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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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楊植聞訊從門頭溝來到武定侯府,先會見了張、桂二人。張、桂隻是七品主事,身份比六品翰林差了一條黃河;而且他們的命是楊家救下來的,見了楊植更是感激涕零。但楊植並沒有任何驕、嬌之色。
寒暄後,楊植問道:“聖上回信了麽?”
張璁興高采烈道:“聖上打算十日後召開廷議,由子實兄與我在朝堂對陣群臣,與群臣大辯經!”
桂萼補充說:“真理愈辯愈明!這幾日在路上,秉用與我互相查漏補缺,把四書五經中關於出身和倫理的要點全部羅列出來,朝臣必敗無疑!
楊侍講本經是禮經,受教於羅掌院,以唯物為學術本體,比我們兩個不知道強到哪裏去!請給我們把把關,看看還有哪裏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兩名四十五歲的進士前輩恭恭敬敬將一張羅列了一二三四五要點的紙雙手遞給楊植:“我們力求一擊必殺!”
楊植道一聲“不勝惶恐”,接過來裝模作樣看了看,說道:“兩位前輩恐怕要失望了。
以我的經驗判斷,朝臣根本不會應戰,他們知道自己理虧!”
張、桂兩人呆住了。兩人從南京起就焚膏繼晷爬羅剔抉,遍尋經典及曆代史料,為大辯論做足了功課,沒想到楊植輕飄飄一句話就否定了兩人的努力:“楊侍講,此話怎講?”
“如果他們能辯贏你們,還用得著在路上對兩位下死手?
這不是辯經講理的問題。我不摻和其中,因為我知道辯之無益!”
一旁的郭勳疑惑問道:“聖上的父親去哪裏了,是一個天子法統正當性的問題,關係大明社稷安危!朝臣怎麽可能不敢應戰?那他們日日夜夜逼迫聖上認孝宗為父,又是為何?”
你們圖樣圖森破!
楊植笑起來了,說道:“群臣所迷戀的,無非就是孝宗皇帝當個泥菩薩甩手掌櫃不問政事,所有的人事權、釋經權、政權、軍權都由內閣組織高級朝臣議決;而高級朝臣和內閣,也是由四品以上官員推舉出來!
但先帝正德武宗皇帝不吃這套,不但抓人事,而且意圖掌控軍隊,建立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精銳武裝!
所以武宗大行之後,楊廷和選中十五歲的今聖為帝,不過是看今聖一家孤兒寡母好欺負罷了!
朝臣當初給今上擬定的年號為‘紹治’,即發揚光大弘治的治理模式!
他們讓武宗絕嗣,就是徹底不讓武宗有兒子繼承武宗的政策;又逼迫今聖認孝宗為父,隻是想讓今聖無改孝宗之道而已!”
郭勳一拍桌子站起來,怒道:“孝宗時代有什麽好,國庫一貧如洗!軍器不得修葺;邊關時時打敗仗,將士龜縮堡壘不敢出頭!
發生水旱災害,朝廷卻沒銀子救濟,到處是民變!那劉六劉七等流寇,就是孝宗時代的積弊!搞到最後孝宗大行之日,連個喪事都辦得寒酸冷清,草草了事!”
郭勳身為武勳首領,自然樂見正德重用武人,所以嘉靖一到北京就投靠過去,意圖恢複太祖太宗時代武勳榮光。
張、桂二人聽到楊植這麽一說,恍然大悟,急切道:“若真如楊侍講所言,朝臣拒絕辯經,隻是一味勒逼聖上,那我們兩人豈不是白來一趟?”
楊植說道:“這就看聖上是不是心意堅韌,能不能頂住滿朝的壓力了!你們也不用急,先住在武定侯府,不要出門去。”
張璁非常認可,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哪個讀書人不是自小夢想立於朝堂揮灑一生所學!我們會留著有為之身,中興大明的!”
楊植好奇道:“秉用、子實兩位前輩打算如何中興大明?”
桂萼毫不隱諱回道:“不以人廢言!前朝中官王振、劉瑾有很多政策,雖然沒有推行下去,但秉用與我是認可的!”
王振、劉瑾當初權勢熏天,把內閣壓得死死的,內閣首輔見了王振、劉瑾都要恭敬施禮。那時的內閣和太祖太宗時代一樣,隻是一個普通的秘書係統、無權力的草詔機器。
想不到張、桂二人居然認可王振、劉瑾的大政方針!
這兩人本來出仕就晚,這兩年又遭士林鄙視、打壓甚至於想致他們於死地,有點偏激。人微言輕說話無顧忌,說的應該是心裏話,張、桂二人執政必與朝臣為敵。
見過張、桂二人,楊植來到武定侯府的一處小院拜見嶽父母。問過安後,楊植和藹可親地對嶽父交代了工作注意事項:“嶽丈過些日子就去遼東,禮部已經給朝鮮下了詔書,征調朝鮮十二名稻農,並叫他們帶稻種過來!日本稻農還要晚些過些日子到遼東。現在是陰曆二月底陽曆四月剛清明,遼東朝鮮日本的稻作比南方晚一個月,今年就開始試種來得及!
朝鮮日本農民,他們見了你會像見了天神,你隻須對他們說話客氣一點,他們就會為你去死!
所以嶽丈好好幹,不要操之過急!在遼東征幾個書吏,把朝鮮日本農民的技藝記錄下來加以整理,各稻種都互相配一配,指不定能搞出好品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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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天津都是水鄉,都可以種,太原、河套、寧夏都可以種水稻的!
嶽丈幹十年,武官比文官更容易封爵,爭取替我的小外甥掙個侯爺的爵位!”
嶽母高興得連連拍手,見丈夫笑得合不攏嘴,便朝丈夫使了個眼色,見丈夫無動於衷,怒道:“跟我出去逛月壇,順便去菜市口買對金耳環!”
楊廷和去國後,吏部尚書石珤加銜東閣大學士遞補進了內閣,喬宇接了吏部尚書,楊植自然要去拜訪。
吏部尚書家裏一向是門庭若市的,但喬宇非常低調,一般不見客。聽到楊植來訪,沉吟一下,令門子把楊植帶到書房。
楊植見喬宇悶悶不樂的樣子,問道:“大司列達成人生最高成就,成為內朝之首,何故鬱鬱乎?”
喬宇哼一聲道:“現在朝堂動蕩,六部尚書都當不了太久,我心中有數!”說著生硬地轉換話題問:“你本經是禮經,怎麽看議禮?大是大非麵前,朝臣必須要人人站隊!”
楊植想想,含糊說道:“我沒有什麽看法!大司列是知道我的!我自小以叢豐山公、大司列為偶像,隻想做事,不願意摻和站隊、表態的事!”
喬宇歎一聲:“你躲得過,我就不行!身為尚書,尤其是吏部尚書,肯定要表態的!”
楊植好奇問道:“那大司列站哪邊?”
喬宇毫不猶豫說:“老夫肯定與朝臣站一起!如果站皇上,那老夫身後名就全毀了,一生功業化為烏有,子孫抬不起頭!”
每種聲音的背後,都代表某種利益的訴求。
楊植笑了笑,現在他才知道大部分朝臣怎麽想的。一半朝臣如楊廷和等嚐到了甩開皇帝掌握權力的滋味,再也回不去了。對正德、嘉靖是牛不飲水強按頭,甚至於不惜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另一半朝臣則因為士大夫靠名聲吃飯,必須要抱成團,維持士大夫圈子的人設。
敢跳出來支持嘉靖認爹的高官,隻有南京兵部侍郎席書。席書雖然是四川人,但巡撫湖廣時與興獻王、嘉靖父子結下深厚友誼。華夏除了有重大是大非不重情義的政治正確,還有一個相反的政治正確是重情義不重大是大非。所以席書也立得住人設,在士大夫圈同樣可以混下去;
席書之外,楊一清王陽明湛若水羅欽順這些名望或學術地位頂尖的官員,雖然認可嘉靖,但隻能選擇置身事外。
像霍韜、方獻夫、張璁、桂萼、熊浹全是人到中年的七品小官,失敗了也無所謂,大不了一輩在六、七品打轉,一旦成功就是一飛衝天。
見楊植有豁然開朗之色,喬宇問道:“朝臣即將接二連三聯署上疏,每次都有二百多名官員簽字,你有什麽打算?”
楊植抱怨道:“羅老師警告我,說氣學門人不能打嘴炮,要拿出實實在在的功績!還說什麽心學之所以大行其道,就是因為王陽明前輩事功卓著,所以江西、吳中、浙中士人對心學心悅誠服!
今後湛甘泉都會因為沒有功績而聲名消隕!
所以羅老師再三叮囑我以陽明前輩為榜樣,光大氣學,讓羅老師的名聲比肩王陽明的重擔就落在我的肩上!
大司列沒看到我天天鑽門頭溝麽?沒看到我連老丈人都趕去遼東麽?你以為我不喜歡每天坐在柯亭喝茶聊天,躺著入閣嗎?”
喬宇啞然失笑,對楊植深表同情,開始興趣盎然地過問水稻、火炮、煤礦機械的事,並表示會繼續支持楊植。要人手的話,喬宇可以讓吏部查一下六、七品官員的檔案。
進入三月份,北京的空氣越來越緊張。朝臣拒絕廷議大辯論,但該做的事從來不會少。
按政爭的套路,翰林院一群修撰編修聯合一群科道言官上疏雲“禮者所以正名定分”,陛下找借口說孝宗未嚐親子,那陛下的位置是從哪裏來的?
嘉靖沒有辦法,隻能將上疏官員罰俸三個月。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
皇家的祭祀更多,嘉靖的每次祭祀,都麵臨身份定位的問題。
嘉靖派錦衣衛保衛,讓張璁、桂萼二人進宮。垂詢之後嘉靖不再被動防守而是主動出擊,居然要在奉先殿的邊上另外建一個家廟,供奉父親興獻皇帝。
奉先殿俗稱太廟,是供奉大明曆代皇帝的家廟,嘉靖打了一個擦邊球。
興獻皇帝根本沒有當過皇帝,隻是一個封號,何德何能與太祖太宗並列!
大臣們非常憤怒,就連喬宇都無法忍受。禮部尚書汪俊等人又上了議禮疏,勸嘉靖把供奉興獻皇帝的家廟建在安陸興獻王府,暗戳戳地說這才是百世不遷之廟,可得到襲封興王的子孫後代世世奉享。
嘉靖看到奏疏差點氣得吐血:興王這個封號自我之後已經不可能再有,你們還是想讓我過繼給孝宗,再找一個宗親過繼給我父親當兒子!
楊植這段時間想盡辦法遠離京城,督促從工部征來匠戶在南郊草場試炮和改進煤礦機械。
此時另一名老丈人,太子少保蘇鬆巡撫掛工部尚書兼左都禦史的李充嗣完成了吳淞江清淤工程,因功轉遷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終於實打實地當上了名正言順的掌印尚書,人生達成大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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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李婉兒抱著小名楊大姐的半歲女兒也來到了北京,郭侯爺又讓了一個小院子,讓李婉兒住郭雪的隔壁。
姐妹見過麵後回到院子裏,李婉兒怒道:“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北京房價雖高,但是你又不是買不起!
為何讓我住郭雪的大伯家裏,我這一輩子隻能寄人籬下麽!”
楊植斥道:“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你知道什麽!老爺買房子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一個時機問題,現在還沒有到買房子的時候!”
買房子也要挑時機?莫不是老爺認為北京房價會下跌?
李婉兒隻覺老爺高深莫測,又聽楊植斥道:“你知道你為什麽生女兒麽?人家說主婦強勢,往往就生女兒!”
李婉兒聽到主婦二字,心裏像抹了蜜一樣,低聲下氣道:“老爺教訓得是!妾身在南京時向戴老公學了琴,從今往後多彈琴陶冶情操,修身養性!”
跟隨李充嗣的護軍、仆役老媽子等人前來北京的還有一名三十五歲的秀才,叫黃省曾,是蘇州府吳縣人,他手拿李充嗣的推薦信,畏畏縮縮地說:“李少保說楊翰林想找一名水稻,就舉薦晚輩前來,這是我寫的書,請前輩過目。”
大明的讀書人興趣非常廣泛,而且大明有言論、結社、出版自由的政治正確,特別是在三吳、江西、浙江、福建這些地區,到處是印刷工坊,那裏的讀書人經常自己寫小說、詩詞、戲曲劇本、筆記小品和農業、工業、機械、音樂、甚至於銃炮火器等方麵的著作,印刷出來到處送人,或擺在書局出售。
楊植肅然起敬,接過書仔細地看了起來,看後下結論道:“你這書很好!我一個翰林都不知道江南有三十多個水稻品種,一事不知,儒者之恥呀!”
黃省曾熱淚盈眶,受寵若驚道:“楊侍講言重了!晚輩螢火之光,如何能與翰林爭輝!”
楊植把書交還黃省曾,指示說:“難得你對秈稻粳稻糯稻的品種、習性區分得這麽清楚!北方的水稻都是粳稻,我現在征召你為專員,你好好在北直、晉陝搞出來水稻,把書寫出來!科舉的事不要管,我讓你中舉人、二甲進士,收你為弟子!”
黃省真膝蓋一軟,差點跪下,這就是翰林院侍講的豪邁大氣?果然是天仙!
又過了幾天,在焦急的等待中,三月中,朝鮮使臣來到了北京。
朝鮮使臣經過遼東時,向遼東都司府屯田副都司兼北方水稻推廣專員交付了一些朝鮮老稻農和稻種,把剩下的三名稻農和一些稻種移交給楊植。
楊植從工部、兵部調了一些兵丁和工匠,立刻申請去宣大,還說張家口外承德這個地方適合種水稻,現在立夏快到了,必須要盡快動身。
沉浸於大議禮的朝臣哪有心情過問楊植的事,他的報告立刻被兩尚書批準,內閣馬上發了詔令。
人員一配齊,楊植就像火燎屁股一樣,急匆匆地趕往宣化府。
宣化總督臧鳳愣住了:“楊侍講,你怎麽又來了?”
楊植笑嗬嗬地說:“沒辦法,時機到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臧鳳看了看兵部、工部的介紹信和詔令,原來是要趁著立夏前試種水稻,不禁感動地說:“這天下哪有如楊侍講一般的翰林!果然是氣學門人追求唯物,與那些喜歡打嘴炮的人就是不一樣,這個時間抓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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