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古村迎變途,奸計擾民廬。 眾護根魂在,新程綻錦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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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像打翻的朱砂罐,將老槐樹的枝椏浸染成血痂般的暗紅。我蹲在村口石碾上,看著楊大爺的剪影被暮色抻成一道亙古的碑文。他深藍色布衫上的補丁在餘暉中化作星圖,那些經緯交錯的棉線,是苦難繡在人間最拙樸的紋樣。
    "大妹子啊,"他忽然開口,驚飛了棲在樹杈上的烏鴉,"這世道啊,比咱村頭那口幹涸的老井還荒。"枯枝般的手指劃過樹幹皸裂的紋路,仿佛在撫摸舊時代的傷疤,"那年饑荒,你三大爺就是順著這紋路數到第七個疙瘩咽的氣,他說樹皮裏藏著糧食,結果把命都數進去了。"
    我摸出揣在兜裏的半塊玉米餅,硬得能硌掉牙。這是今早從工地食堂順回來的,用報紙包了三層,油墨味混著黴味。楊大爺渾濁的瞳孔裏映著暮色,卻像兩簇跳動的磷火:"後生啊,你爹媽在城裏刷盤子,知道你在工地搬磚嗎?"
    我低頭盯著鞋底露出的腳趾,它們像一群從牢籠裏探頭的囚徒。忽然想起《詩經》裏那句"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喉頭便泛起鹹澀的潮湧。這時張大嬸挎著竹籃晃過來,籃裏新摘的野菊還沾著露水:"楊老哥,昨兒個我夢見咱村來鳳凰了,金燦燦的尾巴掃過咱家屋頂。"
    楊大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脊背撞在樹幹上,震落幾片焦黃的槐葉。那些葉子跌進泥土的瞬間,我忽然聽見遙遠的銅鈴響——是村東頭瘋了的四嬸,當年她男人去礦上打工被塌方埋了,從此每日黃昏都在村口搖鈴鐺。
    李明輝的轎車碾過滿地槐花時,我正用草莖逗弄磚縫裏的蟋蟀。村民們像被驚動的蟻群,從四麵八方的屋簷下湧出來。他西裝口袋上別著支金筆,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讓我想起《儒林外史》裏範進中舉後插的那朵紅花。
    "鄉親們!"他展開圖紙的動作像在撒網,"這裏要建加工廠,那裏要通物流線……"人群騷動如被風吹亂的麥浪,趙小虎撥開人群時帶起一陣塵土:"李總不如先說說,這餅畫得多大?前年那個搞光伏的,卷走咱村扶貧款時也是這般唱念做打。"
    我注意到李明輝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顫動讓我想起被蛇盯住的青蛙。他助理模樣的小姑娘要遞礦泉水,被張大爺用拐杖擋了回去:"咱莊稼人喝井水慣了的,省得回頭又要算水錢。"
    老支書跺了跺煙鬥:"都別吵!當年大禹治水還知道三過家門而不入,咱們總得給人說話的機會。"這話引得幾個後生發笑,他們染著黃毛的頭發在夕陽裏像未熟的麥穗。
    調研那日,我跟著李明輝的團隊走田埂。他們手裏的測量儀像某種外星法器,照得泥鰍都往深處鑽。王技術員蹲在趙小虎家菜地裏扒拉土:"有機質含量太低,得施有機肥……"
    "施什麽肥!"趙小虎突然爆發,"你們城裏人知道啥?這地是用我爹的骨灰煨過的!"他紅著眼眶踢飛一塊土坷垃,驚起正在啄食的麻雀。那隻鳥掠過李明輝油亮的發際線,投下一泡帶著草籽的糞便。
    當夜,我聽見楊大爺在槐樹下哼戲文:"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誌淩雲……"沙啞的嗓子像鏽了的銅鑼,卻震得滿天星鬥簌簌作響。
    加工廠開工那日,李大媽揣著新織的布鞋往工地上闖:"給!墊在機器底下防震!"鞋麵上繡的並蒂蓮沾著機油,竟比新娘子的蓋頭還豔。李明輝的皮鞋與布鞋相碰的瞬間,我恍惚看見《天工開物》裏的軋棉機與量子計算機在時空裏重疊。
    頭茬果汁出廠時,村口掛起了霓虹燈。紅綠光影在楊大爺臉上流轉,他布滿溝壑的麵龐忽而像青銅器,忽而像現代雕塑。趙小虎成了質檢員,每日拿著試管在流水線上轉悠,活像《西遊記》裏巡山的妖怪。
    但好景不長。中秋節前夜,我撞見李明輝在車裏與人通話:"王局長,環保指標的事……放心,村東那片濕地填了誰會發現?"車頂的雨水突然變得腥鹹,原來是我牙齦咬出了血。
    次日晨會,我摔出偷錄的錄音筆。會議室炸開了鍋,老支書把煙鬥敲得啪啪響:"當年鄭和下西洋靠的寶船堅,今兒咱們靠的該是人心明!"李明輝的臉白得像漂白過的麵粉,他助理開始收拾文件,紙張摩擦聲讓我想起蠶吃桑葉。
    這時楊大爺扶著門框進來,手裏攥著那把量地的銅尺:"按《大明律》,毀人田埂該杖八十。"他忽然笑起來,缺了門牙的嘴像個黑窟窿,"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李總且看看這尺——"銅尺在日光下泛著幽綠,"這是光緒年間地契用的尺,分毫不差。咱們莊稼人別的沒有,就是眼裏容不得沙子。"
    最終保住濕地那日,趙小虎的未婚妻小翠從省城回來。這個學過電商的姑娘在祠堂前架起直播設備:"老鐵們看!這是咱們古法熬製的槐花蜜……"她鬢角的碎發在晨光中飛舞,像敦煌壁畫裏反彈琵琶的飛天。
    楊大爺依然每日在槐樹下守望,但布衫上的補丁換成了小翠繡的祥雲紋。某日我給他送藥,他正用放大鏡研究樹皮:"你看這紋路,像不像《山海經》裏的扶桑樹?"藥片落在他掌心,竟比夕陽還滾燙。
    今晨,村口石碑刻上了新銘文:某年某月,鄉村振興實驗村奠基。碑文是趙小虎寫的,筆跡還帶著鋼筋混凝土的棱角。我摸著碑上的紋路,忽然明白楊大爺當年的話——有些根,必須紮在故土裏才能開出花。
    暮色中,孩子們追逐著從碑前跑過,他們破舊的書包在風裏拍打,像一群即將破繭的蝶。我忽然想起《莊子》裏那個樗樹的故事: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但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大樹,患其無用……
    可誰又能說,這無用之大用,不是天地最精妙的寓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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