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交代完，便再沒看沙瑞金一眼。
    這個事情結束之後，沙瑞金就會離開漢東，而等十幾年後，他再回來漢東，那時候，祁同偉有信心，絕對是他仰望的存在。
    所以沙瑞金，不值得他投入任何多餘的關注。
    防空洞外，夜色濃稠如墨。
    一輛掛著特殊牌照的軍用越野車，像頭蟄伏在暗影裏的鋼鐵巨獸，引擎發出壓抑的低吼。
    車門推開，森然的寒氣卷著夜風灌入。
    上次去港島，他還需要偽裝。
    這一次，他動用的是軍方最隱秘的渠道。
    這便是權力的滋味。
    祁同偉的身影沒入車內，越野車隨即啟動，沒有絲毫停頓，徑直駛向郊外一處戒備森嚴的秘密軍用機場。
    巨大的直升機旋翼攪動起狂風，吹得地麵沙石狂舞。
    他踏上舷梯，邁入機艙的瞬間，腳步卻頓住了。
    機艙內，一道身影早已安坐。
    不是軍人。
    那人穿著一身戰術作戰服，將身材勾勒得極為挺拔，長發束成利落的高馬尾，露出一張未經修飾卻依舊奪目的臉。
    陸亦雲。
    她怎麽會在這裏？
    祁同偉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視線越過她，定格在陪同的陸老爺子身上。
    “陸爺爺，這不太合適啊。”
    祁同偉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讓亦雲回去。”
    陸亦雲沒出聲，隻是抬起臉，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眼神裏沒有畏懼，隻有堅持。
    陸老爺子咳了一聲，打破了機艙內的僵持，他遞來一份蓋著最高密級印章的檔案。
    “不是胡鬧，是命令。”
    老爺子的聲音沉穩如山。
    “本次行動，無法從任何常規係統抽調醫療人員。行動組必須配備一名背景絕對可靠、專業技能頂尖的隨隊醫生，處理一切緊急傷情。”
    “同偉，這是上麵對你的關愛。”
    他停頓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孫女。
    “小雲，省人民醫院最年輕的外科主刀，我的孫女，你的女朋友。背景、能力、信任度，都無可挑剔。她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祁同偉的眼神變得極深，他盯著陸亦雲，像是在重新審視她。
    這番說辭，無懈可擊。
    但他瞬間洞穿了言語之下的真正意圖。
    這不是巧合，是陸家的一次政治表態，一次瘋狂的加碼。
    陸家不滿足於隻當盟友，他們要將家族最傑出的後輩，親自送到他這把刀的刀刃旁。
    這是極致的信任，也是一種不容拒絕的捆綁。
    用血緣和未來，將陸家和他的命運，徹底焊死。
    祁同偉心中那股因算計沙瑞金而凝結的寒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攪動，泛起了一絲波瀾。
    他清楚這次行動的凶險，陸老爺子更清楚。
    可他們還是做了。
    陸亦雲終於開口，聲音幹淨利落。
    “祁同偉，我不是你的包袱。”
    “我是你的後援。”
    “我不希望你孤軍奮戰，我更不希望你出生入死的時候，身邊站的是別的女人。”
    祁同偉沉默了足有半分鍾，最後收回目光，在陸亦雲對麵的位置坐下。
    他沒再多說一個字，隻抬手，對著駕駛艙的方向，輕輕叩了叩艙壁。
    起飛。
    震耳的轟鳴聲中，直升機拔地而起，龐大的機身消失在無盡的夜色裏。
    機艙內，祁同偉閉上了眼。
    心頭那點波瀾被他用絕對的理智強行撫平，重新沉入深不見底的冷靜。
    一個不可控的變量。
    一個可能是軟肋，也可能是王牌的變量。
    ……
    省委招待所，臨時辦公室。
    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第三天。
    沙瑞金坐在這裏，不眠不休，眼球裏爬滿了猩紅的血絲。
    他麵前的煙灰缸，早已堆成了一座煙蒂的小山。
    祁同偉留給他的材料他已經看完，逐字逐句。
    膽戰心驚。
    看完了材料，沙瑞金才明白這次的誘餌的重要。
    他不是在辦案。
    他是在看守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桌上那部紅色的電話機，就是導火索。
    鈴聲每一次響起，都像是一次地殼深處的劇烈震動，讓他的心髒停跳半秒。
    電話，再次尖銳地嘶鳴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正是他此刻最恐懼的夢魘——劉和光。
    沙瑞金麵無表情地接起，聽筒裏立刻傳來一道壓抑著怒火的咆哮。
    “沙瑞金，我兒子，到底怎麽樣了！”
    “劉副省長，調查正在進行中，一切都在程序內。”沙瑞金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幹澀無比。
    “程序？！”
    劉和光的聲音陡然扭曲，充滿了野獸般的戾氣。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現在就過去！”
    嘟…嘟…嘟…
    電話被狠狠掛斷。
    沙瑞金握著聽筒，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緩緩褪去。
    該來的，躲不掉。
    不到半小時，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麵野蠻地撞開。
    劉和光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闖了進來，往日裏精心打理的發型一片淩亂，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掛在身上，一雙眼睛裏布滿血絲，死死鎖住沙瑞金。
    他身後的骨幹和幹警，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沙瑞金！”
    劉和光一掌拍在辦公桌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來。
    “祁同偉在哪兒！我要見他！立刻！馬上！”
    沙瑞金緩緩站起身，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脊梁從未如此挺直。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是祁同偉推出來的石頭。
    石頭，就該有石頭的硬度。
    “劉副省長，按規定，審訊期間，無關人等一律不得探視。”
    “規定？”
    劉和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指著沙瑞金的鼻子，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
    “你，跟我講規定？”
    “我，劉和光，漢東省常務副省長！你一個從京都來的司長，在我的地盤上，跟我講規定？”
    他的聲音裏，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我兒子是死是活，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不然，我讓你離不開漢東！”
    麵對這種近乎撕破臉的威脅，沙瑞金的表情紋絲不動。
    他的心，早在那天晚上被祁同偉的話語碾碎，又重新拚湊了起來，剩下的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看著狀若瘋癲的劉和光，腦海裏閃過祁同偉離去時那個淡漠的眼神。
    他懂了。
    祁同偉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幕。
    這塊石頭，是時候發揮作用了。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冰冷而陌生的弧度。
    他聲音很輕，卻像一根冰針，精準地刺向劉和光最敏感的神經。
    “劉副省長，我隻是奉命行事。”
    “但您現在這樣，是想親自介入這個案子嗎？”
    劉和光的動作僵住了。
    沙瑞金向前踏了一步，目光第一次毫無閃避地直視著他，那眼神裏不再有下級的敬畏，而是一種近乎憐憫的審視。
    “我勸您，最好不要。”
    “有些事，您不知道，尚且能以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身份自居。”
    “可一旦知道了……”
    沙瑞金的聲音壓得更低，像魔鬼的耳語，卻清晰地鑽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您可能就要考慮，怎麽給自己收屍了。”
    轟！
    劉和光如遭雷殛，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驚駭地看著眼前這個仿佛換了個人一般的沙瑞金，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炸開，直衝天靈蓋。
    這不是沙瑞金的話。
    這是祁同偉的刀，借沙瑞金的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