偉即喝道:“怎地會搞成這樣?南京城都知道了!這麽簡單的小事都辦不好!”
    汪偉擦擦汗說:“為今之計,就是如何消弭影響。廖尚書是否可以出麵,把風潮彈壓下去?”
    理論上監生都是可以被吏部選雜官的,南京吏部僅有的一點小權就是從南京國子監監生中挑選南直地區的雜官。
    廖尚書不但級別高於汪偉,而且掌握了南京國子監監生的出路。你汪偉是喝大了?你能給我什麽?難怪你混不進權力機關,隻能去學校!
    “咬人的狗不叫,這個道理都不懂!為什麽要事先告訴楊植對他末位淘汰?你惹出事來,自己想辦法吧!”
    汪偉灰溜溜地從南京吏部出來,在一棵樹下冷靜下來,把事情捋一捋,試圖找到破局方法。
    學校處罰學生這種事,自古以來從沒有像今天鬧得沸反盈天的!學校既然可以無條件包庇學生,就有權力無條件處理學生,任誰都挑不出理!
    但是今天的問題在於:楊植居然有理有據寫了一篇高質量的文章,而且這文章不是出現科場!
    科場上考官可以憑自己喜好、甚至隻看了前麵一百篇文章,選出好的後就不看剩下的文章了!現在是學校評估學生水平,楊植已經證明了自己有獨到的見解和相當的深度。
    汪偉猶豫不決:是不是找級別比自己低的大宗師蕭鳴鳳比較好?畢竟蕭提學對秀才有生殺大權。
    “你要裝可憐到什麽時候?”
    徐家小院裏,徐天賜問楊植:“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汪祭酒也是翰林出身,才學肯定沒問題,你就不怕他挑你的錯,直接開革你?”
    楊植嘻嘻一笑:“讓鉛丸再飛一會兒!然後我會挑一個合適的時機,以勝利者的姿態,強勢回歸南京國子監!
    至於是否有人能辯過我,我絲毫不擔心!你去廟裏跟那些虔誠的大媽聊聊,你別看她不懂天文術數,不懂治理,一輩子也掙不到什麽錢,但是如果你想跟她辯論人為什麽生活在世上,你十天十夜也說不過她。”
    徐天賜喝道:“你不妨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
    “那就是:關於宇宙的本源,以及如何認識宇宙,是不可能靠辯經辯出來的!隻要我的文章有條有理,辯證清晰,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我大明那麽多講學的大師,或互相寫信或當麵辯論,你見過誰能說服誰?”
    “汪前輩,你想說服我出麵擺平楊植?”南直提學禦史蕭鳴鳳疑惑地問麵前的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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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偉,翰林出身官職正四品且是蕭鳴鳳的科場前輩,無論從哪方麵講都比蕭鳴鳳高,今日低調親自登門:“蕭大宗師,如今能南京城裏能壓製楊植的,隻有你了!老夫知道大宗師與楊植有拐彎抹角的關係,今日腆著臉來求你,望大宗師施與援手,老夫沒齒不忘!”
    蕭鳴鳳眨眨眼,問道:“汪前輩,何必這樣麻煩?聽說佛教辯經,兩方必分出勝負,既分高下,亦決生死!敗者當場自裁!你或王博士寫一篇文章駁倒楊植就是了!”
    汪偉苦笑一聲:“我華夏與天竺釋教完全不一樣!
    像前宋張載創立關學,二程創立洛學,朱子創立閩學,都不是互相駁倒,而是互相稱讚,卻各成一派;今日大明,湛若水、羅整庵、王陽明也是各說各話,這種事根本辯不出勝負的!”
    蕭鳴鳳想了想,汪祭酒靠學問、出身、名聲吃飯,最大的弱點也就在這裏。一旦背上或學問不精或打壓學生的任一名聲,汪偉在士林就臭了,一生功業化為烏有。
    難怪李充嗣老巡撫說楊植是蘇秦張儀一流的人物!他廣灑揭帖後就躲起來,給人造成受盡委屈、憤世嫉俗的無辜弱者印象,而年輕士子最吃這種人設!
    此子心機深沉,善於操弄人心引導輿情,此時已立於不敗之地!
    想到這裏,蕭鳴鳳對汪偉說道:“汪前輩,我盡力而為!隻是晚輩我有一事不明,怎麽會搞成這樣?
    事情的起因、經過,汪祭酒能不能敞開心扉,跟下官說說?讓下官了解前因後果,才好為祭酒解困。”
    汪偉為難地沉默片刻說道:“罷了,罷了!反正我也沒有前途,官位止於此!我不瞞大宗師,還請大宗師不要外傳,知道就好:是楊首輔托人傳話,讓南京國子監給楊植一個教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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