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村爭信念揚,利欲未侵鄉。根固家園在,情長歲月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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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庭宣判那天,我特意穿了那件沾著泥點的布鞋。李明輝被法警帶走時,忽然轉頭對我笑。那笑容讓我渾身發冷,像是看見毒蛇蛻下的老皮。
    "你們贏不了的。"他說這話時,窗外的知更鳥正在啄食老槐樹的菌花。
    我望著他消失在鐵門後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山洪過後,我爹指著殘破的石橋說:"橋斷了能修,人心散了,就什麽都沒了。"
    回到村裏,老楊頭正在給新栽的樹苗澆水。樹苗是孩子們用宣傳冊換來的,每片葉子上都寫著名字。小芳嬸抱著孫子過來,孩子手裏攥著半塊銀元,在晨光中閃著微光。
    "叔,"小李忽然喊我,"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老槐樹的焦黑枝幹上,又綻開幾朵白色的菌花。它們像星星,像火種,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黎明,從來不是用鮮血染紅的。它是用希望澆灌的,是用信念滋養的,是在最黑暗的土地上,依然能綻放出的,最倔強的生命。
    晨霧未散時,老楊頭照舊蹲在村口老槐樹下抽旱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樹皮簌簌抖落幾片陳年舊事,飄進他渾濁的眼窩,泛起漣漪。
    "楊叔,給支煙抽。"李明輝的皮鞋踏碎滿地朝露,油光水滑的背頭在晨光裏泛著冷光。他遞過中華煙時,尾戒上的綠翡翠晃得人眼花。"省著點抽,這煙金貴。"
    老楊頭沒接,煙杆在鞋底磕了磕:"抽不慣洋煙,沒勁兒。"李明輝也不惱,自己點燃一支,吞吐間白霧繚繞:"楊叔,村裏要修高速公路的消息,您聽說了吧?"
    樹皮簌簌又落幾片,這次帶著晨露,砸在李明輝鋥亮的皮鞋上。老楊頭沒抬頭:"聽見了,說是要從咱村過。"
    "那補償款……"李明輝話沒說完,就被煙灰嗆得咳嗽。老楊頭忽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裏藏著六十年光陰:"後生,當年你爹修水渠,占了老王家半畝地,你爹是咋說的?"
    李明輝一怔,煙灰落在皮鞋尖上,燙出個焦黑的洞。老楊頭自顧自說下去:"你爹說,咱莊稼人,地是命根子。占了地,就是刨人祖墳。"他忽然提高嗓門:"後來你爹咋做的?把自家好地跟老王家換了!"
    晨霧漸漸散了,露出李明輝陰沉的臉。他碾滅煙頭,皮鞋碾過焦黑的痕跡:"楊叔,時代變了。"
    老楊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夏天,李明輝帶著測量隊來村裏時,也是這般油光水滑的模樣。那時他說:"楊叔,咱們要修致富路。"
    致富路沒修成,倒是修成了村民心頭的鴻溝。
    我在村小當老師那年,李明輝剛承包了村西頭的砂石廠。開學第一天,他兒子小李背著新書包來報名,書包裏塞滿零食,封麵印著奧特曼打小怪獸。我蹲下來給他登記,他忽然掏出一顆糖:"老師,你吃。"
    糖紙在晨光裏閃著光,像極了李明輝尾戒上的綠翡翠。我沒收,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留著自己吃吧。"小李歪著頭,奶聲奶氣地問:"老師,我爸說你是書呆子,是真的嗎?"
    我抬頭望向窗外,李明輝的奧迪正緩緩駛過,車窗搖下,露出半張似笑非笑的臉。那天傍晚,我在溪邊撿到個漂流瓶,裏麵是張泛黃的紙條,字跡歪扭:"希望爸爸能多陪陪我。"
    後來才知道,那是小李偷偷放的。
    謠言是從村東頭王寡婦家開始的。先是說補償款被克扣,接著又傳要強拆民房。最後演變成李明輝要賣地給開發商建化工廠。小芳嬸在自家院子裏急得直轉圈:"這可咋整?咱家那三畝地……"
    我去找她時,她正把醃好的鹹菜往地窖搬。見我來了,手在圍裙上擦擦:"張老師,你說這地……"我接過她手裏的壇子:"嬸子,地是咱們的根。"她忽然就哭了,眼淚掉在鹹菜上,鹹得發苦。
    那天夜裏,我聽見村口老槐樹在風裏嗚咽。月光透過樹葉縫隙,在青石板上灑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李明輝尾戒上的綠翡翠。
    村民們聚在曬穀場那天,李明輝也來了。他穿著定製的西裝,打著領帶,像根筆挺的旗杆插在人群裏。我望著他,忽然想起老楊頭的話:"後生,衣裳再光鮮,也遮不住心裏的褶子。"
    "鄉親們!"李明輝清清嗓子,聲音在擴音器裏變了形,"我是為大家好……"
    人群開始騷動。小芳嬸攥著衣角,老楊頭蹲在牆角抽旱煙,小李在人群裏鑽來鑽去,書包上的奧特曼沾了灰。我忽然站起來,聲音不大,卻蓋過了擴音器的喧囂:"明輝,你還記得村西頭那口老井嗎?"
    人群突然安靜了。李明輝的西裝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像鍍了層銅鏽。"那年大旱,井裏隻剩半桶水。"我繼續說,"你爹讓先給孤寡老人用,自己帶著我們全家去河裏挑水。"
    李明輝的臉在陰影裏忽明忽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過去的事……"他開口,聲音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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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的事,都在井水裏泡著。"我指指心口,"這裏,還熱乎著。"
    第二天,村口老槐樹下來了個陌生人。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背著畫板,說是來采風的。小李圍著他打轉,奶聲奶氣地問:"叔叔,你畫啥呀?"
    陌生人笑笑,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畫咱們的根。"
    那天傍晚,我在溪邊又撿到個漂流瓶。紙條上字跡工整:"謝謝老師,我找到了爸爸的童年。"落款是小李的名字,還畫著歪扭的奧特曼。
    秋收前夜,李明輝的砂石廠著火了。火光映紅半邊天,像血色的黎明。村民們提著水桶去救火,老楊頭拄著拐杖站在人群外,旱煙在火光裏明明滅滅。
    火勢控製住時,天已微亮。李明輝蹲在廢墟裏,西裝沾滿煙灰,像隻鬥敗的公雞。我忽然走過去,遞給他一支旱煙:"抽口吧,提提神。"
    他抬頭,眼裏布滿血絲:"你……"
    "明輝,地是咱們的根。"我指指心口,"根爛了,樹就倒了。"
    他忽然哭起來,哭聲混著火場的焦糊味,像首悲愴的挽歌。我忽然想起那個漂流瓶,想起小李畫的奧特曼,想起老楊頭說的"刨人祖墳"。
    後來,村裏通了公路,但沒占一分耕地。補償款發下來那天,小芳嬸給我送來一壇鹹菜:"張老師,嚐嚐,比去年鹹。"
    我夾起一根蘿卜幹,鹹得發苦,卻帶著回甘。村口老槐樹又抽新芽了,嫩綠嫩綠的,像李明輝兒子書包上的奧特曼。
    前些天,我在鎮上遇見李明輝。他穿著舊襯衫,拎著公文包,說是去縣裏談項目。臨別時,他忽然塞給我一包煙:"張老師,中華,你嚐嚐。"
    我沒收,指指他心口:"明輝,把根留住。"
    他愣住,公文包從手裏滑落。煙盒掉在地上,散出幾根金貴的煙,在夕陽裏泛著光,像極了當年老槐樹下的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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