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屬於自己的材料，在沙瑞金眼中，不再是卷宗。
    那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自己將要麵對的，又會是什麽？
    就在沙瑞金心神恍惚之際，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撕裂了防空洞內的死寂。
    牆壁上，那部紅色的加密電話，正閃爍著妖異的光。
    祁同偉走過去，接起電話。
    聽筒裏，一個清脆又帶著幾分嬌蠻的女聲炸響，音量大到連一旁的沙瑞金都聽得一清二楚。
    “祁同偉！你人呢？我都到了，怎麽還不出來接我！”
    沙瑞金的眼角狠狠一抽。
    這裏是什麽地方？
    漢東最頂級的保密單位之一！
    那些嚴苛到變態的保密條例，難道全是為他沙瑞金量身定做的？！
    祁同偉竟敢帶一個女人過來？
    祁同偉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對著電話那頭淡淡地說了句“等著”，便掛斷了。
    他看向沙瑞金。
    “走吧，跟我去接人。”
    他腳步未停，又輕飄飄地補了一句。
    “你也認識。”
    沙瑞金徹底懵了，腦子成了一團漿糊，隻能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跟在祁同偉身後。
    兩人走出防空洞。
    外界刺眼的陽光，讓久處暗室的沙瑞金眼前一白。
    一輛掛著特殊牌照的軍用越野車，如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靜靜停在外麵。
    看到祁同偉的身影，副駕駛的車門“嘭”地一聲被猛力推開。
    一道靚麗的身影，帶著一股與此地肅殺之氣全然不符的青春活力，旋風般衝了下來。
    下一秒，在沙瑞金凝固的視野中，她直接撲進了祁同偉的懷裏，給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沙瑞金的呼吸停了半秒。
    鍾小艾！
    竟然是鍾正國書記的千金，鍾小艾！
    他曾在京紀委的內部會議上，遠遠見過這位天之驕女一麵！
    祁同偉的身形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但他很快用一種克製的力道，扶住鍾小艾的肩膀，將她從懷裏輕輕推開半步。
    也就在這時，軍車的後座車門打開。
    一個身影緩緩走了下來。
    當看清那人麵容的瞬間，沙瑞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
    來人一身便裝，卻掩不住那種久居上位、發號施令的威嚴氣場。
    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分管他們部門的正部級大佬——劉副部長！
    劉副部長臉上掛著熱絡的笑容，快步上前，主動朝祁同偉伸出雙手。
    “同偉同誌，這次真是辛苦你了！”
    沙瑞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可是劉副部長！在部裏言出法隨的實權人物！
    卻對祁同偉如此客氣，沙瑞金得出了一個結論，起碼在這個案件上，祁同偉的話語權不會少於劉副部長。
    可祁同偉隻是側了下身，輕輕的握了握手，沒有那種地方官員見到部領導的那種震驚，更沒有諂媚，仿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個笑容盡在不言中。
    甚至祁同偉連目光都未在劉副部長身上停留太久，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不是你們堅持要來，我現在已經出發了。”
    狂！
    這不是狂！
    這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對同級別甚至更低級別人物的徹底無視！
    沙瑞金的大腦嗡嗡作響，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和劉副部長說話！
    這哪裏是下級對上級？
    分明是同級別的兩個人正在相互拆台，相互較勁！
    鍾小艾在一旁吐了吐舌頭，挽住祁同偉的胳膊，嬌聲抱怨道：“祁指揮是天底下最忙的人，我們為了不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可是直接坐軍機過來的！”
    軍機！
    沙瑞金感覺自己的心髒又被重重捶了一下。
    季昌明則是讚許的看了看撒嬌的鍾小艾，心裏暗歎，這位鍾書記的掌上明珠果然不一般，一個小動作，一句話，直接把剛才的氣氛給變成了熱絡。
    劉副部長指了指鍾小艾，歎了口氣。
    “你啊，不知道還以為你是祁同偉的手下咧。”
    鍾小艾嘟嘟嘴。
    “我倒是沒問題，就看劉部長和祁指揮怎麽安排小女子了。”
    幾人旁若無人地交談著，那種熟稔與親密，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牆，將他徹底隔絕在外。
    他，堂堂漢東省的沙瑞金專員，正廳級的幹部，此刻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一個透明的背景板。
    杵在這裏，連插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從沙瑞金的腦海深處蹦了出來。
    劉和光！
    那個上躥下跳，自以為拿捏了祁同偉七寸，就能隔空向鍾正國叫板的跳梁小醜！
    一股寒意，從沙瑞金的尾椎骨筆直竄上天靈蓋。
    劉和光把祁同偉當成什麽了？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把柄？一個威脅鍾正國的籌碼？
    可笑！
    何其可笑！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用來威脅別人的那根繩索，另一頭早已牢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祁同偉的手裏，握著的不是什麽把柄，而是一柄隨時可以落下的鍘刀！
    這一刻，無數之前想不通的細節，像電流般在沙瑞金的腦中串聯，構成了一幅讓他膽寒的恐怖圖景。
    他終於想通了。
    為什麽祁同偉一個“待審查”的幹部，能那般從容地出入鍾書記的家門，甚至與鍾小艾言笑晏晏，親密無間。
    原來那不是什麽審查！
    那是在請君入甕！
    鍾正國！
    他恐怕早就洞悉了這一切，甚至祁同偉手中這張能掀翻天的底牌，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才敢！
    所以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一個所有人都認為祁同偉即將跌落深淵的時刻，悍然發起對他的提拔動議！
    那不是提拔！
    那是在給即將到來的驚天風暴，豎起一杆最醒目的旗幟！
    沙瑞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滾燙。
    感情……
    感情他們兩個，一個年輕人，一個老狐狸，聯手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裏！
    而自己，堂堂京都遠赴漢東省的專員，在這盤大棋裏，自始至終，隻是一個用來迷惑對手視線的……
    幌子。
    一個無足輕重的背景板！
    想到這裏，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與恐懼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看著眼前那堆屬於自己的材料，那哪裏是什麽卷宗。
    那分明是祁同偉與鍾正國，遞給他的一份……
    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