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天。
    刁蒼已是白發蒼蒼，鬢角銀霜，他臉上與手臂上滿是舊傷的痕跡，如風霜在歲月裏刻下的印記。
    可他依舊穿著那身素白長袍，衣袂隨風微動，整個人看起來愈發沉靜內斂，仿佛早已與山川融為一體。
    他像往常一樣，跪在章尾山主殿的青石地磚上，麵朝高高在上的燭龍雕像，一字一句地匯報著此次下山所處理之事。
    神像之上，應屬於燭洺赫的暗紅色光芒並未亮起，一如以往的沉默無言。
    刁蒼將一切事無巨細地交代完畢，抬起頭，與那巨大的雕像對視了片刻。
    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沙啞而低沉。
    “神尊在上……”他語氣平緩，卻透著一絲無奈，“老朽……怕是無法為章尾山開枝散葉了。”
    他將頭微微低下，仿佛在謝罪，也仿佛在坦陳一生的孤獨。
    “這世間早已紛雜混亂，世人對神明的敬畏與信仰，逐年淡薄，老朽一介凡身，自知無法再起波瀾。”
    “且這些年，也未曾有收徒之心。”
    他說著，聲音輕得像風穿過山林。
    “還請神尊見諒。”
    “於第一次麵見神尊，已過去一百來載，老朽這一生，屬實太過漫長了些。”
    “也是時候……去尋芝月了。”
    刁蒼歎著氣，蒼老的手撐在地麵，緩緩站起身來，但是，就在他準備抬腳邁出主殿的那一刹那，神龍雕像上，閃過了一簇暗紅色的火光。
    “刁蒼。”
    一道低沉悠遠的聲音，從神龍雕像上悠悠傳來，仿佛從天外飄來，又像是埋藏在山川歲月裏的回響。
    刁蒼猛地一震，頓時轉過身，雙膝伏地跪下，眼中露出激動與敬畏。
    “神尊？！”
    他抬起頭望著那尊威嚴神龍雕像，聲音幾乎顫抖：“三玄大人說，您因幽冥國十獄之亂，陷入沉睡……尚未恢複……”
    “如今，您這是……”
    “本尊尚未蘇醒。”燭洺赫的聲音略帶一絲疲憊，卻依舊清冽如山泉，“隻是勉強分出一縷魂魄，與你相見。”
    “神尊此番現身……可是有何吩咐？”
    雕像前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片刻後，燭洺赫才緩緩開口，語氣裏透著猶疑與沉思。
    “本尊……有一樁承諾，尚未履行。”
    刁蒼一愣。
    “承諾？”
    “你還記得……本尊曾與你提過的，那位……愛人嗎？”燭洺赫的聲音，像極了冬夜微雪，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柔。
    刁蒼張了張嘴，良久才輕聲回道：“是……夫人？”
    “嗯。”
    神像之上，淡淡的紅光如同星輝微動，燭洺赫低聲應了。
    “這一世，本尊曾許諾她，每年她生辰之日，必定前去尋她……”
    “可如今，我隻能留在幽冥國，無法踏出一步。”
    “刁蒼。”
    燭洺赫的聲音低了下去，沉而不哀，像壓在心頭的雪。
    “我想拜托你。”
    “神尊盡管吩咐，老朽必不推辭。”刁蒼立刻答道。
    “不，”燭洺赫卻輕聲回答了他，“不是以國主之令，而是……一位舊人、一位朋友的托付。”
    “我想請你——”
    “替我護好她。”
    他頓了頓，像是在極力壓抑心底的某種情緒，才繼續道：“我知道，你也想早日與芝月重逢。”
    “但能否……稍晚一些？”
    “待她長大，或待我蘇醒，能再度回到人間——哪怕隻是為了見她一麵。”
    “刁蒼，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
    “我一直以來的奢求，若她記起我，記起她自己，然後回到我身邊……哪怕隻能再陪我一天，我便已足矣。”
    “可若她終究忘了我……”
    “我也隻願她能在章尾山的庇護之下，平安喜樂地走完此生。”
    “可以嗎？刁蒼？”
    那一刻，燭洺赫的聲音不再像是俯瞰眾生的神明，而是一位遲暮的愛人，一位深陷遺憾的故人。
    他語氣裏藏著悲愴，也藏著卑微，那是神明失落人間時，最柔軟的請求。
    刁蒼默然無言，眼中波瀾起伏，久久未動，而燭洺赫也沉默了下去，等待著他的回應。
    “可否請神尊告知……”刁蒼最後還是說話了，“……夫人名諱。”
    聽見他的話，燭洺赫釋然的笑出了聲，他放鬆了下來，緩緩的吐出三個字。
    “單靈靈。”
    “老朽知曉了。”刁蒼低下頭去，“老朽即刻啟程下山，尋到夫人，帶她回山。”
    “多謝。”
    燭洺赫的聲音中充斥著如釋重負：“但是，還請勿要告知她我的存在，不論是我的身份，還是……我的請求。”
    “老朽知曉。”刁蒼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微笑，“神尊放心，老朽定護得她一世周全。”
    眼前的畫麵再次消散，如同一直壓在單靈靈心頭的疑惑。
    她知道了，她能被刁蒼帶進章尾山，都是因為燭洺赫的吩咐。
    他知曉那時候，才十多歲的自己，身處的困境，卻又無法立刻去到單靈靈的身邊，無奈之下，隻能央求刁蒼。
    拜托在人間暢行無阻的刁蒼，照顧好單靈靈。
    但是，燭洺赫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做……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
    單靈靈一直掐著王子煦的手臂，王子煦疼的厲害，但是他看見單靈靈的眼神，卻又不敢開口讓她放開自己。
    師姐她……
    王子煦咬了咬後牙槽，任由單靈靈掐著自己，紋絲不動。
    接著，耳邊出現了雨聲。
    刁蒼沒有撐傘，他靜靜站在黑夜的雨幕中，任憑冷雨打濕白衣，水珠順著銀白的發絲與皺紋滑落，身影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他低著頭，目光落在那個被緊緊抱在母親懷裏的孩子身上。
    那是王子煦，奄奄一息，氣若遊絲。
    孩子的父親跪在他麵前，雨水和淚水交織，已分不清彼此，他顫抖著聲音哀求道：
    “神仙……求求您，救救我兒子！”
    “我們隻有他這一個孩子了，求求您……”
    “隻要……隻要他能活下去，您讓我們做什麽都行……”
    “他才十幾歲……他還什麽都沒來得及看……”
    這哀求聲像針一樣紮進雨夜裏，紮進正在一旁看著的王子煦心裏。
    他緩緩伸出手，聲音低沉卻溫和：“起來吧。”
    可跪地的父親卻仿佛未曾聽見，隻是死死抱著孩子，抹了把臉，不知是淚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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