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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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奉團出了良鄉察院,隻覺天地茫茫卻無處可去,幾人議定後趕到北京城外臨時修建的行院時,天色已晚。
    梁儲急就一份奏疏,令禮部員外郎急急進城匯報。
    禮部員外郎懷揣迎奉團聯名奏疏手持堪合叩城門,被一個吊籃拉上城牆。他入城後問門官要了馬直奔紫禁城,叫起守門太監,把奏疏從門縫中送進去。
    昭聖皇太後自兒子正德駕崩詔告天下那天起,尊號改為慈壽皇太後。慈壽太後看到迎奉團聯名奏疏後如五雷轟頂,急忙令太監去請內閣商議。
    乾清宮偏殿的暖閣座下,內閣與司禮監官員入殿後聽太監讀過聯署奏疏。太後透過珠簾,怒氣衝衝看著跪在座下的三名閣老和司禮監太監們,厲聲問道:“怎麽會出這麽大的紕漏?內閣是怎麽擬詔書的,司禮監是怎麽批紅用印的?”
    皇位空缺期,遺詔走流程是張太後代表皇帝批準的。但正德遺詔的大紕漏,沒有人認為張太後應對此負責,司禮監批紅用印的責任也很小,蔣冕毛紀更是無動於衷。
    楊廷和聽到朱厚熜拒絕以皇子身份進入紫禁城,第一反應是憤怒:當首輔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
    所謂皇帝與士紳共天下,唯一原因就是自古以來隻有士大夫才有釋經權!沒有士大夫教化萬民,想當皇帝的人能從午門排到瓊州府!
    “老娘娘!興獻王以皇子身份登基大位,無須辯論,世上豈有藩王繼統的道理!這個口子一開,天下藩王心中又會有何想法?”
    太後噎住了,愣了愣說道:“詔書已向天下公布,儀仗已準備妥當!先不翻舊賬,明天怎麽辦?”
    楊廷和心一橫,回道:“明天群臣前去城外行宮,一起勸諫興獻王接受儀注!若興獻王依然固執己見,微臣願引咎謝罪!”
    蔣冕心中不以為然,楊廷和已經陷入死局,隻要朱厚熜堅持,不是楊廷和辭職能解決的。你辭職,但大明還是得找個人當皇帝!
    要不要建議太後跟朱厚熜商量一下,讓朱厚熜上一個謝箋,自稱從南方到良鄉後水土不服,讓內閣另選一個?這樣大家都有體麵。
    蔣冕心中胡思亂想,聽到身後急促腳步聲。眾人轉頭見司禮監少監從乾清宮外匆匆跑進來,邊跑邊稟道:“報!良鄉急奏!興獻王嗣君謝箋!”
    因為是寫給太後的,所以叫謝箋。蔣冕並沒有為自己料事如神而得意,眾人都有不好的預感。
    魏彬忙過去接過謝箋,想轉給太後,太後喝道:“在場的都是當事人,你念給大家聽聽!”
    謝箋前麵都是客氣話,致哀正德;請太後保重鳳體;太後懿旨釋服襲爵,愧不敢辭雲雲。
    魏彬快快地把客氣話讀過去,殿內的人豎起耳朵,都忘記了五步之外乾清宮正中央的靈柩裏,此刻正德躺在裏麵。
    “今遺詔昭昭,諸臣竟無一人於安陸言及繼嗣之事;臣侄愚鈍,得見儀注方明太後心意。
    臣侄非懵懂幼子,父母養育之恩,如何能棄,致使先父絕嗣,寡母失恃?
    臣侄若即棄父母即大位,有何麵目君臨天下?”
    反正就是一句話:遺詔沒有說過繼,迎奉團在安陸也沒有告訴我,我就不接受過繼才能登基的遺詔解釋。
    最後一句:“若太後不允,則請奪詔。”
    這少年比正德還能折騰!正德雖然不聽勸,但是從來沒有跟老臣硬杠過。
    太後聽完立刻問道:“興獻王究竟是以退為進,還是真的不想當皇帝?”
    這重要嗎?女人就是這樣!
    楊廷和沒有順著太後的思路去分析朱厚熜的動機,回稟道:“嗣君年少無知,必是身邊人攛掇,如袁宗皋之流!
    曆朝曆代,帝王身邊不乏奸佞小人誤導君主!明日可百官聯署勸諫箋送與興獻王!”
    這個建議有充分可行性,天底下應該沒有哪個人能拒絕朝臣的一致意見。禮部員外郎第二天下午快馬來到正陽門外十裏地臨時修建的行院,把百官聯署的勸諫箋送給剛從良久抵達的朱厚熜。
    迎奉團成員忐忑不安地站院子裏,趁著朱厚熜尚是親王,大家尚有直視他的機會,觀察朱厚熜看勸諫箋的表情。
    興獻王朱厚熜與迎奉團一路上的關係非常微妙。迎奉團裏不是權臣就是權宦,外戚、勳貴則經常代天子祭祀。這一路上前來拜見嗣君的藩王,見了迎奉團都低三下四。
    路過河南衛輝時,就藩衛輝的汝王朱佑槨前來覲見親侄子朱厚熜,並邀請迎奉團吃席。
    汝王和老興獻王同是孝宗的親弟弟,理論上,汝王也有兄終弟及登基的可能性,有資格登基的還有一個四川的益王。在不考慮為孝宗繼嗣的情況下,汝王、益王的皇帝繼承權排位甚至於跟朱厚熜不分伯仲。
    汝王請迎奉團吃飯時,哭喪著臉請大家不信謠不傳謠。原來河南民間有傳說張太後與楊廷和下旨讓益王、汝王、興獻王先入北京者為皇上,結果派去益王府、汝王府的信使迷了路,導致興獻王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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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王生怕迎奉團裏哪個人為討朱厚熜歡心,找個由頭把自己打入鳳陽舊宮圈禁,不住解釋道:“孤真的好害怕!外麵沸沸揚揚說嗣君一死,孤就是大位唯一人選,所以孤想在衛輝行院製造火災以謀害嗣君!為表清白,孤就今晚就住在行院附近!”
    這汝王算是被圈養廢了,何其愚蠢!梁儲哭笑不得道:“汝王千歲你多心了!除非是興獻王繼位後沒有兒子,你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你回去吧,別沒事找事!”
    暮春,正午的陽光灑在院子裏。為防刺客,行院院子裏,包括周邊一裏地的樹木被砍伐一空。
    眾人汗流浹背,不敢亂動,倒是袁宗皋站在朱厚熜身後不遠處,臉色平靜。
    朱厚熜把聯名勸諫箋看了一遍,裏麵沒有什麽新意,還是說隻有皇帝的兒子才能當皇帝,希望朱厚熜不要受小人挑唆,要以大局為重,接受禮部製訂的儀注,以皇子的身份走東安門入宮登基。
    勸諫箋後麵是朝堂三品以上官員的姓名,相當於如今中委會全體成員一致通過的決議。
    朱厚熜不為勸諫箋所動:“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皇兄命本王不必背棄父母而繼大統,可謂深究天理!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本王難道不遵天子之命,而聽從臣子之勸嗎?”
    見朱厚熜油鹽不進,毛澄恨不得大聲疾呼:那詔書不是大行皇帝寫的,是楊廷和寫的!誰放火誰坐牢,誰寫詔誰解釋!詔書什麽意思,隻有楊廷和有唯一的解釋權!
    庭院內迎奉團所有人很想對朱厚熜說:不,你解釋的不算!
    但哪怕天崩地裂,河山變色,這句話都不可能說出來的!天下人心中,詔書是天子之言,是天子代天立言。隻有天子才能對詔書負責,隻有天子才能解釋詔書!
    天何言哉?天子言哉!
    毛澄還想努力挽救一下:“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是否請殿下先入北京城,以安天下之心。”
    朱厚熜搖搖頭:“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不修改儀注我是不會進北京城的,請禮部員外郎即刻回京稟告太後。”
    梁儲想起汝王之言,突然明白了:隻要正德沒有在生前收養兒子,那朱厚熜就是第一順位的天子繼承人。朱厚熜用不著感激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擁立之功!迎奉團隻有微不足道的迎接之功,這個破功勞還不如伴駕正德南巡的功大!自己這趟白來了。
    楊廷和失算了,朱厚熜不欠他的情!
    禮部員外郎內心罵罵咧咧又騎馬直入北京來到皇宮內的文淵閣。
    慈壽太後沒有吃晚飯就急匆匆乘步輦來到熟悉的乾清宮偏殿坐定。三位閣老、司禮監眾太監已經在珠簾外守候多時了。
    “楊老先生,嗣君怎麽說的?”
    楊廷和跪在座下,悶聲回稟道:“興獻王殿下堅持不以皇子身份入宮!”
    張太後內心已有預料。現在大臣與朱厚熜都騎虎難下,這就顯出張太後的重要性了。
    無論朱厚熜以什麽身份入宮、登基,都不影響自己是皇太後。
    太後很理智地說道:“別讓朝廷成為萬民之笑柄,別讓列祖列宗震怒。皇帝之位每空缺一日,天下就多一分動蕩的可能!”
    楊廷和急切說道:“老娘娘千歲!”
    張太後這幾天很上火,聲音沙啞說道:“老身能怎麽辦?大明沒人能當操、莽,也沒人當得了伊、霍!”
    楊廷和說不出話,將額頭觸在金磚上,然後直起身來摘下梁冠露出白發稀疏的腦袋,流著眼淚說道:“微臣,愧對大行皇帝重托,愧對太後信任,愧對大明列祖列宗!”
    蔣冕、毛紀連忙按禮節勸道:“石齋不可!石齋莫要說氣話!”
    張太後神態蕭索:“楊老先生,遺詔那麽寫,你也沒有錯!
    再說新君未即位你就辭職,這不是給他難堪嘛!世人又會怎麽評價你?楊老先生,相忍為國吧!莫要讓人說天家涼薄,虧待重臣!”
    張太後從珠簾後打量一下內閣和司禮監諸人,問道:“你們還有什麽說的嗎?”
    蔣冕毛紀叩首道:“任憑老娘娘聖心獨裁!”
    張太後有氣無力地說:“內閣把儀注修改一下,嗣皇帝走午門入宮吧!”
    說完也不多話,起身即走。慈慶宮太監連忙吆喝一聲“啟駕”,通知偏殿眾人。
    偏殿內眾人無精打采,從地上站起來向外麵走去。楊廷和經過正德的靈柩時,腳步停留一下,眼神閃過一絲厲色:下藥、失火、落水、馬失前蹄,哪一種方式看起來更合理?
    四月二十二上午,內閣四相公捧著朝堂百官聯署的勸進箋、修改後的儀注等文本,在行院內跪送給朱厚熜。
    朱厚熜看過儀注後,三辭三讓收下勸進箋。自此刻起,他就取得了當皇帝的資格。
    毛澄又按程序遞上奏本,奏本內容非常簡單,就幾句話,說擬定的新年號為“紹治”。
    朱厚熜看著“紹治”兩個字想了一會。“紹治”的意思,應該是繼承弘治。群臣希望朱厚熜能成為孝宗那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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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一朝,被士大夫激賞為眾正盈朝之治世。但是朱厚熜路上看過資料,知道弘治時期國庫空空,什麽事都辦不成。弘治駕崩後,朝廷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弘治是被草草下葬的。
    朱厚熜令伴讀太監黃錦拿過《尚書》來,指著書上一段說道:“紹治,我認為不怎麽樣。尚書這句‘嘉靖殷邦’很好,我很喜歡。
    大明是天朝上邦,應該祥和太平,殷實強大。”
    說著,朱厚熜盯著四位閣老,堅定說道:“所以,我即位後的年號,還是叫‘嘉靖’為好。”
    楊廷和內心警惕起來:莫不是朱厚熜想搜刮士紳用來輕啟刀兵?難不成又是一個正德?
    毛澄趁著現在朱厚熜還是興獻王,梗著脖子說:“殿下,這個年號是群臣商議的。大家都覺得很好。”
    這一路上,朱厚熜與毛澄多有交流,知道毛澄為人質樸率真。他沒有讓毛澄難堪,而是對著楊廷和溫聲說道:“楊老先生,那請群臣重新商定一個年號,我就在行院等著。”
    大明王朝什麽時候有過這種皇帝?成化弘治正德不是這樣的!內閣四名相公渾身發抖。
    楊廷和低聲下氣回複道:“殿下,嘉靖這個年號很好,就用嘉靖。”
    當日,朝堂百官跪迎於午門前。在萬歲聲中,朱厚熜乘步輦從禦道直入午門,紫禁城迎來了新的主人。
    正德十六年五月十五,朱厚熜主持正德時代最後一科殿試。
    朱厚熜出的策論題目很長,開頭談到敬天法祖,畏天愛民,中間說到“禹受命於神宗不旋踵會群後誓師征苗,康王率循大卞大臣進戒首,以張皇六師為言,他務未遑顧,以兵事先之何歟!”
    策論題目最後一句話是:“爾多士其尚酌古準今,稽經訂史,明本末之要,審先後之序,悉意敷陳,用輔朕維新之治”。
    內閣四相公看到這題目,心中突突:這個少年天子,會不會又是一個到處折騰,想打仗,想維新變法的正德?
    十八日早,仍於西角門引諸進士行禮,因為大喪期間,免傳製唱名並恩榮宴。朱厚熜著素翼善冠,穿麻布袍,文武百官各具素服,侍班樂設而不作。
    本科殿試,張璁中了二甲。他站在進士群中想起蕭鳴鳳和楊植曾對他說過的話“你三年後必中進士,是君臣相得之相”,感慨萬千。
    遠遠的帝座上,坐著一位白袍少年。
    正德十六年五月二十七,朱厚熜正式即皇帝位,遵常規,次年改元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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