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慧眉頭皺得死緊。
    四十多年過去，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了，但起碼陳香秀懷孕這件事，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當時他們的船在路過甬城港的時候，靠岸休整了一天。
    謝守卿怕自己下南洋之後趕不及回來陪陳香秀生產，就特意在碼頭租了一艘船去了趟普陀山，給陳香秀和肚子裏的孩子祈願，還找大師求了一枚開過光的玉佩，從海關書信館寄送出去。
    也是在那時，白慧才知道謝守卿媳婦兒懷孕的消息。
    謝守卿對那個孩子充滿了幸福和期待，一路上向白慧不停地嘚瑟炫耀，還擅作主張表示等孩子出生了之後，要讓白慧給孩子當幹媽，甚至威脅白慧必須要準備一個厚點的紅包給孩子當見麵禮。
    所以，眼下謝守承說當年謝守卿吵著鬧著要跟陳香秀離婚，這事兒白慧一個字都不信。
    她也懶得跟謝守承繞彎子，直接問道：
    “香秀呢？當年我們走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了，這事兒你們不可能不清楚！這個孩子呢？”
    謝守承瞳孔一震，心下駭然。
    沒想到這女人連陳香秀懷孕這事兒都知道，這讓謝守承的手都不自覺顫抖起來。
    他死死壓抑著自己的驚慌和不安，故作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家中產業一夜之間縮水大半，我父親病倒，後來守卿又遇害，接二連三的噩耗，導致家裏亂成了一鍋粥，都疏忽了對香秀的照料，那種情況下，香秀的孩子哪兒還可能保得住？”
    這話讓白慧和秦連川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秦連川回憶了一下當年謝家的狀況，雖然已經記不太清楚，但腦子裏模糊還是能想起來一些片段。
    好像那段時間謝家確實有些混亂，家裏下人少了大半，謝老太太隻一門心思關在佛堂誦經祈福，香秀也鮮少出來見客了，謝家的事兒，基本上都是謝守承和他太太在處理。
    短短兩個月，丈夫和公公接連死亡，家中頂梁柱塌了一大半，陳香秀悲傷驚懼過度，孩子沒能保住確實很有可能。
    怪不得謝老爺子下葬沒多久，謝老太太就讓陳香秀帶著嫁妝回老家了。
    孩子沒了，陳香秀又還年輕，老太太應該是不想她被困在謝家當一輩子的望門寡，索性放她回鄉再嫁了。
    秦連川沒再抓著這個問題不放，但他目光犀利地看著謝守承：
    “解放後公私合營，你家被評定為紅色資本家，謝璟宏進了外聯部，謝璟坤也繼續留在了你家的製革廠當生產主任，沒有一個人受到影響。
    “當年我就覺得奇怪，還以為是你提前找了誰作保。
    “現在看來，應該是守卿當年加入組織四下奔走的那段過往，庇護了你們這一大家子吧？
    “他抵押變賣的那些謝家產業，是不是全都捐給組織了？”
    謝守承後背冷汗直冒，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秦連川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那你這一房還真是占了大便宜了！要沒有謝守卿在前麵拿命衝鋒陷陣，你這一大家子哪兒會有如今這番光景？”
    即便謝守承不說，秦連川也猜得到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麽。
    當年謝守卿要加入大革命，肯定不隻是謝老爺子提出了反對，大房也絕對在背後瘋狂扯後腿了。
    結果謝守卿不止自己英勇犧牲，連個血脈都沒能留下；
    而他們大房這一家子，卻在幾十年後，靠著謝守卿留下來的功德蔭庇，在四九城活得風生水起繁榮興旺，這是何等的諷刺？
    這話懟得謝守承啞口無言。
    他臉色漲得通紅，一副被秦連川說中後羞愧懊悔無地自容的模樣。
    秦連川的父親在秦連川還很小的時候就在謝家做長工。
    所以從幼年時候起，秦連川就經常出入謝家，有事沒事兒就跟在謝守承謝守卿這兩個少爺屁股後麵跑。
    但謝家的這兩個少爺，明明是吃一樣的米長大，秉性卻截然不同。
    謝守承心高氣傲盛氣淩人，從來不把他們這些下人長工家的孩子看在眼裏；
    謝守卿卻謙遜有禮待人和氣，鮮少擺主家少爺的架子。
    不僅會跟他們爬樹下河，偷摸去碼頭上玩耍，有什麽好吃的，也會藏在懷裏帶出來分給他們這些小夥伴吃。
    知道他們這些小夥伴家裏窮上不起學，所以他在私塾裏上完課，就會把學到的那些字用棍子一個個在地上寫給他們看；
    後來去了縣裏上學，他還會把在學堂裏攢下來的各種資料和報紙都帶回來送給他們。
    秦連川沒上過學，但就是憑借著謝守卿那些年手把手教授的那些課程，他認識了很多字會做很多算術題。
    當年參軍入伍的時候，他的文化程度，是整個團裏麵最高的。
    這也是他得以在部隊眾多戰士中脫穎而出，後來迅速從班長提拔至連長再到團長，一步步走到了如今這個地位的重要原因。
    所以這會兒看到謝守承這副虛情假意的模樣，再聯想到年輕時那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謝守卿，秦連川心裏就怒意翻湧，越發看謝守承不順眼。
    “謝守卿的墓地在哪裏？”
    秦連川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強忍住眼底那快要噴湧而出的酸澀痛意，好一會兒才啞聲問道。
    謝守承訥訥道：
    “當年收到他遇害的消息後，家裏就緊急派人去找尋他的屍骨。
    “但等我們去的時候，遇害的那些成員都被胡亂丟在了亂葬崗，屍首早已經被野獸啃食得根本辨不清誰是誰了。
    “所以隻能在房山給他立了個衣冠塚。”
    秦連川忍不住攥緊了拳，氣得手背青筋暴起：
    “就算當年產業被抵押大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們謝家能差了那點錢？
    “既然分辨不出來，難道不能把剩下的那些屍骨一起就地厚葬？
    “給那些英靈一個棲身之所，很費事兒嗎？
    “就因為謝守卿揮霍掉了你們家攢下來的祖業家財，你就能任由他客死他鄉，哪怕屍骨無存也不管了嗎？
    “冷血無情到這個程度，我有時候真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你的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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