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我拿泥巴種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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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華夏士大夫的語言藝術,姚淶與徐階“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的意思是如果楊植需要利用他們,請不要猶豫。
    姚淶長相憨厚穩重,本人對官場門兒清。他出身寧波軍戶官籍武學,五代都是官員,而且姚淶的父親姚鏌與姚淶都是身材魁梧、膀大腰圓、非常能打的進士。
    正德五年,汀州玳瑁山的山賊攻打武平縣城,震驚福建,姚淶的老爸姚鏌時任福建兵備使,緊急征召鄉兵前去救援,當時姚淶正跟著父親在福建讀書,負弓佩刀從父出征,父子倆連戰連捷,把山賊趕到江西去了。
    玳瑁山的山賊跑到江西後,一路翻山越嶺從贛東轉戰數百裏所向披靡,連下南豐、新淦、樂安好幾個縣城打到贛中,其組織力和戰鬥力並非易與之輩。
    總之,姚淶與大明很多進士一樣,能打,喜歡論兵。他在七月半那天參加哭門被嘉靖下詔獄打了廷杖,不過挨的打並不重。
    大明的君臣關係等同於父子關係,除非被嘉靖認為是逆子的楊慎、豐熙等人,官員被君父責罰後不影響考滿升級,被信任重用。
    姚淶不知道自己的長相、身材、聲音、年齡是受嘉靖青睞的類型,但楊植知道。
    楊植笑嗬嗬挾了一枝秋葵放進嘴裏,乜著眼睛覷看對麵兩位同年三鼎甲,含糊不清說道:“哎喲喂!果然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咱哥仨不謀而合!在下目前接了一個大活,要不,我帶兄弟一塊發達?”
    姚淶、徐階精神一振,放下筷子對看一眼,徐階讚道:“樹人兄交關意思!”
    姚淶補充道:“樹人兄放心,我等不是要鈿嘸郎!但是樹人兄可否告知在下,是什麽大活?”
    楊植朝門外看了看,低聲道:“寫書!”
    這下姚、徐真的肅然起敬了。盡管官員都是進士,靠文章立身,但大部分人寫文章僅就事論事,沒有成體係闡述抽象理論的能力,官員們最多集結自己的詩詞、奏疏、短文印刷出來,贈給朋友。
    姚淶本經是《尚書》,徐階本經是《春秋》,不是易經、禮經這種思辨性的經書。兩人知道楊植擅長策論,大明三大學術大家之一的羅欽順把光大氣學的希望全寄托在楊植身上,平日裏處處哄著楊植,渾無師道尊嚴,便不自信道:“樹人兄好結棍,我們能行嗎?”
    “別價,說啥呢,您這話,我這可就不愛聽!咱三鼎甲,到哪裏不得稱個爺,寫個書還不是手拿把掐?
    哎,小徐,你這餃子,是不是又一塊煮的?”
    徐階茫然道:“那不一塊煮還怎麽煮?”
    “你們這就不懂了。咱老北京人煮餃子,得五個五個煮。吃完五個,你再煮,吃完五個,你再煮,老吃熱的!你們瞅瞅,嘿,這都坨了!
    得嘞,甭說了,你們鬆江、寧波人,不知道咱地道老北京吃的是啥,趕明兒,我帶你們見識一下!”
    姚淶迷惑道:“但是你說話怎麽是豐潤縣的鄉下腔,還有卷舌胡音?大明老北京九成是來自江淮、浙江的軍戶民戶匠戶,說的是南京官話,不卷舌,最多有點吳韻!”
    “這不重要!你們要是不聽我的,趕明兒個,老北京人說話就會變成我這樣的,嘴裏像含個球一樣!”
    第二天休沐日,楊植趕來一輛馬車,把姚淶徐階接上,出了西便門,直奔郊外玉淵潭。
    北京成為都城的最重要原因就是燕山下一馬平川,水係豐富,遍地草原。玉淵潭至蓮花池一帶到處是湖泊,草橋往南是禦馬監的百裏草場,裏麵有些地方草比人高,生活著很多野獸,甚至於有老虎出沒。
    “維東兄,吃過飯,趁著現在大冬天,咱們上草橋縱馬射獵去!”
    姚淶看著窗外寒風呼嘯的荒原,向往說道:“家父去年巡撫延綏,於寒冬臘月在塞外大破胡虜,可惜我未能像十五年前那樣,隨父上陣!”
    楊植眼睛一亮,笑著說:“維東兄,想不想去陝甘寧打仗,去姚侍郎戰鬥過的地方,打一場比令尊打過的更大的仗,立一個比令尊更大的功?”
    姚淶的父親姚鏌在姚淶中狀元的次日已經因軍功升為工部侍郎,父子倆連續兩日各自上殿謝恩,誠為佳話,這也是瓊花宴上,楊植酸溜溜地與姚淶別苗頭的原因。姚鏌也在北京,最近即將升到兵部任侍郎。
    姚淶大喜過望,熱切說道:“啊?真的可以嗎?”
    楊植看看徐階,意味深長道:“人,是要經曆考驗才能成長的!隻要維東兄有心,就有機會。”
    不多時,馬車來到玉淵潭邊,隻見湖麵上一艘畫舫,從船上下來一位富貴員外打扮的人,隻見他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渾身逼氣,正是朝廷中炙手可熱的武定侯郭勳。
    郭侯爺哈哈大笑道:“適才老夫聽聞喜鵲叫,掐指一算,便知有文曲星到來!”
    郭侯爺是有名的文藝中年,慣常結交文人,自己也能寫點東西。想必是看姚淶徐階是楊植的同年兄弟,今日做個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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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大夫對於文化水平高的武勳、太監以圈內人看待。姚徐二人不敢怠慢,連忙以晚輩身份見禮,幾人互相攜手上船,隻聽郭侯爺道:“世人皆知,沒有一隻鴨子能活著離開南京!今天老夫請大家吃正宗的南京烤鴨!”
    徐階見船艙中一個熊熊的碳爐,幾名滿臉橫肉,皮笑肉不笑的家丁手裏拎著寒光閃閃剔骨切刀看向自己,感到莫明地不踏實。來不及了,欸乃一聲,畫舫劃開薄冰碾過殘荷,駛向湖中心。
    幾人站在欄杆邊看湖上風景,卻隻見環湖一片一片枯樹林,哪來的喜鵲?唯有幾隻烏鴉在寒風中時不時嘎嘎叫兩聲,從畫舫上掠過。
    郭侯爺歎道:“今年北京秋旱,冬天也不下雪,湖水淺了好多。不然雪中遊湖,平添風味。”
    船來到湖心停住,仆役張上帷幕擋住寒風,舫內頓時熱起來,四人脫下狐裘、棉外套坐下,家丁端上烤鴨,給大家細細地切片。
    北京的鴨子來自白洋澱,遠比南方鴨子肥美,四人很快就飽了,喝著荷葉茶解膩。
    郭侯爺見嘉靖二年三鼎甲神態自若地議論北國風味,咳嗽一聲道:“姚狀元,徐探花,兩位平時在翰林院幹嘛呢?”
    姚、徐知道這是話引子,答道:“自然是遍覽翰林院的藏書,讀累了就去柯亭聊天,互相交流,以彼之長補己之缺,楊植管那叫頭腦風暴。”
    郭勳讚道:“果然是翰苑風流!既然兩位讀了那麽多書,可曾寫過什麽書沒有?”
    那話兒來了!姚、徐兩人老實答道:“我等寫下厚厚幾本的,都是讀書劄記,卻沒有自己寫書。”
    “哦,老夫這裏有本書,楊植寫了三分之一,希望二位能完成剩下的三分之二,你們看看怎麽樣?”
    華夏曆史上寫書的人純純因為愛而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情感,沒有一點為錢的心思,看到自己的書被人傳抄、印刷得越多越高興。所以楊樹人說“楊朱無愛,楊朱無書”。
    郭侯爺組織編寫的《繡像英烈傳》一書風靡大明,一定是楊植想光大氣學,借上郭勳的名聲、拉來姚淶、徐階,以一科三鼎甲合著一書的噱頭,吸引士人。楊植的腦子真活泛,獨辟蹊徑!
    一定是這樣的!
    文人自然要謙虛幾句,三辭三讓:“郭侯爺,吾等隻恐學問不精,誤了大事。”
    “嗬嗬,客氣客氣,兩位大才與楊植不相上下,那楊植能寫,二位不在話下的。”
    話說到這裏,不好再推脫了。徐階問道:“可否請郭侯爺把樹人兄寫的,借我等一觀?”
    郭勳早有準備,從懷中拿出一摞書稿,說道:“書的大綱,每一章的梗概都有。前麵十章是楊植寫的,煩請二位大才各自續寫十章。”
    姚淶看看楊植,看不出來端倪,便接過書稿,與徐階共同翻看起來。
    書的題目聽起來像是說理文,又像是紀實文,兩人心中疑惑,翻開大綱與楊植寫的前十章,細細讀了起來。
    看了大綱及前幾章後,姚淶失聲叫道:“樹人兄,你怎麽會寫這種東西?”
    郭侯爺臉色一變,冷笑道:“寫了又待如何?楊植做得,你們就做不得?”
    徐階剛才喝的酒都變成汗水流出來:“樹人兄是侯爺的子侄,自然應唯命是從。但維東兄與在下,實在做不出這等勾當!”
    郭侯爺卻麵目猙獰,一拍桌子喝道:“已經由不得你們了!你們既然已經看了大綱與前十章,今天若不應承下來,恐怕不好說話!”
    姚淶武力值頗高,動了翻臉的心思,他偷眼觀察舫中動靜,卻見身後的郭家家丁拿著明晃晃的片刀。
    “郭侯爺,莫要為難吾等!”
    “楊植曾經跟我說,寧波人慣於在鬆江府的黃浦江裏種荷花。沒想到這條船上居然湊齊寧波人與鬆江人,豈不是天意?
    你們兩位,不要逼我在玉淵潭種荷花!”
    姚淶徐階兩人對郭侯所說之事聞所未聞,顫聲問道:“敢問何謂黃浦江裏種荷花?”
    郭侯爺比劃一下道:“就是把人綁上捆進麻布袋,再頭朝下按進黃浦江的泥巴裏,雅稱種荷花。”
    我們寧波人怎麽會這麽惡毒?那楊植學春秋諸子,平日裏慣於編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翰林都習慣了,想不到郭侯爺居然信以為真!
    “郭侯爺,若我等做下此事,一世功名毀於一旦,生不如死!我等寧死不從!”
    隻見郭勳換上一副嘴臉,嘿嘿笑道:“老夫豈是莽撞人?書的作者自然用筆名,當今大明流行的筆名有射陽洞主、金陵狂生等等,你們放心,這本書隻會署名秦嶺山人,前十章多用關中方言,任憑誰都猜不出是你們三鼎甲聯手寫的!”
    一直不說話的楊植此時開口道:“維東兄,那子升兄已經經曆了考驗,日後必飛黃騰達!隻要維東兄應承下來,就到理藩院兼一個郎中,我們兩人十二月跟楊一清去三邊打仗立功,在下打包票,包兩位提前數年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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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的話說三遍:放心,任誰都發現不了這書是我們寫的!”
    “這本書是誰寫的,查出來沒有?”
    此刻的文華殿上,嘉靖翻著一本書,臉色不悅問錦衣衛都指揮使駱安。
    駱安恭敬答道:“有人將此書四處投遞,目前錦衣衛正在查。從書的紙張來看,不是北京印刷的,應該是南京那邊過來的。”
    嘉靖點點頭:“既然你報了上來,就說明快有結果了。退下吧,盡快找出他來!”
    駱安還沒出殿,司禮監太監捧著幾份奏疏進來,嘉靖一看,仍然有頭鐵的官員說嘉靖杖斃官員不對,張璁、桂萼、方獻夫三人說的話雖然對,但人不對,為幸進之徒。
    張璁、桂萼、方獻夫也上了奏疏,表達了激流勇退之意。
    錦衣衛交上來的禁書乃無名氏所著,把大議禮前後的事情講了一遍,內容很不客觀,歪曲事實,攻擊嘉靖。
    此書被人帶了若幹份到北京城,在一些官員手裏流傳。錦衣衛從紙張、雕板分析,已經鎖定禁書是從南京傳來的。
    大明的政治正確是言論、出版自由,出書是沒人管的,朝廷從來不禁書,除了地方官員熱衷禁毀一些敗壞風俗的淫穢小說,但也沒聽過哪個人寫淫穢小說被抓。紫禁城邊的皇家印刷工坊隻要有人下訂單,白蓮教經書都給印。
    幸好這書不是在北京印刷的。第二天,錦衣衛很快找到了事主。禁書是南京禮部主事侯廷訓撰刻的,他把這書偷偷寄到京師。
    嘉靖下令把侯廷訓抓到詔獄讓鎮撫使拷打,看看他後麵有沒有主謀,結果侯廷訓的十三歲兒子上疏朝廷為父親鳴冤,嘉靖不想鬧大,把侯廷訓扔給大理寺去議罪。
    錦衣衛又查出光祿寺的兩位少卿傳播禁書,這兩位少卿被分別貶謫到南直、江西任知州。
    侯廷訓被扔給大理寺後,馬上就有大理寺一名官員韋商臣上疏指責嘉靖堵塞言路,箝製天下之口。嘉靖批複“賣直沽名,率意瀆奏”,把韋商臣降二級到地方為官。
    嘉靖前段時間把議禮各方的奏疏編成上下兩卷出版發行,希望讀者明辨是非。但顯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讀者已有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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