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宦官掛帥,無果而終的河朔削藩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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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河朔一帶多為安祿山節製之地,早在安史之亂後,就已形成了以平盧、魏博、成德、幽州四鎮為主的割據局麵。德宗曾窮六年之功、舉全國之力予以圍剿,不僅隻取得了名義上的臣屬關係,遠未動搖其根本,而且讓他一改往日對藩鎮的強硬態度,變得一味姑息遷就。
    到了憲宗時期,四鎮節帥雖幾經變遷,但割據自立的大格局依然如故!
    平盧節度使經李正臣、李納父子傳至李納之子李師古,李師古無子嗣,死後又將位置傳給了異母弟李師道。李師道因非嫡出,時常貶謫外地過的很困窘。長年的冷遇,讓他染上一身市儈氣,無論是格局眼光還是能力品行,比起他的前任都差了許多,讓李家在淄青地區雄厚的統治基礎有所弱化。
    魏博軍鎮經田承嗣、田悅、田緒,傳至田季安。田悅、田緒是堂兄弟,田季安是田緒之子,與李師道一樣屬於“藩三代”。當年田緒猝死,十五歲的他被擁立為帥,憲宗登基時也不過才二十五歲。不要說與老而彌堅的田承嗣、年少成名的田悅比,即便是他那個酗酒成性的父親田緒,也比他老辣的多。
    成德軍鎮自王武俊死後,傳位給了兒子王士真,王士真久經戰陣,且在父親影響下對朝廷比較尊重,但因年歲較高,健康狀況不容樂觀。
    至於幽州,朱滔被朝廷所敗羞愧而死,軍中將士將威信較高的副帥劉怦轉正。相比野心勃勃的朱滔,劉怦要穩重厚實的多,劉怦死後把位置傳給了兒子劉濟。
    此外,還有從成德分割出去的易、定二州,被朝廷命名為義成軍,其節帥也從張孝忠傳至其子張茂昭。此人能力品行在眾多“藩二代、藩三代”中,表現的較為搶眼。
    綜上所述,河朔各鎮節帥通過父死子繼的方式,均已傳了二至三代。有句俗話叫“富不過三代”,他們顯然沒能逃過這一宿命,呈現出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麵!
    【02】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病故,其子副大使王承宗自稱留後,並奏告朝廷請求襲爵。
    此事在河朔已成常態,所謂奏告也不過走個形式,朝廷隻需順理成章的批複下來,雙方即可皆大歡喜。但憲宗卻想借機革除河朔藩鎮世襲製的弊端,由朝廷自行委任節度使,如果王承宗不聽就出兵打他。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不久前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病故,他的異母弟李師道自稱留後,朝廷未作任何幹預,很快就下達了正式命令。
    宰相裴垍諫言道:“李師道的父親李納生前極為囂張,且長期與朝廷對抗;而王家卻一直忠於朝廷,特別是王武俊,更是有功於國。陛下準許李師道承襲,但卻不讓王承宗繼任。同樣的事不一樣的結果,王承宗恐怕不會聽命。”
    憲宗有些猶豫,便將此事發給翰林院商議。
    李絳等人經過討論,認為:“河北各鎮長期不尊奉朝廷詔旨,天下人無不憤怒歎惜,然而現在想革除舊弊,恐怕時機尚未成熟!成德軍鎮在王武俊父子手中已有四十多年,當地軍民早就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是件錯事。何況王承宗已接掌兵權,如果將他更換,他未必接受詔令。”
    “幽州、魏博、易定、淄青四鎮都是父死子繼,與成德做法相同。一旦讓他們知道成德節度使由朝廷委任,他們必因心生疑懼而暗中相幫。朝廷不論派不派人接替王承宗,對他們都會有利。假如朝廷派的人能夠順利上任,他們會自認有功;假如所派之人無法接任,他們又會借機與王承宗交結。到那時,朝廷為了維護體製興師征討,他們打著討賊名義按兵不動,將帥加官進爵,士卒增衣添糧,所有經費都要朝廷承擔。現如今江淮水災,國家財政吃緊,實在不宜輕啟戰端。”
    憲宗見李絳等人也這麽說,隻得把更換王承宗之事暫時擱置,然而他的內心深處仍傾向於此。
    憲宗的想法逃不過身邊宦官的眼睛,左軍中尉吐突承璀是憲宗做親王時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見到宰相、學士都反對憲宗主張,便主動迎合憲宗意圖,請求由自己帶兵征討。
    對吐突承璀這一行為,憲宗雖很高興,但沒有明確表態。宗正少卿李拭為討好吐突承璀,奏稱:“王承宗擅稱留後,不可不討。承璀是聖上身邊近臣,若是把禁軍交給他,再讓他號令各軍,還有誰敢不服!”
    以憲宗的英明當然知道李拭是什麽動機,便拿著李拭奏疏扔給翰林學士,不無譏諷的說:“這就是一個奸臣,知道朕想讓承璀擔任領軍將領,所以才上了這封奏疏。卿等切記,此人今後不得任用。”
    正當憲宗還在打與不打之間權衡取舍時,昭義節度使盧從史的一番表態,讓憲宗最終定下決心。
    盧從史在任期趕上父親病故,依製守喪在家。他這人原本立場就有些問題,曾於元和初年擅自發兵進入洺州一帶招搖,憲宗早有換掉他的想法。
    他見朝廷許久沒有起複他的意思,不禁有些著急。趁著王承宗這事,通過吐突承璀向憲宗表示,願率昭義軍前往征討。憲宗聽信了吐突承璀的鬼話,重新啟用盧從史為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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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憲宗對宦官言聽計從的樣子,簡直與當年的肅宗、代宗、德宗完全一致!
    有了地方大佬盧從史的支持,又有貼心宦官吐突承璀的擁護,憲宗心裏算是托了底。然而他畢竟是中唐以來難得的英主,考慮問題比他父輩要理智的多,他也知河朔藩鎮盤根錯節的複雜局麵,稍有不慎就可能重蹈建中年間“四鎮之亂”的覆轍。
    在經過一番思索後,他秘密召見翰林學士,說出了他的最新想法:“朕準備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留後,但需讓他劃出德州、棣州,另組一鎮,用以削弱他的勢力。同時,按時繳納賦稅,由朝廷任命州縣官吏,你們看這樣如何?”
    李絳答:“德、棣二州歸屬成德已經很久,一旦劃分出去,容易引發王承宗及其將士們的怨憤,鄰近各鎮也會顧慮土地被朝廷分割,從而暗中勾連煽動。萬一他們抗旨不遵,更加難以處置。至於上繳稅收、任命官吏的事,請陛下派名使者前往,以他本人的名義轉告王承宗,不說是陛下的意思。如果他聽,當然最好;假如他不聽,也沒損傷朝廷體麵。”
    憲宗點點頭,接著問:“如今幽州的劉濟、魏博的田季安身體都不怎麽好,如果二人去世,也像成德一樣把位置傳給他們的子孫,那這天下何時才能太平!有人對我說‘應借機換掉,不聽就打’,你們看呢!”
    李絳道:“陛下輕易平定西川劉辟、浙西李錡,那些阿諛奉承的人才爭著向您獻策,勸您打開河北局麵,而您也因前兩次取勝易如反掌,就輕信了他們的話。臣等反複考慮,河北藩鎮形勢與西川、浙西不同,西川、浙西周邊都是聽令與朝廷的勢力。劉辟、李錡兩個狂徒勢單力孤,朝廷大軍一到勢必四散奔逃。”
    “然而成德不是這樣,他們內部非常團結,四周遍布利益相近的盟友。朝廷一旦出兵征討,必將陷入兵連禍結、財盡力枯的困境,屆時西戎、北狄再趁虛而入,安史之亂的大禍又將重演。中興大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願陛下三思!”
    就在這時,傳來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病重的消息!
    李絳力勸憲宗先出兵平定淮西,同時抓緊任命王承宗為節度使,讓他感恩朝廷,避免兩線開戰。
    憲宗隨即委任京兆少尹裴武前往恒州今河北正定)宣慰,王承宗倒也識趣,對裴武熱情招待,痛快答應割讓德、棣二州。
    九月初七,憲宗詔令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依托德、棣二州組建保信軍,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為該軍首任節度使,並兼任德、棣觀察使。
    薛昌朝是王承宗家族的女婿,為了方便今後照應,王承宗向朝廷舉薦了他。
    事情本來一直都很順利,誰知就在詔令頒布不久,變故橫生!
    魏博節度使田季安不願看到成德倒向朝廷,遣使拜訪王承宗,誣稱薛昌朝暗中與朝廷勾結,這才獲取了節度使職位。王承宗勃然大怒,派出數百騎兵突入德州,將薛昌朝抓回恒州關押起來。
    【03】
    消息傳到朝廷,憲宗派人警告王承宗,令他放回薛昌朝,王承宗拒不奉詔。
    公然違背朝廷旨令形同叛逆,局勢到了這一步不打都不行了!
    十月十一日,憲宗下詔免去王承宗官爵,任命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軍、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招討處置使——說白點就是戰區總司令——發兵進討王承宗!
    翰林學士白居易看到這紙命令,即刻上疏勸阻:“國家遇有作戰行動,一直由武將出任主帥,近十年來才開始由宦官監軍。現在陛下讓吐突承璀節製四方兵馬,擔任三軍統帥,這是自古從未有過的奇聞!”
    “臣恐怕讓天下藩鎮聽到,一定會認為朝廷無能;讓四方蠻夷得知,必然會嘲笑大唐無人!陛下難道真的要讓宦官帶兵這一可笑行為,從您這裏形成慣例!”
    “臣還擔心劉濟、張茂昭、範希朝、盧從史這些軍中高級將領恥於聽從宦官指令。人心都不齊,仗還怎麽打得贏!您這不是挫眾將之勢,揚宦官之名嗎!”
    “陛下如果感念承璀的勤勞辛苦,憐惜他的忠誠赤膽,可以給他高官厚祿。至於統帥三軍、征討賊寇這樣的軍國大事,事關朝廷製度!陛下怎能為了一點私情,破壞祖宗定下的成法,留下話柄讓後世嘲笑!”
    除了白居易外,眾多言官、禦史也紛紛上疏勸諫,憲宗骨子裏那股執拗勁兒上來了,無論誰說,就是不聽!
    度支使李元素、鹽鐵使李鄜、京兆尹許孟容、禦史中丞李夷簡,給事中呂元膺、穆質,右補闕獨孤鬱等一眾高官重臣集體來到延英殿勸阻示威。憲宗沒想到朝臣們對此事反應如此劇烈,迫不得已之下收回詔令,將吐突承璀的兵馬使一職改為宣慰使。
    官職名稱雖然改了,但讓吐突承璀帶兵征討的事實依然沒變,雙方各退一步,群臣也不再多說!
    在重用宦官的問題上,憲宗表現的雖然固執了些,但有這麽多大臣敢於直言勸諫,至少說明在他治下的朝政,風氣正在逐漸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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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十月二十七日,吐突承璀率領神策軍從長安進發,並命令位於成德周邊的各個藩鎮同時出兵征討。
    由宦官擔任名義上的三軍“總司令”鬧劇最終還是上演了,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出於憲宗這位中興明君之手!
    朝廷出兵的消息很快傳來,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召集將佐商議,麵容嚴肅的說:“朝廷軍隊足有二十五年沒有渡過黃河,如今越過魏博討伐成德,成德失利,魏博也將不複存在。請問諸位有什麽好的計策!”
    話音剛落,一位將領站起來說:“請借我精騎五千,我願替您分憂,擋住他們的去路!”
    田季安慨然應允,大聲道:“真是壯士啊!我決意與朝廷對陣,有敢違令者,斬!”
    此時,幽州牙將譚忠奉劉濟之命出使魏博,聽說了田季安的計劃,匆忙前往拜訪。
    他直言不諱道:“如果按您所說去做,一定會把全天下的軍隊都招引過來。朝廷越過魏博討伐成德,不指派百戰宿將而將兵權交付宦官,不征調其他軍隊而動用神策軍,您知道這是出自誰的主意嗎?這是天子他自己的謀劃,無非是想通過此舉向群臣炫耀他的高明。如果在沒有接觸成德之前先被您擊敗,豈不證明天子的計謀不如群臣,他的顏麵何在!憤怒之下,他一定會任用能臣出謀畫策,派出猛將調齊精兵,集中全力卷土重來。不再對付成德,而是將進攻的箭頭指向您。到了那時,請問您該如何防禦?”
    田季安一下愣住了,吃驚的問:“那該怎麽辦?”
    譚忠麵色從容的說:“朝廷軍隊進入魏博境內,您要熱情款待,重重犒賞。然後以討伐成德為名,把軍隊全部集結到邊境。再暗中與成德協商,讓他們獻出一座城池給魏博,以便向朝廷交差。如此以來,您既可向朝廷以示忠誠,也可與成德繼續友好,魏博將處於絕對安全之中!”
    田季安大喜:“對極了!先生能來,是上天眷顧我魏博啊!”當即采用譚忠計謀,假意占領了成德的堂陽縣今河北邢台新河縣)。
    譚忠返回幽州,準備勸說劉濟進擊王承宗。恰好趕上劉濟召集眾將商議此事,譚忠搶先道:“天子不會下令讓我們進攻成德,而成德也不會將我們當作敵人嚴加防範。”
    劉濟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不如直接說我劉濟與王承宗共同造反算了!”揮手示意,讓人把譚忠收捕入獄。
    沒過兩天,譚忠說的竟完全應驗。先是邊境斥候上報,成德毫不設防。之後又有詔旨下達,命令劉濟嚴守北疆,不要讓朝廷擔憂胡人進犯。
    劉濟吃驚的讓人放出譚忠,詢問原因。譚忠說:“昭義盧從史猜忌我們,他一定會設法讓成德相信,我們的立場與成德一致,不用出兵設防,以此使天子對我們產生疑心。”
    劉濟道:“那該怎麽辦?”
    譚忠答:“幽州與成德積怨已久,此事無人不知。現在天子討伐成德,您坐擁數萬甲兵,卻沒有一人渡過易水,這才讓盧從史找到機會說您對朝廷不忠。您心懷忠義,卻被朝廷誤解,成德那邊也不會感激您。何去何從,希望您認真考慮!”
    劉濟思忖良久,猛然說:“我知道了!”遂向軍中下令:“五天後全軍出發,落後者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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