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寒暄幾句，林柏升暫時離開，有下人過來上茶，還有一些剛剛是會上都沒看到的精致糕點。
    顯然主人家是想用心招待，林大人看起來也平易近人，問的都是一些家常。
    “哦，原來你是你父親啟蒙的，能考上秀才著實不易，你又這麽年紀輕輕就考上童生，你父親的心血也沒算白費，他這次可一同來府城了？”
    秦彥搖頭：“生父早已去世。”
    林大人麵露可惜，寬慰幾句，又問起他如今家裏還有什麽人，聊到他母親已經再婚招贅，如今一家人都在府城。
    本來這是很私人的家事，秦彥以為說到這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這位府尹大人似乎有些感興趣。
    “原來是這樣，那你對女子改嫁一事如何想？”
    秦彥一愣，不過還是同時整理好思路，說出自己的想法。
    “若是說我母親招贅的事情，我的繼父和妹妹、伯父，都是非常好的人，能與他們做家人，是我的福氣。”
    “至於尋常女子再嫁，我認為再嫁稱不上一個問題，對女子本身，嫁給何人、要不要再嫁，再嫁給何人，無論是出於情意還是利益，都一樣是為了過更好的日子。”
    “隻要不是被人逼迫、欺騙，再嫁和一嫁不該有分別。”
    林大人還是第一次聽這種觀點，愈發好奇：“你倒是不避諱說這些，隻是，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你家的情況，還是從哪裏看得？”
    秦彥想了想：“都有吧。讀書人本來就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大家都是尋常人，過尋常的日子，無論是家人的教導還是讀書，都是為了明辨是非，最後還是要回歸人世。”
    “百姓生兒育女，有人才有國，有國才有家，民不畏強是節，官不同汙是節，將不棄城是節……”
    “女不二嫁，算什麽節？”
    到底是少年人，說到最後一句，帶著點頗顯嫌棄的個人情緒，林大人聽得一愣，轉而哈哈大笑起來。
    “有趣，有趣！”
    思維敏捷，言之有物不說，還同時有才學，最重要的是麵對他，也不緊張，毫不遲疑的陳述觀點。
    怪不得在一眾學子當中能顯得格外出挑，確實難得。
    他話鋒一轉：“你詩會作的詩我也看了，詩是好詩，振聾發聵，你說，你想百姓都有書讀，你想過這天下有多少人？”
    秦彥沉默著沒說話。
    林大人喝了口茶，繼續道：“你知道天下最多的藏書在那些人手裏嗎？”
    秦彥知道，書自然是在讀得起的人家，而要藏書，那定然要有錢有勢。
    “在世家大族手中。”
    “世家就是靠這些積累自己的人脈，把一代代人都緊密的綁在一起，他們興建族學，統一藏書，那些書已經遠超金銀珠寶的重要性，被當做傳家寶。”
    “隻要世家不沒落，他們甚至不允許這些書流傳出去。金錢、人脈都是權力，在他們眼裏，讀書也一樣。”
    林大人提起一樁往事，前朝曾經有一名士去到遙遠的外族，將所見所聞寫成一本書，後來有人發現了這當中有利可圖，不到半月便收走了他寫的、包括其他書齋請人抄寫的市麵上流通的所有書。
    秦彥聽了，表情卻未變，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什麽世家，但他清楚人為了利益能做到什麽地步，這種事，自然有可能發生。
    “大人，我認為，天下大事，無有一件能一朝而成，其中尤以事關百姓、天下蒼生為最。”
    他神色平靜，不改自己所想，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隻要事情是對的，那就總要有人去做，就算這件事窮盡一生也不能做成，但我做的事情，總有被人看到和認可的時候。”
    “一代不行就兩代，兩代不行就世世代代，人生在世，功名利祿隻是眼前的財富，思想上的枷鎖。”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人間正道，要青史留名，為萬世開太平。”
    林大人反問他：“你認為你能做到？”
    秦彥卻反問：“大人燒過地嗎？”
    “燒地無需點燃每一根草，隻要一點火星，火勢就會蔓延，為了不燒太烈，尋常都選沒什麽風的日子，若是有風，火會呼啦啦的燒起來。”
    “就算一日下雨，隻要不停地投下火種，東風到時，總有燎原之日。”
    林大人沉默著，看了秦彥許久。
    “你知道，你今日做的這第三首詩，如果不是在這小小的詩會上，而是放到京城，被有心人知道，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嗎？”
    林大人沒有說是否支持他的觀點，而是轉移話題：“你想過後果嗎？”
    他的神色與剛才閑聊一般不同，嚴肅了幾分，語氣也隱含氣勢，讓人能感受到一絲壓力。
    “京城那樣的地方，一把豆子丟出去，能打出一群讀書人，達官顯貴、滿朝文武，有幾個不是讀書人，有幾個不算是你口中的‘士’？”
    “無論你心中怎麽想，日後又打算怎麽做，你若是不肯定他們的地位，他們就絕對不會認可你，到時候，你覺得是與他們對抗更重要，還是你口中的‘開民智’更重要？”
    秦彥沉吟半晌，明白了林大人的意思。
    過剛易折，除非他此生不入仕，否則無法避免要與一些人打交道，為官有為官之道，隻想當一個清官，和想當一個能做成事的官，這兩者可是天差地別。
    他深深的朝著林大人行了一禮：“多謝大人提點，晚輩受益匪淺！”
    林大人見他不是死腦筋的頑固不化之人，心下滿意，表情輕鬆了不少。
    “無妨，你如今還年少，正是讀書的時候，日後就會慢慢明白了，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有時候懂得變通不是一件壞事，重要的是不要忘記你真正要做的事。”
    “為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折了自己，那就太蠢了，現在有些話傳出去，不過可以說一句‘年少輕狂’，日後可就不一定了。”
    秦彥再度道謝。
    兩人已經聊了許久，秦彥才得以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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