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碗中的酒已經全部飲盡，呂岩卻依舊沒有停止重複的吞咽動作。

    天界雷水在腹內熾烈地灼燒，化為養分，使得元神驟然強大的呂岩在此刻無比清醒。明明身處前朝亂世之末，可呂岩卻仿佛以一種高出世外的角度，凝視著腳下這條洶湧奔流的歲月圖卷。

    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

    恍惚中，呂岩不自覺地輕聲念叨起：“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

    如是三遍之後，一點柔和金光從天而降，呂岩仰起頭，惠岸和尚寂滅前留下的舍利鑽入到少年額間，如眉心生出一眼。

    或許正是因為感受到了落日原殘靈失控，此前無蹤的舍利子才會在此刻突然現世。而後，佛光愈演愈烈，卻不是像燃燒的火焰那般隻有一味的熾熱，而是像春日的陽光，漸漸充溢到呂岩識海當中的每一個角落。

    生，老，病，似，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逃亡者們除卻這難以平消的人生七苦之外，能夠反饋到呂岩元神當中的情緒，便隻有失敗後陷入絕望的無盡怨氣。

    該死的，不該死的，都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放得下的，放不下的，人和事都注定湮滅。

    口持護生咒，我心憐眾生，呂岩雙手拈成佛指，兩腿盤坐高空。一篇篇晦澀難懂的佛門經文在心中流淌而過，少年的麵容亦隨之愈悲苦。

    我能做什麽，我又該做些什麽？

    捫心自問。麵對這茫茫怨苦眾生，呂岩卻隻能在眉心舍利的催動下，似懂非懂地反複頌念經文。

    “蠢蛋！”

    就在呂岩無所適從的時候，外界的阮小柔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剛剛才說的話，轉眼就忘。”

    在長時間的全神貫注之後，阮小柔不可避免的臉色有些白。

    是的，若不是阮小柔在旁護持，呂岩早已經像落日原中那樣，被失控的百萬殘靈沒入苦海，哪還能像現在這樣，優哉遊哉的隔空看戲。

    喘了口氣，阮小柔勉力傳音道：“斬敵除怨，斬己明心！呂岩，你學那些佛門禿驢在這裏無病呻吟，又能有什麽用處，還不抓緊時間！”

    識海當中，呂岩聞言一愣，隨即止住了口中頌念。

    低下頭，呂岩望向腳下滾滾奔流的怨靈大河，落下身形。

    懸停在水麵之上，呂岩緩緩伸出雙手，掬起一灘河水。在照徹幽冥的佛光映射下，水中小如蟻蟲的苦相怨靈，清晰可見。

    提劍斬敵？呂岩環視四周，頓時有些愁。體內的劍氣都被吸納到了臍下海眼當中，完全不聽自己調用，手中又沒有劍，我該怎麽斬？拿什麽斬？

    難道...呂岩皺著眉頭，在猶豫中張開嘴唇，竟然將掌中的怨靈河水漸漸吞入腹中。

    是的，此刻呂岩是在學惠岸那樣，試圖將落日原殘靈納入自己體內，用佛光渡化，以心意鎮壓。

    似乎是感受到了滅頂之災的降臨，河水還未入腹，便瞬間在呂岩口中炸裂開來。刺破舌唇的皮膚，一條條微小怨靈瞬間鑽入呂岩體內。

    “啊！”

    呂岩忍不住低呼出聲。

    麵目五官攢成一團，呂岩的元神在空中左右翻滾，怨靈入體，不止是穿破皮肉而已，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是記憶的入侵，是怨靈在與呂岩意識交鋒時，擦碰出來的難以言明的巨大疼痛。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參與到意識爭鬥當中的怨靈數量越來越多。呂岩掙紮著，抽搐著。

    “噗通”一聲，痛苦到近乎失控的呂岩跌落進身下的河水當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河瞬間洶湧咆哮，無窮無盡的殘靈似乎終於找到了可以泄怨氣的缺口，順著呂岩元神上割裂出來的一道道傷口，爭先恐後地向少年體內湧去。

    識海之外，阮小柔臉色漲紅，吐出一口鮮血。

    此時此刻，阮小柔與少年元神相連，呂岩的魯莽舉動，令得感同身受的女子破口大罵道：“混蛋！真是個豬腦子不成！”

    阮小柔萬萬想到，少年竟然會作出如此不經思考的行為。就算你呂岩生出了救世之心，可你能像精擅佛法的惠岸那樣，作出度世之舉嗎？

    “混蛋！”

    阮小柔壓抑著心中怒火，反複地輕聲斥罵著。可此時此刻，走錯路徑的呂岩已經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接下來，要麽是落日原殘靈勝出，將呂岩徹底吞噬，要麽便是呂岩能夠在這場生死一線的意念爭鬥中活到最後，堅守本心，渡化萬靈。

    憑一人之力，抵抗百萬殘靈？

    阮小柔搖了搖頭，忍不住生出了氣餒的念頭：“這怎麽可能。”

    即便如此，阮小柔卻依然不敢有絲毫放鬆，繼續勉強維持著消耗巨大的識海幻術。哪怕前途依稀渺茫，可阮小柔更加確定，一旦自己在此刻收手泄氣，那呂岩僅剩的萬分之一的希望，便會瞬間變為完全的絕望。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參與到意識爭鬥當中的怨靈數量越來越多，呂岩掙紮著，身體的抽搐也變得越明顯。

    眼見此景，阮小柔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盡人事，聽天命。

    王漣登上峰頂之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有些詭異的情景。兩人一坐，一站，隻以掌間相連。

    呂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身軀不停抽搐。阮小柔幾近油盡燈枯，用灰敗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少年。

    “小師叔！”王漣一把擁住呂岩，流淚呼喊道：“小師叔！”

    王漣雙手頻頻用力，輕輕搖晃著呂岩的身體，卻始終得不到絲毫回應。

    阮小柔緩緩睜開雙眼，嘶啞道：“柴火妞，別搖了。”

    “柔姨！”王漣轉過頭，臉上那用了一個晚上才化好的精致妝容，此刻早已被淚水打花。

    王漣抽泣道：“小師叔他這是怎麽了？”

    猶豫片刻，阮小柔盡量平靜地道出實情：“落日原百萬殘靈反噬神魂，他抵抗不住了，快死了。”

    王漣瞬間麵無血色，連帶著擁住呂岩的手臂也頓時一鬆。

    “怎麽...可能，你們不是說，是在幫呂岩他平息怨靈嗎？”

    更多的淚水流出眼眶，王漣失魂落魄地呢喃道：“怎麽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阮小柔輕輕歎了口氣，少女的悲傷溢於言表，可阮小柔自己心中的痛也未必會少上多少。無論阮小柔之前表現的如何嫌棄，又是如何譏諷的，可呂岩畢竟是他的唯一弟子，而我畢竟是呂岩的師娘。

    悲傷的淚水總也流不幹淨，王漣卻突然收住哭泣，抿著嘴道：“柔姨，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他救回來。”

    少女的語氣，像是懇求，卻又帶著毫無來由的過分堅定，阮小柔怔了怔神，下意識開口回道：“沒有辦法了。”

    “不。”

    一擦臉，王漣收起了眼中最後的悲傷，堅定道：“一定有辦法的。”

    定了定神，阮小柔遲疑道：“此刻的呂岩並不是生機斷絕，就算是動用以命換命的手段也完全無事於補。隻有...”

    “隻有什麽？”

    “隻有你放開元神，隨呂岩一起陷入的識海深淵，將他喚醒，然後再和他一起抵抗住心念侵襲，將落日原殘靈一個個誅殺殆盡。”說到這裏，阮小柔不由得泄氣道：“可就算是加上你，成功的可能性也不會上加上一分一毫...”

    阮小柔話未說完，王漣已點頭道：“好，就這麽辦。”

    輕輕鬆開雙臂，王漣直起身子，與呂岩並肩端坐在阮小柔身前，道：“就這麽辦。柔姨，我現在境界不足，無法元神出竅。還需要你出手，把我送進到呂岩識海當中。”

    “嗯？”阮小柔驚詫道：“你難道沒有聽明白嗎，就算你願意冒險行事，最終的結果也隻會是多死一人而已。”

    兩相對比，在此刻的少女心中，明明分量極重的後半句話，卻根本抵不上前半句話的萬分之一。

    側過頭，王漣看著身邊的少年側臉，呂岩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慢，仿佛馬上就要選入到徹底的沉寂當中。

    王漣盡力壓抑著，將想要伸手撫摸的衝動隨傷感一同壓到心底，以至於垂在身側手掌隻能緊緊攥成一團，微微顫抖。

    迎著獵獵而起的狂風，王漣紅著眼，妝容散盡的臉上揚起了淡淡笑容。

    風吹起了少女的裙角，斑斕的色彩在山巔輕輕舞動。

    “那又如何？”王漣笑著說道：“有些事情，總要盡過最大的努力之後，才能讓自己安心。”

    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此刻瞬間長大，就像是一朵驟然綻開的花，不計較得失，不尋求結果，哪怕花開即落。

    阮小柔的心一沉，隨即一連串沉寂許久的記憶接連湧上心頭。

    眼前的王漣，當年的自己，為了心愛的人，都曾經如此瘋狂過。

    但是，好像也隻有這種無需妝容的點綴，卻又如此絢爛的極致美麗，才有可能能綻放出，世上最為動人的花朵。

    眼睛一閉，一張，阮小柔輕輕地望了王漣一眼。

    純粹黑暗的識海世界當中，就此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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