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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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東有句諺語: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南京國子監汪偉祭酒與楊一清同是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同樣入過翰林院,但楊一清就能當相公,汪偉隻能從事孩子王這份邊緣工作。誰要汪偉不肯下邊關接地氣呢?
    為楊廷和首輔辦一件這麽容易的事,怎麽就踢到鐵板,眼看成為南京官場的笑柄呢?
    國子監的業務主管部門是禮部。不過大明王朝這一點非常特殊,禮部尚書和國子監祭酒不是上下級,正如知府與知縣、都察院一把手左都禦史與各位禦史也隻是業務主管關係,並非上下級關係。
    南京禮部尚書邵寶隨後發了一份公文給南京國子監,表示對南京國子監風雲非常關注,希望月考公平公正公開。
    眾所周知,華夏文明的精華之一就是遣詞造句,隻有最聰明的人才能解讀出文章裏麵的真實含義。
    大明王朝最聰明的人自然就是進士了。汪偉好歹在翰林院深造過,他用讀《春秋》練就的功力,從邵尚書的公文中,讀到了解決辦法。他將孫繼喚來,說道:“孫學正,你去找到楊植告訴他:若缺席月考,他寫再多的帖子都沒有用,自己打包回鳳陽縣學!”
    初階堂月考當天,楊植施施然跨過國子監大門。在南京國子監上千監生敬畏的目光中,楊植站在門檻石上奮力揮動雙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諸位同學,時代變了!
    吾大明士人的性格總是喜歡調和的、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了,必須在這裏開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但如果你主張將屋子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監生們不明覺厲,他們都傳閱過楊植的揭帖,文章關於宇宙是物質運動過程的觀點,眾人一笑了之。反正這是一家之言,並不比宇宙是氣或理更有說服力。
    大家感興趣的是楊植為什麽憤世嫉俗,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當即有監生問道:“楊朋友,為什麽你說‘六籍信芻狗,三皇爭紙上’,又說‘程朱席上懶勾留’?”
    楊植冷笑一聲:“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我們氣學因為太高深,你們理解不了!”
    我不是針對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上來就放群嘲,這是想開宗立派了?難怪沒有人研習氣學,一是氣學難懂,二是羅楊師徒俱是高冷男神!
    南京國子監從祭酒以下的官員目瞪口呆,看著楊植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走進教室。
    監生月考是三場,分別是經義、策論、詩書,與鄉試會試的科目一樣。
    經義就是八股文,監生按資曆等同秀才,所以國子監不會再出怪題、小題、截搭題和偏題,而是堂堂正正的大題“我四十不動心”。
    監生月考自然沒有糊名一說,第一天經義考完,南京國子監四名五經博士找到楊植的試卷,首先看其經義文章,看後大家都皺起眉頭,楊植在文章中提出一個全新的概念叫“不忘初心”,所以才“四十不動心”。
    楊植的破題是“聖賢之學以心為宗,定靜之功因時乃顯。
    四十者,天命之年,不動者,存養之極。有初心然後不動心,實乃義理之安宅也。”
    拋開理念不談,這個破題還是有些精妙的,末句化用孟子“仁,人之安宅也”。
    前幾天初階堂上大課時,楊植與王博士提過“求飽暖即是初心”,接下來楊植就開始闡述初心:“聖人之初心曰本,為天下人求飽暖為仁,堅守初心為義”,最後束股用孟子“義,人之正路也”結尾。
    四名博士捫心自問,這文章結構中規中矩,主旨也沒有什麽問題,符合“推己及人”的儒家道德觀。
    隻是一篇優秀的八股文很像名廚師烹飪出來的好菜,必須要色香味俱全。好的八股文除了對仗、前後呼應、巧妙闡述聖人微言大義外,文章必須讀起來鏗鏘有力,節奏明快、韻律通暢,如歌如詠。楊植這篇文章的文采不夠斐然,太過平實。但憑心而論,中等水平是有的。
    第二天考策論,策論的題目是“征倭論”,大明王朝的策論非常貼近時事,有治水的、有邊事的、有屯田的,最近東南的大事除了水災就是征倭了。
    這個考題對於楊植來說是瞌睡碰到枕頭。其他的監生沒有實務操作的經曆,對日本的認知是道聽途說,隻能絞盡腦汁從太宗文皇帝征安南找靈感,文章停留在鍵政的層次。
    唯獨楊植的策論洋洋灑灑,把日本的國情、大明的應對等等分析得非常透徹,居然寫了一萬字,一般的策論才一兩千字!
    詩賦則無所謂,大明就沒有優秀的詩詞歌賦,隻要合乎格律就能通過,鄉試會試的閱卷官從來不看的。
    四名博士綜合評估一下,楊植的月考成績中等偏上,幾人拿著楊植的試卷去找汪祭酒。
    別人的試卷都是闡述正經的程朱理學,如果以離經叛道的名義,給楊植的經義文章打個低劣倒也是不可以。汪偉看過試卷後沉默不語,心中非常糾結。沉吟半晌後,決定找下屬來承擔壓力,於是對四名五經博士道:“你們怎麽看,即使不把楊植列入末尾,那放到下等,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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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在考完次日被孫學正叫入彝倫堂。當他走進彝倫堂內的祭酒辦公室,見到辦公室裏除了汪祭酒,客位的座位上還坐著一位陌生的中年官員。
    屋內光線不好,楊植偷眼看了一下中年官員官服的補子是獬豸,這不是南京禮部來做業務指導的官員,是不是南京都察院的?
    汪偉見楊植進屋,遂開口說道:“楊植同學,月考成績已經出來了。經老師們評議,你的成績中等,不至於被黜落,但出監曆事恐怕不行的。”
    楊植聞言氣血上湧:按大明的規則,隻有每月月考優秀、品行良好的秀才或監生才能參加鄉試,自己就是不想在鳳陽縣學每月月考才捐了監生,捐了監生後還是不想每月月考,因此通過出監曆事評為卓異的方式給自己一個參加鄉試的資格。汪祭酒這是要逼自己撕破臉皮不成?
    想到此處,楊植冷笑道:“汪祭酒,經義文章我心中有數,至少是中等水平。這次策論文章,整個南京國子監不可能有人比我寫得更好,沒有人比我更懂征倭!不要逼我再次把文章貼到南京六部,讓南京士林評評理!”
    汪偉僵住了:同一套路居然能反複使用?再搞上幾次,南京國子監的名聲就要掃地。楊植並不是一個沒有背景的小鎮做題家,汪偉一個四品官,是否有必要與一個秀才兩敗俱傷?
    就在此時,客座上的中年官員說話了:“依我看,楊生的文章評為優秀並無問題。曆朝曆代,從未有過以觀點而不是以學識評價學生的。”
    楊植感激地向中年官員施一禮道謝,隻見中年官員點點頭,又道:“南京國子監可將楊生文章傳閱監生,這樣雙方都能下台。”
    汪偉還想說點什麽,中年官員對楊植說道:“你且在彝倫堂門外候著,我與汪祭酒說幾句話。”
    楊植向汪祭酒和中年官員分別施禮,告辭出門到彝倫堂廊下等候。可以確定自己過關了,隻是不知道這名官老爺是羅老師新發展的下線,還是南京禮部尚書邵寶那邊的?
    等候的時間不長,楊植見中年官員從堂裏出來,忙上前又施禮道:“前輩仗義執言,晚生不勝感激。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中年官員微微一笑回道:“本官蕭鳴鳳,今年接替張鼇山任南直提學禦史。提調南直學校,是本官職責所在,你不必感激。”
    蕭鳴鳳說完,端詳一下楊植,驚訝地說:“楊小友,你的臉怎麽扭曲了?”
    楊植嘴歪臉斜,含糊不清說道:“大宗師,我剛才說話太多,現在臉有點抽筋了。”
    蕭鳴鳳笑道:“本官略通岐黃之術,小友應該不是說話太多,可能是風邪入侵。我來替你按摩穴位,片刻即癒。”說著就上前動手往楊植雙頰按去。
    穿越到大明就是這點不好,古人根本沒有西化後或者說現代華夏人所謂的邊界感,動不動就來個親密接觸!
    等等,洋人所謂的交際距離、邊界感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身體臭氣熏天,所以必須要間隔很遠以免互相化學攻擊?
    可是為什麽此情此景下我會想到這個?是不是因為大宗師的臉離我越來越近了?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蕭鳴鳳站在楊植麵前,神色逐漸愕然。
    楊植也愣愣地看著大宗師,蕭鳴鳳年齡並不大,三十剛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兩人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近得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臉。
    路過的監生不由得停下腳步,對兩人指指點點。
    詭異的氣氛中,還是楊植惴惴不安先開口問道:“大宗師,你看出什麽了?”
    蕭鳴鳳退後幾步,將楊植上下再三打量幾眼,問道:“楊小友,南京國子監的水塘在何處?”
    華夏的學校裏都會有一個水塘,叫作泮池。楊植帶著蕭鳴鳳走到泮池邊上,心中忐忑不安:莫不是大宗師見我之後,觸動了想不開的心思,欲效仿屈原?
    卻見蕭鳴鳳快步來到泮池邊,借著水麵仔細鑒照自己,時間還頗久。
    盡管以大明王朝的審美觀,蕭大宗師麵目端正一把胡子,可稱得上是美男子,但是也沒必要如此自戀,你是水仙花麽?
    蕭鳴鳳探頭對著水麵照了片刻,渾身放鬆下來,仿佛卸下來千斤重擔。他起身對楊植說道:“好好好!之前我看我的麵相沒有官運,這輩子在地方上做到四品就到頭了!今日觀之,我還能進步!”
    楊植驚疑不定:眾口相傳“醫不自醫”,為什麽跟我說這個?這種事是可以隨便跟外人說的嗎?
    蕭鳴鳳亦不再多言,問道:“楊小友下個月想必是出監去南京錦衣衛曆事,可有什麽計劃?”
    楊植回道:“前幾日家裏捎來口信,雲拙荊分娩產下一子,晚生想先回鳳陽探望。”
    此時的學子、官人出外遊學或宦遊,經常一去就是兩三年,老婆在家生了孩子也不管,期間把老婆丟在家裏侍奉公婆帶孩子,有的甚至於孩子五、六歲都沒有互相見過麵,幾乎沒有像楊植這樣,聽到兒子出生就急匆匆往家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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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鳴鳳點點頭說:“理當如此。楊小友是過長江經滁州到鳳陽呢,還是走運河中轉淮安到鳳陽?”
    楊植疑惑問道:“這有什麽區別麽?騎馬經滁州到鳳陽更快,我當然是走滁州了。”
    蕭鳴鳳遺憾地說:“聖上現在就在運河上,如果你走運河,指不定在淮安就能再次遇到聖上。聽聞楊小友曾有殊遇,被龍手拍過肩膀,如果再次麵聖應對得體,小友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楊植心中一動,問道:“大宗師見過聖上麽?”
    “能覷見天顏的人,寥寥無幾。你麵聖時不也是一直低著頭嗎?
    不過如果你能入翰林院,能覷見天顏的機會就多了。”蕭鳴鳳又打量一下楊植,說道:“以前我認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但是今日又感覺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說的也很對。”
    北京城裏,楊廷和首輔在宅第的書房裏,再一次會見了那位儒商。“聖上已離開鎮江回到揚州,預計九月初七初八能到淮安,你南下且去淮安候著。”
    儒商畏懼地縮一縮身子,低頭小聲問道:“天子受命於天,可以這麽做嗎?”
    楊廷和冷笑著說:“老夫八歲通讀四書五經,十二歲鄉試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入翰林院與天子親密接觸,曆宦三朝,什麽天子沒見過。
    執有命者不仁!你不要信那些天命之說,都是騙你們這些愚夫愚婦的,隻要你不信天子,他就和你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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