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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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魯哀公二年的初夏,楚國葉邑的官署裏彌漫著新麥的香氣。葉公沈諸梁穿著繡有犀兕紋樣的楚式深衣,左手撚著三縷長須,右手食指在案上的竹簡上輕叩:“仲由啊,你隨孔夫子周遊多年,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子路猛地挺直腰板,腰間的佩劍鞘撞到朱漆門柱上,發出 “當” 的一聲脆響。他想起夫子在陳蔡之間的破廟裏,就著漏下的月光講 “克己複禮”,野菜湯涼了也顧不上喝;想起在衛國驛館,夫子為辨析 “衛君輒與蒯聵孰是”,與子貢爭到後半夜,燭芯結了燈花也不剔 —— 可這些碎片怎麽拚成一個完整的夫子?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憋出句:“夫子…… 夫子很厲害。”
    葉公捋著胡須笑了,案上的銅壺滴漏 “滴答” 作響,像是在催促答案。子路的臉漲得通紅,粗布襦裙的領口都被汗浸濕了。
    回到城南的驛館時,暮色已漫過護城河。孔子正坐在窗前刪訂《詩經》,手裏的青銅刀筆在竹簡上劃過,留下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的刻痕,案頭的陶碗裏,半塊糙米餅還冒著熱氣。“夫子,” 子路把葉公的問話複述一遍,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大腿,“由笨嘴拙舌,說不清楚。”
    孔子放下刀筆,抬頭時鬢角的白發在夕照裏泛著銀光。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暖意:“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論語?述而》記載的這段對話,像一幅用月光和燭火繪成的自畫像。“發憤忘食” 不是餓肚子的蠻幹,是 “士不可不弘毅” 的使命在燃燒;“樂以忘憂” 不是傻樂,是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的通透;“不知老之將至” 不是記性差,是 “仁以為己任” 的專注讓時光失了重量。這種精神,藏著儒家最珍貴的密碼:生命的長度有限,燃燒的亮度卻可以無限,正如《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奮進本身就是對歲月最好的反抗。
    一、葉公問孔子:沉默背後的認知困境
    葉公沈諸梁在楚國是個傳奇。《左傳?哀公十六年》說他 “食采於葉”今河南葉縣),治下的葉邑 “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左傳?僖公四年》),是楚國北方的屏障。他平定白公勝之亂時,曾 “杖鉞而誓曰:‘國人有不聽吾言者,死’”《左傳?哀公十六年》),手腕強硬如鐵;可治理葉邑時又 “修溝洫,勸耕桑”《水經注?潕水》),把荒蕪的邊境變成了糧倉。這樣一個務實的改革派,對孔子這種 “席不暇暖” 的理想主義者,好奇裏藏著審視。
    子路 “不對” 的背後,是認知的迷宮。他跟著孔子從魯國走到楚國,見過夫子在朝堂上 “侃侃如也”《論語?鄉黨》),也見過在陋巷裏 “飯疏食飲水” 的淡然;見過對弟子 “誨人不倦” 的耐心,也見過斥季氏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的剛烈。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璣,怎麽串成能讓葉公明白的項鏈?《孔子家語?弟子行》說子路 “勇而有謀”,可這 “謀” 在描述夫子時突然短路 —— 就像讓一個慣於衝鋒的戰士,突然拿起繡花針。
    葉公與孔子的思想鴻溝,比楚河漢界還分明。葉公曾給孔子講過一個故事:“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論語?子路》)在他看來,兒子舉證偷羊的父親,是 “直”正直)的表現,就像他治葉時 “有功則賞,有罪則罰”,法理大於人情。
    孔子卻搖搖頭,說:“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在他眼裏,親情倫理是 “直” 的根基,就像《詩經?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連父母都不維護,何談正直?
    這種 “法治” 與 “德治” 的分歧,讓子路夾在中間像被夾在兩扇城門之間。葉公要的是 “能做什麽” 的政績,孔子講的是 “該做什麽” 的道義;葉公看重 “事功”,孔子強調 “心性”—— 子路知道這兩種語言不通,與其說錯,不如沉默。
    孔子的引導 “女奚不曰”,藏著 “因材施教” 的智慧。他太了解子路了:這個弟子能 “暴虎馮河”《論語?述而》),卻不擅長精微的描述,與其讓他講複雜的 “仁禮”,不如直指精神氣質。“發憤忘食” 是動態的生命狀態,“樂以忘憂” 是通透的心靈境界,“不知老之將至” 是超越的時間感知 —— 這三個維度構成的畫像,比任何事跡都更傳神。
    後來子貢聽說這事,對顏回說:“夫子這是把自己的精神,裝進了由也能拎得動的筐裏。”《孔子家語?子貢問》)確實,這種 “夫子自道” 的方式,比三千弟子的溢美之詞都有力量,正如《論語?子張》所言:“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
    二、發憤忘食:使命驅動的生命燃燒
    “發憤忘食” 的 “發憤”,在《說文解字》裏是 “懣也,從心賁聲”—— 不是拍案而起的憤怒,是心裏像揣著團火,不噴薄出來不罷休。孔子的 “憤”,是看到 “八佾舞於庭” 的僭越時的痛心,是聽聞 “苛政猛於虎” 的悲憤,是 “天下無道”《論語?公冶長》)的憂憤,這些 “憤” 像燃料,點燃了他 “知其不可而為之” 的執著。
    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這年春天,齊國送了八十名美女到魯國,季桓子 “三日不朝”《史記?孔子世家》),連祭祀的禮都廢了。孔子站在朝堂外,聽著季氏府裏傳來的靡靡之音,轉身對弟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那天傍晚,他帶著子路、子貢離開曲阜,開始了十四年的周遊之路。
    五十六歲,在人均壽命不到四十的春秋,已是 “老耋” 之年。可他像被上了發條的鍾,在衛國被監視,“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使孔子為次乘”《史記?孔子世家》),這分明是羞辱,他卻 “講誦弦歌不衰”;在宋國,司馬桓魋 “欲殺孔子,拔其樹”《史記?孔子世家》),他頂著烈日趕路,還安慰弟子 “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忘食” 的細節裏,藏著驚人的專注。《孔子家語?在厄》記載 “孔子厄於陳蔡,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 野菜湯裏連一粒米都沒有,顏回在破廟裏用三塊石頭支起陶罐,火苗舔著罐底,把野菜煮成了深綠色的糊糊。孔子卻在火堆旁給弟子講 “仁”,講到 “己欲立而立人” 時,突然問:“剛才誰把餅分了?” 弟子們麵麵相覷 —— 根本沒餅可分,夫子連餓了幾天都忘了。
    還有一次,顏回做飯時 “煤炱墮甑中,飯汙,因食之”《孔子家語?顏回》),被子貢看見,以為他偷吃。孔子知道後,沒有立刻斥責,而是在吃飯前 “禱於天”:“吾子之飯,若有竊食者,天厭之。” 顏回趕緊說明情況,孔子歎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孔子家語?顏回》)在饑餓中仍能保持對弟子的信任,這種 “忘食” 不是健忘,是 “道” 的重量壓過了生理的需求。
    孔子最看不起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論語?陽貨》)的人。他在衛國見那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 的士人,說他們 “難矣哉”《論語?陽貨》)—— 就像田裏的野草,隻知道瘋長,結不出一粒糧食。而自己 “發憤忘食”,是 “生無所息”《周易?係辭》)的生命態度:人生不是用來 “飽食” 的,是用來 “行道” 的。
    王充在《論衡?效力》裏說得透徹:“孔子周流,無所留止,非聖才不明,道大難行,故委國而去。” 這 “委國而去” 不是逃避,是 “發憤” 的另一種形式 —— 此地不容,便去彼地;此時不行,便待彼時,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一次滾落,都是下一次發力的開始。
    三、樂以忘憂:困境中的精神突圍
    “樂以忘憂” 的 “樂”,不是小兒得糖的雀躍,是 “孔顏之樂” 的深沉愉悅。《論語?雍也》記載顏回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 “樂” 與孔子的 “樂” 是同源的 —— 不是因為環境好,是因為心裏有 “道” 這棵常青樹,再貧瘠的土地也能紮根。
    孔子的 “憂” 有明確的清單:“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這四件事像四塊石頭壓在他心上:道德不進步,學問不傳授,該做的好事不做,犯了錯不改 —— 這些才是值得失眠的大事。至於 “貧與賤”《論語?裏仁》),他看得很淡:“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
    “陳蔡之困” 是對 “樂以忘憂” 的極致考驗。魯哀公四年,吳伐陳,楚救陳,恰好孔子一行在陳蔡之間,兩國大夫怕他 “輔楚害陳”,派兵把他們圍在了荒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史記?孔子世家》),子路拄著劍站起來,劍柄的銅箍都磨亮了:“君子亦有窮乎?” 語氣裏帶著怨氣。
    孔子放下手裏的琴 —— 他剛彈到《文王操》的高潮,弦都快斷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然後叫過子路、子貢、顏回,問:“《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史記?孔子世家》)
    這不是絕望的質問,是清醒的反思。等弟子們各抒己見後,他說:“道之不修,是吾醜也;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史記?孔子世家》)道理在我這裏,不用是他們的錯 —— 想通這點,憂愁就像被風吹散的煙,剩下的隻有 “樂”。那天晚上,他借著月光彈琴,顏回在一旁唱和,歌聲穿過包圍圈,連外麵的士兵都聽呆了。
    孔子的 “樂” 藏在日常的褶皺裏:“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論語?述而》)在齊國聽到《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不是味覺失靈,是音樂的愉悅蓋過了食欲;“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釣魚不用大網,射鳥不射歸巢的,看著魚兒遊回深水,鳥兒鑽進樹林,這種對生命的溫柔帶來的快樂,比滿載而歸更持久。
    他甚至能在最簡樸的生活裏找到樂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胳膊彎成枕頭,硌得後腦勺疼,可一想到 “道” 在心裏,就覺得比錦緞枕頭還舒服。
    對比《列子?天瑞》裏的杞人,更能顯出孔子的智慧。那個杞國人 “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愁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而孔子的 “憂” 和 “樂” 都錨定在 “道” 上,像船拋了錨,再大的浪也衝不跑。當注意力集中在有意義的事上,無謂的煩惱自然就 “忘” 了 —— 不是刻意忘記,是根本沒功夫想。
    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寫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把這種情懷擴大到了家國層麵,但內核和孔子的 “樂以忘憂” 是一樣的:把心放在大處,小煩惱就進不來了。
    四、不知老之將至:超越時光的精神活力
    “不知老之將至” 的 “老”,對孔子而言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他對葉公說這話時已六十八歲,《禮記?曲禮》“七十曰老”,按當時的標準,是貨真價實的老人了。他的牙齒掉了好幾顆,吃糙米餅得掰碎了慢慢嚼;耳朵也有點背,弟子回答問題得大聲點;最明顯的是頭發,從離開魯國時的花白,變成了全白,像秋天的蘆葦。
    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論語?子罕》記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看見河水東流,會感慨時光快,但從不唉聲歎氣 —— 反而把竹簡翻得更勤了。“孔子晚而喜《易》,序彖、係、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那串連竹簡的熟牛皮繩,磨斷了一次又一次,子貢找來新的韋繩,見夫子的指甲都磨出了血痕,勸他:“夫子,歇會兒吧,《易》是讀不完的。”
    孔子頭也沒抬:“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他不是真的想多活幾年,是覺得時間不夠用 —— 就像一個吝嗇鬼,總覺得錢沒賺夠,他是覺得道沒傳夠。
    “不知” 不是糊塗,是主動的超越。他當然知道自己老了,《論語?述而》裏他坦言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連做夢都夢不見周公了,這是衰老最殘酷的證據。但他把這份 “知” 轉化成了 “行”:既然老了,就更要抓緊時間。
    他 “刪《詩》《書》,定《禮》《樂》,作《春秋》”《史記?孔子世家》),這些工作耗神費力。刪《詩》時,他把三千多篇古詩讀了又讀,選出三百零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讀到動情處,會跟著唱,唱得眼淚掉在竹簡上,暈開墨跡。
    這種 “老而彌堅” 的精神,顛覆了當時對 “老” 的定義。《禮記?王製》說 “七十不致政,八十告存,九十日有秩”,老年人該 “含飴弄孫”,可孔子偏要 “誨人不倦”《論語?述而》)。他教子夏 “繪事後素”,教子貢 “貧而無諂”,教冉有 “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 這些教學場景裏,誰能看出他是個快七十的老人?
    他批評原壤 “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論語?憲問》),不是罵老年人,是罵那些活了一輩子沒幹過正經事的人。原壤見他來,“夷俟”伸著腿坐著),一點禮貌沒有,孔子用拐杖敲他的小腿:“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論語?憲問》)這 “賊” 是 “浪費生命” 的意思 —— 和原壤比,孔子的 “不知老之將至” 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五、孔子的自我認知:理想主義者的清醒
    孔子從沒把自己當 “聖人”。他說 “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論語?述而》),這不是謙虛,是清醒的自我定位:我隻是個 “為之不厭”做起來不滿足)、“誨人不倦”教起來不疲倦)的普通人。
    他對自己的定位是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 不是創新者,是傳承者。就像一個園丁,把堯舜禹湯文武種下的 “禮樂之樹” 修剪枝葉,讓它長得更茂盛。他 “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不是複古懷舊,是覺得這些老祖宗的智慧裏,藏著治世的密碼。
    他最清醒的認知是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子路對隱者桀溺說的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其實是夫子教他的。孔子見過太多 “禮崩樂壞” 的亂象:弑君的、篡位的、用天子禮的…… 他比誰都清楚 “克己複禮” 有多難,可還是要做。
    這種 “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的精神,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的內核。就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石頭總會滾下來,還是要推 —— 因為推的過程本身,就是對 “義” 的踐行。他說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裏仁》),這 “義” 不是空洞的口號,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的擔當。
    孟子說他是 “聖之時者也”《孟子?萬章下》),這個 “時” 字用得極準 —— 他能順應時代,又不被時代同化。在魯國做官時,他 “墮三都”拆三家大夫的城邑),用的是 “務實” 的手段;周遊列國時 “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守的是 “理想” 的底線。這種 “與時偕行”《周易?乾卦》)的智慧,讓他的 “發憤” 不盲目,“樂” 不空洞。
    六、曆史回響:發憤忘食的傳承譜係
    墨子的 “摩頂放踵”,是另一種 “發憤”。《孟子?盡心上》說他 “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從頭頂到腳跟都磨破了,隻要對天下有利,就幹。他帶著弟子 “穿草鞋,吃糙飯,日夜不休”《莊子?天下》),在各國之間奔波,止楚攻宋,止齊伐魯,活得像個苦行僧。
    有一次,他派弟子公輸般去幫楚國造雲梯,後來聽說要用來攻宋,連夜從魯國走到楚國,“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墨子?公輸》),說服楚王放棄攻宋。這種 “自苦為極”《莊子?天下》)的勁頭,和孔子的 “發憤忘食” 隔著學派,卻連著同一種精神:為理想獻身。
    張衡的 “數術窮天地”,把 “發憤” 用在了科學上。他 “少善屬文,遊於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後漢書?張衡傳》),可不好做官,專愛 “致思於天文陰陽曆算”。他覺得 “蓋律曆迭相治,景度相奸,知其歸趣,故能越世高談,審辨名分”《後漢書?張衡傳》),宇宙的規律比官場的規矩更迷人。
    他研製渾天儀,“驗之以事,合契若神”《後漢書?張衡傳》);發明候風地動儀,“其狀如酒尊,徑八尺,圍二十四尺”《後漢書?張衡傳》),龍首銜珠,蟾蜍承之,哪個方向地震,哪個龍首的珠就掉進蟾蜍嘴裏,“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麵,乃知震之所在”。
    這些發明在當時被嘲笑為 “無用之物”,他卻 “約己博觀,曆載構思”《後漢書?張衡傳》),用幾十年時間打磨。有次調試地動儀,連續三天沒合眼,仆人端來的飯都餿了,他才驚覺:“哦,該吃飯了。” 這種對科學的專注,和孔子忘食研《易》,是同一種 “發憤”。
    陸遊的 “僵臥孤村不自哀”,把 “不知老之將至” 寫進了詩裏。他晚年住在山陰的農村,“屋漏偏逢連夜雨”,床腳都泡在水裏,卻 “尚思為國戍輪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他的 “發憤” 是寫詩,“鐵馬冰河入夢來” 的豪情,“家祭無忘告乃翁” 的牽掛,都藏在字裏。
    八十五歲那年冬天,他躺在床上,呼吸都帶著寒氣,讓兒子拿來紙筆,寫下《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寫完筆掉在地上,再也沒撿起來。這種到老都燃燒的愛國心,是對孔子 “不知老之將至” 最動人的詮釋。
    七、樂以忘憂的當代映射:困境中的積極力量
    南仁東的 “天眼”,是現代版的 “發憤忘食”。1994 年,他在日本參加學術會議,看到國外的射電望遠鏡計劃,心裏像被紮了一下:“咱們中國也該有一個。” 這想法一冒出來,就像野草瘋長,再也擋不住。
    接下來的二十二年,他 “從壯年走到暮年”感動中國頒獎詞),帶著團隊 “踏遍貴州大山的每個角落”,找最合適的台址。有次在山裏迷路,暴雨把衣服淋透,幹糧也丟了,他靠野果充饑,晚上就睡在山洞裏,還笑著說:“這地方信號好,適合建望遠鏡。”
    fast500 米口徑球麵射電望遠鏡)建成時,他已經七十歲,肺癌晚期。同事勸他休息,他說:“我得看著它調試成功。”2016 年 9 月 25 日,望遠鏡啟用那天,他坐在輪椅上,看著巨大的 “天眼” 轉動,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眼裏的光比星星還亮。這種 “把命都搭進去” 的專注,和孔子 “韋編三絕” 一模一樣。
    武漢環衛工夫婦的 “樂”,藏在淩晨四點的街燈下。丈夫王師傅和妻子李師傅,每天淩晨四點起床,推著掃帚車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唰唰” 的掃地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他們要掃三公裏長的路段,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千元,卻供三個孩子上了大學。
    “累嗎?” 有人問。李師傅直起腰,捶了捶後背,圍裙上沾著灰塵:“累啊,冬天凍得手裂口子,夏天汗濕透衣服。但想想孩子們在學校好好讀書,就覺得值。” 這種在艱辛裏開出的 “樂” 之花,和孔子 “飯疏食飲水,樂亦在其中” 是同一種基因。
    銀發學堂裏的 “老學生”,演繹著 “不知老之將至”。北京東城區的社區學堂裏,七十歲的李阿姨戴著老花鏡學智能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戳來戳去,嘴裏念叨:“這個健康碼怎麽弄……” 八十歲的王大爺在練書法,墨汁濺到胡子上也沒察覺,寫的正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為什麽還學這些?” 記者問。李阿姨笑了,皺紋裏都是陽光:“活著就得學新東西啊,不然就成老古董了。” 這種對生活的熱情,和孔子晚年學《易》的勁頭,隔著兩千五百年,卻心意相通。
    八、發憤與樂憂的辯證:理想與現實的平衡
    “發憤忘食” 和 “樂以忘憂”,不是矛盾的兩極,是一枚硬幣的兩麵。沒有 “發憤” 的 “樂”,是無源之水,像阿 q 的 “精神勝利法”,虛得很;沒有 “樂” 的 “發憤”,是無油的燈,燃不了多久就滅了。孔子把兩者擰成了一股繩,讓 “憤” 有方向,“樂” 有根基。
    他在衛國擊磬,有個挑著草筐的人路過,站著聽了一會兒,說:“有心哉,擊磬乎!”《論語?憲問》)又說:“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論語?憲問》)這人看出他的 “憤”,也勸他 “算了吧”。孔子卻回答:“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 你說得對,但我做不到啊。這種 “知其不可而為之” 的 “憤”,和 “樂以忘憂” 的 “樂”,構成了奇妙的平衡:明知難,還能樂在其中。
    “不知老之將至” 的本質,是 “活在當下” 的智慧。孔子不糾結 “過去沒做好”,也不焦慮 “將來做不完”,隻專注 “現在該做什麽”。刪《詩》時就認真刪,講學就認真講,彈琴就認真彈 —— 這種 “當下即道場” 的態度,讓時間失去了衡量衰老的意義。
    
    這不是要每個人都變成孔子,而是要在自己的軌道上,找到那股 “憤” 和那份 “樂”。程序員為寫好代碼熬夜,教師為備好課查資料到天亮,農民為種好田起早貪黑 —— 這些都是 “發憤忘食”;加班後看到萬家燈火覺得值得,教出的學生有出息覺得驕傲,種的糧食豐收覺得快樂 —— 這些都是 “樂以忘憂”。
    九、終極意義:精神不朽的生命哲學
    孔子死後,子貢在他墓旁築屋而居,守了六年。有一天,魯哀公來祭拜,站在墓前說:“天不吊,不憖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餘在疚。”《孔子家語?終記》)—— 老天爺不仁慈,把這樣的老人帶走了,讓我孤零零地在位上發愁。
    可他不知道,孔子的精神早就像種子,撒在了弟子們心裏,撒在了《論語》的竹簡裏。漢武帝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後,這顆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枝葉蔓延到文化、教育、倫理的每個角落。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說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孔子這 “三不朽”,都源於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的精神:“立德” 是他的人格示範,“立功” 是他的教化之功,“立言” 是他的思想傳承。
    這種精神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時代開出不同的花。司馬遷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受宮刑仍寫《史記》,是 “發憤忘食”;蘇軾 “一蓑煙雨任平生”,屢遭貶謫仍寫詩作文,是 “樂以忘憂”;錢學森 “五年歸國路,十年兩彈成”,八十歲還指導科研,是 “不知老之將至”。
    葉公若聽到孔子的自我描述,或許會收起那份審視。他治葉靠的是 “力”,孔子傳道靠的是 “心”;他留下的是城池溝渠,孔子留下的是精神密碼。兩千五百年後,葉邑的城牆早已化作泥土,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這十二個字,還在滋養著無數生命。
    這或許就是生命的終極意義:肉體終會腐朽,但精神可以不朽;年齡終會增長,但熱情可以不老。當我們為理想燃燒,為熱愛堅守,為成長不停步時,都是在續寫孔子的故事 —— 不是要成為他,而是要成為 “活著” 的自己,熱烈地、通透地、專注地,活在每一個當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