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通州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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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華夏文明含蓄做人的悠久傳統,某人想幹啥事不能親自公開說出來,得找一個外人為自己代言,自己再表示同意。
    雖然正德不被群臣待見,但重臣中自然有善於揣摩上意的人。俗語常言,道得卻好:秦檜都有仨相好,何況是天子呢!
    十五年十一月癸未日,兵部侍郎兼左僉都禦史王憲糾集一幫臣子聯名上疏曰:“隨駕太監某某、某某;內閣大學士梁、蔣;平虜伯朱彬等都督平叛有功,宜升賞。
    另有江西巡撫王陽明、吉安知府伍文定、安慶知府張文錦等等有功宜升賞”,雲雲,雲雲。
    奏疏最後說朱壽大將軍“指授方略,以致元惡就擒,真萬世偉績!且軍令嚴明,惟在吊民伐罪,所至秋毫無擾,臣等睹茲盛事,不勝慶幸”,並建議給朱壽大將軍加“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
    眾意難違,正德隻能謙虛地對奏疏內容全盤接納。他給自己任命的這個職位已經升無可升,再往上就得給自己封王了。
    君是昏君,臣是奸臣!
    邸報一發出來,禮部尚書毛澄惡心得一天都吃不下飯。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劉瑾,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王憲。大明不中興則已,要中興,首先就必須將王憲除去!
    原來製定的獻俘、處決、賞罰的流程是最後進行的,現在正德把它們提前在通州搞定。如同被後世想法多變的領導逼著加班加點幾易其稿的基層公務員一樣,毛澄先前製定的大捷典禮的流程全部得推倒重來。
    毛澄在心裏罵了十遍王憲後來到翰林院國史館,叫上幾名翰林後輩把《文獻通考》及漢唐宋元的史書找出來,又翻開大明的典章製度,重新製訂大捷獻禮流程。
    幾易其稿後,趕在眾官員集體奔赴通州之前,毛澄終於寫完了慶典流程。內閣相公和其他尚書也懶得一起推敲,皇親勳貴、朝廷各部門主官、科道言官組隊浩浩蕩蕩趕到通州。
    這麽多人不可能進通州城,正德臨時征用了通州郊外一座道觀。幾名禦史例行按朝禮規矩在道觀外巡視,看哪位官老爺禮儀有缺。
    幸好今天是一個晴天,沒有哪個官員打噴嚏、咳嗽。楊廷和帶著群臣魚貫而入道觀庭院時,心中湧現強烈的不真實感。
    土木堡事變之後的皇帝都是深居宮中,沒有到處亂跑的。七十年來眾臣還是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野地裏朝議,很多人感覺非常新鮮。
    這哪裏是天朝上國,簡直就是流寇的草台班子!
    大明列祖列宗在上,睜開眼睛看看你們的正德吧!
    正德沒有聽到楊廷和的心聲,他自信地坐在道觀正殿的月台上。張永大太監侍立正德身邊,待群臣行完朝常禮後,代皇帝發言道:“今日朝議宸逆之罪,諸官員暢所欲言。”
    雖然沒有可議的,但是形式還是要走。楊廷和出列,盯著眼前的笏板,鏗鏘有力地數落完朱宸濠一大串十惡不赦之罪後,說道:“宸濠大逆不道,宜正典刑,宸洧、宸汲等一幹人犯已死,栱槭、宸澅等助逆,皆宜同罪!死者亦戮如法!”
    群臣皆附議,議罪這個流程就草草走完了。眾官垂首,屏住聲息,等正德確認。
    輕風吹過天空,樹枝輕輕地搖動起來。
    不一會,正德清越的禦音從月台上傳來:“宸濠等得罪祖宗,朕不敢赦!但念宗枝,姑從輕發落。悉令自盡,仍焚棄其屍。”
    楊廷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點君前失儀抬起頭來。
    像微風拂過湖麵,楊廷和身後的群臣一陣輕輕的騷動。
    宣德元年有過漢王朱高煦叛亂,正德五年有過安化王朱寘鐇叛亂,平叛之後對他們的處置完全是按朝廷典章體製,隆重舉辦了遊街、獻俘、議罪、召集群臣當麵斥罵賊魁等儀式,目的就是正大光明公諸於世以儆後人,今日聖上怎會如此?
    皇上想偷偷摸摸殺了朱宸濠,是不是怕朱宸濠當眾說出什麽天家隱私?
    有些心眼多的人回想起朱宸濠起事後傳遞給各地的檄文,排頭的幾位重臣不由看向毛澄。毛澄臉漲得通紅,出列道:“陛下,宸逆叛亂,天下震驚,不可草率處置。
    請如先年處置高煦、寘鐇例,祭告天地、宗廟,仍敕天下諸王議罪,然後明正其法,乃為合體。”
    等了半天,正德沒有回複,群臣低著頭偷偷互相看著,庭院中氣氛詭異。
    張永無奈地打破尷尬,開口說道:“諸位臣工還有發言否?”
    排頭的兵部尚書王瓊偷眼向側身後的兵部侍郎王憲望去,王憲微不可察地向他搖搖頭。
    一名禦史出列說道:“陛下,朝廷自有典章製度,祖宗之法不可變!若朝廷儀軌輕率孟浪,豈能使百姓信服!”
    正德早有準備,看向張永。張永拿出一張奏疏說道:“宣府加急:北虜亦思馬因立把禿猛可,率插汗、阿爾禿廝等三萬戶向宣府進發。聖上決意率六師出塞,盡殄胡騎!”
    奏疏中說的北虜人名就是達延汗,插汗部就是察哈爾部,阿爾禿廝部就是鄂爾多斯部。大多數文臣從來不關心蠻夷野人的事,何況關外部落頭領的稱號要麽是城頭變幻大王旗,三天兩頭換名字;要麽幾代頭領都用同樣的名稱,除非是兵部或宣化、大同的將領才搞得清這些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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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邊情告急一切從簡,正德的理由非常充分,甚至於從通州直撲宣化府都沒有任何問題。
    楊廷和將笏板握得緊緊的,雙眼盯著眼前的地磚。他心裏翻江倒海,用盡平生讀書養氣的功力才壓住心頭怒火。
    就在前幾日,宣化巡按呂秉彝上疏彈劾宣府總兵朱振、副總兵陶傑、遊擊將軍時春、鎮守太監侯欽等一大批邊將離開宣化前來迎駕,被正德批了三個字“已知矣”,然後留中不發。張永已經把奏疏內容偷偷告訴了楊廷和。
    楊廷和垂首麵無表情,心越來越冷。
    又有幾名大臣出列勸諫,但正德充耳不聞,然後張永宣布散朝,讓群臣回北京。
    儀式是朝廷彰顯天命所歸、士大夫教化天下萬民最重要的手段,大家都沒有想到本來應該濃墨重彩大張旗鼓折騰幾日議罪程序居然草率結束,而且聖上還根本不想回北京,又想去塞外打仗。
    一路上群臣議論紛紛,最後一致認為是江彬將複邀聖上北幸,故欲速決此獄。
    毛澄神色沮喪,沒有參加群臣的討論。大家也能體會他的心情,羅欽順見狀過來寬慰幾句,讓他想開點。
    毛澄好不容易完成了心理建設回到北京,兩日後從邸報上看到一個噩耗:南京幾名給事中上疏曰當年宸濠逞其凶暴,中外靡然從之,其謀複護衛,獨大學士費宏與其弟翰林編修費寀拒不納賄而被致仕,伏望以特敕起宏、寀,複置左右。另外北直隸巡按甯欽、河南道禦史熊相也上疏請陛下起複費宏。
    按華夏文明含蓄做人的悠久傳統,既然把這些奏疏列入邸報告之天下,那就是先給官員吹風,費宏必定要重新入閣的。
    一個費宏、一個楊一清,顯而易見都要起複,那自己怎麽辦?官場就是這樣,一步錯步步錯,有時踏空一步,就永遠跟不上了。
    毛澄看著邸報,一時急火攻心,加上這幾日加班加點熬夜,嘴上起了一個大燎泡。家人連忙去太醫院找太醫討了滋陰降火湯藥。
    “陛下,這是滋陰降火湯藥,請陛下趁熱服用。”
    吳傑太醫捧著湯藥進入行在的書房時,正德正得意洋洋地接見江彬,說道:“你這個法子很管用!朝廷要的就是一個體麵,互相給個台階下,大家心照嘍!”
    江彬恭恭敬敬叩個頭說:“都是皇義父洞察人心,微臣不敢居功。”
    正德嗬嗬笑道:“成化年間,汪直教過宣府那幫大頭兵不要學太監拍馬屁,這就忘了?他們居然想到通州把我接過去。若是他們一來,豈不是向百官宣告張永撒了彌天大謊?你去告訴宣府眾將就地掉頭回去,我稍後就到。”
    江彬叩拜後退出書房。正德在小宦的侍候下服了藥,見屋裏沒有外人,收斂神色問吳傑道:“朕這傷還要多久痊愈?”
    吳傑叩首回稟道:“陛下傷及肺腑、肝髒,平日需要靜養,不可怒、悲過甚。”
    正德憂心忡忡地說:“朕昨夜痛苦不堪,腹痛如刀絞,服用朱砂安神丸後,下半夜才有所緩解。”
    吳傑是正德信任的醫生,弘治年間被征召進太醫院。當年正德患疾,吳傑隻用了一帖藥即使正德痊愈,從此成為正德的專門禦醫,曆年來因積功受到各種升賞,成為太醫院使。
    但是這次南巡,似乎吳傑的醫術有短板,對正德肺腑之疾束手無策,隻會用大路貨枇杷露治療咳嗽,讓正德一度想讓喬宇在南京給自己找個民間名醫。
    吳傑聞言又說:“養怡之福,可得永年。陛下這些日子宜深居簡出,靜心寡言,飲食清淡。”
    正德看著吳傑道:“你跟我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見我靜心寡言過?若是如烏龜一樣一動不動活上一百歲,還不如不活。”
    吳傑後背冷汗涔涔,不敢回話,隻能再三叩首。聽到正德說“你下去罷”,才倒退著出了書房。
    行在門外,張永、吳經、魏彬等幾名親信太監一直在守候著,見吳傑出來,連忙把吳傑拉到牆角僻靜處,急切問道:“聖躬安否?”
    吳傑低聲說:“平虜伯力請聖上幸宣府,咱們可得攔著!聖上的身子越來越重,現在隻有早日回到皇宮大內去!”
    吳經、魏彬等幾名太監聞言臉色煞白,一齊看向大太監張永。
    張永不愧是與首輔地位對等的內相公,他思索片刻後拿定主意,說道:“倘聖上至宣府有不諱之事,吾輩寧有死所乎!為今之計,當披肝瀝膽,力勸聖駕回京!”
    張永、吳經是禦馬監出身,魏彬倒是自內書堂畢業後就在司禮監工作,平日與內閣對接較多,他立刻建議說:“內閣諸相公不知實情,張大太監不如找梁、蔣大學士,一起促成此事!”
    聖上麵前的小圈子也卷得厲害,盡管都是正德麵前的紅人,但太監們與江彬等聖上的邊將幹兒子們暗地裏也有齟齬。內閣相公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不靠討皇帝歡心過日子,如果太監能找上內閣為奧援,那就不一樣了。
    張永沉吟一下,對吳經諸太監說道:“你們回去吧,我帶吳太醫去見伴駕大學士。”
    待吳經等人散去後,張永盯著吳傑說:“聖躬若不豫,也不可能在天津、通州停留這麽長時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不過有劉文泰故事在前,你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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