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漢東省檢的正式調查還沒到，祁同偉卻先等來了陳陽。
    臨時辦公室裏，空氣混雜著打印機墨水和廉價速溶咖啡的味道，鍵盤的敲擊聲像是永不停歇的雨點。
    祁同偉獨自坐在窗邊，目光平靜地注視著樓下車水馬龍，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他棋盤上的風景。
    門被猛地推開。
    一陣風卷了進來，帶著外麵初秋的涼意。
    陳陽就站在門口，一身職業裝有些淩亂，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顯然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天。
    她一手拿著厚厚的審計報告，另一隻手正機械地撕著一個麵包往嘴裏送。
    祁同偉看著她，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出現了小小的斷裂。
    記憶裏那個在大學圖書館裏，總會把省下來的飯票換成饅頭，分他一個的女孩，和眼前這個雷厲風行的審計組長重疊在了一起。
    “陽子。”
    祁同偉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喧囂的辦公室。
    陳陽猛地抬頭，看到祁同偉的瞬間，眼神裏的銳利和疲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喜和慌亂的局促。
    她下意識地，將手裏啃了一半的麵包遞了過去。
    “這個……我吃不下了，你幫我吃了吧。”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這裏不是漢東大學的圖書館，他也不是那個為了考研一天隻啃兩個饅頭的窮學生了。
    陳陽的臉頰泛起一絲紅暈，有些無措地想把手收回來。
    祁同偉卻已經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個麵包。
    他沒有立即吃，而是拿在手裏打量了一下。
    “菠蘿包？”
    祁同偉笑了，笑容裏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強勢。
    “這可比你當年給我的白麵饅頭金貴，但也太小了，不頂餓。”
    他抬眼看向陳陽，目光深邃而溫和。
    “所以，等這事了了，你得單請我一頓大餐，就當還債了。”
    先前那點久別重逢的生疏，瞬間被這句玩笑拉回了多年前的大學時光。
    陳陽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也笑了。
    “好，我請。”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臉，但眉宇間那股沉穩和從容，卻讓她感到了一絲陌生，和一絲莫名的心安。
    陳陽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女學生，情緒的波瀾隻持續了片刻，便被強大的專業素養壓了下去。
    她迅速調整好心態，將麵包放在一旁，用冷靜幹練的語氣，向祁同偉簡要介紹了審計組目前遇到的困境和團隊情況。
    沒有壁壘，沒有阻礙，仿佛天然的信任。
    祁同偉安靜地聽著，不多言語，等她說完，才將那個始終提在手裏的防水資料包推了過去。
    “看看這個。”
    陳陽接過，入手微沉。
    她解開密封條，抽出裏麵的文件。
    防水紙的觸感有些冰冷，如同接下來內容帶給她的寒意。
    第一頁，隻是一份常規的資產轉移報告。
    陳陽的眉頭微微蹙起。
    第二頁，是一份海外礦場的股權結構圖，資金鏈路複雜得像一張蛛網。
    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些凝重。
    當她翻到第三頁，看到那份被特意標注出來的資金流向和時間點時，她的手指猛地一僵，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曾經設想過最壞的情況，是某些人中飽私囊，是觸目驚心的貪汙瀆職。
    可眼前的這一切，早已超出了貪婪的範疇。
    這是在挖國家的根基！
    那些在地圖上僅僅是一個個名字的海外礦場，背後是多少地質隊員的心血，是多少外交人員的艱難談判，是國家用真金白銀換來的戰略資源！
    這上麵記錄的，被悄無聲息轉移、賤賣、用作資本運作的礦場，不多不少，整整七個！
    陳陽的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擂鼓般的聲音。
    這時，一張折疊的圖紙從文件裏滑落。
    她撿起來，攤開。
    是京泰集團的股票走勢圖。
    那條瘋狂上揚的紅色曲線，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眼睛裏。
    時間點，與那七座礦場的資產運作周期，完美重合。
    這哪裏是什麽商業奇跡？
    這分明是一場用國有資產的鮮血，喂養資本巨鱷的饕餮盛宴！
    金錢？
    不，絕不止是金錢。
    陳陽死死咬著嘴唇，一絲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
    她的憤怒，已經燃燒到了頂點，但眼神卻變得像冰一樣冷。
    她抬起頭，看向祁同偉，聲音裏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顫抖，和一股淬煉成鋼的決絕。
    “同偉，我們要做的，可能不止是審計了。”
    “這是戰爭。”
    審計組的協查請求，通過加密渠道，第一時間遞交到了港島證監會的案頭。
    陳陽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官方回複函。
    等來的是一通語焉不詳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港普，言辭間滿是“按規矩辦事”的傲慢與敷衍。
    “陳組長，你們要的資料範圍太廣，涉及到很多大客戶的商業機密。”
    “我們原則上是配合的，但也要考慮我們港島金融市場的穩定嘛。”
    “這件事，我看還是要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
    這四個字，像是一道無形的牆，重重地砸了過來。
    陳陽沒有動怒，甚至沒有提高聲調，隻是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祁同偉靠在窗邊，沒有回頭，隻是看著玻璃上反射出的陳陽那張冰冷的臉。
    “他們怕了。”他的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陳陽抬起頭，眼中的怒火已經沉澱為一片寒潭。
    “他們不是怕，是在保護。”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能讓港島證監會用‘影響金融穩定’這種理由來搪塞的，保護傘的級別，超出了我們的預估。”
    祁同偉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反而浮現出一抹冷峻的笑意。
    很好。
    這股熟悉的味道，這股來自暗處、妄圖隻手遮天的力量，正是他一直在等的。
    劉和光的質疑？那不過是癬疥之疾。
    真正的目標，是藏在京泰集團這隻白手套後麵的那幾個人。
    劉生。
    劉民。
    還有那場未遂的刺殺。
    這些念頭在祁同偉的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最終都匯聚成了一個冰冷的坐標。
    港島。
    那裏，就是這盤大棋的另一個眼。
    “預估？”
    祁同偉走到陳陽麵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我們的字典裏，沒有預估。”
    “隻有事實。”
    他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拿起桌上那份京泰集團的資料，指尖在那條瘋狂上揚的紅色曲線上，重重一點。
    仿佛敲下了一顆決定生死的棋子。
    “既然他們不給，那我們就自己去拿。”
    “你準備一下。”
    陳陽猛地抬頭，眼神裏閃過一絲驚詫。
    祁同偉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容拒絕的弧度，聲音不大，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我們去港新實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