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碩放心點頭，隨後繼續說道：“我昨天在街道辦開會，接受采訪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估摸著這會兒都已經傳遍了。”
    李衛國略微一頓，點頭笑道：“知道，剛知道，同事們都在討論你呢，那些科員啊，一個個都說你膽子大，聽說你是在江州警校第一身份畢業的，我琢磨著，這事兒您肯定有把握能搞定。”
    張碩搖頭道：“老李，你這就屬於捧臭腳了，咱們今天談話的目的，不是這個。”
    李衛國也沒生氣，就是笑著問道：“那是？”
    張碩道：“你作為咱們發改局的黨組副書記，工作方麵的能力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我是想問問，老李，你覺得我這個做法，合適嗎？”
    李衛國沉默幾秒，方才開口：“明白了，張局的意思是，讓我點評一下你，對吧？”
    張碩點頭，讓他繼續往下說。
    “我呢，首要立場，必然是不支持這種做法的，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把咱們縣政府架在火上烤，著實是冒險中的冒險。”
    李衛國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茶麵的熱氣漂浮在他眼底，將神色襯得愈發深沉。
    張碩沒有插話，等待著這個將來會跟自己一同辦事良久的副局，說出屬於他的看法。
    辦公室內寂靜無聲，隻有空調外機輕微的嗡鳴。
    李衛國將茶杯緩緩放回茶托，瓷杯與杯托相觸發出輕響：
    “從程序上講，您繞過常規流程公開立誓，不僅打亂了縣政府既定的輿情應對節奏，甚至把整個係統的容錯空間壓縮到了極致。”
    他伸手輕輕整理了一下袖口，這個細微的動作，仿佛透露著一股子意味不明的謹慎。
    “現在局裏上下都繃緊了弦，各科室連軸轉核查數據、完善補償方案，就怕哪個環節出紕漏，雖說這是我們份內的工作。”
    “但這些年輕科員們，一個個都是有想法、脾氣重的青年，可未必會覺得，您是在辦好事。”
    張碩靠在沙發上，雙腿交疊，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扶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對方：“所以，大夥都覺得我是在胡鬧？”
    “那倒不至於。”
    李衛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裏藏著經年累月的世故：
    “您在街道辦的發言，字裏行間都站在群眾立場，這種‘以民意為劍’的打法，確實能最快撬動僵局。”
    “可體製運行講究平衡，就像一台精密的儀器，每個零件都有它的運轉規律。”
    “您把縣委縣政府的信譽捆在賭局上，這就像是在鋼絲上跳舞，舞跳得再漂亮，摔下來，那也是粉身碎骨。”
    “這一舉動，讓原本按部就班的工作節奏全被打亂，各部門都得圍著這個承諾重新調整工作重心。”
    “為什麽我說這是冒險的行為，就在這裏了。”
    他頓了頓，目光突然銳利起來：
    “不過，張局這麽做，真的隻是為了破案？”
    不等對方回答，李衛國伸手從西裝內袋掏出手機，調出一段視頻。
    畫麵裏，張碩在鏡頭前鏗鏘有力地以縣委書記和縣長名義擔保，背景音裏群眾的歡呼聲與記者的提問聲交織成一片。
    “嘖，這視頻是電視台發我的。”
    “真是酣暢淋漓的發言。”
    “您故意提到洪書記和何縣長，目的，不單單是為了讓他們幫著分憂，更是為了拖下水吧？”
    李衛國身體前傾，眼神緊緊盯著張碩，麵上帶著笑意：
    “這種‘逼宮’的手段，我已經很久都沒見識過了，早在五六年前，一個新來的財政局局長，就這麽私底下幹過，不過，他失敗了，被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想張局你這麽做，與其說是為了案件，不如說，是在試探權力邊界吧？”
    “您在賭兩位領導不敢置身事外，賭他們會為了保住信譽而全力支持您。”
    “您應該清楚，何縣長主政以來，一向求穩，任何決策都要經過層層討論。”
    “而洪書記，更是深諳製衡之道，在江安縣經營多年，各方勢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您一個空降的年輕幹部，突然以如此強硬的姿態出現，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我是覺得……”
    “膽量，不小。”
    張碩挑眉：“看來你把我看得很透啊。”
    “我啊，在縣政府混了二十年，別的本事沒有，看人還算準。”
    李衛國往後靠了靠，神態放鬆下來：“依我看，何縣長對您的做法肯定是不滿的。”
    “但他又不能公開反對，畢竟您打著為群眾負責的旗號。”
    “而洪書記，他表麵上默許，實則是在觀望，想看看您到底能折騰出什麽名堂。”
    “您這一招，讓兩位領導都陷入了被動。”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說句僭越的話，張局這招太險，但也太妙，您賭上的不隻是前程，更是在賭咱們江安縣裏上上下下，對你這個‘破格者’的容忍度。”
    “您很清楚，想要在江安縣站穩腳跟，單靠破案立功遠遠不夠。”
    “隻有讓這兩位不得不重視您、甚至依賴您，才能真正打破局麵。”
    “這背後的因果關係，我想，您心裏門兒清吧？”
    “嘖，也難怪省裏的人，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讓你坐上了這麽個位置，如果換做是我……我估摸著，也不想放過這麽一位當官的人才。”
    “混官場啊，最難做到的，就是進退兩易啊。”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沉默，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麵投下整齊的光影。
    隨著時間推移，光影慢慢移動。
    兩人的目光，都沒有放在對方的身上。
    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波動。
    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在互相談論自己的過往。
    良久。
    張碩方才開口笑道：“說得好，老李，你剛才的這些分析，的確都是我心中所想。”
    李衛國的身軀一僵，目光再次回到張碩的身上，眼裏帶著一些不敢置信。
    為啥？
    他沒想到。
    張碩居然就這麽承認了。
    非但沒有跟自己周旋。
    反而還這麽正大光明點頭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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