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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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洪浩有些癲狂,“憑什麽他們怎麽都可以,我就不行!”
“誰說不可以?”阿發望著皎皎明月,悠悠道:“你現在不就是跟他們一樣麽?不過他們賭錢輸了可沒有你這般抱怨。”
洪浩一愣,阿發的話簡單直接,讓他無言以對。
“你不能既要又要還要……”阿發歎一口氣,“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你一人占完。”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不過是洪浩一時間難以接受。
“走吧,回去喝酒。”阿發又笑嘻嘻道,“你早該學會喝酒了。”
洪浩搖搖頭,“我不會,以前我在黃府做雜役,有個大娘告訴我不會喝酒最好不要學,說喝酒不好……我便一直未曾喝過。”
“婦人之言,慎不可聽。”阿發不以為然,“嘿嘿,須知‘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等你喝了,便知道這酒的千般好處。”
“我還是不想喝。”洪浩正色道,“我見過別人喝醉後與平日判若兩人,我不想那樣子。”
“你現在和之前本就是判若兩人,還怕個甚?”阿發並不相饒。
“還是……”洪浩遲疑道:“還是算了吧。”
阿發眼睛滴溜溜一轉,突然道:“小兄弟,可還記得你當年講你去洞汀城,學了一招叫做‘思無邪’的劍招?”
洪浩點點頭:“自然記得,我印象極深。這是胡喜前輩拚著身死道消,在臨死前傳授於我。他當時用這一招證明了他的清白。”
阿發點點頭,“我也是久聞其名,但卻一直無緣一見,今日不如你替我演練一回,讓我也開開眼。”
“這有何難,既然前輩想看,我便給前輩瞧一瞧。”
說罷他緩緩抽出水月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起清冷的光暈。這水月劍玉潔冰清。與思無邪最為相宜。若是用洞天便差點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認真回憶著胡喜傳授的每一個細節。
“思無邪”起手式極為簡單——劍尖輕抬,如拈花般溫柔。洪浩手腕輕轉,劍鋒在空中劃出一道澄澈的弧光。起初一切順利,劍尖凝聚的靈光如同晨露般純淨。
然而就在劍勢將成之際,他眼前突然閃過通天山莊滿地的屍骸。劍光頓時一滯,原本流暢的軌跡突然扭曲,如同被汙染的溪流。凝聚的劍氣忽地潰散,化作點點光屑飄落。
“不對……”洪浩皺眉,“再來。”
這一次他更加專注,劍尖點出的靈光比先前更為明亮。劍招行至中段,劍身上竟浮現出胡喜踏出城門時的虛影——那純粹得近乎透明的眼神。
可就在虛影即將與劍勢相融的刹那,洪浩心頭突然湧起一陣煩躁。劍光驟然變得渾濁,“錚”的一聲脆響,劍鋒震顫著又偏離了軌跡。
阿發在一旁輕輕搖頭:“劍招未錯,錯的是執劍之人。”
洪浩兀自不服,第三次舉劍。這次劍勢才起,水月劍突然發出痛苦的嗡鳴。劍身仿佛重愈千鈞,最終整柄劍劇烈顫抖著脫手而落,“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月光下,水月劍的劍身上倒映出洪浩通紅的雙眼——那裏麵滿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戾氣。
洪浩頹然倒地,他心知肚明——“思無邪”不僅僅是一招劍法,它是一種境界,一種對劍道、對人生、對世界的深刻理解和領悟。它不追求一時的勝利,不計較一劍的得失,而是在每一次揮劍中,尋找心靈的歸宿,尋找生命的真諦。
心存淫邪之輩,永遠無法使出這招。
阿發重重歎口氣,緩緩上前,俯身拾起水月劍,拿在手中細細端詳。
水月映射明月清輝,柔和端莊,相得益彰。
阿發將水月劍輕輕一拋,劍身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他並未伸手去接,而是任由長劍懸浮在半空,劍尖微微顫動,發出清越的龍吟。
“瞧仔細了。”阿發的聲音忽然變得如月光般空靈澄澈。
隻見他右手虛引,水月劍竟自行舞動起來。劍勢起時如春風拂柳,不帶一絲煙火氣。劍尖凝聚的光芒純淨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照見人心最深處的角落。
洪浩瞪大了眼睛。這分明就是“思無邪”的起手式,卻比他方才施展的更加渾然天成。
阿發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邃的寧靜,他似乎在沉思,在回憶,在感悟。而隨著他的思緒流轉,那劍尖上的光芒也越來越亮,越來越凝實。
劍光最終化作一道通天徹地的光柱,直貫雲霄。夜空中的雲層被一分為二,露出最為璀璨的星河。
阿發收劍而立,眼中的澄明漸漸褪去,又恢複了平日的玩世不恭。
洪浩望著地上漸漸消散的劍光,雙目赤紅,聲音沙啞:“原來前輩也會此招……”
阿發搖搖頭,“我之前並不會……”
"但就在剛才,"阿發咧嘴一笑,"看你使了三遍,癡兒都學會了。"
這個火上澆油,雪上加霜的回答讓洪浩如遭雷擊。
阿發並不知劍訣,不過是看了他三次失敗的演練,就完美重現了胡喜前輩的劍招劍意。這個吃喝嫖賭的前輩,內心竟比他這個“赤子”還要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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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浩終於崩潰。“前輩,酒在哪裏?”
酒果然是好東西。
洪浩顫抖著接過阿發遞來的酒碗,琥珀色的液體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遲疑片刻,終於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如烈火般滾過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阿發哈哈大笑,又給他滿上一碗:“第一口都這樣,再來!”
第二碗下肚,灼燒感減輕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開來。洪浩感覺自己的四肢開始發軟,眼前的阿發似乎變成了兩個。
“好……奇怪的感覺……”洪浩喃喃道,舌頭已經有些打結。
阿發又遞來第三碗:“一醉解千愁,喝完你就明白了。”
這一次,洪浩不再猶豫。酒液入喉,他忽然覺得胸中鬱結的塊壘似乎鬆動了一些。那些血色的記憶——大娘支離破碎的屍身、通天山莊的斷壁殘垣、雜役驚恐的眼神——都變得模糊起來。
“再來!”洪浩主動抓起酒壇,給自己倒了第四碗、第五碗……
隨著一碗接一碗的酒下肚,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但思緒卻異常清晰。那些被他刻意壓抑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對複仇的渴望、對殺戮的恐懼、對自我的厭惡……
“我……我到底是誰……”洪浩抓著酒壇,眼淚混著酒水一起滾落,“我不過是磨盤山下……一個苦哈哈采藥的小娃兒……老天爺你莫要整我了……”
阿發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繼續給他斟酒。
當第七碗酒喝幹時,洪浩終於徹底崩潰。他踉蹌著站起來,又重重摔倒在地,開始嚎啕大哭。白發沾滿了泥土和酒漬,昔日銳利的眼神渙散無光。
“哥哥……”小炤想要去扶他,卻被他一下子甩開。
“師父……師父……”他像個孩子般蜷縮在地上,反複呼喚著大娘,“我好累……真的好累……”
阿發歎了口氣,將最後半壇酒放在他手邊:“喝吧,醉了……就不痛了。”
洪浩抓起酒壇,仰頭痛飲。酒液順著下巴流淌,打濕了衣襟。當最後一滴酒入喉,他的眼神終於完全渙散,陷入了黑甜的醉鄉。
“你為什麽要讓哥哥喝酒?”小炤氣呼呼對阿發吼道:“哥哥有個好歹,我就把你當柴火燒了。”
“好凶的小狐狸。”阿發嬉笑道:“你幫你哥哥燒了那麽多人,就不怕被雷打?”
“我的命是哥哥救回來的,自然是要幫他。”小炤大聲道:“就算打雷我也不怕。”
“那如果有一天……”阿發沉吟道,“你哥哥需要用火靈石去做別的事情,你要怎麽辦?”
小炤並無絲毫猶豫,“火靈石本來就是哥哥給我的,隻要是對哥哥好,我就還給他。”
“倒是有情有義的小狐狸。”阿發笑道,“不過眼下我是在幫你哥哥,你看不出來麽?”
小炤疑惑道:“你為什麽要幫哥哥?”
“因為……”阿發狡黠一笑,“嘿嘿,我欠你哥哥銀子。”
“好了,你哥哥睡在地上可不雅致,我們把他弄回床上去睡……”
洪浩醒轉過來,已經是翌日午時。
宿醉後的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夜的事情,現在隻剩下頭痛欲裂和無盡空虛。
“哥哥你醒了。”小炤望見洪浩空洞無神的雙眼關切道,“你昨晚喝了好多酒。”
隨著小炤的提醒,洪浩的記憶才一點一點恢複,“呃,好像是的……”他望一望四周陳設,終於確定這裏是青樓而不是客棧的房間——想想也是,阿發怎麽會住客棧!
“阿發前輩呢?”洪浩一邊揉自己太陽穴一邊問道。
“在隔壁房間,”小炤給洪浩遞過來茶水,“他把這間房的女子也叫到他房間去了,他們三人好像聊了一整夜沒睡……我現在去叫他。”小炤隻道隔壁一夜的哼唧是幾人秉燭夜談。
洪浩連忙道:“不消不消,呃,他……聊完了自然會過來。”
靈兒閃現,“公子,喝酒的感覺如何?你可知你昨晚睡得像個嬰孩?”
洪浩錯愕道:“睡得像個嬰孩?呃……你是講我睡得安詳沉穩?”
靈兒冷哼一聲,嘲諷道:“我是講你睡著睡著就醒來開始哭,哭著哭著又睡著了。如此反複……”
洪浩望向小炤,見小炤用力點頭,知道靈兒並非是拿話誆他,頓時感覺一陣羞恥。
這酒是不能再喝了,太掉形象了。
況且,醉夢中雖然暫時忘卻了痛苦,可醒來,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正想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阿發打著哈欠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倦意幾分滿意,頸脖處還有幾個胭脂印子。
“醒了?”阿發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昨晚睡得可好?”
洪浩臉上顯現出一絲窘迫,低聲道:“前輩……昨晚我……”
“你昨夜說了很多。”阿發打斷他,眼神突然變得清澈,“你說你恨這世道不公,恨自己無能,恨仇人逍遙……但你可知道,你最該恨的是什麽?”
洪浩茫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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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自己。”阿發一字一頓道,“你最該恨自己不夠純粹。”
洪浩渾身一震,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片。
“你以為老天爺給你氣運是因為你善良?錯了!”阿發抹了抹嘴,“這世上善良的人多了去了,憑什麽偏偏是你?”
洪浩茫然地搖頭。
“是因為以前的你夠純粹!”阿發的聲音突然提高,“你殺豬時就隻想殺豬,救人時就隻想救人,從不會瞻前顧後、權衡利弊。這種純粹,才是真正的"道"!”
“可現在呢?”阿發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變得不再純粹。你殺通天山莊的人,不隻是因為他們是仇人,還因為你需要發泄!需要從殺戮的血腥中獲得滿足和暢快!”
洪浩的身體微微顫抖,阿發的話像刀子一樣刺進他心裏。
“老天爺給你的不是"好運",而是"道運"。”阿發繼續道,“當你順應本心、純粹行事時,天地自會助你。可一旦你背離了這份純粹,氣運自然就會離你而去。”
“胡喜的"思無邪",你使不出來,不是因為你殺孽太重。”阿發俯身拾起碎片,“而是因為你不敢直麵自己的本心。你既放不下仇恨,又忘不了善良,兩頭都想占,結果兩頭都落空。”
阿發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你講自己活得累,像你這般擰巴,扭捏,豈能活得不累?”
“你知道我為何能隻看三遍就學會"思無邪"?因為我活得簡單——偷雞摸狗時專心偷雞摸狗,路見不平時專心路見不平,攢功德時就專心攢功德……不像你,殺人時想著仁義,行善時念著複仇。”
一陣清風吹來,洪浩的白發隨風飄蕩,眼中血絲漸漸褪去。
“前輩幫我。”
“要重新純粹,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阿發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這地上的碎瓷,要麽一片片撿起來拚好,要麽——”
他忽然抬腳,將剩下的碎片碾成齏粉:“幹脆重燒一個。”
窗外傳來賣糖人的吆喝聲,孩童的歡笑聲。洪浩望著地上的瓷粉,忽然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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