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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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戊寅,立秋,中元節。
    中元節是華夏最古老的節日之一,至少可追溯到軒轅黃帝時代。
    禮經曰:立秋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秋於西郊。
    立秋草木開始凋零,是曰“秋主肅殺”。禮經說人間的活動要順應天時,所以七月十五,周天子率百官迎接刑殺之神,宜處決、征伐。
    七月到來,嘉靖與朝臣的矛盾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嘉靖七月十三日宣布開始罷朝,並遵道家道收之禮,每日不食葷酒,不居內寢,日日夜夜隻在文華殿齋戒,以對抗朝臣硬逼著皇帝認孝宗為父。
    詔令一宣布,激起朝臣洶湧澎湃的憤怒。
    七月十五日,數百朝臣自發走過金水橋來到承天門下,要求嘉靖大朝會,但被承天門太監拒絕入內。
    吏部為外朝之首,此時吏部尚書空缺,群臣的目光便投向代理天官的吏部左侍郎何孟春。
    何孟春出生於湖廣湖南道郴州府,自小便是聽別人讀一篇文章就可以背誦下來的神童。他入仕之後輾轉各地,於軍事、政務兩方麵均有建樹,才能卓著又為官正直清廉,所以威望非常高。
    去年首輔楊廷和看中何孟春的議禮立場與自己一致,便僭越將何孟春、林俊調入中樞,這是嘉靖麵斥楊廷和無人臣之禮的原因之一。
    在反對張璁、桂萼二奸的重臣中,何孟春的理論基礎最紮實,他曾經上疏數千言,痛罵“少數一兩個小人,假托順應陛下盡孝的名義,勾引個別不三不四不學無術厚顏無恥之人,使陛下的心智遭到迷惑,陛下為什麽不反思自己有失道之處”,其言論直指嘉靖失道,要求嘉靖反思,言人之不敢言,真是大快人心。
    見眾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何孟春稍一思索,高聲道:“成化年間,成化憲宗皇帝的生母孝肅周皇後,不願意與孝莊錢皇後合葬,當時群臣嘩然,聚集左順門請願,迫使憲宗皇帝、孝肅周皇後改變主意,這是我們大明先賢的往事啊!諸君居然忘記了麽?”
    當年英宗睿皇帝賓天後,他的嫡妻孝莊錢皇後無子,於是周貴妃之子即位,是為憲宗皇帝,周貴妃隨即升位為後。
    按太祖製訂的禮法,隻有嫡後才能與皇帝合葬,而且孝莊錢皇後為人可稱萬世典範,不次於馬皇後和徐皇後。於是英宗遺詔隻與錢皇後合葬。
    但孝肅周皇後這麽一鬧,群臣跑左順門這麽一抗議,反而改了祖宗之製。從孝肅周皇後始,大明嗣君的生母即使不是嫡母,亦得以與先帝合葬。
    總之大明王朝的禮法實踐起來非常神奇,似乎是沒有對錯,純純的鬧中取勝,誰不屈不撓鬧到最後誰就有理。
    眾大臣回想一下前朝舊事,恍然大悟:原來是我們心太軟,把所有的問題都自己扛,才使皇帝對我們蹬鼻子上臉!
    不能再遷就這個十八歲的娃娃天子了!他已經怕了!他躲著不見我們,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今天就是十五!
    翰林院編修王元正、六科給事中張罛等十幾名少壯官員挺身而出,站在金水橋南邊把路一封,高聲喝道:“今天在場諸君,哪位敢不努力爭取正義,我們大家就一起當場打死他!”
    眾大臣一起看向吏部左侍郎何孟春、兵部尚書金獻民、大理寺少卿徐文華,此三人皆是禦史出身,為人耿直,於在場大臣中的級別最高,正是眾人的主心骨。
    何孟春久曆庶務,見識才能比翰林、給事中這些不接地氣的官員高太多,遂大聲喝道:“無組織無紀律,成何體統!我們是大明精英,豈能如大同亂兵一樣亂哄哄,比流寇都不如!
    大家按部門排好隊,統計清點人數,整齊有序去左順門抗議!”
    不能在承天門前鬧,有失國體;左順門是大臣入宮、受詔之門,適合鬧事。
    眾大臣不禁羞慚,依令而行,分別按翰林院、六部、科道、寺監司的地位檔次排好隊伍,各部門推舉一名領頭隊長。
    翰林院逼格最高自然排第一,翰林以楊慎為隊長。何孟春數了一下翰林,除了個別學士外全部到齊,便問道:“怎麽蘇州名士衡山先生沒有來?他若是來了,以他在江南道的名望,可以為此行壯聲色不少!”
    徐階排翰林最末,答複道:“衡山先生胳膊跌傷尚未痊愈,不能麵君。”
    眾大臣經清點共計二百二十九人,按部門排列之後,氣勢一下就上來了,人人威武,隊隊雄壯。何孟春喝一聲令向右轉,各部門官員沿著紫禁城城牆,齊齊整整向東邊的左順門而去。楊慎身為翰林隊長,走在二百二十九人的最前頭。
    此時正是巳時。
    大同圍城的遼營、朔州營、應州營,分別自大同城西、南、東三個方向,呐喊著向大同發起進攻。
    大同鎮下朔州營、應州營的指揮使對大同城防門兒清:大同守軍哪怕把城門大開都不能貿然衝進去,否則十成十在甕城裏就會被關門打狗。隨便幾名守軍向甕城丟萬人敵,拿著霰彈炮向下打放,那就是有進無出的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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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州兵、應州兵均心中有數,氣勢如虹地在城外到處燃放發煙之物,搞得大同城南、城東上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他們又吹孛羅又打擊牛皮大鼓又大聲呐喊,甚是壯觀。
    城西的遼將李賢是行家,見到山西兵的聲勢,啐一口道:“瞧他們的尿性,虎了巴唧盡整虛的,還得是我們遼兵老實本分,有事是真上!”
    大明打仗的規矩,為將必須要帶著護衛第一批衝鋒陷陣。李賢策馬向前,喝令一聲,遼軍推著十輛攻城車,敲著步鼓,吹著喇叭,迎著城牆上射來的銃子,緩緩向前。
    就在攻城車距城牆十多步之外時,翰林院侍講學士兼大同巡撫掛僉都禦史銜領王命旗牌便宜行事楊植大喝一聲道:“諸君,本院要身先士卒,親自登城!”
    根據太祖的軍製,為將為帥不能距前線太遠,必須要讓第一線的士兵看得到。所以山西左參議韓邦奇、工部王郎中、戶部員外郎、監軍太監武忠、宣大戰區派來聽記的錦衣衛指揮使,連同楊植均是身著三重甲立於西門之下。
    聽到楊植的喝聲,眾人不明所以,監軍太監武忠疑惑問道:“大中丞,為何定要親自登城?”
    楊植冷冷掃視一圈眾人:“?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本院受上峰誤解,以為對大同民眾坐視不管!為表心意,今日本院定要第一個去爬雲梯!”
    大明文官打仗的作風都是如此,不僅領兵掛帥的巡撫,就是王陽明帶著江西鄉兵平朱宸濠時,江西的知縣、知府都是頂盔摜甲各自領著征來的鄉兵帶頭衝鋒。
    韓邦奇見識過楊植親自下田的作派,禮節性勸道:“大中丞,大明未有學士衝陣的!苦差事是我等二三甲幹的!”
    楊植哼一聲:“學士的頭銜不僅僅是榮譽,更是一份責任!它時刻提醒著我牢記天上仙的身份!
    本院在此下令:若本院歿於大同城下,由韓參議接替指揮!隻準進不準退,隻準活著打下去,不準活著退下來!”
    眾人還是覺得楊植讀書讀呆了:文官帶頭衝鋒陷陣不假,但那都是在大平原上,文官身邊有護軍的,你這是爬雲梯,誰能護著你?
    楊植更不多言,把麵甲拉下,舉起牛尾刀,大聲呐喊出時代的最強音: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取義成仁,正在今日!”
    看到已有雲梯靠在大同城牆上,楊植一拍身披鐵甲的胯下馬,颯如流星來到一輛攻城車邊,跳下戰馬,登上攻城車攀上雲梯,大喝一聲:“我乃大同巡撫楊植,跟我上!”
    隻見楊植右手舉刀,左手扶梯沿,踩著雲梯快速地向城頭爬上去!
    有句老話說的好:出頭的椽子先爛!
    一名遼兵在另一架雲梯上剛略微超過楊植,就被城頭的弓箭、火銃集火,他又沒有三重甲和麵甲,被一箭射中肩膀,摔下雲梯。
    趁著這個功夫,楊植快速爬上雲梯頂部,抓住跺口,跳上大同城頭。
    在上千人的見證下,楊植立下先登之功!
    李賢哪敢怠慢,趕緊登上雲梯,大聲催著其他雲梯上的遼兵跟進。
    果然大同的亂兵是烏合之眾,李賢與其他的遼兵隨之登上城頭後,驚訝地發現楊軍門威風凜凜地站在城牆上,用刀指著十幾名跪倒的亂兵,那些亂兵不住叩頭求饒:“楊爺爺,楊青天,我們要反戈一擊,棄暗投明!”
    楊植令遼兵在城頭上結陣,問亂兵道:“叫我怎麽相信你們?”
    那些亂兵早有準備,從口袋裏掏出紅布紮在左胳膊上。
    楊植對李賢命令道:“你讓遼兵各小隊,由一名反正義兵為向導,向城內殺進去!”
    遼兵有甘州平亂的經驗,知道隻要能登上城頭與亂兵短兵相接,一盤散沙的亂兵都會潰散,個別腦子不清楚的蠢貨都會死於遼兵小團隊的刀槍銃炮下。
    楊植見遼兵源源不斷地登上大同,鬆了口氣,站起來在牆邊不斷向武太監、韓參議王郎中等人揮手,然後在遼兵小隊的保護下,沿著城牆向南門走去。
    左順門的值守太監、錦衣衛、禁軍眼見二百多神色悲憤雙目噴火的大臣向這邊走來,知道大事不妙,太監連連尖叫道:“快,快關上大門!”
    錦衣衛、禁軍急忙退入左順門內緊閉大門落下門栓。朝臣們並沒有衝門的打算,他們在門前台階下跪倒,痛哭起來,口中高喊:“太祖高皇帝!孝宗敬皇帝!”
    左順門在紫禁城東,文華殿也在紫禁城東。左順門外傳來的哭喊聲打斷了文華殿中嘉靖的打坐玄修。
    嘉靖皺著眉剛站起來,司禮監值守太監便進來報告朝臣的抗議行動。
    嘉靖沒有任何謀士可以問計。憲宗實錄上有記載過類似的事件,嘉靖快速回想一下,對司禮監太監道:“你去左順門,好言勸那些大臣回去!”
    哭喊的大臣們不一會見左順門重新打開,一名太監出來下到台階,拱手作了一個羅圈揖,道:“各位先生,且不要哭喊,請聽咱家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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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禮監與內閣對等,這名太監是秉筆太監中的一員,地位介於閣老與尚書之間。朝臣給了太監麵子,大家停止哭喊,想聽他說什麽。
    “聖上勸諸位先生今日先退去,有什麽事上奏疏說。”
    嘉靖真是可笑,想用這種小兒輩辦法勸退我們!
    朝臣依然跪著不起身:“請老公代我等回稟聖上,我們要聖上的諭旨!”
    朝臣想要嘉靖給一個正式的、能歸檔的旨意。司禮監太監明白這些,便沒有再說什麽,退入左順門。
    過了幾刻,司禮監太監又出來了,正式對朝臣宣諭旨道:“傳諭旨:興獻皇帝的神主牌已經做好,冊封文、祝文也已經撰寫完畢,你們姑且退散。”
    這個諭旨非常敷衍,模棱兩可。誰知道興獻皇帝的神主牌上有沒有加“本生”二字?聖上不敢說是不是?你怕什麽?
    分明皇上心中有鬼!幼稚可笑!
    群臣不再哭喊,但仍然跪伏在地,沉默不語。
    司禮監太監慌了,這種無聲的反對,其寓意不言而喻。
    眾臣拒絕接旨讓太監沒有辦法,他搖搖頭,退回左順門。
    時光流逝接近午時,一名錦衣衛指揮使帶著一隊隨從自左順門出來,厲聲喝道:“你們以誰為首?有種站出來!”
    翰林侍講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等八人勇敢地站起來,對群臣喊道:“我等自願站出來領罪,請諸君堅持下去!”
    錦衣衛指揮使一揮手,道:“抓他們下詔獄拷打!”便見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抹肩頭攏二臂,從人群中拖了豐熙等八人而走。
    鷹犬爪牙走了,左順門又關上了。再也沒有人出麵,隻剩下依然跪在地上的朝臣們。
    不少人膝蓋麻木,年齡大一點的官員已經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楊慎出離了憤怒:這前後兄弟兩個皇帝,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都是亙古未有之昏君!
    大明王朝就要敗在這對難兄難弟手上!
    楊慎猛地一個踉蹌站起來,走到左順門的台階上,麵對群臣張開雙臂,用力喊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還能站起來的朝臣紛紛跟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急不可耐問道:“用修,我等如何死義?”
    楊慎一咬牙,道:“誰敢跟我來撼左順門?”
    說著楊慎轉身,高舉雙手,就要向左順門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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