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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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月屏住呼吸,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那尊無臉的佛像上。它依舊穩穩盤踞在廟堂最高處,像一輪不肯墜落的血日。鮮紅的蓋頭被丟在佛像腳邊,像一灘幹涸的傷口。雪月想起剛才那一瞬的對視——沒有五官,卻能“看”到自己,仿佛整張臉就是一隻巨大的瞳孔,年輪便是虹膜,一圈圈收緊,把他死死鎖進深淵。
    他用力甩頭,把眩暈感壓下去,伸手去探安然的脈搏。指尖觸到皮膚的一刹那,一股冰涼順著指骨爬上來,像從井底撈起的月亮。安然還活著,但心跳極慢,慢得像在另一個時間流速裏。其餘五個人——兩男三女——都穿著同樣的藍色便攜裝,胸口繡著黯淡的銀紋“3”,如同某種被遺棄的序列號。他們的眼皮在火光裏不停顫動,可瞳孔被一層灰膜覆蓋,像被誰從裏麵拉上了簾子。
    雪月不敢貿然喚醒他們。他繞著火爐走了一圈,火舌舔舐著鐵爐的裂縫,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火光把廟堂的壁畫映得忽明忽暗:那上麵原本畫著飛天奏樂、蓮池化生,如今卻全被密密麻麻的咒文覆蓋。咒文是血寫的,顏色比蓋頭更暗,像是一層層結痂又被剝開的傷口。最靠近佛像的一幅壁畫,咒文竟組成了一張巨大的嘴,上下顎之間懸著一根細線,線尾墜著一粒銅鈴——正是門口銅錢香上方飄煙的那枚。
    “叮——”
    銅鈴無風自響。雪月後頸的汗毛集體起立。他猛地回頭,看見門口那個“隻有下半身”的人影動了。對方緩緩站起,上半身仍舊被黑暗吞沒,但兩條腿像被無形的線提起,膝蓋不打彎,整個人直直地“滑”進廟內。每滑一步,地上的影子便縮短一分,仿佛黑暗正被抽走,織成他缺失的上半身。
    雪月握緊拳頭,指節發白。他想起羊皮紙上的血還在流——那些血原本貼著神女與佛像,此刻卻像活物一樣,沿著地磚縫隙爬行,在六人圍成的圓圈外沿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血線經過之處,地磚浮起一層油膩的紅光,像一鍋被重新煮沸的陳年血湯。
    “別踩線。”一個聲音突然在雪月耳邊響起。
    他下意識收腳,才發現聲音來自爐火。火焰裏浮出一張模糊的臉,五官像被水暈開的墨,但雪月還是認出了——是佛願婆。或者說,是佛願婆留在火裏的最後一縷意識。
    “線一旦合攏,他們就會醒,但醒來的是‘它’。”火裏的臉聲音嘶啞,“你撕開的不是紅蓋頭,是‘它’的封皮。”
    雪月喉嚨發幹:“‘它’是什麽?”
    火臉扭曲了一下,像被風撕扯:“‘它’是佛願婆從南迷那帶回來的‘願’。你以為神女被蠱惑?不,神女是自願的。她把自己的臉獻給了‘它’,換得菲菲的願——菲菲想讓你活下去,於是神女替你死了。可‘它’沒臉,就要借別人的臉長出來。”
    雪月瞳孔驟縮。他忽然明白了神女手臂上那些文字是什麽——是“它”臨摹人類五官的草圖。文字越密,臉越清晰;當文字爬滿全身,“它”就能摘下神女的臉,像摘一張熟透的果皮。
    火臉劇烈抖動,火星四濺:“快!趁線沒合攏,把蓋頭蓋回去!蓋頭是‘它’的蒙眼布,蒙住‘它’,才能蒙住輪回——”
    話音未落,門外兩根紅繩突然繃直,發出弓弦般的顫音。銅錢香“啪”地炸開,香灰如雪,落在血線上。血線瞬間凝固,像一條被凍住的蛇。緊接著,六人同時睜眼,瞳孔裏的灰膜褪去,露出下麵年輪般的紋路——和佛像一模一樣。
    安然第一個坐起,動作僵硬得像被提線的木偶。她歪頭看向雪月,嘴角緩緩咧開,一直咧到耳根,露出沒有牙齒的漆黑口腔。她的聲音卻異常溫柔,像從前在洞口外給他遞水時那樣:
    “雪月,你冷嗎?我把臉借給你,好不好?”
    其餘五人齊聲重複,聲音疊加成詭異的和聲:“借給你——借給你——”
    他們的臉皮開始蠕動,邊緣翹起,像被蒸汽熏軟的封蠟。雪月後退一步,腳跟抵住爐火。火舌舔上他的褲腳,卻感覺不到燙,反而有雪落進衣領的錯覺。他低頭,看見爐火的倒影裏,自己的臉正在消失——五官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痕跡,隻剩一片空白。
    火裏的佛願婆發出最後一聲歎息:“來不及了……‘它’已經看見你了。”
    雪月抬頭,佛像不知何時已前傾三十度,無臉的麵龐正對著他。年輪加速旋轉,發出老舊磁帶倒帶的尖笑。血線在這一刻徹底閉合,發出“啵”的一聲輕響,像水泡破裂。六人同時抬手,指尖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指甲縫裏滲出銅綠色的光——那是銅錢香裏的銅鏽,也是“它”的孢子。
    “別——!”雪月嘶吼,聲音卻像被真空吸走。他看見安然的手指已經刺入皮膚,血珠順著太陽穴滾落,卻在半空凝成銅錢的形狀,一枚,兩枚……叮叮當當落在地上,滾到他腳邊。每一枚銅錢上都刻著同一張模糊的臉——那是他曾經的臉。
    最後一枚銅錢落下時,整個廟堂突然傾斜。雪月失去平衡,仰麵倒下。倒下的瞬間,他看見廟宇的穹頂裂開了,不是磚瓦崩裂,而是像一張被撕開的畫。裂縫外不是天空,而是一片流動的紅——像蓋頭的背麵,像神女褪色的衣,像所有被遺忘的願。
    在意識消散前的刹那,雪月終於看清:那尊佛像根本沒有移動,移動的是整個廟宇——或者說,廟宇本身就是“它”的口腔,而他們七人,不過是被嚼碎的、帶著願的殘渣罷了。
    銅錢香徹底熄滅。黑暗合攏,像溫柔的子宮。
    最後一絲光裏,雪月看見安然的臉皮輕輕飄落,蓋在了他的空白處。
    冰涼,柔軟,帶著淡淡的檀香。雪月沒有三息的猶豫時間。
    第一息,他咬破舌尖,血灰混著銅錢香灰在安然眉心勾出“囍”字斷筆;
    第二息,他抓起火炭按在自己左臉,焦糊味混著肉香炸開,臉皮被燙得卷出一道黑邊;第三息,
    他翻身躍起,蓋頭在掌心一翻,帶著火與血撲向佛像無臉處。轟——廟宇像被重錘擊中脊梁,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蓋頭內側的血咒與佛像的年輪甫一接觸,便發出沸水澆雪的嘶嘶聲。雪月聽見一聲極細的尖叫,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又像是從自己顱骨裏炸開。那尖叫沒有音調,隻有純粹的痛覺,仿佛有人用指甲刮擦他每一根神經。
    六人指尖的銅錢同時爆裂,銅綠孢子被逆封印的血灰倒吸回去。
    他們的身體抽搐著重新倒下,眼皮再次黏合,仿佛從未醒來。安然眉心的“囍”字卻滲出一滴黑淚,順著鼻梁滑落,在她唇邊凝成一枚小小的銅錢印。
    雪月沒時間管那枚印。蓋頭四角已被他釘死,可佛像的年輪仍在瘋狂旋轉,像要把蓋頭連同他一起絞碎。
    他看見蓋頭金線繡的“卍”字紋正在褪色,露出底下更暗的咒——那是神女用血寫的“願”字,每一筆都拖著長長的尾,像無數條想逃卻逃不掉的臍帶。
    “還差一根釘子。”火裏的佛願婆聲音微弱,像風穿過破窗,“用你自己的骨頭。”雪月低頭,看見自己右手小指已被銅錢香灰腐蝕得露出白骨。
    他毫不猶豫,掰斷指骨,尖端蘸上自己的血,狠狠紮進蓋頭正中。骨釘入布的瞬間,整座廟宇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仿佛被戳破的氣囊。佛像的年輪終於停了,停在“無”與“有”的交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