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祝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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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五年元旦後,嘉靖和蔣太後搬入了新建成的西苑仁壽宮,一後二妃依然住在紫禁城內,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昔日武宗也是如此,他把張太後和自己的後妃丟在紫禁城,住在西苑豹房專心重振太祖太宗之風。十幾年中,夏皇後等後妃見武宗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斷有言官催促武宗平時多與後妃敦倫,早日誕下太子以固國本,都被武宗一笑置之,留中不發。
    憲宗生了十四子六女,怎麽從孝宗開始,皇帝就生育艱難,難道連續三朝的後妃都有毒?楊植主動在顯靈宮前柏樹上貼了一張符紙,把邵元節召到玉淵潭。
    邵元節不久前又一次祈雨成功,嘉靖五年元月正式被封為真人,賜了銀印。
    “邵真人,聖上為什麽不讓後妃住進仁壽宮?你沒有跟聖上說什麽寡欲養精、寡言養氣、寡思養神吧?”
    邵元節叫起撞天屈:“沒有這回事,聖上不喜歡一後二妃,她們是張太後、楊廷和首輔挑的。”
    楊植想了想問道:“那蔣太後沒有為抱孫子著急?”
    “怎麽不急,蔣太後托慈寧宮太監問過我好幾次!楊學士,你為啥窺視宮闈,貧道感覺學士不是這樣的人。”
    “天家無私事。今聖平時的身體如何,你教他的煉氣打坐有什麽成效?”
    皇帝的健康狀況是最高機密,除了司禮監大太監和內閣大學士,其他人敢過問就是死罪。邵元節支支吾吾道:“北京幹燥寒冷,聖上是南方人,每逢春、秋之季,總是咳嗽不適。人越成長缺陷越多,非人力可以臻於盡善盡美,何況聖上多思多慮,貧道一直盡力為聖上固攝、炁化。”
    道醫理論確實如此,追求渾樸的嬰兒境界;嘉靖每逢春秋偶爾在經筵上咳嗽,也是眾所周知。楊植沒有過多糾纏這個事,問道:“聖上平時身體不適,是你還是太醫給他治病用藥?”
    “內閣、司禮監絕不允許我給聖上看病用藥,聖上偶有小恙,都是太醫院的醫官來診。”
    楊植眼望湖麵,沉思良久道:“聖上每到此時會誘發支氣管炎,你可以與太醫院的許紳交好,就說向他請教醫術。
    煎過藥的藥渣,要麽倒入禦河衝走,要麽倒在大街上,讓路人踩踏。
    除了許紳,如果有別的醫官給聖上看病開藥,你弄些藥渣藥液來給我,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倒春寒下,邵元節後背冒出了白毛汗:“楊學士,這……這……”
    “你不要想多了!孫醫聖曰:古之善為醫者,大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
    不為良相,即為良醫!我對醫學辯證很感興趣,正打算充實我的氣學著作,叫辯證唯物論。”
    二月初三是蔣太後生日,往常朝廷命婦要入宮向太後祝壽,太後再請命婦們吃席。今年因仁壽宮建成,嘉靖手頭緊得很,下令一切從簡,隻給朝臣賜了長壽麵,並讓命婦們免朝賀,到仁壽宮門外遙拜一下就可以回家。
    仁壽宮門外,在京的朝廷誥命夫人們按丈夫的身份排位。除了武勳、外戚的夫人,文臣的夫人就沒有幾個,都是夫君不會再外放的祖母級的老婦人,少年夫妻老來伴。郭雪、李婉兒最為年輕,兩人並肩而立,在人群中最為突出。
    慈寧宮的女官代蔣太後感謝幾句,祝壽儀式本來到這裏就結束了,大家正要告辭轉身離去,就聽到誥命夫人中有人開口道:“這位女官姐姐,妾身姐妹兩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給聖母祝壽,按我們老家的規矩帶了壽禮,請女官姐姐代妾身姐妹獻給聖母。”
    與我大清酋長母子每逢生日即勒逼官員給自己送數千萬兩白銀的壽禮截然不同,華夏的天家不收受臣子的饋贈。眾誥命夫人愕然循聲望去,不是那一對名不正言不順的侍講學士平妻,還能是誰?
    慈寧宮的女官侍奉了蔣太後十幾年,跟著蔣太後從安陸鄉下來北京。他們這些當年閑散王府的舊人在安陸鄉下時無憂無慮親如一家,來到北京大都市後,特別在皇宮大內,總感覺人與人之間淡薄如紙,翻臉無情。
    女官打量郭雪李婉兒幾眼,見兩女年方二十左右,淳樸爛漫,渾似安陸鄉下潑辣放得開又不諳世事天真本分的小嫂嫂,不禁大有好感,遂笑吟吟回道:“兩位宜人,你們的官人沒有告訴你們麽?天家不可以接受私禮,我們華夏不是禽獸不如的化外蠻夷。”
    郭雪賭氣說道:“我們鄉下去給長輩拜壽,哪有空著手去的,去了還要幫廚呢!偏生到了北京就那麽多規矩,也沒見北京人過得比我們鳳陽人開心!
    官人說是說過,我們姐妹都懶得理他,走遍天下都是我們有理!”
    女官再看看兩人空著手,道:“這個理是華夏先祖定的,你們回去也不用讓人送禮來,免得你們的官人遭科道彈劾罷官。”
    李婉兒從端著的袖子裏抽出一個卷軸,氣哼哼道:“這畫放在我們官人的書房裏,據說是官人的好朋友畫的,我們姐妹覺得好,就拿來獻給聖母。又不是吳道子、宋徽宗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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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個言官敢亂嚼舌根說小話,第二天我們就打上門去!”
    眾誥命夫人聽說過郭、李大鬧教坊司行院的事,兩人行事不拘一格我行我素,但似乎也沒有出格的地方。曆來天子時有命題讓翰林作詩詞書畫交上去,這畫應該是文徵明的。
    女官沉吟一下道:“你且拿畫給我看看。”
    李婉兒興衝衝上前遞過卷軸,女官展開,眾誥命夫人圍上前去一看,是一幅神仙祝壽圖,落款姑蘇仇英,作於嘉靖丙戌年元月,正是上個月新鮮出爐的作品。
    蘇州名士擅畫者隻有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周臣等,這些人名揚四海,一畫難求,大明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蘇州仇英。仇英的落款沒有字、號,不是讀書人,這畫顯然不值錢。
    楊植一個三鼎甲侍講學士,大明三大學術大家皆青眼有加的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怎麽會跟這種地位的人交往!
    看郭雪虎背熊腰,肩寬臂長,指不定上了哪個掮客的當,從蘇州找了一個無名畫匠來獻芹,說是楊植喜歡的畫。
    見不至於落人口實,女官鬆了口氣。
    大明總有非大家出身的閨秀,偏偏喜歡露臉,結果把屁股露了出來!
    便有一位誥命夫人道:“女官姐姐,這畫瞅著喜慶,我看楊侍講學士夫人一片赤誠,這畫應該轉交給聖母,讓聖母壽誕日開心一下。”
    其他的誥命夫人紛紛附和道:“我們沒意見,姐姐你就獻給聖母太後吧!”
    女官見大家一致同意,便把畫作卷起,道一聲:“我代聖母謝謝啦!”
    嘉靖今日依然照例小朝會後去文華殿批閱奏疏,直到下午才出紫禁城來到仁壽宮與蔣太後吃長壽麵。
    嘉靖母子信道,日常吃穿用度非常簡樸,低於太祖製定的標準。兩人平時花銷全用在打醮設壇求福禳災上,小至頭疼腦熱、大至祈雨驅蝗都要做法事,銀子像禦河的水一樣流淌出去。
    蔣太後正在寢宮內紡紗織布,見嘉靖來了,連忙放下織機起身,讓女官上了一碗清水蔥花麵三個寡雞子,嘉靖給娘問安後坐在母親身邊吃得津津有味。
    看著蔣太後笑咪咪看著自己吃麵,嘉靖心中一熱,說道:“娘,搬到仁壽宮還喜歡嗎?今日娘的壽誕,娘可開心否?”
    蔣太後握住嘉靖的手笑道:“這仁壽宮好,太液池邊視野開闊,渾不似慈寧宮局促。娘早上醒來讀了一章《文皇後寶訓》,上午還跟女官、宮女踘蹴來著,踢完球後你猜怎麽著?娘還收到了壽禮,就像當年在安陸一樣。
    唉,當年在安陸過壽誕多喜慶,四鄰八鄉的鄉親拿著雞鴨來王府祝壽吃席……”
    嘉靖急忙道:“娘是皇太後,兒是天子,不能收臣下禮物,明天言官非鬧得沸反盈天不可!”
    蔣太後撇嘴道:“又不是什麽女直東珠、西洋番貨,就是一幅祝壽圖而已,我看著畫得很熱鬧。”
    似乎這個禮物也不值得讓言官痛心疾首,嘉靖放下心來問道:“娘,是誰送的?”
    “朱萍說是侍講學士楊植的兩位夫人硬要送的,她和誥命夫人們都看了,覺得沒有什麽問題。”
    朱萍就是那個女官,嘉靖從小把她當姑姑、大姐看,便說道:“哦,我看看是誰的畫作,是不是文徵明的?”
    “哈,”蔣太後拍手道:“你可猜錯了!不過猜得有點沾邊,也是蘇州的一個畫師,你再猜一下是誰的。”
    說著蔣太後便令女官去取畫,嘉靖口中猜道:“要麽是唐伯虎的,要麽是周臣的,更有可能是王寵的。那王寵是楊植的禮經老師。”
    待女官取來畫在桌上展開,嘉靖見那畫粉圖黃紙,別開生麵,令人眼睛一亮。
    畫的主題是瓊真上仙壽宴圖,隻見此畫是一幅長卷,描寫人物上百個,個個活靈活現,性格分明。
    畫中真武大帝率五位龍神,龜蛇二將,躬身向父母親淨樂天君明真大帝、善勝太後瓊真上仙祝酒,各路神祗手捧靈芝、仙桃等,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再看畫中背景一座好山:巨鎮東南,中天神嶽。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盡荊揚遠,百越山連翼軫多。
    上有太虛之寶洞,朱陸之靈台。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客進香來。
    舜巡禹禱,玉簡金書。樓閣飛青鳥,幢幡擺赤裾。地設名山雄宇宙,天開仙境透空虛。
    這座好山,正是湖北家鄉的武當山。
    相形之下,唐伯虎的人物呆滯古板、文徵明的山水僵化教條,竟然落於下乘!
    嘉靖不住目欣賞畫作良久,眼睛微濕,神情恍惚,直聽到母親的呼喚,才回過神來,對蔣太後道:“好,好畫!這個畫師雖是無名之輩,但可稱得上大明第一!娘,這畫你好好收起來,不要輕易毀損。”
    二月十二日經筵後,嘉靖看看楊植,輕吐綸音道:“楊侍講學士,你很懼內?”
    殿下一堆堆的五、六品翰林,能讓皇帝記住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是讓皇帝問起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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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翰林不禁羨慕地看著楊植,楊植連忙出列躬身回道:“陛下,新婦進門,端莊如觀音大士,豈有人不懼觀音大士乎?待其生了孩子,護子如九子魔母,豈有人不懼九子魔母乎?”
    嘉靖一向平靜的臉上突然輕笑一下,又現出惆悵的神色,回過神來道:“仇英的畫很好!你身居高位,與他沒有相忘於江湖,你也很好!”
    仇英又是哪個?
    殿內之人隻有張璁昔年在蘇州聽楊植說過虎丘雅集的事跡,回想起來,不禁點點頭,被嘉靖注意到了:“張秉用,你知道仇英?”
    張璁把自己沿運河回鄉,於蘇州巧遇楊植,聽楊植講述與仇英書畫聯手在虎丘雅集奪魁的事說了一遍,與北京錦衣衛詢問文徵明並蘇州錦衣衛傳來的偵查報告一致。聽到張璁說起楊植尚未婚禮就被媳婦管得死死的,嘉靖又笑了起來,經筵在愉悅的氣氛中散去。
    到了晚上,姚淶、徐階又請楊植、舒芬到宿舍涮火鍋。待四人吃得眼熱耳紅,姚淶對楊植道:“樹人兄,上次編《大禮集議》,我們四人都兼了詹事府的職務,隻是說出去好聽罷了!真想再製造一個編書題材呀!”
    楊植笑了笑說:“維東兄嫌升官慢了?”
    徐階急忙道:“今聖登極以來,翰林時不時有編書任務,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樹人兄,你說我們要不要上疏聖上,建議從《道藏》中輯選精華編成一本大書?”
    屋裏舒芬無所謂的樣子,姚淶心有所動,徐階滿臉期盼,楊植想了一下道:“崇道是聖上的個人愛好,與議禮完全不同。除非是聖上下令,我們不要主動請聖上編這方麵的書。”
    姚淶臉一紅道:“近日西北外番多事,先有天方國使臣火者馬黑木奏理藩院約束過嚴,又有當年甘肅巡撫陳九疇、兵部尚書金獻民奏請讓哈密二部內徙肅州,內閣讓禮部、兵部、理藩院會議。我還是感覺理藩院權力太小,並不是為了自己。”
    楊植誠懇道:“你們兩位狀元太感性,根本不合適搞政治,政治鬥爭是經常要死人的。隻有子升兄心如鐵石,善於隱藏又能忍耐,他才是真正搞政治的天才!”
    舒芬、姚淶根本不相信:徐階為人和善怎麽會心如鐵石;剛才急不可耐,怎麽也不像隱忍之人!
    “不要以為議禮結束,滿朝就一團和氣了!大明億兆人口,不鬥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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