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簷下深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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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冽的茶香在簡陋的石桌旁縈繞,山風穿過籬笆,帶來草木的氣息。
    短暫的寧靜之後,楊不拙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杯,目光如深潭般投向武陽,緩緩開口,打破了沉寂:
    “這次下山,卷入的漩渦,不小吧?”
    武陽握著溫熱的茶杯,指節微微泛白。
    他沒有回避,坦然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
    “是,師傅。弟子如今處境…如履薄冰,步步艱難。”
    楊不拙微微頷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劉蜀大王劉煜,丞相謝飛…這兩位,怕是從未真正信任過你。此番派你出兵,與楚烈合縱伐魏陽,可曾予你劉蜀一兵一卒?一糧一餉?”
    武陽苦笑搖頭。
    “名義上是兩國聯軍,實則…靖亂軍是孤軍奮戰。劉蜀…未出一兵一卒,糧秣軍械,皆需自籌,甚至還需向楚烈國借道、交涉。”
    “不出力,卻要分利。”
    楊不拙的聲音平靜無波,卻一針見血。
    “三郡之約,化州已在你手。伐魏無論成敗,劉煜都穩賺不賠。勝,他得利;敗,損耗的是你靖亂軍,是楚烈的力量。而他劉蜀,坐山觀虎鬥,毫發無損。好算計。”
    武陽心中一震,師傅雖隱居深山,對天下格局的洞察卻如此清晰。
    他接著道:“不僅如此,在楚烈國內部,弟子與掌權的二公子熊亮、三公子熊炎,關係亦是水火不容。此次伐魏陽之路,楚烈是主力,若這兩位公子處處掣肘,甚至暗中作梗…前路必是荊棘遍布,寸步難行。”
    說到這裏,武陽略作停頓,抬眼看了看楊不拙和一旁凝神傾聽的楊元昊,決定坦誠相告。
    “弟子不敢隱瞞師傅和元昊先生。正因局勢凶險,為靖亂軍數千兄弟尋一條活路,弟子…已與二公子熊亮冰釋前嫌,秘密結盟。”
    “哦?”
    楊不拙的眉頭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這訝異化作一絲了然和淡淡的讚許。
    他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與熊亮結盟…好,好!看來這些年,你不僅槍法精進,這審時度勢、權衡利弊的本事,更是長進了不少!懂得借力打力,在夾縫中求存。如此,後續的聯合之路,雖依舊艱難,但總算多了幾分騰挪的餘地,不至於處處被動挨打。”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如同要看進武陽心底。
    “那麽,武陽,你且告訴為師。如今這天下大勢,在你眼中,是何光景?而你…對你自身,對靖亂軍,今後欲行何路?”
    這一問,如同重錘敲在武陽心上。
    他端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眼神瞬間變得複雜無比。
    院中一片寂靜,隻有山風拂過鬆林的嗚咽和遠處隱約的鳥鳴。
    蘇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武陽。
    楊元昊也收起了慣常的豪爽笑容,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時間仿佛凝固。
    武陽的眉頭緊鎖,眼神飄向遠處翻湧的雲海,那裏仿佛映照著天下紛亂的棋局。
    過往的經曆,現實的困境,未來的迷茫…種種思緒在腦海中激烈碰撞。
    良久,他才緩緩放下茶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疲憊和清醒的痛楚。
    “師傅,弟子…看得分明。”
    武陽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仿佛從心底艱難地擠出。
    “劉蜀大王劉煜,丞相謝飛…早已視弟子和靖亂軍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弟子當初剿滅叛軍,立下戰功,彼時諸葛先生與趙甲等兄弟皆勸我…當有所保留,不可盡交兵權。是弟子…愚忠!以為交出兵權,作為劉蜀特使遠赴乾元龍皇城為那乾元皇帝賀壽,便能表明心跡,消除君忌…”
    他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眼中是深切的悔恨。
    “可結果如何?待弟子自龍皇城歸來,兵權早已被架空!靖亂軍被拆分,調防,精銳被抽調,補給被克扣…徒留一個虛名!若非此次伐魏陽需一柄利刃在前,恐怕…弟子早已被棄之如敝屣!”
    武陽握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
    “劉煜此人,絕非昏庸無能之輩。然其心胸…實難容人!尤其容不下一個在軍中威望日隆、又非其嫡係的我!弟子當初一念之差,未聽良言,才致使靖亂軍由盛轉衰,令眾兄弟跟著我受此折辱與委屈!此乃弟子之過!”
    沉重的自責彌漫在空氣中。
    楊元昊看著武陽痛苦的神色,忍不住一拍大腿,甕聲甕氣地插話道。
    “嗨!既然那劉蜀小肚雞腸,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幹脆就別回去了!帶著你的靖亂軍,投了楚烈國便是!以你的本事,在楚烈混個將軍當當,總比回去受那鳥氣強!”
    他話音剛落,楊不拙的目光便如兩道冰冷的寒芒,倏地掃了過來,帶著一種無聲的斥責。
    楊元昊被自家老哥看得脖子一縮,訕訕地嘿嘿笑了兩聲,抓了抓頭發,不再言語,顯然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過於輕率。
    武陽感激地看了一眼楊元昊,隨即苦笑著搖頭。
    “元昊先生好意,弟子心領。隻是…投靠楚烈?”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清醒的審慎。
    “弟子與二公子熊亮雖暫時結盟,不過是權宜之計,互相利用罷了。熊亮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至於三公子熊炎,更是視弟子為仇讎。楚烈王年事已高…將來無論哪位公子繼位,弟子這等手握重兵、根基不穩的外來將領,處境隻會比在劉蜀更加凶險。”
    武陽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冷峻,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
    “俗語有雲: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弟子如今尚有利用價值,尚能在這夾縫中求存。可一旦伐魏功成,或局勢有變…弟子在楚烈,隻怕落得個比在劉蜀更慘的下場!身死族滅,亦未可知!”
    這番話,冷靜而殘酷,將投靠楚烈的巨大風險赤裸裸地剖開。
    蘇落聽得心驚肉跳,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楊元昊也收起了笑容,臉色凝重起來。
    武陽說完,目光重新落回楊不拙身上,帶著一絲迷茫,也帶著一絲尋求答案的期盼。
    他將自己的困境、擔憂、以及投靠他國的巨大風險都坦誠剖析了出來,卻似乎仍未找到那條真正的出路。
    楊不拙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直到武陽話音落下,小院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無波,直直地鎖定武陽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偽裝與猶豫,看到那靈魂最深處的悸動。
    他沒有評價武陽對劉煜、謝飛的分析,沒有評判他與熊亮結盟的對錯,也沒有就投靠楚烈的風險再多言一字。
    他隻是平靜地,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看著武陽,緩緩地、清晰地吐出兩個簡短卻重逾千鈞的字:
    “所以呢?”
    這三個字,像無形的巨石投入武陽心湖,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沒有答案,卻比任何答案都更具力量!這句話逼問著武陽,在否定了兩條看似可行的道路愚忠劉蜀、依附楚烈)之後,你武陽,究竟意欲何為?
    武陽的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無形的閃電擊中。
    他眼中的迷茫瞬間被巨大的衝擊所取代,隨即是更深的思索和掙紮。
    他之前所有的陳述,都是在訴說困境,是在解釋“不能如何”。
    而楊不拙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卻是在逼他回答——“那你要如何?”
    空氣仿佛凝固了。
    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蘇落緊張得手心冒汗,連楊元昊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看著陷入巨大思索風暴中的武陽。
    石桌上的茶湯,熱氣似乎都凝滯了。
    武陽的眉頭擰成了死結,額角青筋微微跳動。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握緊又鬆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過往的經曆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速閃現:從潘峰、傅恒盤款,到幽岷山草廬中的勤學苦練;從初入軍陣的懵懂,到血火戰場上的搏殺;從手握重兵的意氣風發,到被架空兵權後的屈辱與不甘;從龍皇城的繁華虛影,到化州郡的如履薄冰…還有靖亂軍兄弟們一張張或期待、或憂慮、或忠誠的臉龐。
    悔恨、不甘、憤怒、責任、迷茫…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岩漿在他胸中翻滾、衝撞!
    兩條看似可行的路都被他自己無情地堵死了!
    劉蜀是死路!楚烈也是死路!難道…真的要坐以待斃?等著被劉煜徹底拋棄?等著被熊亮榨幹價值後無情拋棄?等著被熊炎尋機報複?
    “不!”
    一個低沉而壓抑的聲音從武陽緊咬的牙關中擠出。
    這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火山爆發前壓抑的狂暴力量!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不再是迷茫和痛苦,而是被逼到絕境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凶狠與前所未有的清醒!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劈開眼前所有的迷霧!
    他不再回避楊不拙那穿透靈魂的目光,而是死死地迎了上去,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為巨大的決心而帶著一絲嘶啞,卻字字如鐵:
    “所以…弟子不能坐以待斃!不能將靖亂軍數千兄弟的身家性命,寄托於劉煜的仁慈,或是熊亮那隨時可能反噬的‘盟友情誼’之上!更不能等到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天!”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破釜沉舟、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
    “弟子當初愚忠,交出利爪,換來的是猜忌與架空!此路不通!依附熊亮,看似權宜之計,實則飲鴆止渴,終將被楚烈王庭的傾軋所吞噬!此路…亦是死路!”
    武陽“唰”地站起身,目光如炬,掃過楊不拙、楊元昊,最後落在蘇落年輕而震驚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石板上,鏗鏘作響:
    “師傅問弟子,路在何方?”他猛地攥緊拳頭,一股從未有過的、屬於亂世梟雄的霸烈氣勢,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從他身上升騰而起,竟隱隱與這幽岷山巔的蒼茫雲海相呼應:
    “路,隻在弟子自己的腳下!隻在靖亂軍數千把刀槍之上!隻在…力量二字!”
    “力量?”楊不拙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平靜,聽不出喜怒,仿佛在確認。
    “是!力量!”武陽斬釘截鐵,聲音如同金鐵交鳴,“足以自保的力量!足以讓劉煜、謝飛不敢再輕易算計的力量!足以讓熊亮、熊炎之流不敢輕易翻臉的力量!甚至…足以在伐魏之後,在這亂世棋局之中,為弟子和靖亂軍的兄弟們,掙出一片立足之地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楊不拙,仿佛在宣告一個重大的決定:
    “師傅,弟子明白了!過去的錯,在於弟子手中無足夠的籌碼,隻能任人拿捏!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終究是鏡花水月!唯有將力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成為那不可輕侮的一方,才有資格談生存,談未來!否則,無論投靠誰,都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隻待時機成熟,便任人宰割!”
    “好!”
    楊不拙猛地一拍石桌,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茶杯裏的水都晃了幾晃。
    他眼中精光四射,滿是激賞。
    “有此心誌,方不枉費為師當年授你槍法,教你明理!”
    楊不拙站起身,負手走到崖邊,望向腳下翻騰的雲海,聲音變得悠遠而深邃:
    “力量…是亂世立足之本!但武陽,你要記住!”
    他倏然轉身,目光如電,直刺武陽心底,
    “力量本身無分善惡,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你今日所求之力,是為守護?還是為掠奪?是為踐行你心中之‘正’,還是隻為滿足一己之野心?”
    這靈魂拷問,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武陽沸騰的熱血冷靜了幾分。
    武陽迎上楊不拙的目光,神情無比鄭重,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弟子所求之力,隻為守護!護佑靖亂軍兄弟性命無虞,護佑跟隨我的百姓不被戰火荼毒!在這亂世之中,爭一方淨土,行弟子心中所持之‘正’!若有違此心,天地共誅,人神共棄!”
    楊不拙看著武陽眼中那堅定而清澈的光芒,終於露出了真正欣慰的笑容。
    他走回石桌旁,提起茶壺,為武陽續上了茶。
    “記住你今日之言。”
    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平和,卻蘊含著千鈞之力。
    “化州郡是你的起點,伐魏陽之戰是你的磨刀石。如何在漩渦中攫取力量,如何在夾縫中壯大自身,如何持心守正…前路漫漫,好自為之。”
    武陽端起那杯溫熱的茶,一飲而盡。
    苦澀與回甘交織,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方向已明,前路凶險依舊,但他眼中再無迷茫,隻剩下銳利如槍尖的決意。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將真正踏上一條屬於他自己的、布滿荊棘卻也充滿可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