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溫暖多麽慈祥，把農奴的心兒照亮……”
    還沒踏入紅星機械廠的大門，那熟悉的、帶著點電流雜音的歌聲就遠遠從廠裏新裝的大喇叭裏飄了出來。
    小劉秘書瞥了一眼和自己一起坐在後座上歪著腦袋、睡得正沉的江夏，看他眼眶顯出的淡淡青影，心裏突然冒出一股想把那聒噪喇叭砸了的衝動：這小子為了兌現給那幾位老師的設備承諾，又熬了整整一宿畫圖，真想讓他多眯一會兒啊……
    “叭叭——！”
    洪亮的汽車喇叭聲猛地炸響，瞬間蓋過了廣播歌聲，也徹底驚醒了酣夢中的江夏。小劉秘書想也沒想，一拳頭就擂在駕駛座大老王結實的胳膊上，壓低聲音吼道：“跟你說了保持安靜！顯擺你這喇叭聲大是不是！”
    大老王一臉無辜地縮了縮脖子，指著車窗外：“嘿！我有啥法？你看看這陣勢！”
    隻見廠門口正是早班高峰，黑壓壓的人群匯成一股洪流，推著自行車、步行著往廠裏湧。
    他駕駛的這輛鋼鐵巨獸實在過於龐大笨重，在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
    “這車太大了點，我怕碰著人！不按喇叭不行啊！”他解釋道，聲音裏也帶著點歉意，扭頭看向被驚醒、正揉著眼睛的江夏，“對不住啊兄弟，吵著你了……沒事，一會兒圖紙交出去了，到我那兒好好睡一覺，保管沒人打擾。”
    “啊……”江夏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帶著濃重的睡意擺擺手，“沒事……熬夜是每個研究員必須掌握的被動技能……”
    他頗不雅觀地用手指摳了摳眼角，然後，帶著點惡作劇的笑意，把指尖沾上的那點濕潤，故意蹭到了旁邊小劉秘書幹淨整潔的袖子上。
    “誒！”小劉秘書嫌棄地躲了一下，沒躲開，哭笑不得。
    大老王從駕駛室探過半個腦袋，征詢江夏的意見：“咱先去見見楊廠長不？”
    “當然要去，”江夏瞬間精神了些，眼裏閃過狡黠的光，“還指望著忽悠他上咱這條船哪！”
    “什麽？”小劉秘書耳朵尖，“你想把楊佑寧也加進你那個項目小組裏去？”
    “不止，”江夏伸出食指搖了搖，目光掃過兩人，“還要把李懷德也扯上。查賬什麽的，你倆懂嘛？”
    大老王看著指向自己鼻子的手指，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會查人……賬本那玩意兒，看著就頭疼。”
    江夏又扭頭看向還在試圖把袖子上的“紀念品”蹭回來的小劉秘書。
    小劉秘書一臉認真：“我會啊……就是閱曆還淺，抽絲剝繭起來沒那麽快而已……”
    “所以咯！”江夏一拍大腿，“找個經驗老道的來掌舵，能省我們多少事！事半功倍！”
    說完，江夏就推開了沉重的車門。然後，倒轉身子，臉朝車內，雙手緊緊拉住後座上的安全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從高高的後座上“滑”了下來。
    呃……沒辦法，這輛尚未正式命名、還在測試階段的鋼鐵巨獸底盤離地間隙依舊不低，而且還沒裝標準腳踏板。在“安全著陸”和“帥氣跳車後，崴腳痛苦大叫”之間，小呆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為什麽要下車？
    當然是接受檢查。
    紅星機械廠自從更名並承擔了特殊任務後，安保等級被拔高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具體多高江夏也說不上來，但最直觀的變化就是門口新增了荷槍實彈的檢查崗哨，所有進出人員車輛，一律嚴查，無一例外。
    無規矩不成方圓，江夏並不準備成為規則的踐踏者，要踏也不是踏這種細枝末節……
    …………
    廠門口，等待檢查的隊伍緩緩移動。
    久違登場的秦師傅推著他那輛保養得鋥光瓦亮的永久牌“二八大杠”，正跟旁邊的老夥計林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
    清晨的陽光斜照下來，在光潔的水泥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正好把跟在他們身後的徒弟們罩了個結實。
    “老秦，好久沒見著小江工了……”林師傅嗓門挺大，就是帶著一絲遺憾：“你說，這小年輕，本事大，心氣也高，是不是被部裏調走了？沒他看著，心裏總沒底……”
    “誒，走之前也不說一聲嘛？”
    秦師傅把自行車往前推了推，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多好一後生，腦子靈光，手也巧，還沒架子。跟咱這些大老粗也能說到一塊兒去。不過……”
    他壓低了點聲音，下巴朝廠區深處揚了揚：“老林啊，你得這麽想。人家小江那是正經八百的工程師！關係是在一機部掛著號的！你想想，這紅星廠，以前是幹啥的？現在又叫啥名？那能一樣嗎？
    上麵看重他，指不定派他去搞啥頂頂重要、頂頂機密的大任務了，哪能還像以前似的，天天在咱車間裏轉悠，跟咱磨洋工？”
    林師傅咂咂嘴，掏出皺巴巴的“經濟”牌香煙，想想場合又塞了回去：“也是，一機部的人……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跟咱們這掄大錘的不一樣。就是可惜了，他要是還在，咱指不定又帶著咱們搞出什麽新東西了……”
    “是啊……小江在的時候，累是累了點，但精神頭不一樣啊。久了沒聽著他嚷嚷什麽‘一種基於’，還真是怪想的！”
    “這把老骨頭啊，還想著在他的指揮下再拚一把……誰料……誒！”
    兩人正說著，“叭叭——！！！”一聲極其洪亮、帶著金屬撕裂感的喇叭聲毫無征兆地在他們身後炸響！
    那聲音又急又猛，完全不是廠裏那些老解放卡車能比的，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心口都跟著一跳！
    “哎喲喂！”林師傅被嚇得一哆嗦，差點把自行車扔了。秦師傅也是渾身一激靈，帶著被驚擾的火氣，猛地扭頭朝聲音來源看去：“誰啊這是！開什麽車這麽……”
    後半截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秦師傅和王鐵柱，連同附近所有被喇叭驚動、循聲望去的工人們，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看著那輛發出怒吼聲的鋼鐵巨物！
    那是一輛他們從未見過的鋼鐵怪物！它龐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半邊廠門通道，離地極高，像一頭匍匐著的、蓄勢待發的巨獸。
    草綠色的塗裝還帶著新漆的味道，但在初升的陽光下，那棱角分明的鋼鐵線條和厚重的質感，散發著冰冷而強烈的壓迫感，讓習慣了卡車、吉普的工友們瞬間屏住了呼吸。
    引人注目的是它那極具現代感的楔形車首，前裝甲以銳角傾斜，線條淩厲，與傳統卡車方頭方腦的樣子截然不同。
    最讓秦師傅驚訝的是它身下那六個巨大的、覆蓋著厚實花紋的輪胎！每個輪胎都幾乎有半人高！
    車體中部偏後，矗立著一個低矮的扁圓形凸起，雖然不知道那塊為什麽還空著，但，絕對不是個擺設。
    低沉的柴油引擎轟鳴聲持續傳來，不如履帶車輛那般沉重，卻更顯澎湃有力，仿佛一頭隨時準備衝刺的鋼鐵獵豹。
    “我的老天爺……”林師傅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變了調，“這……這又是個啥鐵疙瘩？好大的輪子！”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自行車，仿佛那鋼鐵怪獸下一刻就會衝過來。
    秦師傅幹了一輩子鉗工，對機械構造極其敏感，此刻也被這造型奇特、充滿現代感的輪式戰車深深震撼了。他喉嚨發幹，眼睛死死盯著那巨大的防彈輪胎和車頂處的空缺。
    有些幹涸的嘴唇上下抖動著，想說話，卻根本說不出來，驚訝的感歎詞隻能在他喉結間不停的滾動。
    就在這時，秦師傅的目光銳利地捕捉到那個小心翼翼從車上位置“滑”下來的熟悉身影！
    “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