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四十，楊子晴穿著一件黑色加絨的夾克，戴著一頂細密針織的帽子，把耳朵都嚴嚴實實地裹住。下半身卻是單薄的休閑褲，腳上一雙舊登山鞋，背著背包，拖著一個行李箱，從公寓樓裏走了出來。
    她身邊還有魏薇，和同一樓裏的醫療小隊成員們一起，拖著沉重的步伐從樓梯上下來。
    公寓小區裏，其他樓房下也擠滿了人。
    管理小隊、物資小隊、通訊小隊、勇士小隊、偵查小隊，從這一棟樓到那一棟樓，從這條街到那條街，全是黑壓壓的人群。
    楊子晴打了個哈欠，攏了攏衣領，淩晨的寒風仿佛卷著無數冰渣子，吹在臉上就像刀子一樣，凍得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這鬼天氣，白天熱得要命，晚上冷得跟入冬似的，真是夠了！”
    “可不是嘛，一天換兩身衣服不說，白天背的這些棉被棉衣，到大熱天簡直要命啊。”旁邊有人也在抱怨。
    “嘿嘿，不是有句話嘛，‘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咱們這也算體驗了一把大西北人民的生活了。”
    聽著身邊人苦中作樂的玩笑，楊子晴也忍不住笑了笑。魏薇則在一旁咕噥：“起這麽早幹嘛啊，天還黑得看不清路，全是人擠人。”
    走過火車站的時候，楊子晴看到裏麵燈火通明，醫護人員還在忙碌。那些傷患病人要最後轉移，因為他們身體太虛弱，盡量保持穩定才能上路。
    楊子晴遠遠看見門口有幾個人在哭鬧，還有人抬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走出來，陸海洋站在一旁，表情陰沉，看不清具體的情緒。
    她心裏一動，擠過人群走過去，開口問：“陸大夫，發生什麽事了？”
    陸海洋見是她，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歎了口氣，眼光投向那些堵在門口的人，聲音低沉：“不是病人的要上醫療車得交一定的費用，可很多家屬不願意交，已經鬧了一陣子了。”
    楊子晴心裏泛起一絲無奈，很想說這些人既然家屬都不願意上車，那旁人又何必多管，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話對陸海洋這樣有職業道德和責任心的醫生來說是極為刺耳的。
    “上麵怎麽說？”她又問。
    “上麵說就讓他們鬧，但凡有家屬留在病床上的一律不準走，看等隊伍啟程了他們急不急。”陸海洋說著，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眼中滿是疲倦。顯然，這裏要一直吵到天亮。
    楊子晴有些同情地看著他，目光掃到剛才抬出來的屍體，忽然想到什麽，問道：“我剛剛看到好像又死了一個人，是誰？”
    有她在，醫療區裏瀕死的人並不多，能救的她都盡力救了，而那些救不回來的也早已一個個去了，她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突然死去。
    陸海洋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眼裏閃過一道怒意，他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你跟我來。”
    兩人走到停屍的地方，陸海洋掀起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楊子晴眉頭一跳：“這是……”
    正是那個燒傷嚴重的病人，錢勇唯一還活著的兄弟。
    “他不可能會死！明明情況已經在好轉了！”
    “他就是死了。”陸海洋聲音冰冷，目光冷冽，“我懷疑是他殺，但看不出手法。可惜現在沒法做屍檢。”
    那燒焦的皮膚依舊焦黑猙獰，死者的麵目因為燒傷而極為恐怖，且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從外表根本看不出死因。
    楊子晴心中一緊，突然想起白天錢勇問過她的話，問道：“錢勇來過了？”
    陸海洋冷笑了一聲：“正是他來了，交了費用之後，人才死的。”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一個人的費用是三天一枚白核，包吃包喝，所有醫療用品都算在內，他也隻交了一枚白核。”
    楊子晴心頭發涼，三天一枚白核，其實已經是極為便宜的了，繳費也是為了體現公平——憑什麽有人能免費躺著被照顧，有人傷好了卻不願走？
    但如果用這一枚白核去救一個以後注定“麵目全非、身體虛弱”的人，那確實不太劃算，尤其對錢勇來說，這個兄弟恐怕隻是個累贅。
    如果真是這樣……楊子晴不禁心中一沉。錢勇可真夠可怕的。她回想起錢勇白天那句“我兄弟怎麽樣了”的話，頓時覺得諷刺意味濃烈，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這件事還是別張揚，說出去對你沒好處。”她低聲道，眼中閃過一絲寒意。錢勇現在是異能者，是勇士小隊的成員，而且聽說表現不錯，難道軍方會因為人品問題就動他嗎？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她忽然意識到，錢勇對於自己來說，何嚐不是那頭沒打死的老虎？
    他的境遇，處處都有她的輝子，說句不好聽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墮落也有她的推動。
    楊子晴臉色有些發白，想起燒傷事故發生後錢勇那句“我沒動過壞念頭”的話，如今聽來，不啻為一種嘲諷。
    “你自己也要小心。”陸海洋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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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後，去通知錢勇的人便把他帶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那個勇士小隊的組長，據說是“沒事來看看的”。
    錢勇看到屍體的瞬間，整個人愣住了，隨即便跪倒在地，哽咽起來。他的組長似乎對他頗為欣賞，當即站出來，一副要替他討回公道的架勢：“小劉的兄弟是誰負責照看的？早上不是說還好好的嗎？怎麽突然就死了？”
    陸海洋鏡片上閃過一絲冷光，麵無表情地說道：“人一直是我在治療，你的意思是懷疑我動了手腳？正好，我也覺得死得蹊蹺，屍檢吧，給大家一個交代。”
    那組長一聽陸海洋直接將問題扛在自己身上，連忙笑道：“陸大夫，我怎麽敢懷疑您呢？隻是覺得有些奇怪罷了。這人本來就傷得重，能撐到現在已經是陸大夫您的本事了，對吧，小錢？”
    錢勇顯然沒想到陸海洋會主動承擔責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臉上的表情僵硬而複雜。這件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
    不，楊子晴知道，這件事還沒結束。
    她站在陰影裏，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最終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淩晨的寒意刺骨，楊子晴卻沒有過多在意被隊伍拉開的距離。她一如既往地混在人群裏，穿過兩條街道，最終在士兵的帶領下，來到新區外一大片荒蕪的空地上。這片空地以前是稻田，如今卻被改造成土坡，滿是等待的車隊。
    車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一輛輛卡車整齊排列，幾乎看不到盡頭。每一輛車的車頭燈亮著，每隔一個方陣便有士兵高舉野營燈，映得整片區域燈火通明。目光所及，盡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呼喝聲、報數聲、催促聲此起彼伏，仿佛一場午夜的盛大出征。
    所有人，包括軍隊在內，總共被分成了六個車隊，每個車隊近十萬人，再細分為各個小組。醫療小隊配備給各個車隊，但主要集中在五號大隊。而三號車隊則是糧倉，負責大部分的生活物資儲備；四號車隊則是武器庫，載有武器軍備。兩者之間的物資有交叉，這樣即使某個車隊出現問題，另一部分的供應也不會立即斷絕。
    作為先鋒的一號車隊，由軍隊占了兩萬五千人的名額，政府安保力量則有五千。而二號車隊則集中了大部分勇士小隊和強者。最後的六號車隊負責斷後，武力配備同樣不弱。
    整體的編排和規劃井然有序，一眼望去，五號車隊顯得相對弱小，似乎也不太被重視……
    人群在士兵的指揮下繞了許久，終於進入了車隊之中，前後左右盡是車子，大家都彎著腰，借著車頭燈的光努力辨認車牌號，尋找自己的位置。
    楊子晴的車是 50523，很快便找到了。這是一輛軍用卡車，並不是那種改造成醫療間的，而是一輛普通的運輸車。駕駛座上隻有她和司機，車鬥裏則要安排十到十五名普通幸存者，男女老少皆有，甚至可能會安排一個異能者。路上這些人也算是她的臨時同伴，構成一個小集體。
    楊子晴心中暗道，統籌規劃的人還是想得挺周到的。不過，她想到當初嶽上校說隻給她一個車位時，她還以為會一路擠到蘇城，和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現在卻分到了副駕駛的位置，這待遇的變化大概是軍隊的懷柔政策。
    她認準了那油漆噴塗的車牌，正準備找司機核對身份。司機是全程跟車的，記住司機和車一樣重要，司機手上有乘坐名單，可以隨時核實，防止有人賴車或者缺人。
    結果她剛剛走到駕駛座旁邊，車邊忽然猛地竄出一個人：“你、你就是楊子晴楊小姐吧！”
    楊子晴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人嚇了一跳，這人剛才躲在黑暗中，人也黑，加上周圍嘈雜，她根本沒注意到。
    “對，我是。”
    “嘿嘿嘿嘿……”那人傻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手在迷彩服上擦了擦，然後伸出來，“我是 50523 車的司機，我叫章文。以後有什麽事要幫忙的您盡管找我。我什麽都能幹，就算不會的，你說了我也會最快速度學會！”
    這麽熱情？楊子晴眉頭微皺，警惕地盯著他。
    章文見她這樣，笑容僵了一下，趕緊解釋：“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那個……被您救過的，被捅了的那個！”他一邊說一邊比劃，似乎在努力提醒她。
    楊子晴這才恍然大悟：“是你啊，你都好了？”
    章文摸了摸自己的寸頭，憨厚地笑了起來：“好了好了，昨天就好了！現在能跑能跳還能開車！我當時真的以為自己完蛋了，沒想到楊小姐您這麽神奇！”
    楊子晴看著他，當時他滿臉是血，頭發又長又亂，現在剪成了寸頭，露出整個腦袋，倒是精神不少。如果他不說，還真認不出來。
    章文撓撓頭道：“頭發上血幹了真難洗，就幹脆剃掉了，後來發現還挺方便，省事。楊小姐，我幫您拿行李吧。”
    章文一口一個“您”，楊子晴聽得有些別扭，忍不住擺手：“別‘您’的了，直接叫我名字吧。對了，你穿著這身，是軍人？”
    章文動作一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嗨，剛參軍的，三個月入伍訓練都還沒結束呢。本來就該授列兵軍銜了，這不是末世來了，一切都沒了影兒嘛……我這哪算得上是軍人啊。”
    說到這事，章文眼中閃過一絲憋悶和不甘，似乎對錯過的東西耿耿於懷。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光，那份失落與期盼顯而易見。
    楊子晴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這個世界讓太多人錯過了本該屬於他們的生活，而她在重生之後，也在推著這些人走向完全不同的命運。她拍拍章文的肩膀：“至少你現在還活著，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章文聽到她的話，先是一愣，隨後笑得更加開懷：“說得也是，楊小姐，你放心，我這條命可是您的，隻要您一句話，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猶豫！”
    楊子晴輕輕點頭，目光深遠地看向遠處的車隊盡頭，心中默默想著——希望這樣的承諾，永遠不要有兌現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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