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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神仙兔
錄入:↑我媳婦
修圖:小自卑のErnesto
小小的木門微開,仿佛等著人。
止進狹長的露地(注1)就看到玄關右側開著侘助山茶(注2)。自鄰家改建後,就隻有那裏還照得到暮冬的太陽。
蓉子將帶來的鑰匙插入百葉門上的鑰匙孔旋轉起來。轉一圈時,要將兩扇門重疊的部分稍稍抬高。這是訣竅。
祖母在世時完全不需要鑰匙,門總是開著。蓉子的父母經常苦口婆心地勸她:「這樣不安全,在家時最好也把門鎖上。」但她還是一次也沒鎖過。她都快八十八歲了,要她改變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大概很難吧。「現在可不是那麽太平的時代呀!」即使有人如此告訴祖母,她似乎還是不以為意。
祖母過世之後,祖母的時代也隨之告終。
帶上門的時候感覺不大順溜。得在門檻塗點蠟,蓉子心想。就像祖母以前經常做的那樣。今天是祖母過世後第五十天,昨天是七七,喪禮和七七都是在寺廟辦完的,因此已經很久沒進這屋子了。
站在三合土地上,密閉房子特有的濃重味道就迎麵襲來。那是種類似線香味混和黴味,此外還摻雜某種東西的氣息。
蓉子沒脫外套就直接走進客廳,打開所有窗戶。沿廊(注3)玻璃門和遮雨窗一打開,房子就開始深呼吸。走廊盡頭是儲藏室、廚房,再轉進去有間四疊半(注4)的房間。她爬上二樓,把三個房間的窗戶也全部打開。
接著又到樓下浴室,打開水龍頭。流出的水起先帶著茶色,但一會兒就變得透明。拿水桶接水,從更衣間旁的架子上拿出擦手巾和祖母縫好備用的抹布。把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再著實擰幹。擰幹吸滿冬天冰水的布中有種特別的疼痛感,手都紅了。
「去,到那邊去,仔細用擦手巾把手擦幹。絕不能以為反正都得弄濕,就偷懶。讓濕濕的手吹到風最糟。隻要每次都仔細擦幹,手就不會裂了。」
蓉子一邊模仿祖母的口吻,一邊用毛巾擦幹雙手。再用擦幹的雙手把擰過的抹布攤開,跪在地上擦起相連的兩個榻榻米房間。擦到一半已微微滲汗,便脫下外套。
雖然看起來很幹淨,但房子畢竟久無人居,榻榻米上還是看得出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抹布很快就變成黑色,於是再把抹布拿去清洗、擰幹。用毛巾將手擦幹。攤開抹布,找到還沒擦完的地方,又開始唰唰地擦起來。擦完之後,收拾水桶和抹布。
接著,打開房間的壁櫥,取出被爐桌專用的棉被鋪好。又從儲藏室取出被爐桌,插上電。對了,還得將電源總開關打開才行。
拿張椅子放在廚房門口墊腳,把上頭的總開關打開。一時傳出嗡的通電聲。整個房子哆嗦了起來。
「好,接下來該莉卡小姐(注5)了。」
祖母的名字是「麻」,莉卡小姐則叫她「麻子小姐」。
因為「麻小姐」叫起來別扭嘛。
還有,莉卡小姐要蓉子別叫她「莉卡妹妹」。那是蓉子第一次叫她莉卡妹妹時的事情。
或許莉卡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蓉子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便改口為她加上「小姐」的稱呼。
事實上,後來每次發生事情時她都展現獨到的判斷力,讓人不禁心悅誠服地尊稱她莉卡「小姐」。
如此淵博的見識,莉卡小姐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呢?
祖母過世時,莉卡小姐表明自己想陪麻子小姐一段,將守孝一陣子,於是回到祖母家(莉卡小姐如此希望,所以蓉子帶她去的),閉門不出。
這四十九天裏,莉卡小姐是否都陪著麻子小姐,並看到她前往極樂淨土了呢?
蓉子上了二樓,走進裏邊的六疊房間。那是祖母口中的「人偶房間」。因為這裏原本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偶。如今卻閑置著。
祖母過世前大約一年左右,就開始尋找能夠認養各尊人偶的地方。她跡近狂熱似地尋找博物館、寺廟、喜愛人偶的人,以及那些人偶最希望去的地方,這件工作需要相當耐心。因為祖母得一邊斟酌每一尊人偶的來曆和相關的由來傳說,一邊挑選滿足下列雙重條件的地方—人偶自己滿意,而對方又懂得珍視該人偶。為最後一尊人偶找到領養處之後不久,祖母就如沉睡般安詳地過世了。
雖然那些人偶已不在,它們的氣息卻似乎還留在房間裏。蓉子朝壁櫥走去,一路上仿佛一一拂開肉眼看不見的布幕似的。她打開門拉出長方形衣箱狀的桐木箱。
——簡直就像白雪公主的棺木。
蓉子心想。
「莉卡小姐,醒來呀!我要打開了哦!」
說著便迅速打開蓋子。包裹在柔軟的白色羽二重(注6)布料中(莉卡小姐喜歡羽二重)的莉卡小姐依然沉睡不醒。
一片死寂。
「討厭,莉卡小姐怎麽了嘛?像個人偶似的。」
蓉子笑著說,莉卡小姐卻完全沒反應。蓉子笑不出來了。因為若是對有生命的東西打招呼,即使對方沒出聲回答,她也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確接收到自己訊息的回應。然而現在莉卡小姐卻完全沒有這種回應。她隻是個沒有生命的東西。
……原來莉卡小姐還沒回來呀……
蓉子的心情頓時一落千丈,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
「蓉子!回來了嗎?瑪格麗特來電話!」
把莉卡小姐從祖母家抱回來後,蓉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待在自己房間裏,這時突然聽到母親待子在樓梯口叫著自己。
「喔!」
她連忙站起身來。
瑪格麗特是特地來日本學針灸的,和蓉子同年。蓉子教瑪格麗特日文,而瑪格麗特教蓉子英文;大概是要更改語言交換的時間吧。不過瑪格麗特的日文近乎完美,因此蓉子也不算教她,感覺隻是聊天而已,平常交談也都是用日文。
「喂,瑪格麗特嗎?」
「蓉子,這個星期四呀,不好意思,取消。突然有點事情。」
這句話文法對不對呢?蓉子一邊思索著一邊回答:
「嗯,我知道了,那下星期四見嘍。」
說著掛了電話。
她和瑪格麗特是透過「植物染料研究協會」主辦的山林健行認識的。
蓉子沒上大學,以非正式弟子身分到柚木的工作坊去上課。柚木也是「植物染料研究協會」的會員。忙起來的時候甚至得住在工作坊裏,空間時卻可以連續兩、三周無所事事。
「啊,蓉子。」
蓉子正要走上二樓,卻被母親從廚房叫住。
「什麽事?」
「情況怎麽樣啊?祖母的房子。」
「什麽怎麽樣?」
「有沒有什麽奇怪的情形呀?」
「沒特別亂啦,沒問題的。不過,我把莉卡小姐帶回來了。」
「沒被老鼠啃壞吧?」
「倒沒什麽問題……」
但也不是完全沒問題。
「那個房子呀……」
母親語氣一沉。
「我和你爸商量過了。老是這樣放著不管也不是個辦法,房子沒人氣的話就會荒蕪。話雖這麽說,又舍不得賣……」
「我們要搬過去住嗎?」
這樣也不錯。蓉子心想。
「這我們也想過,不過現在這個家的地偏又是祖上傳下來的……」
母親的嫁妝是這棟房子,而父親是招贅的。過世的祖母是父親那邊的內祖母。
「那要用人嗎?」
說著,蓉子真覺不情願。
「嗯,租給女學生怎麽樣?學生不會長期定居,女孩子的話,應該也不至於把房子弄得太亂。」
是這樣嗎?蓉子腦海裏浮現幾個朋友的房間。
「我看你還是別太樂觀。」
「不過,是有這打算。你也投個讚成票吧?」
蓉子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好呀,隻要你讓我也住在那裏。」
自己並沒有特別想搬離家裏。
許多朋友上了大學就開始在外獨居,自己看了也沒特別羨慕。
蓉子這時卻覺得有點焦慮不安,或許也因為莉卡小姐還沒醒過來。
「或許這樣也不錯。」蓉子搬出去獨立的事情就因父親的這句話定案了。
其實,有管理人過去同住,當然比隻有房客住在那裏好,而且如果蓉子真想從事印染工作,以後也需要一間專用的工作坊。這就是蓉子父母親的考量。
蓉子很早以前就喜歡染東西,經常拿紅茶和洋蔥皮來染手帕之類的,最近也開始染羊毛。因此,萬一要做飯時廚房偏偏被她占住,那可就麻煩透了。但如果她要走這行維生,又不能對她多有抱怨。
把空下來的祖母家二樓租給房客,二樓騰出一部分給蓉子當工作坊,如此就一舉兩得了。
「不過,就不知道這麽舊的日式房子,會不會有年輕女孩子喜歡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換成自己,大概也會感到猶豫吧。母親很喜歡最近才改裝好的係統廚具,而奶奶家的水槽還貼著舊式的瓷磚。
「這個嘛,我知道至少有一個人會喜歡。」
蓉子若有所悟地說,她想到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現在租的房子樓下是餐廳,因此隨時都飄著某種味道。熬湯的味道,炒肉的味道,總覺得空氣中似乎無時無刻不飄著細微的油脂分子。
雖然瑪格麗特看來並沒有為此特別苦惱,但蓉子記得她曾說過因為房租便宜,所以隻好忍受。她還說,去年年底曾參觀舊式民宅,並沿中山道(注7)旅行。瑪格麗特對這種房子一定有興趣。
祖母家雖然離那種被指定為古跡的老式民宅還有一大段距離,但的確有著曆經好幾個世代所營造出來的恬靜生活氛圍。蓉子直覺瑪格麗特一定會喜歡。
於是,隔周瑪格麗特來的時候,便對她提起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瑪格麗特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不過,我可能會在樓下熬煮染料,所以會有一些味道。這一點和你現在的處境倒是沒什麽兩樣。」
為了保險起見,蓉子附加說明。
「沒這回事。」
瑪格麗特搖著頭說。
「這完全無所謂,植物沒關係,我討厭的是油煙。」
於是兩人就到祖母家看看。瑪格麗特迫不及待地從二樓的三個房間中挑了一間做為自己的房間。
出乎意料,其餘的房客也一下子就找到了。
蓉子常去幫忙的染織工坊來了幾個美術大學的女學生,要買織布專用的線。其中兩個正好要重新找房子。蓉子的老師柚木說:
「一位是內山紀久(注8)小姐,好像是因為現在住的地方有人抱怨她織布的聲音太吵。另一位是與希子小姐,姓……嗯……好像姓佐伯吧,說不定你也見過。聽說她研究的是紡織圖案,自己也想實際試試,卻苦於沒地方擺織布機。」
這兩人蓉子也認識。紀久個性文靜,給人略帶神秘的印象。與希子比較直爽,是個好惡分明的女孩。
或許是絕佳組合呢。要是她們能來住的話就太好了——蓉子回答。
「那她們下次來的時候,我要她們跟你連絡嘍。」
柚木說,削著梅樹幹的手完全沒停。
蓉子想起公園進行梅林修剪時,都有大卡車來將成堆的梅枝載走。除非一定得使用老幹材,不然應該可以利用那些梅枝吧。
「修剪梅樹時會鋸下很多梅枝,應該可以向他們要一些吧。」
「這個嘛,剛剪下來的嫩枝看起來水嫩嫩的,感覺好像會是很棒的染料。不過,梅樹呀……」
柚木稍稍麵帶難色地微笑道: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要歪七扭八、長滿樹瘤的老幹才能染出漂亮的顏色唷。」
於是兩個人又靜靜地削著木片。
女生宿舍的事情已順利敲定。時序進入四月、學校開學之前,三個人便陸續拎著行李搬進來了。
三個人位於二樓的房間也定下來了。兩間相連的和式房間以紙門分隔,給紀久和與希子住。瑪格麗特則住走道對麵的房間。
行李搬得暫告一段落的那天晚上,蓉子的父母親特來打招呼,完成形式上的契約,同時也為她們開了個簡單的歡迎餐會。
即將成為客廳的大榻榻米房間裏擺上餐桌。蓉子及父母親,還有三位房客,應該是六個人,卻擺了七個座位。
紀久和與希子發現的時候,心裏納悶還有什麽人會來,但令人吃驚的是,多出來的位子竟然是為蓉子的人偶準備的。
關於那人偶,蓉子的父母親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解釋說:
「打從蓉子小時候,這就成了我們家的慣例……」
因此紀久和與希子隻以為獨生女蓉子大概是把人偶當成妹妹了。不管女兒幾歲,父母親還是當她沒長大,這是天經地義。不過,這樣怎能狠下心放手讓自己的寶貝女兒擔任宿舍管理人呢?
有點尷尬的餐會終於結束了。父母親回去之後,蓉子又到廚房去為大家泡紅茶。還搞不大清楚房子格局的三個人隻得留在座位上。三人的視線很自然地集中在人偶上。無花紋淡紅梅色縮緬(注9)的和服袖口微微露出顏色稍深的紅梅色長襦袢(注10),同色的假襟(注11)很好看。
「好漂亮的縮緬喔。」
紀久忍不住低語。
「梭麵?」
瑪格麗特問。
「你看,布料表麵是不是凹凸不平?這就叫縮緬。簡單說來,這種有皺褶的布料就叫做縮緬。」
紀久鄭重其事地回答。
「依皺褶粗細可分為各種不同的縮緬唷。」
與希子接著道。瑪格麗特點點頭說:
「莉卡小姐穿的衣服都是這種布料,我一直以為是這就是日本布,原來叫做縮緬呀。」
「沒錯,小小的白魚幹就叫縮緬雜魚。」
與希子的話似乎使得瑪格麗特更墜入新的五裏霧中,紀久趕緊岔開話題:
「她叫莉卡小姐嗎?這尊人偶。」
「是的。」
瑪格麗特一本正經地回答。
瑪格麗特對蓉子和莉卡小姐之間的交情並不十分了解,不過她知道這是蓉子十分珍愛的人偶,而且曾經寄存在某處一陣子。
上次語言交換的時候,瑪格麗特注意到書桌上的莉卡小姐,便說:
「啊,莉卡小姐回來了。」
……才沒呢。當時蓉子心想,回來了卻又沒回來。她略帶傷感地望著過於端莊的莉卡小姐說:
「嗯,她在祖母家待了一陣子。」
瑪格麗特愣了一下,卻沒再繼續追問,蓉子就喜歡瑪格麗特這一點。其實瑪格麗特本來就對人偶沒什麽興趣。
「我從小就沒玩過人偶,對那種浪費時間的遊戲完全提不起勁。」
聽到她說玩人偶是浪費時間的遊戲,蓉子本想反駁,卻又一時想不出話來。聽她這麽說,心裏雖然十分錯愕,但自己也覺得似乎真的滿浪費時間的。於是反問:
「那你都玩什麽呢?」
瑪格麗特瞪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說:
「嗯,看書,還有跟父親一起去釣魚……我隻對practical的事物有興趣。」
「practical——實用的,對吧?」
蓉子確認。
「shí yòng……啊!實用。」
瑪格麗特這才發現自己剛剛腦袋有點當機,忍不住用力點著頭。人偶,不實用。
這時蓉子捧著裝滿紅茶器具的深茶盤進來了。
「剛剛聽瑪格麗特說才知道,這尊人偶叫莉卡小姐喔。」
紀久沉靜地低聲說。
「對呀。」
蓉子點點頭,把茶盤放在自己的座墊旁,邊坐下來邊思索著:這下該如何說明莉卡小姐的事情呢?她從容不迫地拿起茶壺,把紅茶往一個個杯子裏倒,似乎想趁此機會確認現場的氣氛。
蓉子一一為每個人送上茶杯時依然保持靜默,但她已覺察空氣中並無任何奇怪的不協調,換句話說,現場並沒有類似僵硬的緊張感。雖然今天是四個人初次見麵,但似乎正各自一點一點釋放出無法言喻的部分,並彼此融合在一起,相互熟稔起來。
蓉子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後,心想告訴她們應無妨,於是打開話匣子:
「莉卡小姐剛來的時候……」
莉卡小姐是以前祖母送給蓉子的。
問她九歲生日想要什麽呢?她回答:「莉卡洋娃娃(注12)。」
誰知道,收到的桐木箱裏裝的卻是有著漆黑頭發的日本傳統市鬆人偶(注13)。直到現在,蓉子都還清楚記得自己打開禮物時那種虛脫和鬱悶的感覺。那人偶還附有一份祖母親手製作的「使用說明書」。莉卡小姐備有個人專用食器盒(注14),箱內有一式小巧卻一應俱全的整套餐具,蓉子必須由自己的三餐中分別取出一小口幫她盛上,這就是那份「說明書」的重點。
這儀式宛如扮家家酒的延伸,蓉子玩得十分投入。一旦親手喂她吃飯,心裏也日漸湧出憐愛的感情。到了大約第三天,當自己盯著莉卡小姐看的時候,仿佛可以感到她似乎也回視著自己;到了第五天,甚至有好幾個瞬間,以為她幾乎就要開口說話了。
第七天傍晚,突然傳來「蓉子……」蓉子聽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實踩在蓉子心裏似的口氣說話,雖然嚇了一跳,卻也沒那麽意外。莉卡小姐的聲音並不是從耳朵傳入的,而是從蓉子的雙眼間,也就是臉的正麵傳入的。父母親似乎聽不見莉卡小姐的聲音。蓉子年紀雖小,也明白這事最好瞞著父母。
蓉子之所以決定將這件「不可思議之事」告訴祖母,是認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處的時間應該比自己長,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應該可以告訴自己如何處理這件「不可思議之事」。
從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緊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組織似的。雖然三人關係因蓉子學校功課忙而日漸疏遠,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對蓉子而言,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或許也因為她沒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過世,莉卡小姐一直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聽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沒人的時候就會進入類似「冬眠」的狀態,這次不知是什麽情形。對了,莉卡小姐的確曾說要送奶奶到極樂淨土的,卻沒說她會再回來,可也沒好好道別……
這故事對其他三人而言,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卻將它當成一件毫無疑問的事實懇切地敘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該如何判斷。
蓉子說完後,大家一時都還摸不著頭緒。但瑪格麗特和另外兩人不同,她已經見過莉卡小姐好幾次了,因此開始認真地考慮這段第一次聽說的往事。
蓉子以前從未對自己說過這件事,應該不是因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負擔吧。這種事情自己實在無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訴自己,自己一定會當場否定她,說那一切都隻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現在認真的程度看來,那種程度的否定說不定意味著兩人的友誼會決裂,自己又喜歡蓉子,因此一定會陷入兩難的局麵吧……瑪格麗特心想……有沒有什麽解釋可以讓如此荒誕不稽的事情貼近現實一點呢……她突然靈光一閃:
「蓉子,我在想……」
瑪格麗特食指朝上並看著上麵。「我在想」這個片語等於英文的「I think」,而後麵應該接著說明自己的意見。這個句法和瑪格麗特的母語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對吧?對你來說,莉卡小姐就等於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為奶奶過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結果連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趕到死後的世界裏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鴿子吃到子彈似的。
「啊?」
與希子突然回過神來。
「等一下,也可以這麽解釋啊,說出來沒關係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卻對奶奶懷有敵對意識,因為你一直想超越她,於是心中產生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殺意。因此,奶奶過世時,你心裏有罪惡感,當然是在下意識中。因此,就連和莉卡小姐說話也感到內疚,於是自己製造出無法和她溝通的狀態。」
「……啊?敵對意識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覺竟蹙著眉在心裏質問自己是否真有這種意識。
「又或者……」
與希子以更高的聲音說: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發現『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親密。但既然奶奶過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認為了。」
「啊……」
蓉子越來越迷糊了。
「請你別說了吧。」
紀久溫和地製止與希子。
「莉卡小姐對蓉子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哦,別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這種分析方法現在很流行呀。」
與希子有點不高興。紀久說:
「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麽高尚的流行。」
「的確,在逗她。」
瑪格麗特肯定地說,或許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點啦。」
與希子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
「不過我絕對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還滿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紀久垂眼說。她的左耳垂有一顆黑痣,那顆痣有點隆起,又正好長在一般戴耳環的位置,因此特別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雛(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哇。」
「享保雛?」
瑪格麗特問。
「長臉,身形很大,是江戶時期製造的人偶。」
「有點可怕喔。」
與希子也補充說明。紀久點頭表示「對,就是那個」,同時又說:
「他們端坐在人偶陳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層,睥睨地望著我,真的很威風。我小時候很怕哦,不過我姑姑出嫁後就被別人要走了。」
她喝了幾口茶又接著說:
「最近好像回來了。」
「這又是為什麽呢?」
「跟婆家處不來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開開玩笑嘛。」
「詳情不大清楚,不過好像回來了。」
蓉子喜歡紀久如此的感受性。瑪格麗特卻皺眉嘟噥:「與希子太不合邏輯了。」蓉子打圓場似地說:
「我比較意外的是:與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瑪格麗特是從來不玩人偶的那類人呢。」
「沒錯。」瑪格麗特輪番望著紀久和與希子,同時點點頭。與希子說:
「這是你身上特有的嗎?還是海的那一邊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這裏蓉子強調我這說法很怪——女孩子們都玩人偶的。」
「那你為什麽不玩呢?」
「嗯……總覺得,沒那麽多空閑……世界上有很多東西要學呀……」
「我想我能夠了解。」
與希子點頭表示讚同。
「不過,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買回來當土產送我呀……不過最後總是不知收到哪兒去了。」
瑪格麗特縮了下脖子。紀久稍微調正坐姿,盯著與希子和瑪格麗特說:
「噯,所以不管什麽理由,現在大家都了解,對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們就該如此看待她。而根據蓉子的話,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識,換言之目前處於並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狀態。我曾聽說過這樣的例子——當然我指的是人類就是了——一直不放棄地持續跟植物人狀態的對方說話,最後終於恢複意識。因此,隻要不放棄,繼續關心她,說不定……」
蓉子聽了有點熱淚盈眶。看她這樣子,大家一時都安靜無語、默不作聲。紀久又繼續說:
「所以,蓉子,請你還是讓莉卡小姐一直待在這裏,依舊繼續和她說話,因為我一點都不覺得怪。」
與希子也點頭表示讚同。瑪格麗特說:
「我不能說我不覺得怪。我想,我還是會覺得有點怪。不過,隻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麽?」
「介意我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了解這種事情的人。」
蓉子直視著瑪格麗特,點點頭說:
「這很像瑪格麗特的作風。那能不能也請你接受,我就是這樣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長到這麽大了,還認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瑪格麗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將左手擺在胸前打著轉,說:
「……還是,有點糾結,不過我會盡力。」
蓉了微笑起來。或許紀久和與希子無法了解,蓉子卻十分清楚,要瑪格麗特接受這樣的事情實在很困難。
「謝謝你。瑪格麗特。」
「噯,睡了沒?」
與希子和紀久的房間隻隔了一道紙門,而與希子的床又鋪在紙門邊,因此雖然已經躺下了,卻還是想跟隔壁搭話。
「還沒呀。」
紙門後麵突然傳出說話聲,紀久嚇了一跳卻依舊回答了。她心想:這樣對心髒不好。
「你覺得蓉子如何?」
「覺得她如何?我一直覺得她是個正經八百的好人,也不會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個不停。」
「哎呀,別這麽說嘛。」
「我想問的不是蓉子,應該說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嗎?你不覺得詭異嗎?」
「……不知道耶。不過感覺得出來,對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實不過的事情。」
「這我也感覺得出來。不過,你不覺得恐怖嗎?」
紀久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嗯,我想:關於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種。第一種是完全不關心的人,因為一點也不關心,對他們來說,人偶就像家具或風景的一部分,沒什麽特別的。第二種是超級有興趣的;有興趣過了頭,甚至還自己動手做起人偶來了。第三種是超級厭惡的,就是那些說人偶好像有生命、覺得他們恐怖的人。第二種人和第三種人完全是兩個極端,但其實在情感投射這點上倒是一樣。」
「你是指蓉子和瑪格麗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麽單純。姑且撇開瑪格麗特不談,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輕易歸到這三種的其中任何一種……」
自己從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種獨特感覺,究竟是什麽呢?
一般人在交談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彼此搜尋共通的感覺基底,再以此展開對話。有精神方麵疾病的人就無法做到這點,因此,這種人周遭總是彌漫著不安定的氛圍。
蓉子並未給人這種不安定的感覺。相反地,不論她在哪兒,都能和周圍和諧相容,給對方安心感。
紀久如此概略說明之後,又說:
「所以我覺得,不能推說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沒說蓉子古怪哦,我說的是我們自己的感覺呀。你都沒什麽不舒服嗎?」
紀久又沉吟了一會兒:
「目前還好。你呢?」
與希子聽了,不知為何似乎也安下心來:
「我也是,就目前來說。」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這裏,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樓下傳來有人做事的聲音,雖不至於太吵,卻不絕於耳,不知不覺竟變成樂隊的聲音,在與希子的夢中出入穿梭。
夢裏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旋轉木馬繞著正中間的某樣東西轉個不停,夢裏回過神來,發現其實它正呈螺旋狀往上攀登:心裏不禁納悶它要到哪兒去。旋轉木馬隨著樂隊的演奏旋轉著,轉動的卻是草原中心的那個東西。
樂隊漸行漸遠,與希子終於醒了,一時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讓人不知所以的懷念青草味夾雜在空氣中漂蕩著。
下樓到廚房一看,紀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紀久看到她便說:
「啊,早啊。」
「早。這什麽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說趁新鮮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現在在外麵染生絲。」
「啊?艾草嗎?難怪。」
正想說這味道包藏了無限的回憶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時,蓉子出現了。
「來得正好,剛剛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臉吧。」
與希子依言先去洗臉,心裏邊想:要是起床時間就此固定下來,可就有點討厭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張舊的兒童餐椅上。
「啊,你來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著鴨蹠草(注17)花樣的連身洋裝。
「誰手製的嗎?」
「嗯,我媽以前親手給我們倆一人縫了一件一樣的,不過當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會長大吧?」
與希子輕描淡寫地低聲說。
「不過蓉子可是長大了。」
這時玄關門喀啦喀啦地開了。瑪格麗特走了進來,脖子上纏著毛巾,喘著氣說:
「我回來了。」
「喔,你跑步回來了呀?」
「嗯,這是我的平常。」
這句話日文很怪。大家同時發現,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糾正,光想都覺得麻煩,幹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麵麵相覷,由對方表情的變化如實讀出這種心思後覺得好笑,便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啊!飯噴出來了!」
「糟了!快把火關小!」
蓉子慌張地說,同時開火煮起味噌湯。
紀久看看鍋裏說:
「好用心喔,還用小魚幹熬湯底呢。」
「昨晚就預先熬起來了。因為還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魚幹。」
「那,湯裏放什麽料呢?」
「啊!」
完全忘了這回事。祖母在世時,總是把所有東西都備齊。大家不禁擔憂地看著蓉子。
「沒辦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還剩下一點,就放那個吧。切細一點撒在上麵,應該不會太難吃吧。」
艾草味噌湯散發著原野的味道。配菜隻有祖母醃的梅子。真是簡樸至極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裏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靜而滿足地享用著。
「雖然我沒見過蓉子的奶奶,不過她可真了不起,過世了還這麽照顧孫女。」
與希子抓起一顆梅子有感而發。
收拾碗盤後,大家會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繼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衝洗浸過染媒劑的絲,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繩子上。心裏突然想到與希子剛剛說的話,反芻起來。
祖母這實體已經消失,祖母的房子卻依然沒忘記她的氣息,她的個性似乎因實體消失反而更顯濃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著房子裏的某種東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氣」也是。從未知的該處,正要編織出蓄勢待發的萌芽力量。
那溫暖而積極的力量似乎還充塞著整間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沒有失去祖母的實感。
紀久的老家在一個以貴族流放地而聞名的島上,位於一處麵海的高台。她在那裏住到小學畢業,國中、高中雖不住在島上,但現在上了大學,逢暑假還是會回去。島上沒有機場,所以必須轉搭電車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現在已經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學,父親最小的妹妹都與他們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紀之後才出生的,名義上雖是姑姑,卻覺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島上的紡織相當出名,家家戶戶都有台織布機。年輕的姑姑總是坐在織布機前,喀啦喀啦地織著布。不知為何,紀久特別喜歡姑姑那台機器的節奏,較不喜歡母親和祖母的,不論她織的是什麽。
紀久家古時候是島上的大戶人家,不知第幾代家長為了增加島民的現金收入,設立了紡織公司。如今紀久的父親即為該公司代表。父親和祖父都是年輕時即離開島上出外念大學,再從外麵帶著妻子返鄉。因此,母親和祖母織就布疋(注18)消遣時所演奏出來的聲音,和島上土生土長的人所演奏的,之間總有些微妙差異,聲音中帶著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舊曆女兒節那天嫁到島上另一頭村子裏的老房子。公司生產的都是撚線綢(注19)一類的布,連一般簡式禮服(注20)都不適合做,但當時為了準備姑姑結婚的裝束,還特別訂購金絲銀絲來紡。這事紀久至今都還記憶鮮明。
與希子出身S市。那是個古老的城下町(注21),離此電車車程兩小時。她和紀久同一所大學,即將升三年級。目前正熱衷研究中近東遊牧民族所織、名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圖案。
她的論文基本架構是:一個民族的傳統造型與圖案,即為該民族世界觀形之於外的表現,就像曼陀羅。與希子希望透過該地織布的節奏感,去體會他們的世界觀。
在西亞,實際以遊牧為生的人當中,至今還有人使用平置於地麵上的簡單水平織機,但大多數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業者委托以織布機工作。他們所使用的織布機縱向特別長,故稱為垂直織機,就像坐在畫布前作畫一般織布。
「我喜歡這種方式。奇勒姆的經線與緯線不一定以直角相交,緯線可以從任何方向自由來回延伸,就像作畫一樣哦。」
與希子認為,應該依照作者要織的東西,來決定織布機的構造,所以她想自己設計。這理論實在太偉大了。蓉子聽得出神,同時敬畏有加地認為與希子搞不好是個天才,不疑有他。紀久卻微笑地說:
「簡單說來,就是你想試試自己能以原始到什麽程度的機器織出布來,對吧?」
與希子回答:
「嗯,也可以這麽說吧。」
接著又提出點子:這房子屋簷特別深,幹脆好好利用,在屋簷下打樁固定水平機。紀久大吃一驚:
「喂,你大概是想效法遊牧民族在帳篷外擺上那種機器吧?可那是因為他們那一帶幾乎不下雨才行得通呀!萬一下雨怎麽辦?經線一旦拉好,途中是不能放開的哦。」
「哎呀,我會事先蓋上塑膠布的啦。」
與希子的聲音不像之前有力。
「這樣依舊避免不了濕氣呀。第一,流在地麵上的雨水該怎麽辦?樁一打上去就沒法移動了哦。」
「嗯……」
與希子仔細想想又說:
「那就放台垂直織機。」
「你打算放在哪兒呢?你房間已經放不下額外的機器了吧?」
與希子沒出聲,隻是指了指和客廳相連的榻榻米房間。
「榻榻米會弄壞的啦!」
紀久絲毫不假以辭色。蓉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議:
「榻榻米上麵鋪塊塑膠板之類的怎麽樣?」
與希子臉上頓時一亮: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這麽說了。」
說著又窺伺紀久的臉色。紀久緩緩重複一遍與希子的話: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這麽說了。」
接著又說:
「其實我也想過再擺一台機器的,我老家那邊有一個認識的織工不再織布,說她不要那台織布機了……我也希望除了學校功課外也能有一台機器,即使隻是每天織點簡單東西,隻是一直開不了口……」
「你這怎麽回事嘛!」
與希子吃了一驚。
「哎呀,那就把隔壁的房間拿來用吧!」
蓉子滿麵笑容地說。
紀久一再告誡自己不可以利用這個人的善良,不過,這次就抱著感恩的心情接受她的好意吧。
與希子到業餘木工材料店的服務處去詢問,向他們說明織布機的構造,最後決定木板的裁切和規模較大的工程請他們在店裏做,剩下的送到家裏自行組裝。房間榻榻米鋪上了一層軟木板,迎接機器的準備已就緒。機器各部分的材料零件送來之後,大家就在與希子的指揮之下開始組裝,連瑪格麗特都出馬幫忙了。不過才剛開始進行,大家就興致全失,因為實在太過簡單了。幾乎沒什麽東西,隻有一側大木框及支撐木框的腳座而已。
「既沒梭子,也沒卷布軸,這到底怎麽織呀?」
紀久愣住了。
「隻要先將經線拉出來固定,再把喜歡的緯線穿進去就行了。這個幅寬一五〇公分,高度將近兩公尺,把這當成畫布,就可以在上麵盡情作畫了呀。」
與希子一臉滿足。
「不過,這機器沒有布輥,所以上麵一點的地方,你可能得爬梯子,那可辛苦了。」
「哎呀,沒關係的啦。」
與希子仿佛唱歌似地說。
後來,與希子對遊牧民族的一往情深不止針對圖案,甚至連食物都愛上了。坐在織布機前還邊嚼著乳酪,說是有助於集中精神。旁邊織著撚線綢的紀久發現後問她:
「摸了羊毛,又用同一隻手拿乳酪吃,沒關係嗎?」
「沒關係,沒關係。這樣可以增加防水性,而且觸感更好。」
與希子一點兒也不在乎。紀久後來對蓉子她們嘀咕:
「用那種沾滿細毛的手拿東西吃,這種事我還真學不來呀。」
蓉子她們住的那一區隻要開三十分鍾的車就可以到海邊。
那兒有座森林,透過樹梢間隙就可以遠望海平線,森林一角有槲樹(注23)叢生。蓉子小時候曾和家人一起到這裏來健行,當時還帶著莉卡小姐。
今天是和柚木兩人一起來采槲樹葉。
戴上厚布工作手套,以長柄剪刀剪著槲樹的頂端。
途中偶爾會被其他樹枝絆住,但大片大片的槲樹葉還是發出唰唰的聲音落下。將水由根部吸收上來,一直輸送到枝葉最末端,如此的生命力仿佛因循環被切斷而從切口流出,不知何往。周遭彌漫著汁液的氣味,更顯得綠意盎然。抬頭望著茂密的枝葉,感覺裏麵似乎躲著什麽東西,蓉子不知不覺停下手邊的工作。
「怎麽了?」
柚木問蓉子。
「啊,沒什麽……實在太綠意盎然了,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個季節真的是這樣喔。」
柚木點點頭:
「這種綠帶著點無以名狀的晦暗,用鐵媒染可以染出黑褐色,反複多染幾次就會變成黑色。染成的線一般都用來織成喪服用的布疋。」
「哦……這種槲樹葉適合染喪服呀?」
「嗯……但不是正式的喪服,而是作法事之類的場合穿的。要以植物染料染出純粹的黑色畢竟不容易,因為必須特意加入多種顏色。充其量隻能當成哀悼死者的顏色吧。」
「哀悼死者的顏色。」
這句話在蓉子的腦海裏盤旋了許久。
她仰頭從被裁落的枝幹縫隙仰望高遠的天空。
回到柚木的工作坊,立刻將采集回來的槲樹葉切碎,直接放進咕嚕咕嚕沸騰的大鍋裏,將槲樹葉的色素熬出來。這種時候蓉子總感到一股衝動,想坦然表露某種不為人知的性格,有種浮動不安的興奮感。
然而這回鐵媒染卻沒染出柚木所預期的黑褐色,而是感覺偏暗的栗子色。成束的絹絲末端逐漸暈褪成淡茶色。她又重複染了幾次,以去除著色不均勻的部分。
「真有趣呀。即使同一個季節來采,也不見得每年都可以染出相同的顏色。不過,這樣就和客人預訂的商品不符了,還是讓它醒一下,明天再煮一次試試看吧。」
「我想試試其他染媒,可以嗎?」
「當然可以呀。說不定鋁會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唷。」
才剛把試染用的絹布放進醋酸鋁的媒染液中,說時遲那時快,竟變成意想不到的亮麗顏色。
「啊……」
「哦,偏朱紅的粉紅色,是珊瑚色呀。」
「竟然可以染成這種顏色啊。」
絹獨特的光澤使顏色更顯絢麗,然而又帶點內斂沉靜之感,這和化學染料染出的粉紅色有明顯差別。
「若是帶得回去,把你的份裝進麻袋裏吧。要是順便,我就開車送你回去。啊,對了,我剛好要買東西,就這麽決定吧。」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於是柚木便將蓉子連同槲樹葉一起送回家了。
與希子看到她帶回來的試染珊瑚色布片,簡直欣喜若狂。
「就是這個顏色!我要的就是這個顏色,要放在我這次織的那塊布正中間。」
「顏色雖淺卻很飽滿,真是漂亮的顏色呀。」
紀久也讚美道。瑪格麗特說:
「珊瑚紅……真是令人懷念的顏色呀。」
「啊,這和莉卡小姐現在身上的帶揚(注24)顏色一樣。」
紀久說。眾人不約而同將視線移到餐桌旁的莉卡小姐身上。
莉卡小姐微低著頭,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從上麵正好看得到帶揚。果真是這個顏包。
「真的耶!應該是相同染法吧?」
「這就不知道了……我想莉卡小姐的帶揚,多半是用祖母年輕時做長襦袢剩下的碎布做的。」
那即使不是用槲樹葉,說不定也是用同屬山毛櫸科的染料染的。染媒應該是白礬(注25)吧。蓉子猜想。
「我正想請人幫我染一些羊毛。嗯,能不能請你幫我用這個染?」
與希子熱誠地請求。
「好啊。我帶了很多槲樹葉回來,明天就來試試吧。那你要幫我切葉子唷。」
「了解。」
與希子興奮得像個孩子。
那晚蓉子做了個夢。
一株很大的槲樹,葉子十分茂密,葉蔭緣得濃淡有致,迎風搖曳。
蓉子發現其中似乎躲著什麽東西,凝神一看……鳥嗎?不,那是……莉卡小姐,是莉卡小姐!原來莉卡小姐在綠葉叢中,像小鳥般忙碌地工作著。啊啊,原來,莉卡小姐在那裏呀,蓉子放心了。莉卡小姐看起來很忙,所以蓉子不好意思叫她。
莉卡小姐雖然是人偶,卻有生命。
從前祖母曾說,身體是生命的「驛站」。神社舉行祭典的時候,神明的靈魂便乘上神轎,那個地方就稱為神靈的「驛站」。
生命是段旅程,我們的身體隻是生命偶然投宿其中的「驛站」。同樣的,莉卡小姐的生命也暫居在人偶莉卡小姐的身體裏。
這就是祖母的解釋。莉卡小姐的生命依然活著。
正想走近槲樹,卻再也見不到莉卡小姐的身影,仿佛憑空消失了。槲樹葉蔭中,隻剩下沾著細碎銀色露水閃閃發光的蜘蛛絲披風,架在她原來待的地方。原來莉卡小姐忙著織隱身披風呀。莉卡小姐的隱身披風因微妙的光影折射而不斷變化。
正這麽想著時,蓉子醒了。
……莉卡小姐正織著隱身披風……
柚木曾經說,印染就是將草木的生命轉換成顏色。
或許,印染也是在創造生命長遠旅途中的一處驛站。
然而第二天卻沒染成功。
打從熬煮染材的那一刻起,蓉子就有不祥的預感。煮出來的顏色和昨天明顯不同。
但她知道與希子近乎痛苦的期待,因此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熬得比前一天更久,最後還是熬不出和昨天相同的顏色。
另三人也陸續到鍋邊張望,但每個人都失望得說不出話來,隻得半安慰半鼓勵地說:
「也許經過了染媒就不一樣了。」
然而即使經過了醋酸鋁染媒,也隻是變成浸過泥的稻草色。
大家都知道與希子這次拜托她染的羊毛,是她自己一手從原毛開始脫脂、精練、再紡成的。
與希子沉默不語。
這份沉默使蓉子坐立不安,因為她感覺與希子的怒氣和沮喪,正如海嘯般朝自己席卷而來。
沉重的氣氛充斥整間屋子。
蓉子抱起莉卡小姐,輕輕撫摸那條帶揚。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那染液染不出這個顏色呀?莉卡小姐。既然如此,就用鐵媒染。對了,用木醋酸鐵……
蓉子站起身來,放下莉卡小姐,取出裝有木醋酸鐵的容器,開始調起溶液。
紀久看蓉子又開始有了動作,忍不住問她:
「你要做什麽?」
「我想試試鐵媒染。」
蓉子靜靜回答。
「鐵?可是用鐵媒染的話,八成會變黑吧?」
「嗯,不過我想總比丟掉好,因為這可是槲樹寶貴的生命呀。」
蓉子拿了幾條做絲巾的絹布,以清水洗淨再放進染液煮,再經過染媒,果真變黑了。她以清水洗過,再放入染液煮,如此重複幾次後,顏色固定下來了,染成朦朧地籠罩紫色調的黑色——滅紫色。
「哇!」
難得紀久也會尖聲大叫。
「我喜歡這個顏色!好漂亮喔,真的好漂亮。」
蓉子的表情終於稍微明朗了一些。與希子也靠過來了,大家都有點緊張。與希子沉默地盯著剛染成的濕絲巾好一會兒,接著,緩緩地開口說:
「好漂亮的顏色……幫我染這顏色,拜托你。」
就因她這句話,蓉子祖母的家仿佛活回來了。
「我的撚線綢也麻煩你。」
紀久也仿佛鬆了一口氣似地笑著拜托她。
※
蓉子正將豌豆莢的絲一一拉掉,餐桌上放了尖尖一堆豌豆莢。
屋外是個晴天,微風偶爾會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後。
下樓來衝咖啡的與希子拿了水壺、扭開水龍頭,往裏麵裝了水後放到火上,便在餐桌邊坐下。她看到山一般高的豌豆莢,忍不住問:
「這是怎麽一回事呀?」
「紀久老家寄來的。」
「嗯,這黃綠色真是漂亮,又青翠又水嫩。」
說著,也拿起一個開始拉起絲來。
「怎麽樣?進行得如何?」
蓉子問起她的諭文。
「根本沒辦法進行,這麽愛睡,我就是為了提神才下來衝咖啡的。」
水壺嗶嗶地叫了。與希子趕緊起身關掉瓦斯,正要放上濾紙和咖啡粉時,問道:
「要喝嗎?」
「嗯,好啊,麻煩你了。」
蓉子點點頭。與希子放入兩人份的咖啡粉。從庭院飛進一隻牛虻,一聽到它拍動翅膀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晃動了一下身體,但牛虻根本連停都沒停,就從廚房窗口飛出去了。
整間房子裏開始彌漫咖啡的香味。
「來。」
「謝謝。」
蓉子停下手邊的工作,接過杯子。與希子也倒了一點在莉卡小姐專用的小杯子裏,招呼說:
「來,莉卡小姐也來一點。」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莉卡小姐似乎輕輕點了點頭以表謝意。
「已經進入非得關上紗窗才能防蟲的季節了喔。」
與希子輕描淡寫地說。
「哎呀!」
蓉子一臉尷尬。
「這間房子沒有紗窗耶。」
「咦?真的嗎?」
與希子說。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站起來檢視窗戶。
「啊,真的耶。有遼雨窗,但沒有紗窗。」
這時紀久剛好回來。
「我回來了。對不起,害你這麽麻煩。」
「哪裏。」
紀久連忙洗手,並坐到桌邊加入給豌豆莢拉絲的行列。
蓉子心想:她身上沾滿外麵的氣息。蓉子感覺得到公車及學校裏的喧鬧包圍在紀久身旁。
大體上,蓉子每次見到人,立刻就能從對方身上的氛圍感受到某些訊息。這點相當特別,她卻因為長期和莉卡小姐相處,自己並沒有察覺。
「真是的,一次寄這麽多來,真不知道在想什麽。」
紀久過意不去地說。與希子說:
「很好呀。我最喜歡趁豌豆莢嫩時,過油快炒一下,再撒點鹽來吃,早就想痛痛快快吃一次了。」
「謝謝你這麽說。其實還有一封我媽寫給我的信,隨豌豆莢一起寄到。我最近可能非回島上一趟不可,她說要建墳。」
「咦?是哪位……」
大家瞬間不禁停下手上動作看向紀久,紀久慌忙說: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把舊墳全部集中,整建成一個新的……」
歎了口氣又接著說:
「因為是鄉下,即使隻有一座墳,也有自古以來數不清的祖先在裏麵。有確實祭拜的,或是有成套墓碑的墳,當然可以一目了然;但一百年前出生沒多久就夭折、連名字都沒取的孩子就隻有小石頭似的墳,這樣的墳到處都是。從前父母在世時或許還照規矩備了花瓶,但現在都找不大到了。大體上,那塊石頭前麵的地上會有個類似蟬的幼蟲鑽出來的洞,那就是對死去的孩子還有一點記憶的人插香的地方。究竟是人特地挖來插香的洞呢?還是螞蟻的巢穴呢?還真難以分辨。不管是一百年前還是兩百年前都一樣,換做成年男人的話就可以建個像樣的墳了。不過我倒很喜歡那種不認真找就會錯過的古代小孩墳,感覺就像在早春的原野一隅發現筆頭菜(注26)似的。」
「哇,好棒喔,好有鄉村風情,完全沒有墳墓原有的晦暗印象。我一向都覺得掃墓很煩。」
與希子羨慕地說。紀久望著遠處繼續說:
「喔,我對掃墓的印象總是停留在烈日當空舊曆中元盂蘭盆節的午後唷。耳邊全是寒蟬(注27)的鳴叫聲,堅硬的幹涸地麵。即使如此,亂草卻到處叢生,所以不仔細找的話,就會錯過那個洞唷。現在聽說已經決定要把所有的墳集中起來,蓋個列祖列宗佳城,然後來個……揭幕儀式?是這樣說的嗎?」
「這個嘛,落成典禮嗎?」
「哎呀,不管啦,反正這個儀式好像不能不參加,真討厭。原本有那麽多曆經風吹雨打的小墳,如今那些地方都將經過整地,弄得平平整整的。我所喜歡的那些連名字都沒有、毫不起眼的小墳也一定會被忽略掉,然後改立一個又大、又醜、又招搖的新墳。」
不知為何,蓉子突然覺得必須為紀久的父母親說幾句話。
「醜不醜,不看怎麽知道?」
「不,那種東西一定就像阿菊(注28)小姐說的那麽醜。」
與希子斬釘截鐵地說。
「討厭耶!幹麽把我說成阿菊小姐?」
紀久嫌惡地說。
「抱歉,聽到『墳墓』、『醜』、『Ki-ku』這幾個字眼,自然就……」
「醜的是阿岩(注29)小姐吧?你是不是把《番町皿屋敷》和《四穀怪談》搞混了呀?」
「啊,是喔?反正就是怪談的形象嘛。」
「怪談過一陣子再說或許不錯,因為這房子沒冷氣。」
蓉子輕描淡寫地說。
「豈隻沒冷氣,連紗窗也沒有呀,我剛剛發現的。一定會有很多蚊蟲。」
與希子一副「這下死定了」的表情。
「我隻怕蛾,比蛇跟蜈蚣還怕。」
紀久聽了,立刻以罕見的強調語氣說,她那氣勢嚇得大家幾乎都要倒退一步。與希子接著說:
「那東西很少人喜歡吧。」
「我是真的受不了,生理上無法接受。」
「可是你老家那個島上應該也有很多蛾吧。」
「有啊,所以才搬走呀。」
紀久恢複一貫的沉穩語調,大家都愣住了。
這時瑪格麗特也回來了。如平常一樣紮成一束的暗褐色頭發,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
大家齊聲說。
「怎麽了?大家好像討論得很熱絡。」
「這個房子沒冷氣也沒紗窗。正說到紀久怕蛾,因此逃離自己出身的小島。」
蓉子完全無視與希子扼要的說明,隻是轉向紀久:
「蛾這種小東西,這附近也很多哦。你見過夏天晚上公園裏點的誘蛾燈吧?」
「不過,鎮上更多吧。說起鄉下的蛾才真是嚇人……啊,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祖母大約十年前過世,就葬在剛剛提到的舊墳裏;她過世前住的房間和主屋分開,中間以一段渡廊相連。有一天,我正要去叫祖母,結果發現那渡廊的欄杆上貼著一隻我有史以來見過最大的大蛾。這麽大哦!」
紀久又罕見地皺起眉頭,雙手比出一個圓圈,臉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覺得自己心髒似乎停了,一時動彈不得,接著一點一點往後退,然後淒慘尖叫著逃回主屋。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無法經過那渡廊。」
紀久緊緊閉上眼睛和嘴巴,仿佛告訴大家這故事說完了。
「蝴蝶呢?你也怕嗎?」
「倒不像蛾那麽怕……我怕鱗粉,所以從小就不敢摸,光看倒是沒關係。」
「不過,紀久,你織的撚線綢還不是用蠶蛾繭做成的?把蛾破繭而出後的破繭收集起來,拉平做成絲棉,再紡成線織成的,不是嗎?」
「就是啊。」
紀久歎了口氣,似乎頗為感慨地說:
「人生真是矛盾呀。」
看來紀久心裏對這事一定曾經有過一番掙紮吧。
蓉子過意不去地說:
「這裏呀,的確鎮上更多啦,不過……你看,這庭院很大吧,樹木又長得茂密……」
「好像叢林喔,對吧?」
與希子搞笑說。
「所以,蟲很多,蛾也……不過,倒沒那麽大的。」
蓉子後麵那句仿佛是為了安慰紀久而說的;紀久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希望如此。」
「到底還是不能沒紗窗喔。」
與希子同情地插嘴說。
「哪有錢呀,紗窗很貴的。」
蓉子尷尬地說。在旁邊那間房間鋪上軟木板,其實也花了不少錢。
「從夥食費裏一點一點省吧。」
瑪格麗特提議。
目前,夥食費都是每人各出一份表決出來的數目,放進罐子裏,由大家輪流以罐子裏的錢去買菜。回來後,再把收據和找零放回罐子。在外麵臨時看到特賣商品時,就先買回來,把收據放進罐子,拿走應拿的錢。收據上麵都有注明購買人的名字。
「請某人別再買些莫名其妙的乳酪了。」
輪到與希子買菜的時候,老實說,大家一直很不以為然。但畢竟每個人對食物都各有各的偏好,所以截至目前為止,尚未演變成如此嚴重的問題。不過必須省錢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
「對了,把庭院裏茂盛得像叢林的雜草趕盡殺絕,統統拔來吃好了。」
不知與希子是否也對乳酪的事情感到內疚,突發奇想地說。
「又說些不切實際的話。」
話題一離開蛾,紀久就立刻恢複冷靜。
「可這不是一舉兩得嗎?把草除幹淨,蟲就沒地方住啦,又可以省下菜錢。」
「不過要吃草也得看季節呀,早春的話或許還行得通。」
「不!
出乎大家意料,瑪格麗特竟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與希子說的很有道理。草呢,雖然早春的時候最嫩最好吃,但也不是說其他季節就不能吃。這全看用不用心。比方說,拔起來燙一下,再剁碎混到鬆餅裏,之類的。」
瑪格麗特這時指的鬆餅就是煎餅,這點大家都心裏有數。
「對喔,或許對身體也有好處……」
蓉子最喜歡做這類東西了,最後大家都讚成。
當然,光憑這樣省不到什麽錢。不過,「吃庭院裏的草」這種類似《魯賓遜漂流記》的作風,還有帶著「貼補家用」、「勤儉持家」意味的這種辦家家酒的樂趣,深深吸引了四個人。
「拯救紀久紗窗基金正式成立!」
與希子鄭重宣布,紀久低頭一禮:
「不勝感激!」
目前還是繼續過著沒有紗窗的生活。
但雨後打開窗時,吹進略帶濕氣的草香,以及穿過樹梢直接吹進餐廳的涼風,都讓人感到神清氣爽。
剛開始不懂得應該先去除野菜的澀味,也不知道調理方法,但久了也開始抓到訣竅了。
蒲公英、苦苣菜(注30)、雞兒腸(注31)等菊科植物,這些野草一般不拿來食用,但隻要攙進其他東西裏麵就容易入口了。為使小鬆菜(注32)等看起來分量多一點,就加入四分之一強隻大概猜得出是菊科的不知名雜草。反正也吃不出來,大家便若無其事地全吃下去了。
但繁縷(注33)雖然是有名的春天七草(注34)之一,但不管怎麽洗都還是沙沙的,隻要攙進一點就很難吃。與希子她們每次一放進嘴裏就立刻發現:「啊,吃到繁縷了。」但川燙之後的鮮綠色實在很美,大家看在顏色的份上,還是吃下去了。
窄葉野豌豆(注35)、小巢豆(注36)等豆科植物也是調配比例後會比較好吃。摘下藤蔓尖端涼拌或熱炒都可以,有時也做成菜飯。
炸成天婦羅是最好吃的,但野菜的特殊風味會因此變淡。起初大家都很喜歡,但後來都吃膩了。而且炸過野菜的油因澀味而變質,無法重複使用,因此要做野菜天婦羅時,一定是用炸過很多次的回鍋油,而且一定是選味道強烈叫人受不了的野菜來做。
吃慣了之後,庭院也不再雜亂無章。
「全部拔光的話有點可惜喔,連根拔除的野蠻行為我可做不來呀。」
雖然有人這麽認為,但到底也不打算任其長成野菜園。有些植物蓉子想試著種種看,而其他人多半也有相同想法。因此就把已經日趨整齊的庭院分成四等分,各自管理。
蓉子想種藍草(注37),但又覺得自己能力還不夠。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養缸(注38),建藍(注39)。
現在還是先種茜草(注40)吧。
※
人行道上的槐樹(注41)開始結出白色花穗。
「槐樹不論新綠還是開花都很漂亮,從公車站走回家這段路走起來真愉快呀。」
回到家的紀久說。
「人行道那些槐樹是不錯啦,不過附近運動公園裏麵的更大。枝葉往四方伸展,不下幾百個花穗開得像鈴鐺一般哦。」
蓉子幼時,天黑後和莉卡小姐穿過公園回家時,曾經看過數不清的白色槐花穗宛如蠟燭般浮現,在黑暗中迎風搖曳時,仿佛聽得見鈴聲怱遠怱近地響著。
或許也是因為莉卡小姐在身旁,才會碰上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吧。
「槐樹的花也可以吃哦。」
紀久似乎想打破蓉子的多愁善感,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同時拿過餐桌上的《食用野菜》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
這本書是蓉子等人最近最愛看的書,但她們不管可不可以吃,勇於挑戰所有野菜。這本書的最大功能,在於確認該植物是不是毒草。
「對,不過有點高。嗯,沒工具的話很難采到。」
「又會被看見。」
蓉子走到水槽邊,洗著鴨蹠草的嫩芽。
根還沒長穩、才剛冒芽的鴨蹠草很容易從地麵連根拔起,所以洗的時候得用指甲將帶土的根一一掐掉。
祖母很喜歡鴨蹠草,所以一到花季,庭院中就開滿淡藍色的花。
仿佛對耝母還殘存著敬意似地,鴨蹠草的嫩芽此起彼落爭相鑽出庭院地麵。
「因為耝母除草時總是特別對鴨蹠草網開一麵。」
蓉子自言自語地低聲說。在大碗中仔細清洗嫩綠的鴨蹠草,然後放到篩子上瀝幹,擺到白色盤子上。
正如它的日文名稱「露草」,盤子的白將它帶著水珠的嫩綠襯托得更加鮮豔。
水槽後麵是一扇木框窗戶,可以看到丹桂(注42)的嫩葉略帶濕氣地閃閃發光。屋外天氣微陰,今天濕度似乎頗高。
「那個要做什麽?」
與希子指著鴨蹠草。
「我打算涼拌豆腐,或是放進味噌湯也不錯。」
「這樣嗎……我今天有聚餐,晚上不能在家吃。」
「那幫你留一點消夜吧。」
蓉子說著擦幹雙手,走到寬沿廊那邊去看看媒染的情形。
這時瑪格麗特回來了。
「我從河堤摘了窄葉野豌豆回來。」
說著將,最近經常帶在身上的紙袋放到餐桌上。
「窄葉野豌豆會不會已經過時,太老了呀?」
與希子老實不客氣地說著,正想張望。
「沒問題的,我隻摘藤蔓最嫩的尖端部分。」
瑪格麗特直接上二樓放下她的東西。與希子摘下一截袋子裏的窄葉野豌豆藤蔓,纏繞在指尖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莉卡小姐乖乖地坐在她對麵的專用座椅上。
過了一會兒,蓉子回到廚房,發現餐桌上蓋著一條白桌布,屋裏都沒人在。
布上麵沿著餐桌的圓周,朝裏朝外交錯地排了一圈窄葉野豌豆的藤蔓。兩兩間隔中,隨性擺著鴨蹠草的葉片、小小的蛇莓果實,還有春紫苑(注43)般的小花。白色與淡紅、各自明度不同的綠、春紫苑花蕊的淺檸檬黃,如此構圖真美得叫人屏息。
蓉子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時,紀久從外麵回來了。
我回來了——紀久才打完招呼,也立刻目不轉睛地盯著餐桌。
「……我剛剛走在路上,心裏一直想著唐草(注44)花紋哦。真叫人震驚呀,這簡直就是唐草花紋。」
「不過,又很像莫裏斯(注45)的設計。」
「因為他的設計也是以植物為基本……咦?難道這不是你做的嗎?」
蓉子連忙搖頭。瑪格麗特下來後,問她,她也說自己的確摘了窄葉野豌豆回來,但後來的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麽一定是與希子嘍。沒錯吧?莉卡小姐一定看到了吧?」
紀久開玩笑地問莉卡小姐,莉卡小姐當然沒回答,但紀久心情非常愉快,因為看到那麽美麗的東西,又正是自己最心儀的唐草花紋。
「與希子人呢?」
瑪格麗特問。
「啊,我剛剛在半路上過到她,她說要去參加聚餐。」
「啊,對,她剛說過。」
雖然很舍不得破壞花草圓舞曲般的環形裝飾,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把它們做成當天晚上的菜了。
※
櫻花季節過後,走在山野中經常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紫藤花的簾幕。紫藤季節也過後,就開始發現開在高處的毛泡桐(注46)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點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麵垂掛,毛泡桐的花則朝向天空。
「毛泡桐花的紫很漂亮喔,真是高雅脫俗。」
紀久的語氣仿佛才剛見過這光景似的,仿佛傳達出感動的餘韻。
「啊,出大馬路後第四個十字路口前的那戶人家,你知道吧?那是毛泡桐喔。因為旁邊有鬆樹,顯得沒那麽醒目。每年我都會『啊,對喔』恍然想起來。」
「染不出那顏色嗎?那顏色叫『花紫』是嗎?」
「這個嘛,偏深藍的紫藤色對吧?我想用藍染後再加紅花,不過……」
「藍染嗎……那就有點困難了喔。」
「對呀。」
藍染一定要有藍染缸。柚木都是在郊外朋友家染的。
「不過,以前的人還真厲害喔。怎麽想得到那種事呀。又是發酵,又是氧化的。」
「現在大家都以這些化學變化的名稱來稱呼,不過以前的說法應該感覺比較親近吧,一定也是猜想著『如果變成那樣,應該會產生這種變化』,然後一再嚐試,對吧?」
「你這倒讓我想起紫萁(注47)剛長出來的卷須。」
「對。」
「那中間還卷著鬆軟的棉,對吧?」
「對,對。」
蓉子回答。心理想著紫萁之所以可愛,全是因為那蓬鬆柔軟的部分。
「把那些全收集起來,加上一半絲棉紡成線,再以此為緯線,以絹絲為經線,織出來的就稱為紫萁撚線綢(注48)。」
「那得要搜集很多很多喔。」
蓉子興奮地說,一支紫萁的棉還不及棉花棒頭的一半。
「嗯,很多很多……雖然我也沒實際見過,不大清楚。」
「不過,為什麽是紫萁呢?雖然我覺得能把這蓬鬆柔軟的部分實際拿來使用很棒,可是這工作一定會讓人頭昏眼花吧。」
「從前日本農村很窮,隻要能增加一點分量也好,才會開始這麽做吧。不過,據說紫萁的棉具備防水功能,保溫效果也很好。」
「喔——」
蓉子微笑地聽著。
紀久突然若有所覺問她:
「有什麽不對嗎?」
「不,隻是一聊到這類話題,紀久就渾然忘我。」
紀久有點臉紅。
「你很喜歡吧?那種純手工的工作?」
「我們大家都一樣吧。」
蓉子附和著說。這四個人的共同點果然就是手工。
「我真想趁像紫萁撚線綢這種珍貴的技術還沒式微,趕緊到當地去實際看看。日本有很多這類地方性的紡織品哦。」
紀久的話中蘊含著熱情。蓉子心想:這人遲早會展開她的旅行計劃的。
同樣都是紡織品,紀久卻偏好研究撚線綢,與希子則對奇勒姆有興趣。紀久大概是受了老家的影響,與希子又是為什麽呢?
蓉子故作輕鬆地問了與希子這個問題。紀久在一旁織著布。與希子想了一會兒說:
「這個嘛……或許是因為我在內心把那一帶定位為『西方』的象征性地區吧。雖然我們稱歐洲為西洋,但以現今日本來說,卻完全不覺得有那麽遠。雖然各家說法不同,但我認為絲路最西端是在中近東一帶哦。提起絲路,就讓人想要環遊世界呢。身在最東端,心裏卻想著最西端,感覺就像擁抱著大半個地球似的。」
與希子在胸前擺出一個環抱的姿勢。
「好棒喔。」
為什麽特別對「西」有興趣呢?
「應該和瑪格麗特想采尋『東』的動機相似吧。或許瑪格麗特也在探尋自己心中的極東之地。」
紀久不知何時停下了織布的動作。
「對,或許人是為了追尋某神東西而生的。這樣一想,真希望死前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喔。」
但真的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些知道死都沒找到自己所要找的東西的人,該怎麽辦?比方說:祖母要找的東西是什麽?祖母找到那東西了嗎?
……我所要找的東西是躲起來的莉卡小姐嗎?是我尚未領會已死事實的祖母嗎?又或者是尚未見到的草木本色呢?
蓉子看著莉卡小姐如此想著,卻沒說出口。
……不過,這和追尋又有點不同……
持續了好一陣子的菜種梅雨(注49)總算停了。樹木與其周遭的空氣綻放著洗淨後的濕潤光彩,就在這樣一個午後,蓉子等人的家裏來了一位客人。
蓉子聽到玄關有聲音,出來一看,原來是位頭頂全禿、穿著西裝,剛邁入老年的男子。他站在三合土地上,不知為何整體給人一種單薄的感覺,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頭微微低著。他問:「老太太在家嗎?」蓉子答:「我祖母過世了。」他的眼神立刻變得恍惚,顯然不知所措,一時張口結舌。蓉子隻得又說:
「還沒一年。」
那人總算唉聲歎氣地低聲說:
「真沒想到,請節哀。」
又說改天再專程到靈前上香。蓉子看他想就此離開,便留他說:
「呃,您應該是有事才來找祖母的吧?方便的話,請到裏麵用茶。」
遇見認識祖母的人,很奇怪地,心裏便想親近。那人有點猶豫,但看了一眼手表,便說:「那就打攪了。」同時脫起鞋子。蓉子把他帶到客廳,榻榻米上散置著莉卡小姐的衣服,因為自己剛才正巧在幫她換衣服。
「不好意思,亂七八糟的……」
蓉子說著連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這時:
「啊!這是……」
那人第一次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
「等等!請借我看一下!」
說著伸出手來。蓉子一時猶豫了起來,不過因為對方是祖母的朋友,想想還是把莉卡小姐遞過去。那人仿佛欣賞一件貴重的易碎品似地,仔細看著莉卡小姐的臉和手足,然後高興地說:
「難怪,是澄月的作品呀。」
「啊?」
蓉子一頭霧水。
「喔,這家的老太太一直要我幫她找澄月的人偶,我也搜集了很久,但澄月是從能劇麵具師中途改行做人偶的,所以數量並不多。這家老太太也隻收集澄月的作品,但最要緊的那一尊卻遍尋不著,所以才吩咐我說,要是有澄月的作品出現,不管是什麽,都請我帶過來給她看。而最近因為快找到了,所以才來向她報告的……」
他說著說著漸漸沒了精神,又重新審視起莉卡小姐說:
「這尊,嗯,我聽說過,這是剛開始搜集人偶時的第一尊作品呀。」
「嗯,莉卡小姐——這是這人偶的名字——是那位叫澄月的人做的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次也並非真的已經找到澄月的人偶,隻是打聽到澄月家族後代子孫的居住地址罷了。因此才專程來向她報告。和對方連絡看看,或許有幾尊流傳下來……」
站在這人的立場想想,自己的用心良苦全因祖母的死,以徒勞無功告終,難怪會如此沮喪。蓉子心想。不過,關於莉卡小姐的事情倒是第一次聽到。
那人要回家時,才突然想到似地報上姓名——德家。
「那位人偶師似乎本來是位雕能劇麵具的師傅,據傳,戴上他做的能麵演出的人曾說,能麵會吸附在臉上,甚至身體會不由自主地動作。還聽說,不止演員,即使隻是戴上他的能麵,旁人看了也覺得恐怖。」
四人一起用過晚餐之後,蓉子提起白天有客人來訪的話題。最近常因打工等有人缺席,因此四人全部到齊圍著桌子吃飯的機會變得很少。
「這說法很含糊,我搞不懂。恐怖指的是什麽呢?」
瑪格麗特問。與希子說:
「是指氣勢逼人的能麵嗎?」
「我想不是。」
蓉子輕輕自言自語似地說。她想起小時候在祖母房間,倏地被人偶們帶往的那個世界。那世界如深山之中鏡麵般的湖那樣安靜,如刀刃般冷冽,仿佛會把溫血生物特有的溫暖彈出去,一如浮在水上的油滴般……從那世界回來後,昏沉欲睡的疲倦感覺。整個身體急速下降似地被吸進去,那種感覺,還一直留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人偶們的世界裏。恐怕,那能麵就是具備那種特性吧。
「那位人偶師叫什麽名字?」
紀久問。
「澄月。澄澈的月亮。」
祖母並非隻是盲目收集人偶,她收集的都是這位人偶師的作品。
「她想必很喜歡吧。」
「那位師傅嗎?」
「我想她應該不認識他本人,喜歡的多半是他的風格吧。不是嗎?」
「莉卡小姐是一位名叫佳代的衣櫥批發商送給祖母的,我想那時她應該還不知道製作的人偶師的事。」
「那位佳代為什麽要把莉卡小姐托付給你奶奶呢?」
「佳代得了絕症,據說她問莉卡小姐:我死後你想到誰家去呢?莉卡小姐說:麻子好了……」
「佳代生前不可能告訴麻子小姐這些吧。」
「佳代隻說,我死後請你帶走莉卡小姐,把她當成我的紀念物。我想那時祖母還沒聼說莉卡小姐會說話。」
「為什麽佳代死的時候,莉卡小姐沒有送她到淨土極樂呢?你奶奶過世她就那麽殷切地送她。」
「咦?」
「佳代生前,也就是莉卡小姐還屬於她的時候,你奶奶沒和莉卡小姐說過話吧?」
「我想沒有。」
「倘若『莉卡小姐說想去麻子家』這件事是捏造的……倘若佳代死了之後沒到淨土,而進入人偶莉卡小姐裏麵的話……」
冷風咻地吹了進來,眾人不禁麵麵相覦。
「倘若如此,那麽,莉卡小姐是個會說話的特殊人偶,也就不難理解了。而你有你奶奶的血統,自然也能假定你對那類東西有感應能力。」
「或許佳代怕一個人到淨土去太寂寞,於是進入莉卡小姐身體,一直等著麻子小姐過世。因為莉卡小姐沒說她會回來呀,不是嗎?」
蓉子的沉默,代表答案是肯定的。好一會兒才說:
「你是說,我一直以為是莉卡小姐的人偶,其實就是那位佳代?」
「等一下。」
瑪格麗特抱著頭,狀似痛苦地說:
「對不起,我再也沒辦法跟上了。」
這對瑪格麗特來說真的是十分難懂的故事。與希子又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說:
「如果你對於來日本得學習東洋神秘學沒有心理準備,那就隻好請你忍耐一下了。」
極少大聲說話的瑪格麗特也「生氣」了:
「靈魂的故事又不是東洋才有,我可不覺得那算什麽東洋式的神秘。」
說完就起身離席,上樓去了。
仿佛一下子頓失支柱似的,剩下的隻有人偶及愛聊天的三個女孩子。
依染媒不同,毫無疑問地,顏色也會有所改變,即使所用的植物完全一樣。人的聚合也與這種狀況頗為類似。
※
進入六月的梅雨季後不久,紀久便為了家族墳的事返回島上。
從微暗的房子裏看出去,可見庭院一隅高聳著幾株蜀葵(注50),花苞一直結到上麵。等到最頂上的花開時,梅雨就結束了。蓉子一邊切著染材,一邊心不在焉地想:現在最下麵的花才剛開,應該還有得等。
隻是少了一個人,家裏卻明顯變得空蕩。
「啊,莉卡小姐穿繡球花(注51)的紗(注52)耶。」
與希子一下樓來,目光便停留在莉卡小姐的和服花樣上,高聲說。與希子最近也十分自在地和莉卡小姐說話。蓉子剁著北美一枝黃花(注53),也看了一眼對麵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一麵有點得意地說:
「總得搭配季節呀。帶揚、腰帶和長襦袢都換了唷。」
「真的耶,莉卡小姐衣服好多唷,比我還多得多呢。哪天讓我看看你的衣櫥嘛。」
與希子微傾著頭拜托莉卡小姐。蓉子說:
「祖母似乎有幫她多做,原來好像隻有兩件。」
「原來?」
「莉卡小姐來祖母家之前。」
「喔。」
與希子從冰箱裏拿出麥茶倒進杯子。
「你奶奶也可以和莉卡小姐溝通吧?」
「嗯。」
「上次說的那位佳代也可以嗎?」
「大概吧。不過我不大清楚,那已經是將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那麽,從佳代那邊帶來的和服也是七十年以上的衣服?」
「算起來是這樣喔。」
「嗯……那時候應該有錦紗(注54)或者一越(注55)、禦召(注56)……」
「不愧是與希子,果然很清楚。不過,好像不是那麽好的縮緬,隻不過花樣很特別……要看嗎?」
「想看啊。論文正好寫到跟日本紡織品有關的部分。」
蓉子從隔壁房間拿來兩包東西,外麵都以疊紙(注57)包著。
「連疊紙也都是人偶尺寸的哦。」
「以前的人講究得還真徹底呢。」
蓉子說著解開疊紙上的係繩。
「已經是年代相當久遠的東西了喔。」
與希子瞪圓眼睛。
「這件是以『蝴蝶』為主題設計的……」
說是蝶,身體又太大。眼珠似的花紋看來駭人,不過各時代的審美觀或許隻有當時的人才能領會吧。
「這……又是什麽呢?」
蓉子打開另一包。
紅底上印的是菊花和琴,還有一種不知為何物的花紋。
「這是小槌嗎?還是什麽?」
「大概是吧。說不定把這個和琴合起來代表所有樂器,所以也許是琴撥唷。祖母跟我解釋過,隻是我忘了。因為很舊,所以覺得有點惡心,根本沒讓她穿過。」
「唔嗯……」
與希子興致盎然地看著。
「這些花紋似乎很有故事性喔。」
說著又轉向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你一定有很多回憶吧,我真想和你聊聊。」
莉卡小姐依然端坐著。與希子輕撫著莉卡小姐的手,突然說:
「聽說我爸要開刀。」
「啊?」
蓉子吃驚地望著與希子。
「打電話給我媽的時候,她告訴我的。」
「那,你不回去沒關係嗎?」
「她說我才剛回去過……反正也沒什麽事。母親和哥哥都在,所以我想等開完刀再回去看他就好了。」
與希子的老家位於一處古老的城下町,從這裏要轉乘電車,約費兩小時才能到達。明治維新前後的城主喜歡能劇,城內至今都還保留著出色的能劇舞台,因而馳名。與希子的父親在那城鎮的高中教美術,在與希子口中是個怪人。
「光畫畫沒法糊口,但又不是個當老師的料。」
與希子歎了口氣。
「家人不照他的意思做就不高興,像個小孩子似的。因此隻要稍微覺得別人瞧不起自己,就立刻訴諸暴力。或許是在職場上受盡委屈吧……」
與希子雖然這麽說,當初與希子父母來打招呼的時候,大家對他的印象卻都剛好相反。一派藝術家風範,不拘小節,服裝的搭配也頗具品味。
「我倒覺得他很帥……看起來又溫柔……」
蓉子這麽說等於是和與希子父母站在同一邊了。大體上,站在管理人的立場,總會下意識地采取這種態度吧。
「那隻是外表看起來啦。我現在大了,能夠了解,他心裏一定十分焦躁不安吧,總是說沒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了美術大學後看到很多這種類型的人。不表現出來的話,心裏就會逐漸累積毒素,很慘呀。我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就像鬼一樣,所以,普通人安住過的老房子我反而覺得安心。」
與希子凝望著庭院說。
「你說普通人指的是我祖母嗎?」
蓉子發出訝異的聲音說。
「不是嗎?」
「不……我從不認為祖母是普通人。」
「害你不高興了?」
「不……隻是有點意外……因為對我來說,祖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樣。」
「對喔,普通人可不會和人偶溝通啊。我所謂的普通其實帶有尊敬意味。但說普通似乎太籠統了。」
「那麽,竹田君普通嗎?」
竹田君是登山社的學生,修的課有些和與希子同堂,傻呼呼的,她曾說欣賞他長得像熊一樣。與希子幾乎每天都在學校餐廳碰到竹田君,有時候看到他想在飯上撒鹽卻發現拿到牙簽罐,有時候又聽說他因為在附近古城石壁做攀岩練習而遭到警衛告誡。因為與希子經常向大家報告這些消息,所以竹田君在這個家就成為名人了。
與希子似乎故意擺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說:
「應該說是高尚的普通吧。」
害蓉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以你從前告訴我們的那些事情看來,可絕對不是什麽高尚形象哦。」
「是喔。」
與希子站起來,裝出滑稽的表情回二樓去了。一會兒才傳來織布機的聲音。
庭院現在整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早就各自種上自己喜歡的植物。但因為有些地方陽光充足,有些地方就並非如此,最後無法公平分配,於是,先種的人就把自己喜歡的植物種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綬草(注58)之類的野花,正因為身處在這庭院,才沒被當成雜草,得以生長,這一點大家都以恩人自居。但瑪格麗特隻在庭院一角用小石頭圍出一塊自己的位置。
隻有瑪格麗特那塊轄區什麽也沒種。她目前致力於改良土質。她收集落葉和廚餘做酵素,拌進土壤。她做得如此認真,但問她想種什麽,她卻隻是支吾其辭、一臉困擾地說:「要是種了東西就不能翻土了呀。」
反正,她喜歡的是培育出自己認為完美的土壤,其他事情似乎都沒想到。有時候抓起泥土,再嘩嘩撒下給蓉子她們看,同時自豪地說:「你們看,變得相當黑了喔,像煙熏過一樣,儲水和排水也剛好平衡。」她甚至還用試紙測了土壤的酸鹼值。
不管種什麽東西就無法再改善土壤了。不隻如此,植物會吸走養分,土壤也會因此日漸貧瘠。瑪格麗特似乎就是不喜歡這點。
不過,隻要與希子她們來向她要土,她就興高采烈地給她們。不僅如此,看來她很樂意繼續提供。能夠證實自己改良過的土可以使植物長得更好,她似乎也覺得欣慰。
蓉子和紀久曾經聊起:一切講求實際的瑪格麗特隻對培育土壤有興趣,而似乎隻對奇花異草有興趣的與希子竟然也費心地種起蔬菜,真是有趣呀。
紗窗的預算一時似乎仍無法達到,蛾就不用提了,蚊子才凶呢。
「好丟臉哦。」
與希子給大家看她滿是紅豆冰的手腳。
「好慘喔,是因為與希子皮膚白所以格外明顯吧。」
「才不是,不光因為這個,我一到夏天本來就會這樣。一般人隻是稍微腫一個小包而已,可是我就會變得又紅又硬,還會化膿呢。」
即使如此,與希子還是強忍著,在窗邊掛防蚊草(注59),又在每個房間放蚊香,繼續忍耐。至於蛾,隻要一飛進屋子,與希子多半以常備的捕蟲網捉住,迅速處理。
與希子望著庭院裏的花草喃喃地感慨:
「能活命還真是不尋常呀。」
與希子說話,總是省略之前那段迷途似的漫長思考過程,所以經常顯得突兀又不知所雲,蓉子她們最近都習慣了,所以遇到這種情形,多半都是左耳進右耳出。蓉子今天也隻是對她微微一笑就出去買東西了。
一回來,與希子就表情有異地對她說:
「剮剛那位『阿菊小姐』打電話回來。」
「她說什麽?」
「她說……」
「什麽呀?」
蓉子一邊將豆腐和蔥等東西拿出菜籃,一邊催促她說下去。
「她說,為了把所有骨頭放在一起,所以把墳墓全都刨開來了。」
「刨開來……」
又偏選這種嚇人的措辭。
「她說那個島上還是流行土葬,遺體是以坐姿擺進大桶子般的桶棺裏。」
「啊,那叫坐棺啦。」
「對對對!所以他們就把每個墳墓都刨開,把骨頭分別裝入骨壇裏,再全部集中在一處。」
「嗯嗯。」
「結果,紀久十年前過世奶奶的桶棺裏,竟然挖出……」
蓉子看與希子說話的口氣,忍不住停下手邊的動作。
「奶奶的骨頭,以及一尊人偶,而且,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樣。」
※
那天晚上,蓉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祖母的喪禮結束了,而蓉子被蒙在鼓裏。父母和親戚乘著一輛小巴士回來,她很想衝上前去捶著母親胸前質問:你們太可惡了!太過分了!祖母的喪禮為什麽不通知我?卻哽咽得根本無法說出心裏的話。父親也在旁邊。蓉子又想如此向他抗議,依然哽咽到話都說不清。甚至雙手也不聽使喚,無法槌打父母。既然無法以言語表達內心的懊悔,至少也要訴諸身體動作吧,誰知連這也沒能做到。
內心漲滿激動,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發現莉卡小姐在前麵向自己招著手。隻見一根很大很大的竹子被人從根部砍斷,倒了下來,而莉卡小姐就站在入口,或者該說切口的地方。兩人一起往那根竹子裏麵張望,隻見裏麵明亮如紙燈。竹節的中間黏著些許棉花般柔軟的竹子纖維,但撥開這些纖維繼續前進,就是隧道般的溜滑梯,這可好玩了,而且即使要當成秘密基地也是最棒的選擇。竹子裏麵充滿清冽的香氣,感覺起來更像聖地。
蓉子開心得不得了。
……原來纖維是空心的,正因為是空心,才能染進顏色。莉卡小姐所處的位置,就是這個「空」,她在這個家,以及這個家庭正中央的「空」裏,和祖母一起。
如此想著想著卻醒了,這夢很明顯是受到紀久電話的影響。
紀久祖母的棺材因為前年大雨,底部積水,裏麵的人偶也半身泡在水中。紀久說,那人偶仿佛一直在等著有人來開棺似的,一副總算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但因為已經重新和其他遺骨埋在一起了,其他三人都沒機會看到。因此,紀久回來後,不論如何堅持那個人偶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樣,都沒人相信,尤其瑪格麗特,更是壓根兒不信。
「在我看來,日本人偶每一尊都長得像莉卡小姐。」
與希子看起來比她稍微通情達理一點,說:
「至少的確同為市鬆人偶吧。」
剛開始還堅持到底的紀久聽她們這麽說,也越來越沒信心,隻是不甘心地嘟噥:
「真的很像嘛。」
隻有蓉子一人相信。因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為市鬆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紀久,第一印象認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麽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麽關聯。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紀久生長的小島去確認,但要人家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遺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麽說得出口。
紀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說:
「因為我選擇染織做為研究主題,所以姑姑說要把那人偶的衣箱傳給我。她說那是古時候的染織品,應該可以當作參考,而且我們這邊又剛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說,蓉子高興極了,就連與希子也是,或許是幫人偶換衣服的遊戲記憶被喚起了吧。當然瑪格麗特還是不為所動。
「姑姑告訴我……」
紀久開始敘述自己在島上,聽許久不見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彌生說:
「我母親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個性非常剛烈,卻又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裏。當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個年輕的小妾,表麵上雖然不哭不鬧,但,你看這個。」
彌生把衣箱中滿滿的人偶衣裳拿給紀久看。打開最上麵那件的疊紙,就感覺得到這下擺鋪著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許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鎮上去的時候,為自己的女兒買了一尊當時著名人偶師做的市鬆人偶,這也就罷了,他卻順便也送給小妾的女兒同樣的東西。外祖母知道這件事後怒火中燒,母親親眼見到她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鮮紅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氣,接著說:
「母親還說,流下來的鮮血很漂亮,她仰頭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將那人偶的衣服絞壞,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丟進火裏燒,但當時年紀還小的母親哭著抱住她才沒燒成。後來轉而——這我也不大了解為什麽——叨念著:『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開始發狂似地為人偶治裝打扮。據說隻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順手連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這些就是成果。」
彌生將視線掃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後,歎口氣又說: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調不同吧,真可憐呀。」
「什麽事都悶在心裏……紀久大小姐,您可要當心呀。」
概略聽完後,與希子開玩笑似地說。
「小心什麽呀?」
「你心裏明白。」
紀久並不在意與希子的話,突然宣布:
「對了,接下來我要出去旅行一陣子。」
「咦?去哪兒?你才剛回來耶。」
「我聽說老家那邊,從前的撚線綢工藝已逐漸式微。因為做衣服的需求越來越少,據說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現在到當地去親身體驗。我請父親幫我介紹當地的紡織廠,所以他們會帶我到有織工的村子裏去。」
與希子張大眼睛說: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別這麽說嘛。有些是連公車都一天隻有一班來回,而且從公車站還得上坡、下坡走將近一個小時才到得了的地方。隻是提到說,那裏的人偶爾可以順便載我一程。」
「我也要去。」
與希子像孩子耍賴似地說。
「咦?你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東啦,奇勒姆的故鄉。」
「現在臨時怎麽去?」
與希子歎了一口氣:
「我隻是說說嘛。」
過了二、三天,紀久就出發到麵向日本海的深山裏,著手調查各村落所流傳的撚線綢。
「紀久寫信回來了哦!」
蓉子打開信箱,檢視著信件說。
「寫給誰的?」
「寫給大家的。」
「打開!打開!」
雖然昨天才出發,可是在這深山裏的民宿隻要天一黑就沒事幹,隻好來寫信。
今天訪問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細致著稱的撚線綢產地。
如今鄰鎮的紡織廠已足以供應大半需求,因此擁有手織技術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今天訪問的村子,從古至今便將織布當成冬天無法出門時的工作,如今雖然居民戶數少,幾乎家家都還備有織布機。
據說從前這種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條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個性不是很好,但隻要手藝好,作為新娘子的附加價值就越高。從前這一帶的媳婦即使正值嚴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織布機前,連飯都舍不得吃,一織就織到三更半夜。據說有人因如此費盡精神心血織出來的布疋被弄壞而發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這樣,工作場所也設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簡陋,簡直就像儲藏室。隻見年紀尚輕的媳婦蒼白著臉坐在織布機前。
心裏一陣難受。
那織布機上架著的布疋,將被做成花紋優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這個村落地域色彩特別濃厚,是個特別熱衷於撚線綢的產地,因此流傳著許多關於織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鄉那座島上還不至於如此嚴苛,織布成為貼補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從前隻要織給家人穿就行了,隻能算是自己家裏的手工活兒。
即使如此,那裏的女人們,也和這地方的女性一樣,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裏的粗活後,還得繼續織布,所以心裏雀躍不已的日子、苦惱悲傷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裏,織布機的聲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織進布疋裏麵去了吧。
女人們織著布。
隨著布疋這件作品的進行,她們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並織了進去。
無論古今東西,織工幾乎都是女性。會不會還談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這種勞動,才會形成如此定局呢?這項工作可以將那無法對任何人說的、萬一說出口將使世界為之毀滅的、岩漿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織進平靜的日常生活裏。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會織布,或許會開心一點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這信很奇怪吧?自從和你們同住以來,我變得越來越愛說話,於是便養成隨時想找人說話的習慣。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親的家,而是有你們在的、還有以實際上不在的莉卡小姐與奶奶為中心的那個家。
給住在沒紗窗房子裏的諸位
紀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讀完後,與希子故意開玩笑,接著又說:
「對耶,我剛在大學遇到紀久的時候,她是個極端沉默的人哦-
她說,似乎突然回想起從前。
「有點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個見到蛾會大驚小怪的人。」
「紀久的確很文靜,除了蛾出現的時候以外。」
兩人相視一笑。與希子突然說:
「啊,剛剛玄關是不是有聲音?」
「應該是瑪格麗特吧。」
正想說好像不是的時候,玄關已經傳來:
「蓉子,你在嗎?」
蓉子連忙回答:
「在啊!請進!」
一邊起身對與希子說:
「是我媽。」
「哎呀!」
與希子趕緊簡單收拾一下餐桌。
「爬個坡就喘不過氣來……老嘍!」
蓉子的母親待子邊擦著汗邊走過來。
「阿姨永遠都年輕。」
「哎呀,與希子,我喜歡說實話的人唷。」
待子笑著說,心情看來很不錯。
「順道過來看看……我買了冰淇淋。瑪格麗特和紀久呢?出去了嗎?」
「瑪格麗特呀,說今天會比較晚回來。紀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你們今天很寂寞喔。」
說著,將視線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懷念的老朋友般微笑著說:
「莉卡小姐,好久不見。你還是一樣年輕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沒說話,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與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為蓉子很少表現出這種態度。
蓉子是被母親那句「還是一樣」惹得不高興的。對蓉子而言,從前的莉卡小姐和現在的莉卡小姐簡直有如天壤之別,然而母親明明認識從前的莉卡小姐——母親並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說來也是情有可原——卻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異,感覺好像從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親說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覺不大一樣喔。」
待子的立場則以為蓉子一定是因為「漂亮」這個詞,反應才會這麽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雖然長得還算端正,五官卻一點也不突出,從小就沒被誇過漂亮。
——不過,她也不是那麽愛鬧別扭愛頂嘴的孩子,一定是因為年齡相仿的幾個女孩子住在一起,為廠瑣碎事情鬧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紀,這對這孩子正是個良好刺激。
「再過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會寄來了哦。」
與希子機靈地打圓場。
「哦?從哪兒來的呀?」
「原本屬於紀久奶奶的人偶所有,這下說要給紀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說著,目光停留在垂掛於沿廊屋簷下的絹絲束,剛染出來才上過漿的絹絲閃著金絲雀黃。
「哇!好漂亮的顏色哦!用什麽染的?」
「日本苦參(注60)。」
「沒聽過,是什麽植物呀?」
「來一下。」
蓉子催促母親,帶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參。在待子看來,這枯萎的草並沒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
「咦?用這個呀?哇,好厲害。那這絲線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這是紀久要的。紀久說她整線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顏色,所以才拜托我染的。」
「原來如此。」
待子認真地想了想:
「蓉子,你們要不要開個人偶展呀?」
與希子和蓉子不禁麵麵相覷。
「那……可是……地方……啊!難道說……」
蓉子的聲音大了起來。
「嗯,可以在爸爸的畫廊開唷。」
待子微笑點點頭。
事情太突然了,作品都還沒完全準備好……蓉子變得語無倫次,與希子雙頰緋紅,兩眼卻閃閃發光,心想:「總有一天,一定要!」
待子回去之後,與希子說:
「蓉子,你平常給人那麽老成的感覺,為什麽你媽一來就全變了呢?完全一副小女兒模樣。」
「是喔?」
老成?哪有這回事呀。蓉子十分訝異。
「蓉子,我忘了你爸爸是經營畫廊的,他會做這種事也不難理解。」
「這種事?你指的是什麽?」
「賺不到錢的藝術活動。」
啊?蓉子心裏大驚,自己的植物染竟也能稱為藝術活動?她卻無法好好表達這份觀感,心不在焉想著:要是換成紀久不知會怎麽說。這時與希子感慨地說:
「母親和女兒之間畢竟還是有著某種連係喔。」
啊?蓉子又是一陣錯愕,這回就真的藏不住意外的表情了。
「長得又不像。」
「我指的不是外表相不相似……畢竟還是像織品的經線那樣,一定有什麽遺傳下來的。蓉子的落落大方就是遺傳自母親,那特質像我這種人不管再怎麽羨慕,即使用燒紅的刀刃也無法刻印到自己身上。這隱形的遺產一定是代代經由母親傳給女兒,一直傳遞至今的。」
「雖然我不大明白……但與希子,你不是有個傑出的理智型母親嗎?」
「事情說到自己身上就搞不清楚了。更何況我父母已經離婚了。」
與希子若無其事地說,蓉子大吃一驚:
「咦?可是上次他們兩位不是還一起來了嗎?」
「他們經常往來。我讀小學時母親就離婚搬出去了,不過還是住在附近。我和我哥總是兩邊來來去去。我父母原本是同事才認識、結婚的。我媽也是老師,兩人都有工作……我幾乎是我哥帶大的。」
「可是你卻沒跟著你媽。」
「啊,那單純隻因為我媽的公寓太小了……可不是特別選擇跟著爸爸的。我爸跟誰都處不好,他就是這脾氣。更何況他們倆似乎都覺得突然要孩子改姓不大妥當,反正我媽也常來,也會給我們該給的照顧。不一樣的隻有媽媽不睡在家裏,還有早上起來看不到媽媽而已。」
但或許這樣,反而變得和與希子比較有話講,為了確認彼此之間的連係,與希子是三人之中最常和母親通電話的,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蓉子覺得很新鮮,竟然也有這種親子關係,不過知道原因以後,反而覺得難過。
蓉子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隻是「哦」地應了一聲,自己聽起來也覺得很傻。
「我爸和我媽離婚之後,說話開始生疏了起來,彼此呈現前所未有的相敬如賓。所以如今兩人關係都比以前好太多,就連我爸癌症開刀,她也默默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與希子的語氣一如往常,完全不攙雜感情,就像在背書似地朗聲接著說:
「因為血緣關係從中阻礙,父女之間就無法做到這樣了。」
與希子說到這裏暫停了一下。蓉子覺得該說點什麽,卻隻發得出「嗯……」的聲音,聽起來果然還是很傻。
與希子完全沒注意到蓉子的體貼,隻管自言自語似地說:
「或許家中所有成員彼此都毫無關係,反而更能組成理想的家庭。」
不會吧?家庭裏有小孩,小孩得要有人負責照顧,有父親一方該做的、母親一方該做的……蓉子說。但與希子立即反駁:沒有小孩的夫妻又如何呢?於是這段談話就此打住。
後來蓉子回想起這段談話,才知道原來與希子一直把自己這幾個人組成的共同體擬為家庭,不禁感到有點沉重。
※
陰沉的梅雨天。
雨已經停了,但似乎隨時會再下。空氣中的濕度高到仿佛掐得出水來。馬路到玄關之間的小路上開滿沉甸甸的萼繡球(注61)。
走廊和廊柱都發出濕潤的光澤。因為祖母生前總是憐惜地用裝著米糠的布袋打磨,因此玄關處的上框(注62)、柱子、沿廊、紙門及門檻都很圓滑潤澤。下雨天濕度居高不下、而外麵微暗的時候,這光澤看起來特別明顯。
由房間改裝的工作室傳來紀久充滿韻律感的織布聲。瑪格麗特和與希子各自捧著書待在一旁的客廳。
自從有一次瑪格麗特說,待在紀久的織布機旁邊心情就會平靜,之後她就養成如此習慣了。她形容得很清楚:那聲音裏麵有一種專門職工特有的專心,相反地,與希子的織布機不用梭子,不會發出喀嚓喀嚓的規律聲音,沒有穩定心情的功效。與希子反駁說自己織的東西藝術性較高,不過也承認紀久的織布聲帶有可以安神的日常感。從此隻要紀久一開始織布,在家的人就聚在旁邊各自做自己的事。
「下雨天,這個房子就似乎發出內在光澤。」
與希子自言自語說。
「nèi zài guāng zé?」
瑪格麗特有氣沒力地反問。瑪格麗特一遇到不懂的辭匯就會突然失去信心、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謂內在光澤就是……」
與希子瞪著天花板,斟酌該怎麽解釋,好一會兒還是轉向紀久:
「紀久,給你說!」
紀久仿佛早有預感,停下織布的手苦笑著說:
「這個嘛,這裏所指的並不是鍋子內麵之類具體的東西,而是指某種東西的最深處,就像該東西的中心。所以,內在光澤指的並不是借由陽光反射出來的亮光,而是類似該事物本身從內部散發出來的光。」
「從內部散發出來的——inner light?」
瑪格麗特若有所思地重複道。
「和inner light是不是有點差距呢?」
與希子對紀久低聲說。瑪格麗特恍然大悟地說:
「啊,我知道差別是……」
接著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難道她對這詞有那麽多想法嗎?瑪格麗特有太多大家無法理解的地方。
沉默了一會兒,蓉子自顧自地說:
「或許可以說是該東西的本質所投射出來的顏色吧。」
「顏色最終還不是取決於東西當時反射或吸收了哪些光線嗎?」
與希子插嘴道:有時光線也會透過哦。因為考試曾經出過,當時答不出來所以記得特別清楚。蓉子不理會,又說:
「該東西的顏色究竟是什麽呢?反過來想想,因媒染不同而呈現不同的顏色又是什麽樣子呢?」
「因為顏色本身就會改變呀。不是有句『櫻花顏色皆褪盡,日日徒然度』(注63)嗎?顏色的本質就是會不停改變,所謂本質就是顏色。」
與希子又輕率地下了結論。紀久說:
「不必太在意啦。」
仿佛安慰蓉子和瑪格麗特似地。
與希子家裏來了電話,說住院的父親取得醫院許可,會回家一天,需人照料,偏不巧母親臨時有事,所以由與希子過去陪他。
雖然紀久不在的時候也是一樣,不過與希子平素聒噪,她一不在,家裏就好像突然安靜了下來。
因此,兩天後的傍晚,當玄關傳來與希子回來的聲音,蓉子便打從心底雀躍不已地衝出去迎接她。
與希子回來後,也很興奮地說:
「天大的事情呀!一定要等大家回來再說。」
不一會兒,紀久和瑪格麗特搭同一班公車回來,與希子就立刻吆喝著要大家坐下:
「天大的事情呀!快過來!」
蓉子泡了茶,並拿出與希子帶回來的落雁(注64),大家一起洗耳恭聽。與希子的父親似乎有了最壞的打算,於是開始交代身後事:存款簿、印章放在哪裏,一直到喪禮要用什麽形式之類的雜事全都交代與希子。交代完之後,又開始將資料和書籍分類,看哪些該丟掉,哪些要留下。根據與希子的說法,這些工作很累人,不過因為「他可能隨時會死」,所以強忍了下來,但那段時間簡直就是酷刑,要是平常,自己根本無法忍受。(這時,瑪格麗特一臉認真地說:「所有人都『可能隨時會死』。」紀久發現瑪格麗特似乎受到剛剛自己所說的話刺激,認真地想將話題轉到一期一會(注65)的思想去,於是趕緊誇獎她的思考方式十分東洋式,就此打住這話題,並催促與希子繼續說下去。)
父親對絕大部分東西都毫不猶豫地做了處置,唯獨對一個瓦楞紙箱似乎難以割舍。與希子覺得奇怪,問他:那是什麽東西?打開來看看吧。
那是個打開會嚇一跳的百寶箱哦,與希子瞪大眼睛說。瑪格麗特一臉嚴肅地問:不就是個瓦楞紙箱嗎?紀久趕緊「哎呀,哎呀」地打圓場,同時確認:
「裏麵不會是人偶吧?」
「完全猜中了!」
「不會吧!」
一向文靜的紀久不禁將聲音提高八度。蓉子也提心吊膽地問:
「你接下來該不會要說:跟莉卡小姐一模一樣吧……」
「那倒不。像是像,但還是不一樣,不過有四、五尊。我嚇一跳,問父親這是怎麽回事。父親說,其實我高祖父的哥哥是位有名的人偶師,老家拆掉的時候才從倉庫找出來的。又說,他自己以前也花了不少工夫調查這位人偶師,不過最近卻忘得一幹二淨。還有業者自稱是這位人偶師的親戚,特地到醫院采訪,當時雖然沒直截了當告訴對方,自己手上有這些人偶,不過倒是考慮過,要是家人對這些人偶沒什麽興趣,就幹脆讓渡給那位業者。嗯,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那位人偶師不會是……」
「哎唷,你聽我說嘛!其實我媽年輕的時候,她的姑婆和她住在一起,當時還年輕的父親來提親的時候也見過。」
「咦?怎麽這下子換成你媽娘家的故事呢?」
故事似乎越來越複雜,所以紀久一副想理出重點的樣子:
「嗯,對呀,當時不知道怎麽聊到的——因為鄉下人嘛,多半是因為想探聽男方家世如何,所以才會聊到祖先的——我爸本身是畫畫的,不過似乎原本就有美術工藝方麵的血統,祖先也刻過能麵,不過半途轉行改做人偶。聊到這裏,姑婆的臉色微變,問他那是不是明治初年的事情。父親大吃一驚,說您怎麽這麽清楚。姑婆又說:那麽『阿蔦(注66)事件』的……才說到這裏就閉口不說;接著又說,從前把人偶……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因為也不是什麽值得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事情,所以話題就此打住。不過,我爸聽到『阿蔦』這名字也嚇了一跳,因為從前親戚聚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提到『阿蔦』這名字,而且每次提到就一定降低音量,所以他對這名字一直耿耿於懷。」
「阿蔦事件?」
「你們聽過嗎?」
「沒有耶。」
沒有人聽過。
「反正,父親後來問母親,她說父親回去之後,姑婆曾說這是夙世因緣,所以你可能得吃一點苦。母親原本把這話當成是老一輩人對即將出嫁的女孩子說的陳腔濫調,不過後來和父親討論之後,兩個年輕人也發現事情似乎沒這麽單純。但還來不及問清楚,姑婆就過世了,於是他們兩人興致勃勃地對這段撮合自己的夙世因緣展開調查。因為兩人都還年輕吧,我爸苦笑著說。話說,他們當時感情還不錯喔。」
「夙世因緣呀,真是了不起喔。」
「那是什麽呢?」
瑪格麗特詫異地問。
「前世延續下來的因緣——出生之前就已經具有某種關聯。」
「輪回轉世的思想嗎?」
「對對對!」
瑪格麗特蹙起眉頭。她完全不信這些,卻老喜歡研究,現在也剛好在狂熱地讀著《西藏生死書》。
雖然她希望多下點功夫,以自己的方式了解這類思想,但打從一開始就畫清界線,把理解與信仰當成兩碼子事。
「簡直就像雙麵花紋的布。」
「咦?」
「已過世的祖先是經線,現在的人際關係為緯線,背麵也會呈現清楚的花樣。」
「你的意思是說,現實世界有夙世因緣在背麵牽線嗎?」
「啊,好複雜。聽著,我還沒說完,接下來才是高潮呢。」
聽與希子這麽說,大家立刻一臉期待。
「他們兩人都覺得剛剛提到的阿蔦事件很可疑。」
與希子說到這裏又停下來,一旁的蓉子忍不住嘟噥:
「與希子好像在說畫喔。」
但卻被紀久「噓」地製止,還被與希子嚴厲地瞪了一眼,她趕緊閉嘴。
「我爸一一詢問上了年紀的親戚,每個人說的都有點出入。不過共同點是:和祖先雕刻的能麵有關,是藩主內宅發生的一起持刀殺人事件。一個名叫阿蔫的內宅侍女戴著那張能麵,殺了另一個和她有過節的侍女。要不就是阿蔦想殺了當時懷有身孕的藩主妾室,卻和該妾室的侍女發生衝突。也有人說,不,其實戴上能麵想殺妾室的是正妻自己,阿蔦隻是代替她罷了。還有人說在此事件之前,我祖先曾與那妾室有過婚約,由愛生恨,對能麵下了詛咒……諸如此類種種說法。」
「這故事還真血腥呀。」
紀久低聲應和。蓉子心裏暗想:難怪氣氛會變成這樣呀。與希子趁著這適度的緊張感又繼續說:
「親戚的意見也紛紜不一。有的人認為藩當局怕這事情傳出去,會因不檢點而遭到抄家的嚴厲處分,即使不那麽糟也一定會受懲罰,因而歸咎於能麵的魔力。也有人認為,其實那張能麵本身就具有讓人意想不到的詭譎力量等等。說法有很多種。
「阿蔦事件在家族中已經成為傳說,隻有我爸一個人被蒙在鼓裏。他想多了解一點詳細情形,於是就到古城的資料館,請那邊的研究員幫忙查查是否留有阿蔦事件的舊記錄。這就是我爸當時抄下來的。」
與希子掏出一疊泛黃紙張,上有鋼筆筆跡。
「了不起!」
與希子一邊迅速瀏覽,一邊以瑪格麗特也能了解的說法慢慢說明:
「那張有問題的能麵叫做曲見,是女性能麵,似乎不是什麽駭人角色戴的。能麵師的號叫赤光。那位藩主性喜藝術風雅,有時自己還上台表演,而赤光的祖先代代都為藩主讚助的演員製作能麵。根據流傳下來的記錄,赤光對工作熱衷過頭,甚至偶爾行動古怪。接下來我們就來看看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有關事件的記錄。」
大家的眼神都認真起來了。瑪格麗特心裏有一大堆問號。
「巡夜的兩名內宅侍女經過屋內倉庫前的走廊時——藩城除了外麵的倉庫之外,屋裏也有倉庫吧——其中一名叫阿蔦的侍女說倉庫內好像有點怪,另一人嚇得拉住阿蔦的衣袖,建議去叫值班的武士來查看。阿蔫卻不理她,直接由手上成串的鑰匙找出其中一支打開倉庫門進去,好一會兒之後,待在外麵的另一名侍女正想叫她,這時……」
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
「卻從裏麵出來一個全身穿著雪白戴著能麵的女人!外麵那名侍女嚇得癱倒在地叫不出聲來,那白衣女子就從她身旁滑向內宅。侍女好不容易像是用爬的前往值衛室,但途中就聽到內宅傳來淒厲的尖叫聲。等大家趕到那裏,懷有身孕的妾室已倒在血泊中斷氣了。
「一下子演變成大騷動。趕來查看的一名貼身侍衛,在倉庫前發現阿蔦戴著能麵倒在地上。醒轉的阿蔦說,倉庫中似乎有什麽動靜,惹得她忍不住想進去看看,才打開進去,裝著能麵的箱子就掉出一張能麵,還傳出『來,戴上吧!戴上吧!』的聲音。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不聽使喚,自動撿起那張能麵,接下來就什麽也記不得了。」
大概是越來越複雜了吧,與希子把最後的部分直接念出來:
「藩主慨歎:能麵師一徑追求高超技術,卻心存惡念,所做之物才會引起如此事件,實為駭人;便下令將能麵師軟禁於寺廟中。後來能麵師發心,並獲批準,才開始製作人偶。」
大家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麵麵相覷。
「因為這是官方記錄,一定有所隱瞞。」
與希子斬釘截鐵說。
「不過,這樣就已經讓人毛骨悚然了呀。」
紀久搓著兩條手臂說。
「那麽,那位阿蔦後來是什麽下場呢?」
「這一點很怪,阿蔦後來如何竟然完全沒交代。」
「好怪喔。很可疑哦。被害者可是懷有身孕的妾室呢,更何況藩主的孩子也犧牲了不是嗎?關於犯人的判決卻隻字未提。」
「嗯……一定有什麽內幕哦。」
「我就說嘛。」
與希子興奮地提醒。
「即使是因為能麵作祟的關係,也不應該放過凶手呀。難道當時的法律常識是這樣的嗎?」
「對了……」
蓉子把莉卡小姐抱到膝上一邊說:
「有沒有哪裏提到那位能麵師是澄月的記錄呢?」
「這個倒沒有。不過,我猜到醫院探訪父親的那位業者,和上次到這裏來告訴我們澄月之事的那位,多半是同一個人。」
與希子緩緩地用力說,表示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然而紀久卻問道:
「既然你一下子就如此聯想,那你有沒有問你父親那個業者的名字?」
「啊,忘了。」
「真受不了你。」
紀久似乎真的驚訝得受不了,嘴巴張得開開的,完全沒有合起來的意思。
「因為我想應該錯不了了呀。」
與希子一臉不甘願。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那個業者。」
「好像是姓什麽德家之類的吧……不過,無所謂吧。我們也別硬要把事情扯在一起,也不要刻意否認,隻要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事實,以後自然有人會告訴我們。」
蓉子胸有成竹地說。大家一時鴉雀無聲,仿佛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似的。瑪格麗特卻一臉狐疑地問道:
「誰?」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莉卡小姐。莉卡小姐的嘴角浮現一抹恬靜的微笑,就像平常一樣。
※
這是個下午應該會轉熱的晴朗早晨。
早上通常比較涼爽,但這種清涼不免讓人聯想到瞬間即融的刨冰。
與希子蜷縮著身體躺在庭院西北角自己的位子上。
那大約半個榻榻米大的空間,位於紫丁香最底下枝葉的綠蔭之中,高度勉強容人坐T。周遭環繞樹木,地麵長滿野生的韓國草(注67)。因為在樹蔭下,所以既涼爽又通風。
自從與希子宣布「這是我的位子」後,瑪格麗特也說她要選鬆樹下麵,因為她說靠著鬆樹靜坐冥想,可以感覺到鬆樹傳來的好能量。
與希子不但被父親和澄月的事情搞得暈頭轉向,畢業製作織錦掛毯的起草工作又不大順利,索性縮在這裏。不遠處傳來蓉子清洗剛剪下的日本白屈菜(注68)的沙沙聲。
天空裏有老鷹鳴叫。
屋子裏,晚起的瑪格麗特睡眼惺忪地熱著鍋裏剩下的味噌湯。
玄關那邊有人叫門。
「啊,瑪格麗特,去幫我看一下好嗎?」
蓉子把一束束日本白屈菜從水裏撈出來,同時對屋子裏的瑪格麗特叫道。
瑪格麗特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往玄關走去。這個小鎮上絕大多數的人還是沒見慣外國人,所以突然出去應門的話,對方一定會一臉訝異。她就是不喜歡這一點。
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啪噠啪噠地衝回來,她似乎已完全清醒,臉上的表情甚至很興奮。她把身體探出沿廊,對蓉子說:
「與希子的客人。猜猜看是誰?」
縮成一團的與希子似乎也聽到她這句話。在蓉子回答之前,她就跳起來衝往玄關。打開的木條便門晃個不停。
蓉子愣了一下,看著她的背影,但立刻一臉疑惑地轉過身來看看瑪格麗特。
「是竹田君。」
瑪格麗特不知為何得意洋洋地回答。
蓉子本來還想到玄關去看看,確定一下的,但又覺得似乎太八卦而有點掙紮。
蓉子對瑪格麗特說:哎呀,冷靜一點。之後,自己正想繼續手邊的工作。這時與希子竟回來了。
「咦?怎麽回來了?」
「嗯。」
與希子一臉悶悶不樂。
她注意到瑪格麗特和蓉子異於平常的熱切視線。
「你們搞錯了啦。他是來跟我拿我向他朋友借的筆記。他朋友原本要我改天傳給竹田,隻是好像要交報告了,他才突然急著要的。」
「就隻是這樣?」
「不。」
哦?瑪格麗特和蓉子一臉「果然沒錯」的表情,緊盯著與希子。
「他邀我一起去看學長的團體展。」
「哇!」
「不過我拒絕了。」
兩人不禁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有點失望。
「為什麽?」
「因為我跟紀久約好了呀。」
「那有什麽關係。紀久一定可以理解的呀。這可是你心目中自馬王子的邀請哪。」
「沒錯,提到他,我老是興奮地哇哇叫,所以其他知情的朋友可能有人跟他說了什麽。」
要是紀久在,一定會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不過這兩人卻隻是靜靜地瞪大眼睛。於是與希子就這樣回到「自己的位子」,又像蟲一樣蜷縮起來。
傍晚紀久回來聽說這件事,立刻挑著眉毛叫道:
「為什麽?」
與希子鼓著腮幫子白了紀久一眼。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你明明對他有意思呀!」
與希子歎了一口氣。
「喂,突然受到邀請,連我自己一時也嫌麻煩……」
紀久皺起眉頭。
「又不是跟你求婚或是要你和他正式交往。幹麽呀,這又沒什麽。」
與希子稍稍轉開視線說:
「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麽。最後發現,我隻喜歡遠遠望著他,興奮地哇哇叫著:好喜歡!好喜歡,但對於活生生的竹田君卻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什麽話呀?」
紀久覺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樣對竹田君很失禮呀,真不懂人情世故。」
「不必說得那麽嚴重吧?不過要真是這樣的話也是遺傳吧。」
與希子看起來似乎有點落寞。
瑪格麗特買的風鈴偶爾會叮鈴輕響,拖著餘韻。
與希子原本躺在庭院自己的位子,但後來被太陽曬到,隻好轉移陣地,到榻榻米客廳去繼續睡懶覺。
瑪格麗特從外麵回來,愣愣地說:
「與希子,我出去的時候你也是睡成這個姿勢。」
「精神不濟呀。」
與希子低聲說,好像在講夢話似的。
「更何況,瑪格麗特出去的時候,我是在庭院裏呀,哪有一樣?」
說著翻過身來看著瑪格麗特。
「與希子,你怎麽了?」
瑪格麗特一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叫。
「啊?」
「臉頰呀!」
「啊!」
蓉子也從房子裏後方探頭出來看她的臉。
「榻榻米的目都印上去了。」
「榻榻米的『木』?」
「像這樣一個一個的格子。如編目或縫目等。經線和緯線交錯的地方。不過這也印得太清楚了。」
不但發紅,還全是汗,連頭發都黏住了。蓉子回頭,用冷水絞了一條濕毛巾遞過去。
「謝謝。」
與希子開心地接過毛巾。
「時間和空間交叉,或是過去和未來交錯的地方,也稱為目嗎?」
瑪格麗特一臉認真地問。
「沒聽過這說法。不過這還滿有趣的哦。」
蓉子也覺得有趣。瑪格麗特露出滿足的神情,接著說:
「與希子,我覺得你真厲害,可以一整天什麽事都沒做。」
蓉子忍不住噗哧笑出來。與希子愣了一下,但因為瑪格麗特表情實在太認真了,所以趕緊驕傲地說:
「對呀,瑪格麗特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忙什麽、想獲得什麽,這樣太焦慮了。我呀,要我這樣待上幾天都沒問題哦。」
瑪格麗特瞪大眼睛讚歎:
「真厲害!」
蓉子隻是笑。
瑪格麗特的確是個孜孜不倦的人,絕不浪費任何時間,總是想學點什麽。
輪到自己做菜的時候,也在水龍頭後麵架起書架,一邊看書,一邊洗碗或淘米。
隨時一副緊張模樣,偶爾還會沒來由地焦慮。雖然大家都沒明說,但至少蓉子老是有這種感覺,而且也知道她耗費大量能量,想借理性來控製情感。
瑪格麗特目前熱中於「阿育吠陀」(注69),同時也在進行奠基於該派哲學的獨特食療法。因此輪到她做菜時,大家都得有點心理準備。
「阿育吠陀」之前,她迷的是西藏神秘學。這段時間吃生菜沙拉時,她都會將自己的那一份加少量水放進鍋子,川燙一下。
她自己也不是什麽宗教狂熱份子,有時候看到自己做的菜,反而露出完全沒胃口的表情。
「首先一定要接受。」
她這麽說的時候,仿佛是將她崇拜的老師的話說給自己聽似的。
「接著再提高經驗值。」
她的老師是個姓高田的日本人,年輕時曾遊曆全世界,能說多國語言。有個以這位高田為中心的外國人讀書會,而瑪格麗特就是該團體其中一員。
輪到瑪格麗特做菜的時候,她會考量每個人的情況,一一衡量食物的屬性,但老是被複雜的組合搞得愁眉苦臉,抱著頭坐在廚房餐桌旁。最後決定妥協,煮一道類似咖哩的、帶湯汁的大雜炊,添菜的時候再分別為每個人挑選在微妙處有所不同的料,雖然嚴格說來這樣子似乎不及格,但之前大家都很怕輪到瑪格麗特做菜,直到情況如此確定下來才好轉。
「瑪格麗特,今天早上又起不來了吧?」
與希子故意取笑瑪格麗特。
「對呀。」
瑪格麗特沮喪地垂下肩膀。
「『阿育吠陀』的教義不是要求天沒亮就起床做瑜珈之類的嗎?」
「對呀。」
瑪格麗特的身體縮得更小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符合自己的理想喔,對吧?」
蓉子替瑪格麗特辯解。
「拿與希子來說,就是竹田君的事情。」
「喔……」
與希子壓著胸口低聲慘叫。紀久從旁插嘴道:
「對了,瑪格麗特,神崎想加入高田老師的工作坊哦。」
與希子和蓉子悄悄地對望一眼。
神崎是紀久和與希子的大學學長,現在在讀研究所,同時也從事工藝創作。最近紀久好像正和他交往。兩人看過好幾次神崎半夜送她回家,在玄關小聲說話的光景。
「神崎去年不是到不丹等地調查當地的染織嗎?」
紀久煞有其事地說。
「那又怎麽樣?」
與希子的口氣很冷淡。
「嗯……」
紀久的話裏缺乏氣勢,完全不像平常的紀久。敏感的與希子察覺到這一點,因而感到不愉快,自己也不知為何,但就是不以為然。紀久就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又說:
「他說他發現布的花紋呈現了該民族的世界觀。」
「這不是廢話嗎?」
與希子輕蔑地說。
「根本不必特別提出來說。」
與希子對奇勒姆的花樣本來就有如此的感覺,即使同為奇勒姆,也因地區不同而有各種不同版本。她覺得那和該地區的神話傳說或宗教之間有微妙的關聯。這個範疇對與希子來說是個宛如廣大叢林的地方,尚且無法化為言語,她也覺得總有一天一定要下定決心闖入這叢林好好地看看。但即使如此,當她聽到別人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布的花紋呈現了該民族的世界觀」,心裏當然不是滋味。
「工作坊對任何人都開放呀。」
似乎連瑪格麗特都感覺到這場麵的尷尬氣氛,趕緊打圓場。
「謝謝,我會告訴他。」
紀久說著,抱起原本坐在旁邊椅子上的莉卡小姐,和她摩挲臉頰,這樣子很少見。
「莉卡小姐的臉頰冰冰的,好舒服,好像能麵。」
沒有人開口。但大家這時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澄月。
瑪格麗特就讀的針灸大學位於開山辟建的偏遠Y町,坐電車差不多得花上五十分鍾。那所大學周遭可說是染料植物的寶庫,不過要是沒有熟悉那一帶地形的瑪格麗特帶路,蓉子也不會想到要去那種地方吧。
蓉子為了考駕照,開始到教練場上課。一方麵因為不好意思老是搭柚木的便車,另一方麵也不想每逢星期天就麻煩父親。希望即使跟父母親借車,也要自己開。
「不敢開的話不用勉強,我來開就好了。」
紀久上大學那年的暑假就考到駕照了。
「總不能一輩子都靠你呀。」
瑪格麗特討厭車,不光是車,隻要是會消耗大量能源的東西她幾乎都明顯露出厭惡感,可以說是憎恨了。然而紀久要載蓉子到Y町去采集植物的時候,她卻要求順路載她到學校去。這會兒又是她的歪理了,她說反正必須浪費等量的燃料,汙染相同程度的空氣,那不如多一個人得到方便,這樣罪過比較小。
紀久也為了這次織布要用的線,必須找到能夠染出理想顏色的染料。三個人一起去過好幾次。與希子偶爾織羊毛織累了便也跟著去。
那天紀久又從蓉子家借來車子,在玄關等三人上車時卻聽到有人沿斜坡爬上來。與希子發現後叫道:
「哎呀,是我媽。」
是與希子的母親岬佳苗。說是因為在附近開公司研討會,順道過來的。
「你們要出門呀,抱歉,害你們耽擱了。」
她向其他三人打招呼。
「我留下來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去不可,隻是去納涼而已。」
與希子說接著又對紀久揮揮手說:
「小心開車哦。」
三人對佳苗招呼說:「你們慢慢聊吧。」就出發了。
「真的沒關係嗎?」
佳苗坐到廚房餐桌後問道。
「沒關係。我泡個茶吧。麥茶好嗎?」
「啊,麥茶?好呀。一爬坡就覺得自己上了年紀。」
與希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麽了?」
「你跟蓉子的媽媽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有一天你也會這麽說的。先別說這個,謝謝你上次幫爸爸整理東西哦。」
「啊?不用客氣啦,我也很慶幸聽到那麽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對呀,阿蔫事件呀。媽,你怎麽都沒對我提過這件事呀?」
「阿萬事件……啊,從前的事情……怎麽又提……」
佳苗歎了一口氣。
「這房子過世的祖母好像搜集了很多名叫澄月的人偶師做的人偶。」
「澄月……赤光嗎?」
與希子覺得母親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啊,果然是同一個人呀。然後我在那邊家裏整理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裝有人偶的瓦楞紙箱喔。」
「爸爸有跟你解釋吧?」
「有呀。我嚇了一跳,他說你們年輕的時候還到資料館去查呢。」
「啊……我們也曾經如此哦。」
佳苗低聲說。
「後來我就把資料館的抄本帶回來了。」
「你怎麽拿了那東西……明明就有書記官的日記……」
「書……什麽來著?」
「咦?那你不知道書記官寫的日記嗎?」
佳苗挑起一側眉毛。與希子狐疑地點點頭。佳苗歎口氣,低聲自言自語說:你爸也真是的。接著又說:
「那裏麵應該有記錄,說能麵半夜發出聲音,叫著:『戴上吧!戴上吧!』不過隨侍正妻的書記官的日記裏卻說,戴上那張能麵的是正妻哦。」
「咦?」
與希子嚇壞了。
「那麽,阿蔦是……」
「根本沒這號人物。至少書記官如此相信。正妻自從生了子嗣身體病弱,平常就為幻覺所苦,她老是幻想植物的藤蔓像蛇一般纏到自己身上,神經十分衰弱。因此,當時能麵叫著『戴上吧!戴上吧!』的聲音應該也是幻聽吧,或許那副能麵擁有某種可以把那種呼喊聲從她體內引發出來的力量也未可知。反正她就聽從那聲音,把能麵戴上,判若兩人地疾步衝出去,襲擊了睡夢中的妾室後,又赤腳跑到室外倉庫。這時能麵突然咚地落下,正妻拾起那能麵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會兒,便稀哩嘩啦地流下淚來,扯下緊緊攀附在倉庫外牆爬牆虎(注70)的藤蔓緊握在手中,連同能麵高高舉起說:『凶手是蔦!』盡管她貴為正妻,但畢竟同時殺了妾室及藩主的骨肉,因此私下被當成精神失常者。美其名是令她足不出戶,但其實是將她軟禁在牢籠般的房間。這個人還滿長壽的,據說後來出家住到廟裏去了。」
佳苗歎了一口氣。
「不過,雖然了解你爸爸那邊祖先的故事,到頭來卻不了解跟媽媽有什麽關係,什麽是『夙世因緣』?在一直都不了解的狀況下,你爸爸那種毀滅式的生活方式,卻越來越像那個能麵師……」
「爸爸說,幸好自己才華不夠高,以半吊子的才華收場,也不會太煩惱哦。」
與希子想改變佳苗痛苦的話題,故意這麽說。但佳苗隻是略顯疲憊地微笑,神情似乎有點落寞。
「可是,那位能麵師赤光,可是位被人喻為鬼神的天才呢。據說他專做令人心呈現出黑暗麵的能麵哦。不過發生那事件之後,他對自己作品所造的業也感到深惡痛絕,隻會掀出人心的底層,搞得不可收拾。於是下定決心,從今以後改做可以接納人心的人偶。」
「接下來就成為澄月了?」
與希子歎息。接著把之前發生的事情簡單扼要地告訴母親。蓉子的莉卡小姐,她祖母,還有紀久老家組墳挖出來的、浸在水裏那個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樣的人偶等等。
母親笑笑說:
「這就是夙世的因緣呀。」
※
「瑪格麗特,麻煩你到庭院的柿子樹下采點鴨兒芹(注71)好嗎?我想撒在清湯裏。」
柿子樹下沒什麽陽光,不知何時竟長了一大叢鴨兒芹。前不久才被與希子發現,那時拔了很多燙來涼拌因而大量減少,但最近又逐漸茂盛了起來。這和市麵上賣的鴨兒芹不同,梗結實、口感相當好,更棒的是香氣清爽。
柿子樹在木條便門附近。
瑪格麗特彎腰摘著樹下茂密的鴨兒芹時,聽到玄關那邊傳來腳步聲。
一抬頭,看見一個膚色微黑、麵頰瘦削的年輕男人。他沒注意到瑪格麗特,重新拿好手中的資料,麵向玄關正想叫門,卻突然用手指摸起木門框上浮出的年輪,目不轉睛地觀察了起來。接著又把手掌貼上去,在上麵滑了幾次,動作充滿憐惜。
「請問……」
瑪格麗特叫道。
「您有什麽事嗎?」
男人嚇了一跳,回頭看著瑪格麗特。
「啊,不好意思,請問紀久在嗎?」
看到瑪格麗特時,他心裏應該沒有遇上外國麵孔的準備,反應卻能如此自然,真難得。
「在,請等一下。」
瑪格麗特手裏拿著鴨兒芹,爬上寬沿廊後快步走向廚房。
「年輕人……」
瑪格麗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紀久。
「啊?」
紀久沒聽清楚。
「年輕人,到玄關來了。」
「啊!」
紀久猜到了,趕緊熄掉烹煮鍋子的爐火,往玄關走去。
兩人在玄關聊了很久,所以蓉子盡管有所顧忌,還是要紀久請他進來。這男人就是神崎。
紀久把神崎帶到客廳,重新向大家介紹。接著又為神崎介紹第一次見麵的蓉子和瑪格麗特。
「可以叫你瑪姬嗎?」
神崎隨口問道。誰知道瑪格麗特卻笑也不笑,沉默了好一會兒。正當大家都在想她是否聽不懂這旬日文時,她卻清楚明白地宣布說:
「我是瑪格麗特,不是瑪姬。從前沒有任何人叫我瑪姬,而且應該也沒人想到要這樣叫我吧。」
說完便緊閉雙唇。神崎說:
「啊,我以為所有名叫瑪格麗特的女孩都可以昵稱為瑪姬。因為我剛好認識幾個叫這名字的人。」
「我不是那種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一反常態,冷冷地說。
蓉子聽著他們的對話,心想:這種事哪有什麽大不了的。但局外人畢竟無法了解當事人為什麽唯獨堅持某一點。
「我完全了解了。」
神崎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瑪格麗特也總算露出笑容。
紀久說:
「嗯,我本來是在準備晚餐,所以請你在這等一會兒。」
「啊,好啊,會客時間就排在準備晚餐之後吧。」
與希子不知何時下樓來,她趕緊製止紀久,因為神崎進屋來她就已經不大高興,再留他一起吃飯就更受不了了。
「你先別忙,他到底有什麽急事呢?」
與希子的話中不知怎地帶著刺。
「是……那件事……」
紀久起先還吞吞吐吐的,但後來還是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
「有一家出版社問我要不要寫書,介紹不大為人所知的地方特有的撚線綢,是神崎幫我介紹的。」
「那很棒呀。」
與希子率先開心地回答。這就是與希子的優點。蓉子很喜歡她這點。
「雖然他們一開始問我要不要寫,不過我太忙了,而且又猶豫這工作恐怕不適合我。」
神崎對紀久微笑。
「紀久是很適合的人選喔。」
「真的耶。」
因為知道紀久喜歡撚線綢,所以蓉子也不禁低聲說。
「我現在對外國的染織技術比較有興趣……」
「你去過不丹對吧?有什麽特別的嗎?」
「嗯,這個嘛……比方說有一種叫做緹瑪(注72)的技術,乍看之下很像刺繡,雖然是逐步織出花樣的,但背麵卻完全看不到線。」
「是單麵的繡織吧?」
「好像不大可靠呀,這種東西。」
與希子毫不客氣地說。蓉子瞄了一眼神崎,若無其事地問與希子:
「為什麽?」
「總覺得隻是表麵工夫。」
隨著與希子挑釁的語氣,大家突然緊張了起來。但神崎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隻是低聲說:
「緹瑪是僅限於極少數人的高級裝飾品,所以的確沒有根植於生活的實用感。」
「對了,」瑪格麗特似乎努力回想著:
「我家也有一張古老的掛毯……啊,我想起來了……」
她的雙眼突然亮了起來。
「果然像刺繡那樣表麵浮現花紋,背麵卻完全不同……我父母親說過,那是祖先留T來的奇勒姆。」
「咦?」
與希子一聽到奇勒姆就突然振奮了起來。
「可是,瑪格麗特是美國人呀……」
「我媽是波蘭支猶太人,外婆也是羅馬尼亞山區出身,母親這邊是在外公外婆那代才逃到美國的。」
「奇勒姆不是中近東的特產嗎?」
紀久不解地問。
「所謂奇勒姆是以不起毛的平織法織出來的,產地雖然主要在中近東,但從那邊往北一直延伸到東歐的一部分區域。不過我還沒看過東歐的奇勒姆。」
與希子已經完全回複到平常的與希子,興奮地拜托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拜托你,我好想看看那件掛毯哦。雖然我不知道何時能成行,但以後一定要去美國。」
但瑪格麗特總是很理智。
「如果隻是因為要看東歐的奇勒姆,當然是到東歐去比較好吧?更何況,與其人過去還不如叫奇勒姆過來,運費比較便宜吧。因為不像一般絨毯那麽大件,我可以請我媽寄過來,這比等與希子存錢要快多了。」
與希子的激昂情緒升到頂點:
「真的嗎?你真的要請你媽寄來嗎?其實我覺得就算真的到東歐去,也不見得能看到那種叫人驚豔的東西。現在突然聽到背麵和表麵花紋不同,我的觸角突然忍不住伸長了哦。一般奇勒姆是用平織法織成,所以表麵和背麵沒什麽太大差異。但奇勒姆是非常具有個人風格的作品,所以就算有這種特別東西也不足為奇。」
「也是羊毛嗎?」
蓉子依舊搞不清楚狀況地接話問。
「嗯……羊毛……我想是,不過有點粗糙。」
瑪格麗特微皺著眉,似乎想起來了。
「可能混有山羊毛,但至少不是絲。」
「不丹也做絲綢嗎?」
紀久問神崎。
「不丹信奉藏傳佛教,所以自己國家並不養蠶。」
「哦?」
瑪格麗特似乎被藏傳佛教這個名詞吸引了,卻想不透那跟養蠶有什麽關係。紀久立刻會意,很快公式化地說叫:
「因為由繭繅絲的過程中,必須先將繭裏麵的蠶蛹煮死呀。」
瑪格麗特的臉都扭曲了。
「抽絲的時候,為什麽一定得這麽做呢?」
「當然也有等蠶蛹長成蛾,破繭而出之後再使用的。我現在研究的就是這種以所謂二級繭紡出來的撚線綢。」
「為什麽大家不全這麽做呢?」
「因為這麽一來,就抽不出一條完整的長絲啦。不論織法多麽高明,撚線綢一定會留下接線的線頭,不過我倒反而喜歡這種別具風味的布。」
「換句話說,是因為殺生的關係嘍。」
「不過,不丹本身絹織品也很發達哦。」
「撚線綢?」
「不,那也有一些,不過大多是從鄰近國家進口絲絹的。」
「結果還不是借他人之手殺生。」
與希子說。
「那一帶究竟如何看待這問題,我是不清楚,不過……」
神崎輕描淡寫地帶過,接著又開玩笑地說:
「我想沿絲路旅行。每去一趟就走遠一點。隻去一次的話是沒辦法走完全程的哦,國內就交給紀久了。」
蓉子問:
「紀久,你進行得如何了?住到這裏來之前你應該已經到過很多地方了吧?」
「嗯,不過當時並不是特別為了紡織品去的。比起名勝古跡,我反而對當地的手工藝資料館比較有興趣,結果參觀了很多與撚線綢相關的地方,但那全是偶然哦。因為研究主題就是研究主題呀。」
「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嗎?我就是喜歡紡織品。因為那就像在當地采摘的作物,又像是自那裏的土地湧出來的東西。作者並未刻意凸顯個人特色,隻是被概括在當地的撚線綢中,但人們一見就知道:啊,這是某某人的作品。我就是喜歡這種有個性的東西。即使不強出頭,不論怎麽看總是很突出。我覺得:完全無意展現自己,卻自然流露獨特個性的東西,十分高貴。」
紀久這段話依聽者而異,可解讀為將一切都寄托在個性與其表現上,也可解讀為對染織工藝家的批判。
「不無中生有,也不標新立異的個性,對吧?」
神崎有點自嘲地低聲說,當然看起來不是很愉快。
蓉子突然不安起來。
這兩人乍看之下很登對,但本質上某些部分差異卻實在太大。蓉子並未如此明確意識到,但兩人精神特質方麵的失衡,卻使她感到某種不安定。
然而,正麵反駁紀久的卻是與希子。
「不過,有些人為了自身存在,必須想盡辦法表現自己的風格呀。」
與希子的話是針對澄月、自己的父親,還有她自己。這大家都了然於胸,除了神崎以外。但紀久的見解也是攸關自身的存在,因此也不願敷衍或妥協。換成與希子也是如此。紀久慎選措辭說:
「我並不是否定那些人以自我表現的方式活著,隻是認為,打個比方說好了:連續不斷的藤蔓花紋雖然在全世界已有各種型態,但無名的女性還是孜孜不倦地繼續染製,由此可見,她們有時似乎努力朝著超越個人的某種普遍或宛如永恒般的東西前進,雖然她們或許並不自知。」
「希臘的葡萄藤、唐草或爬牆虎等等,這些圖案的確全世界都有喔。」
神崎點頭道。
「爬牆虎呀……」
與希子茫然地重複。
「那些連續圖案,我認為說不定是為了表現蛇的主題。」
「蛇?」
神崎的話讓與希子不禁皺起眉頭。她不喜歡蛇,很早以前她就說過—目己怕蛇怕到聽到有人養蛇當寵物還差點昏倒。
「嗯,竹田學弟特別喜歡古歐洲的藝術,之前給我看了一些西元前四、五世紀左右的陶罐照片集。那些陶罐彼此之間當然多少有些差異,但上麵都有類似樸拙繩文圖案,又像唐草圖案原型的花紋,但據說那圖案原來是兩條相互糾纏的蛇。」
感覺庭院的暗處似乎傳來沙沙聲,冷不防地,暴風雨前充滿濕氣而不穩定的風就咻地吹了進來。
即使神崎如是說,沒有人附和神崎的話,也沒有人反駁。難得大家同時茫然地看著自己手邊,或拉過莉卡小姐的手來摸,要不就是撥弄著茶杯。
這種茫然的感覺究竟是怎麽回事呢?蓉子納悶。就像突然被帶到原本一直沒發覺的黑暗麵前,接下來不知道該采取什麽行動似地,腦筋一片空白呆立當場……又或者該說是仿佛聽到從未聽過的語言,連該抱持著怎樣的興趣去聽都不知道的狀態吧。其他人不知道在想什麽……一向不大習慣說應酬話的蓉子如此心想。
不知是否感到氣氛不對,神崎的話聲又再度響起:
「這也難怪,對從前的人來說,蛇帶來的衝擊相當大。因為它觸動的是並非訴諸理性的原始情感。」
這是這個家裏第一次意識到蛇這個字眼。
風自從方才吹起之後,就不間斷地撲過來。梅樹、紫丁香、丹桂、艾草似乎想表達什麽似地,一再一再傳來沙沙聲。
「關上窗戶比較好吧?」
「關起來很熱哦,下雨再關吧。」
女孩們仿佛說著悄悄話似地,私下做了決定,神崎對此仿佛視若無睹,繼續又說:
「蛇蜷曲的圖案逐漸演變成漩渦圖案。漩渦是以居爾特為始的歐洲古文明最具特色的主題。希臘奧菲教派(注73)的讚美詩中提到:『人與地原為合一的宇宙蛋。』居爾特的德魯伊教則認為宇宙蛋是蛇所生的。」
或許是他的習慣吧,毫無抑揚頓挫,就像朗讀論文摘要似地一口氣說完。
紀久單刀直入地說:
「我也想過,繭就好像蛇卵一樣,很相似呀。」
與希子狠狠地瞪了紀久一眼之後說:
「別再討論蛇的話題了吧。」
蓉子聽她這麽說,便不假思索地將莉卡小姐抱到手上,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蓉子很少在人前做出這個動作,尤其是有客人的時候,她絕對不會這樣。除了神崎,女孩們都注意到了。
從那時後起,神崎就開始積極參加瑪格麗特的東洋研究團體。瑪格麗特向大家報告他剛去時的情況:
「我們通常開始的時候都會圍坐成圓圈,牽起手,讓氣流通,很順暢地轉圈。他一進來,那氣流就塞住了。這大家都感覺得出來,因為以前到現在成員都沒變,大家都沒發現,也因為以前沒發生過這種情形。沒想到氣場不同的人夾在中間真的會被察覺,大家都很興奮。試了幾次以後,可以感覺他本身的氣也逐漸改變,這力量就像變壓器一樣,真不可思議呀。」
「啊。」
紀久思索著。
「是他本身融入周遭的氣流之中嗎?還是周遭的人習慣他了呢?」
「都有,感覺兩種都有。他下意識地讓自己像變色龍一般變化,不過等回過神來,卻感覺我們逐漸向他靠近。」
瑪格麗特也一邊回想一邊思索,同時慎重地措辭。
「這樣啊……」
紀久輕輕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她究竟在想什麽,蓉子並不清楚。
瑪格麗特轉向站在沿廊削著東北紅豆杉(注74)的蓉子問道:
「神崎家附近的植物園好像有一棵大棵的連香樹(注75)要砍掉,他問你要不要。」
「連香樹……以前我曾經用鐵媒染染出漂亮的紫黑色,說不定剛好可以拿來染柚木老師交給我染的帶揚。」
蓉子開心地說。
「告訴我地點就好,我可以自己去拿——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轉達?」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不過,隔天她卻和神崎兩人用車把青翠的連香樹枝葉載回來了。
「哇!哎唷!」
蓉子又驚又喜。
「我自己去拿就好了呀。」
「今天早上砍的,我想還是趁新鮮載來比較好。瑪格麗特幫忙拔掉多餘的枝葉塞進車裏的。」
神崎若無其事地說,但想必是相當麻煩的工作,蓉子很不好意思。
「真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必啦,那是因為我朋友在植物園工作,每次到了要修剪的時候都會通知我。這次剛好我接下來沒有需要……算了,別說那麽多,還是盡快處理比較好哦。」
「啊!對對對!」
蓉子約略衝洗一下枝葉,便開始著手準備切碎。瑪格麗特和神崎也在一旁幫忙,所以工作進行得很快,一下子就可以放進大鍋裏煮了。
「三個人一起做很快喔。」
「還滿好玩的呢。」
瑪格麗特依舊一臉認真。蓉子看著沸騰的不鏽鋼大鍋,同時用染棒攪動。
神崎一邊直視蓉子的動作,一邊和站在他旁邊的瑪格麗特小聲說著話。
「為什麽——」
後麵蓉子就聽不見了。不過瑪格麗特臉色突然一變,晈著下唇。
雖然有點擔心她那個樣子,不過管不了那麽多了,現在正是分離染材和染液的最佳時間點。蓉子將鍋子離火倒進篩子,把成束的線浸到濾出來的染液中,再以染棒緩緩攪拌。
瑪格麗特似乎以英文回答著什麽,小聲地。
蓉子備妥染媒液。用鐵媒染,多半會是紫黑色。
瑪格麗特低語的聲音依舊持續傳來,神崎偶爾也同樣低聲用英語回答,最後瑪格麗特不作聲轉身進屋去了。蓉子將布放進染媒液浸泡後撈起。
「啊!怎麽……這……」
蓉子的聲音帶著沮喪。
「這是古代紫喔。」
神崎替她說了。與其說是紫黑,倒不如說是近乎暗黑的、迷惘的紫。
「奇怪呀,我上次用連香樹染時是……植物就是這樣……」
靠不住。蓉子正想如此說。但神崎卻接下去總結說:
「說不準呢!」
樹叢那邊吹來一陣涼風,蓉子微笑地看著神崎:
「對了,瑪格麗特人呢?」
「啊,那個……」
神崎支吾其詞,同時茫然地望著瑪格麗特進去的地方。
紀久的彌生姑姑寄來的人偶衣箱到了。一打開就聞到一陣很嗆的黴味。
「人概赴放太久丁,總之得先陰幹。」
正好這四、五天都沒下雨,空氣很幹燥。
大家一起在屋裏一側的長押(注76)上結起繩子,然後從繩子一端將和服一一穿過去。
萌黃底色印上櫻花紋,濃紫底色印上麻葉紋。藤紫底色印上彩帶配繡球紋。桔梗配上芒草(注77)、胡枝子(注78)與紅楓花紋,小菊花配鬆竹梅,牡丹則配菖蒲。這些人偶穿的和服縫有肩上皺褶,兩側下擺鋪棉,又小又可愛,每取出一件,蓉子、紀久和與希子三人就忍不住一陣讚歎。
「真的很講究啊。從這小一號的花紋看來,這一定是人偶專用的布疋唷。」
「很多縮緬呢,以前一定很受歡迎吧。你們看,這件是錦紗的哦,錯不了。」
與希子摸著輕薄的質地,享受那舒服的觸感。
「這就是嗎?常聽人家提起,真的很輕柔喔。」
「不過紅色大多是化學染料染的。」
「當時很受歡迎呢。因為這麽搶眼的紅色,植物染料是無論如何都染不出來的。」
「到現在都還這麽鮮豔,化學染料的固著度果然就是不一樣。」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同時著迷地摸著和服。
「哎呀!這件……」
蓉子發現一塊碎布上麵有黑色的縫線。
「半襟(注79)?」
「蛇?」
三人不約而同地尖聲大叫。這的確是半襟——不是人偶用的——上麵以黑線刺繡,繡出纖細小蛇蜿蜒前進的模樣。
「啊,難道這就是大正時期某些地方流行的半襟嗎……」
「嶄新的花樣,不愧是大正摩登風格。」
自從那天晚上聽了神崎那番話之後,大家心裏似乎對蛇都還餘悸猶存。紀久和蓉子雖然定神凝視,卻隻是任它攤在榻榻米上,似乎誰也不想親手拿起來。
「為什麽裏麵會有這個呢?」
「對呀,大概是混進來的吧。」
不喜歡蛇的與希子隻看了一眼就別開視線說:
「夠了吧?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拜托你們趕快收起來,別讓我看到。」
蓉子把它收到剛才那堆和服的下麵,對與希子說:
「好了,收起來了。」
那是有點調侃卻又溫柔體貼的口吻。
接下來又恢複之前檢視衣服的動作。總算看到最後一件和服時,與希子突然大叫:
「哇!這件!」
並看看蓉子又說:
「你看,沒錯吧!」
「嗯,我想是。」
「哎呀,一定是。」
紀久一頭霧水地聽著兩人的對話。
「什麽?你們在說什麽?」
「蓉子,拿給紀久看吧。」
聽與希子這麽說,蓉子便起身到隔壁房間取來莉卡小姐的舊和服。
「啊!一樣!」
這件衣服和莉卡小姐那件一樣,都是菊花、琴,以及設計精致的小槌花樣。雖然圖案出現的地方不同,但除此之外完全一樣。
「果然沒錯。」
與希子對蓉子點點頭,一副「看吧」的表情。
「為什麽?」
紀久低聲說,大家一時沉默無言。
「嗯,我想或許是因為人偶專用的布料花樣並不大多,所以碰巧用到一樣的。」
紀久仿佛說給自己聽似的。
「啊,對哦,多半是這樣。」
與希子也認同她的話,但蓉子隻是繼續保持沉默。紀久也說:
「這件化學染料染的紅底縮緬很有古舊風格,不過花紋有點特別喔,看起來不像祖母會喜歡的。其他全都是花草花紋,對吧?完全沒有動物花紋的。我覺得這才像她的風格。」
與希子緊盯著若有所思的蓉子問道:
「你以前幫莉卡小姐穿過嗎?」
「沒有,花紋也是原因……而且因為舊了,損壞得很嚴重,更何況不穿這件也還有很多可以穿的呀。莉卡小姐也很適合洋裝……」
屋外的知了「吱——吱——吱——」地叫了起來。寬沿廊另一頭的庭院在盛夏的陽光下仿佛暈光效果般炫目。這棟古老的日式房子若屋外越明亮,屋內就越昏暗。
「這紅色亮得好像就要燒起來了呢。」
紀久捧著那件和服,讓屋外的陽光穿透過來。
接下來沒幾天,就輪到瑪格麗特家寄來奇勒姆。
這件奇勒姆果真和不丹的緹瑪一樣,隻在單麵出現宛如刺繡的花樣。與希子感歎著說:
「這是蘇瑪克織錦法(注80)。你們看,這麽細這麽精致……不過,這花紋……」
從黑色的菱形伸出幾條手足般的線條,前端分別像昆蟲的觸角般微微彎曲。
「我本來以為是眼睛,不過……」
「對呀,看起來像眼睛,這麽多眼睛……這是你外婆在羅馬尼亞……?」
「啊,不,這是我父親那邊的祖母……」
瑪格麗特說著又支吾其詞。
瑪格麗特父親那邊和母方的出身大概又不同吧。
這時,一旁的紀久也覺得很奇怪,但那又是奇勒姆的產地沒錯,大家心想反正就是那一帶吧,因此誰也沒多問。
要是追問下去的話,或許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會不同吧。
不,蓉子事後回想:即使問了,也無法阻止今後的走向。
奇勒姆暫時掛在客廳改裝成的工作室裏。
仔細想想,自從這件奇勒姆到了之後,莉卡小姐的氛圍就越來越不一樣了。
※
屋外天色突然變暗,飽含濕氣的風掠過身體,感覺就像有人對著你吹氣一般。仿佛才剛聽到啪答啪答的滴雨聲,但轉瞬間就變成激烈的驟雨。
蓉子慌張地衝出去,把成束晾在外麵的線收進來。這時原本在二樓的紀久也趕緊下來加入搶救陣容。
「晾著的隻有這些嗎?」
紀久為了不被雨聲蓋過,大聲吼著。
「對!謝謝!」
蓉子也吼著道謝。隨便踢掉庭院專用的拖鞋進到家裏,又開始把成束的線掛到平常一直橫在沿廊天花板的竹竿上。紀久隨後跟進來,同時趕緊關上玻璃門。
「還好吧?」
紀久擔心地問。
「目前還好。這雨的酸度似乎沒那麽嚴重。」
要是遇到酸性強的雨,會造成與經過染媒程序相同的變化。蓉子以前曾經在柚木那邊目睹過一次。幸好當時有一位柴者蛻那斑駁的效果很別致,並欣然接受。
「天色變得好暗喔。」
紀久從浴室的架子取來浴巾,遞給蓉子一條,同時小聲嘟噥。
「真的耶,謝謝你呀,紀久,幸好有你幫忙。」
「雨真大。」
仿佛被狂風暴雨的聲音震住似地,兩人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即使待在屋內似乎也有被雨絲濺到的錯覺。也或許是這房子有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小洞,真的淋到雨了也說不定。
「啊,紀久,不好意思,你原本是在二樓忙吧?」
蓉子突然想到,不好意思地問。
「嗯,不過,沒關係。我隻是在發呆而已。原本是在整理上次去的那個村子的織工說的話……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些人手藝實在太好了所以懶得說;還是放棄說,話都不多,很難打聽出什麽來。要把這些再寫成文章才發現很多地方當初都沒想到……我正猶豫要不要再去采訪一次。」
「真麻煩喔。不過要整理好寫成書,也不止要去那一處吧?要是每次都像這樣一一重新訪問……」
「就是這樣呀,不過還滿好玩的。」
聽她這麽說,蓉子忍不住微笑。紀久對待撚線綢真摯的態度和能量,直傳到蓉子的心裏,使她也感到愉快的充實感,簡直就像自己也參與其中似的。
來匆匆去匆匆的雨就和剛下時一般突然,說停就停。不久,突然陰暗下來的天空就像沒發生這回事似地放晴了。庭院裏的草木濡濕地閃著亮光,勉強證明剛剛的確下過雨。
好像有人急急忙忙衝進門來。
「啊!好慘呀!剛下公車就突然下起大雨!」
原來是淋成落湯雞的與希子。
「不過,拜此所賜也涼爽了一點。」
看蓉子嘴裏叨念著「哎呀呀」一臉同情地迎向她,與希子隻好這麽說,同時走向浴室。過了一會兒,她邊用浴巾擦著頭發,邊走回來說:
「紀久呢?」
「剛剛下來幫我把線收進來,不過又上去了,在忙上次提到的工作。」
「咦?她昨天晚上幾乎都沒睡哦,燈光一直從紙門透過來。」
「哦?」
兩人對望。
「紀久很投入,不過對身體不好吧?」
「每個人體力不同吧。」
「也對啦。不過萬一她累垮了,我會照顧她的。」
這時樓梯那邊傳來:
「我才不會累垮呢,不好意思哦!」
紀久又下來了。
「啊,嚇我一跳,我正想上去呢。」
「雖然我上去了,不過還是寫不出來……」
這時不知何時回來的瑪格麗特在庭院大叫:
「過來看一下!」
這種情形很少見,因此大家都以為發生什麽事了,趕緊衝到庭院去,隻見瑪格麗特指著庭院裏晾衣服的竹竿。竹竿和柿子樹的枝椏中間掛著一個很漂亮的蜘蛛網,而剛剛那場驟雨的雨滴又如珍珠般鑲在上麵,正亮晶晶地閃著光芒。
「咦?早上還沒有的呀!」
「沒有,沒有。」
瑪格麗特滿臉笑容,仿佛欣賞自己的得意傑作似的。
「很厲害耶。」
「好漂亮哦。」
那隻蜘蛛是體型稍大、有條紋的橫帶人麵蜘蛛(注81)。女孩子應該不會喜歡的,不過聚集在那兒的女孩子們卻異口同聲地一徑感歎,一點也沒有嫌惡的感覺。
「你們看,這風吹得好舒服。」
與希子眯著眼說。雨後一片新綠中,吹來一陣舒適的涼風,也輕輕搖動了蜘蛛網。蜘蛛也隨著網任憑風吹搖晃著。
「這地方還真是個織網的好地方喔。」
「對呀,這裏是飛蟲的通道呀。」
「花紋好漂亮。」
瑪格麗特目不轉睛地凝視。
「對了,那張奇勒姆的花樣有點像蜘蛛。」
「啊……沒錯耶。」
「蜘蛛呀……」
蓉子突然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說:
「與希子的小黃瓜似乎因為剛才那場大雨變大了耶。」
「不過草也長高了哦,大家又得拚命吃了。」
大家都是一臉苦笑。紀久最近已經沒那麽討厭沒有紗窗的生活,這大家都略有所感,因此對紀久紗窗基金的熱情也就急速降溫,目標意識逐漸薄弱,唯獨瑪格麗特所說的「食雜草者」習慣還留著。
「吃草已經是我們家的家風了喔。」
「襤褸菊(注82)真好吃,在公園看到時就忍不住一直盯著看。」
「哎呀,我也是耶,不過看起來好像有噴除草劑。」
「好可惜呀。」
大家一起坐在沿廊欣賞輕輕搖晃的蜘蛛網,一邊乘涼。
「啊!」
與希子突然大叫。
「喂,這個蜘蛛網或許就是紗窗的替代品,或許它會幫我們抓蚊子跟飛蛾呢。」
紀久不禁拜倒。
「加油呀!」
蓉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麽得請它織大一點喔。」
因為有那隻蜘蛛在,大家用竹竿的時候都會加倍小心。
注意看的話就會發現早晚都黏著不少蟲子,但大部分都蜷成一團,所以通常沒法明確得知捕到什麽。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的某天傍晚,蜘蛛網竟消失得一絲不剩。
似乎是神崎經過庭院前麵的時候,自作聰明把它弄掉了。他半開玩笑地對紀久說:這麽大一張蜘蛛網,看起來像廢棄的房子;害她大失所望。大家後來聽了都十分沮喪,隻有與希子很憤慨:
「果然像他會做的事!」
「不過他也是好意嘛。」
蓉子打圓場地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呀……」
神崎一臉抱歉地說。
「算了,反正它已經又幫我們織一張了。」
讓人驚訝的是,第二天早上,原來那張網附近又撐著一張網。
蜘蛛的堅持和技術讓大家感動得幾乎流淚。
「我根本沒想到你們竟然和蜘蛛相處得那麽和睦,還以為你們覺得惡心才不敢動手除去的。」
「這也不能說蜘蛛本身就不惡心,而且我是絕對不會摸的,卻也不像對蛾那樣產生生理上的嫌惡感。」
與希子追加一樣:還有像蛇那樣。
「因為畢竟蜘蛛是織工的象征吧。」
神崎低語。
「哎呀,是這樣嗎?」
紀久的眼睛也亮了起來。看來她似乎也覺得有趣。
「都是用絲線紡織對吧?某地的古老傳說裏有一隻水蜘蛛,隻要有人一接近水邊,它就吐絲把人拉進水中。」
「好討厭哦,這是哪門子的織工呀?」
「水中有個龍宮,服侍龍神的巫女一直在織布,那是被獻給龍神的織布公主,因為夜以繼日織個不停,所以偶爾也會膩吧。龍神上陸後成為蛇身,而織布公主就變身為蜘蛛。」
「這是你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吧?」
「我不大確定哪部分是哪個地方的古老傳說,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故事是合成的,似乎是在水底下的神殿織著布哦。對了,德國萊茵河上的女妖羅蕾萊也是坐在岩石上梳頭發,對吧?據說那就有織布的意味。」
「然後把路過的船隻拉進水底嗎?」
「對,沒錯,和水蜘蛛的模式相同。」
「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神崎指指自己。
「是指被拉進去吧?」
他的話讓大夥兒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沒禮貌!我可不記得邀請過你哦!」
「我也不記曾經硬把你拉進屋來呀!」
「更何況真正會織布的隻有兩個人呀!」
神崎笑著說:
「抱歉,抱歉。我隻是開開玩笑而已。不過,織布在古時候也有祈福或集氣的意思呢。日文中『飄動』原來似乎是指『氣』移動的樣子(注83)。所以瑪格麗特對氣感興趣,還有蓉子服侍莉卡小姐之類的行為,又何嚐不是一種『紡織』呢?」
蓉子對「服侍莉卡小姐」的說法有點不以為然,不過或許織布的動作真的和「祈禱」很相似。
「所以呀,這裏一定是『織布公主的神殿』呀!」
這還真是窮酸的神殿。
在管理員蓉子麵前沒人敢說出來,不過與希子充滿促狹的閃亮目光卻似乎這麽說。
接下來,神崎聊聊自己即將前往中近東由伊斯坦堡橫渡東歐的計劃,然後就回去了。
「這時候中近東不是很熱嗎?」
神崎回去之後,神情輕鬆的與希子一邊撈著晚餐剩下的凍豆腐,一邊低聲說。或許沒有人意識到,不過似乎一有客人大家都有點緊張。
「還早吧?他的出發日期。」
紀久若無其事地問瑪格麗特。最近紀久都在忙她那件工作,神崎隻是像這樣偶爾來訪,此外,兩人就沒機會見麵聊天了。反倒是瑪格麗特和他比較常在外麵的工作坊碰麵,所以對神崎的狀況比較清楚。
「上次聽他說大概是半年後,不過好像還不一定。他說是絲路染織之旅。」
「啊,因為去年去了東亞喔。」
「對了,聽說竹田也要去歐洲。」
與希子就像以前聊到竹田時一樣,帶著點滑稽的表情說。
「看來與希子私下還是持續收集竹田君的情報呢。」
紀久嘲弄地說。
「哎呀,我還是他的粉絲呀。」
「不過他要去幹嘛呀?他和歐洲好像沒什麽關聯呀。」
「聽說要去爬山,還有去上義大利大學的暑期講座,好像是什麽古美術之類修複技術的講座。」
「你還真清楚。你為什麽知道得這麽詳細,他告訴你的嗎?」
「嘿嘿,俗話說『蛇之道自有蛇知道』呀。」
與希子講完之後,似乎突然發現什麽似地繼續說:
「所謂蛇之道,好像是變成龍喔,根據神崎所說的。」
「就算神崎沒說,蛇跟龍在古代被視為相同,這是常識呀。而且中國還有一種說法,蛇修煉得夠久的話就可以成龍。」
「紀久,這是你的常識,蛇可是不會出現在我的常識中的。」
「最近可不一樣了哦。你想想看,比如說……唐草的原型是……那個。」
「啊……」
與希子不禁陷入思考。蓉子又勸說:
「神崎說,這個話題竹田懂很多。與希子,不如問問看吧。」
蓉子知道與希子心裏一直對上次提到的「阿蔦事件」及澄月的事情耿耿於懷。其他三人對這當然也很感興趣,但因為事情和與希子的祖先有直接關係,所以覺得攸關自身存在,因此特別在意。
「嗯……」
與希子一副沒什麽意願的樣子,但也沒明確拒絕。
紀久難得在庭院一角滿身大汗地挖掘著某個東西。蓉子忍不住問她,她回答:
「我想把玉簪花(注84)移植到別處……」
「啊,你從老家帶來的苗……對耶,好像長得不大好呢。」
玉簪花花莖修長,上頭綴著秀氣的小白花,是紀久喜歡的花。她帶回這裏時,是棵隻有四片葉子的小苗,但她說會長成一大叢,便把它種在日照充足的庭院一角。
「聽說玉簪花無論向陽或日陰處都適合栽植,但結果向陽處根本完全不行。四個月間竟連一片葉子都沒長,而且原來的葉子也全被曬傷……要維持現狀就已經很勉強,也似乎再長不出葉子了……」
「看它的樣子,好像活得很辛苦喔。」
「對呀,一定是環境太嚴苛了。」
「不過這可是大多數植物喜歡的地點喔。」
「是嗎?太陽熱辣辣直曬的地方,說不定植物反而受不了哦。」
心不在焉地聽著兩人之間對話的瑪格麗特突然大叫:
「秋海棠!」
接著慌慌張張地衝向玄關旁的木條便門,接著一臉抱歉地捧著像是植物的東西回來。
「蓉子,上次聽你提到秋海棠,所以……不過,不小心忘記了……」
蓉子想起來了。自己有一次不經意地向瑪格麗特提過:祖母以前曾說想在陽光照不大到的玄關旁侘助山茶下種秋海棠。瑪格麗特似乎對這沒聽過的花名印象特別深刻,正好輾轉聽說,東洋醫學老師的太太正因家裏秋海棠越長越多而煩惱,於是毫不猶豫地向他要來了。不過那天回來時正好沒人在,瑪格麗特沒帶鑰匙,隻得把手伸進遼雨窗內側搜索以防萬一事先藏在那裏的備用鑰匙。當時隨手將最重要的秋海棠放在一旁,然後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已經過了三天,卻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袋子。
秋海棠果真毫無元氣地下垂。蓉子趕緊將它連根拔出簡易花盆,拿在手上時,感覺幹燥的須根似乎還發出幹巴巴的聲音。
蓉子趕緊在水桶裏裝滿水,仔細拿掉須根間已經幹得像小石頭一樣的土塊,再以雙手包覆著,讓整個根部浸到水裏。
無數小氣泡冒出水麵,許久才停止。蓉子似乎感覺到即將完全枯幹的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盡情伸展手腳。
「好像還救得回來哦。」
蓉子回頭一邊低聲說。瑪格麗特說:「太好了。」不過卻一副疲憊而受傷的表情。
蓉子吃了一驚,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瑪格麗特就這樣直接上二樓去了。
「紀久,我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麽責怪瑪格麗特的話呀?」
「沒有呀,完全沒有。」
紀久莫名其妙地回答。
「不過瑪格麗特好像受傷了。」
「你想太多了啦。重要的是,那棵秋海棠還是要種在佬助山茶的下麵嗎?我可以把玉簪花也移植到那一帶嗎?」
「當然可以嘍。而且混植反而別具風情……不過,你先去種吧,我想讓秋海棠在水裏泡久一點,等它恢複。說不定得放個一天一夜比較好。」
蓉子嘴上雖然這麽說,雙手卻還是包著根部,一點也沒有放手的意思。
「真不可思議。蓉子這樣做,就像在治療一般,感覺就算是瀕死的病人也會明顯地持續好轉。」
即使紀久這麽說,蓉子也隻是不解地微笑,因為這些動作完全是出自下意識的。
她反而比較在意瑪格麗特的狀況。
瑪格麗特傍晚就出去參加讀書會,晚上神崎送她回來。正好在客廳的三個人都出去迎接,但瑪格麗特隻是虛弱地微笑一下,就直接上二樓去了。蓉子吞吞吐吐問神崎:
「嗯……瑪格麗特沒告訴你什麽嗎……用英文……」
神崎語言能力頗強,所以她想瑪格麗特說不定對他說了什麽。
「嗯,說了一點。」
「什麽?」
神崎遲疑了一會兒,不過還是說了。
「蓉子可能不自覺,卻孕育了許多生命,並對他們充滿慈愛。自己拚命想學的東西,蓉子卻極其簡單地將之織入生活中。歸根究柢,蓉子有溫暖的家庭,有祖母,自己卻沒有。慈愛是半途心血來潮去學卻也學不來的,而是代代繼承下來的傳統。然而即使如此,該怎麽說呢,難道自己一生都得追求所欠缺的那部分嗎?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蓉子感到十分錯愕。
「哎唷,想得太嚴重了吧?」
「啊,不過,我多少可以了解瑪格麗特的心情。」
「我也是。」
紀久和與希子相視點點頭。
「我剛開始看到蓉子對莉卡小姐的態度,還以為那是極端的少女情懷,或是扮家家酒的延伸。但一起生活一陣子後,有時候覺得蓉子或許是個了不起的人哦。慈愛也好,重視也好,尊重也好,都不隻是抽象的觀念,而是真正地表現出來哦……這當然不是隻針對莉卡小姐,而是對家中的每一份子,就連對草木,蓉子也總是如此。到庭院裏去的時候,總是毫不經意地拿掉凋萎的花,對吧?大概就是這種對小地方的用心吧,經常叫我自歎不如。」
與希子一臉認真地說。蓉子連忙說:
「拜托,別鬧了。我根本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不像你們,我一點都沒打算上大學……」
「上大學這種事……對你來說根本沒必要呀。」
紀久搖著頭說,一副「那根本不成問題」的樣子。
被冷落一旁的神崎似乎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辭別:
「那我回去了。」
大家慰勞他幾句後,送他到門口,然後鬆了口氣關上門。
紀久躺在某處。
無法確定是老家的房子還是現在租住的地方,總之是老舊日式房子的房間。老家和宿舍有這共通點,所以無法以此分辨,感覺似乎比老家或宿舍更老舊。心裏才剛起這念頭,周遭的氛圍便越來越顯陳舊,空氣裏彌漫著年代久遠的黴味。或許是為了撚線綢探訪各村落的房屋所留下的記憶,總覺得這種房子已見過許多回了。
她感到四周灰作(注85)牆與柱及長押之間的空隙嘎吱嘎吱地輕微震動,那震動越來越大,不久竟連灰作的一部分也開始剝落,但震動還是沒停,最後整個房子恐怕都會崩塌吧。才這麽一想,四麵八方便開始龜裂,某種強大的力量由牆壁另一麵襲來。然而卻無處可逃。
突然白灰作牆的裂縫竄出一條巨大的植物藤蔓末梢,接著所有裂縫都出現類似的東西,仿佛正以卷曲的末梢四處探索似地移動著。藤蔓到處竄伸,牆壁和天花板已經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覆蓋住了。房子裏麵突然變得像叢林一樣。被包圍,被纏住,這是很粗、很粗的藤蔓。
然而,隻有那末梢仿佛觸角般微微震動著。
仔細一看,好像是蛇信。
心想完蛋了。
一陣強烈的絕望感突然襲來:隻要發覺這點,一切就結束了。
這時紀久醒過來。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夢,她發覺自己滿身大汗,這不像自己會做的夢。
……不過,我的確做了這個夢。
與希子睡在紙門另一頭。
她出了房間來到走廊上,瑪格麗特睡在對麵房間。
半夜三點,一點睡意都沒有,還是繼續寫稿吧。
蓉子比平常早起,一到廚房,卻發現瑪格麗特竟難得地已經坐在餐桌上了。
「早安,瑪格麗特,今天真早呀。」
瑪格麗特大概整晚沒睡吧?眼睛下麵有一圈淡淡的黑眼圈,但依然微笑地對蓉子說:
「早安。」接著又問:
「莉卡小姐呢?」
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主動提起莉卡小姐。
「嗯,還在睡。」
小時候莉卡小姐都是和蓉子同睡一張床,不過幾年前砠母拆掉一件舊縮緬和服,做成一組寢具給莉卡小姐專用。祖母喜歡這種女紅活兒。
蓉子想提那件事卻開不了口,這個樣子也會讓瑪格麗特受傷吧?
「……瑪格麗特,你很累嗎?」
蓉子微傾著頭微笑地問。
「……嗯,對,可能是累了。」
瑪格麗特害羞地低下頭。
她似乎瘦了一點。
「瑪格麗特,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比方說,小時候經常吃的東西之類的……」
瑪格麗特一副憔悴模樣,蓉子看了忍不住如此問道。蓉子小時候隻要一沒精打采,母親或祖母就會幫她磨一點水果泥,到現在她對這種東西都還有種特別的感情。瑪格麗特依舊低著頭微笑:
「這個嘛……」
說著抬起頭來望著沿廊另一頭,這時玻璃門都還沒打開。
「蓉子的祖母一定很棒,我也曾經與祖母同住,但兩人幾乎從不交談。她的房間是半地下室,而她就坐在房間窗戶邊,抬頭望著路過的行人度過了她的一生。她並不是啞了,卻隻會回答『Yes』或『No』……連我餓著肚子放學回來,她也不會特別對我噓寒問暖……雖然如此,她並不討厭我,家人也沒將她當成累贅……等到長大後,才知道她英語說得不好。記憶中她沒做過菜……我們家的餐桌上總是一道主菜,其他就是吐司麵包和速食湯品,甜點是水果,母親從未特地做過甜點。有時候到朋友家吃午餐,會吃到花生醬加果凍的三明治。我們住的地方這種東西很常見。」
蓉子聽得目瞪口呆。
「花生醬加果凍的三明治?日本很少看到這種東西吧。」
「沒錯。那種看起來不知道有沒有營養的食物絕對不會出現在我們家。不過,那卻……」
「很好吃?」
「沒錯。」
「花生醬加果凍的三明治……」
蓉子歪著頭反複念著。
瑪格麗特依然微笑著,同時將視線移回自己手邊。
「那種甜味,就是溫馨家庭的甜味,是一種什麽都溺愛,簡直要溺死人的甜蜜。我記得自己當時一臉尷尬,因為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來吃。我好朋友的媽媽一定知道我喜歡吃那個,經常做給我們吃呢。她是個富富泰泰、笑容可掬的人。我想她一定也知道我家不和那一帶鄰居往來。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多半是因為太吵或這類理由——在家突然被父親打,嘴唇破了,血流個不停。母親隻是靜靜地遞給我一個裝著水的碗,給我接血用。外麵下著雨,我直接衝了出去,卻沒地方可去,所以還是到那個朋友家去了。我從陽台偷看,結果看到她爸爸、媽媽坐在沙發上,孩子們親近地圍在他們腳邊玩遊戲,笑聲從外麵都聽得到,一家和樂融融的樣子就像圖畫一般,我根本插不進去,隻好呆站在外麵淋雨。後來朋友的媽媽發現了,嚇了一大跳,趕緊把門打開要我進屋去。不過,我……」
瑪格麗特一會兒握拳、一會兒鬆手,同時又說:
「是個笨蛋,所以竟對她說:不要,沒關係。還說:沒關係,大家都在家裏等我。那個媽媽聽了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說:『等一下。』就進屋去,出來時手裏拿著一包東西,同時對我眨眨眼,我立刻就知道裏麵是那個三明治。我下意識說:『不要!』並撥開她的手衝回家了……」
瑪格麗特用力「啪啪」地拍拍雙手手掌後,又再度握緊。
「我為什麽不說謝謝然後接受它呢?到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不過當時應該是無法接受吧,即使到現在,也不知道能不能……」
這時瑪格麗特才發現蓉子早已靜靜地流下眼淚,她慌忙說:
「沒那麽慘啦,蓉子,真的沒那麽慘啦。對不起,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隻是因為提到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才會……」
接著嘴裏含含糊糊地推說有事要忙之類的,就離開客廳了。
那一天的瑪格麗特的確不同於平常的她,這也是蓉子後來才想到的。其實伏筆總是隨時一再出現,隻是都得等到事過境遷才能了解。
※
紀久又做了那種夢,天沒亮就醒了。
這次夢中,剛開始是被不知名植物的藤蔓包圍,但後來纏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卻變成無數的蛇。通常都是嚇得連聲大叫:「不要、不要!」才醒來的,今天卻不一樣。困在群蛇之中時,似乎有人突然一把拉住紀久的手,隻要那人一前進,群蛇就讓開一條路,從那人背後彌漫出一股清涼氣氛,應該是住在水裏的人吧。雖然這人給人的感覺和蛇那種惡心感相差十萬八千裏,但看蛇這麽怕她,所以紀久心裏閃過一個不懷好意的念頭:說不定她是蛇女王之類的人呢!立刻轉念又想:這樣實在太失禮了,不管是什麽都無所謂,因為她畢竟救了自己。後來那人就不見了。啊,一直往前走了,回到水中世界了,要追上去嗎?糟了!正想到這兒,就醒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敢告訴大家自己做了蛇的夢。
所以即使話題扯上蛇,她也沉默不說。
那天早晨,蓉子幫莉卡小姐換上晾過但很久沒穿的蝴蝶花紋和服。
睡回籠覺而比平常晚起的紀久滿臉驚愕地說:
「莉卡小姐今天穿的和服上的花紋,我從來沒見過喔。」
「是啊,這件是莉卡小姐最早擁有的和服之一,雖然是蝴蝶圖案,但我一直覺得不怎麽可愛,總是不大想幫她穿。」
「蝴蝶?」
紀久忍不住大聲反問。
「這是蛾呀!很清楚的是一隻寫實、如假包換的蛾呀!」
「啊,是喔?」
蓉子瞪大眼睛。
「你怎麽知道?」
紀久趕緊離開莉卡小姐,靠在客廳的榻榻米茶幾上抱住頭。
「因為那個我見過呀。小時候要到祖母房間,貼在途中渡廊欄杆上的……」
「啊,你上次說過,就是那隻害你後來再也不敢到祖母房間的關鍵的蛾吧?」
「對!就是它!」
「哎呀,還真有緣喔。」
蓉子從容地驚歎。紀久盡量避免看到莉卡小姐,邊說:
「不好意思,能不能幫她換上別件衣服?」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蓉子順從地幫莉卡小姐脫下衣服。
「其實我也覺得這花紋有點不舒服,所以以前都不想幫她穿的。」
蓉子說著,同時幫莉卡小姐換上水藍色的洋裝,並將那件和服掛回莉卡小姐專用的衣架。
「可是,怎麽會有那樣的……」
紀久歪著頭納悶地說,蓉子回答:
「不過,我曾經在縮緬圖鑒之類的書裏見過這花紋,記得當時的說明大概寫的是『經過設計的蝴蝶圖案』,因此當時心想:『啊,這和莉卡小姐的和服一樣,原來以前流行過呀。』」
「那個圖鑒的作者隨便亂寫啦,一定是他妄自斷言是模樣奇特的蝴蝶,應該不是什麽正規圖鑒吧?」
蓉子從沒考慮過圖鑒還有正規不正規的評價標準,於是仔細想了一會兒,才說:
「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那好像是雜誌特集之類的……」
紀久點點頭。
「這麽花俏的圖案,一般都會認為是蝴蝶圖案的變形吧。」
每對張開的翅膀上都有眼狀的花紋,看起來就像瞪著人看的眼睛。後段翅膀上並列的橫紋又粗又直,簡直就像緊閉成一直線的嘴,說滑稽還真滑稽。
然而紀久那激烈的抗拒反應又是怎麽回事呢?平常的言行舉止明明都很穩重的呀。蓉子十分意外。
……原來她那麽討厭蛾呀……
傍晚瑪格麗特從高田的工作坊回來,告訴大家明天下午神崎會帶竹田來。與希子有點不安。
「來幹嘛呀?」
「來看人偶的衣服、蛇的半襟之類的。」
瑪格麗特無視與希子的不安,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
「『蛇的半襟』不是莉卡小姐的東西,是給人用的呀。」
與希子提高音調說。蓉子感覺「給人用的」這話有點刺耳,紀久瞄了蓉子的臉色一眼,委婉地訂正與希子的話:
「隻是大小尺寸不同而已呀。」
接著又說:
「我有那份工作要做,所以不方便作陪,不過你們沒關係吧?」
「我明天不行,不過我告訴他們應該有人在。要是不行,我打電話給他們。」
瑪格麗特說。與希子也慌忙說:
「我也不行。」
「胡說。你下午開始就沒事了,不是嗎?」
紀久責備與希子,接著又說:
「聽聽蛇的事情也不錯呀,你一定很想聽吧?」
「說得也是啦,不過……」
與希子認真地煩惱著。
「沒關係啦,我也在呀。」
蓉子鼓勵地說。
「而且莉卡小姐也在。」
與希子歎了一口氣:
「好吧。」
第二天早上,蓉子感覺似乎聽到睽違已久的寒蟬鳴聲,便到庭院看看。
之前發瘋似地鳴叫的寒蟬,聽了它們九月時節的叫聲,也覺得它們已失去氣勢,而仿佛帶有敵意、毫不留情的陽光也稍稍趨緩。
寒蟬剛開始叫的時候雖然還算穩定,但最後一定會亂了節拍並草草結束。杜鵑鳥也有這種特性,不過倒沒聽過一直到最後都不會亂叫的寒蟬或杜鵑鳥,所以說不定那就是它們的標準調子。
今天早上的寒蟬聲也是中途突然失遠就結束了。
青紫蘇長滿庭院各處,在樹與樹之間及野菜之間茂盛得宛如小樹林。不是特地種的,隻是初春發芽時沒拔除,順其自然就成了這樣,在這個夏天曾經被拿來做調味而大受好評。
學祖母那樣,等抽穗就全部拔除,采收它的果實吧。用鹽醃起來一定很好吃,拌進漬菜或茶泡飯裏都行,冬天加在紅豆年糕湯裏也很對味。果實采收後就把餘株連根清洗後倒掛在屋簷下。祖母總是把它晾幹後用來泡紫蘇茶。明年初春時,掉落的種子應該又會長出新芽來吧。
蓉子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希望一步都不要偏離。
今天早餐是與希子負責,飯多半又會煮得偏硬而且一定又煮太多。每次該與希子加水煮飯就會這樣。
突然心血來潮便拔了些青紫蘇嫩葉沒遭蟲咬過的部分,將蔥、少量大蒜及薑剁碎,加進醋醬油(注86)裏作成醬汁,再將洗淨的青紫蘇放進去醃著。
果然不出所料,那天早上的飯偏硬。而且與希子因為聽說竹田要來而焦躁不安,煮的白飯竟然多到幾乎滿出電鍋。打開電鍋蓋時,看著和蒸氣一氣衝向眼前的飯粒集合體,與希子也不禁啞口無言,接著近乎辯解地低聲說:
「晚餐要是吃炒飯就好了哦。」
「沒關係,我來想辦法。」
蓉子安慰與希子,並打包票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你要做什麽?」
與希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忍不住問道。
「嗯……我來做飯團。」
「啊?」
「你想想看,不是有客人要來嗎?」
與希子有點臉紅。
「可是他們來的時間又不是吃飯時間,怎麽拿飯團招待呀?」
她似乎想說:應該拿些比較像樣的茶點吧。但是自己對他們的來訪表示過不滿,所以現在也說不出口。
「哎呀,我會做小一點,做得適合配茶吃,用這種硬一點的飯來做剛剛好哦。」
與希子完全想像不出做好的樣子。
蓉子先示範給與希子看:
「看,就是這樣。」
說著抓少許飯到左手心,再以右手掌壓成約一指寬的厚度,接著塑成小三角形,再壓扁。就這樣俐落地反複動作,直到做成類似厚仙貝的模樣。
「哇,好像可愛的小年糕喔。不過不加點鹽巴或什麽的嗎?」
「我剛剛醃了青紫蘇葉,為了把青紫蘇全部用光,我把所有嫩葉全摘下來了。等醃入味後再貼上去。」
「哦?」
與希子的眼裏充滿好奇。
「好想吃吃看哦。」
「再等一下。」
蓉子唱歌似地回答,並繼續充滿節奏感地捏著飯團。與希子也慢慢跟上,有樣學樣地幫起忙來。
神崎他們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二點。瑪格麗特照她之前所說,早上就出門了,紀久還特地下樓來。
「竹田說他想看看人偶的衣服,還有那件奇怪的半襟。」
神崎說著,又對出來應門的蓉子介紹竹田,竹田有點害羞地點頭致意。聽與希子的形容,還以為他個頭應該更大一點的,但實際上竹田並沒有那麽顯眼。說起話來隻感覺他略帶傻氣,有點木訥。眼睛細長,臉的輪廓有棱有角的,和神崎給人的印象形成對比。這兩個人走在一起感覺還真怪。
「聽瑪格魘特蛻了。睛進。」
蓉子帶他們進屋時,神崎說:
「這位小姐的人偶叫莉卡小姐,是這個家裏最大的。」
說著仿佛在催促竹田似地,跟在蓉子身後進屋。
「哎呀,與希子呢?」
應該在客廳的與希子竟不見人影。紀久在蓉子耳邊小聲說:
「她逃進廚房了,根本來不及攔下她。」
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意思是說:真拿她沒辦法哦。
蓉子進房去取衣箱。和莉卡小姐原有衣服湊巧相同的那件實在太舊,不禁猶豫起來是否要給他們看。她想:即使這兩件放著,拿其他件出去給他們看也就夠了吧;便將那兩件留在房裏。
「這是紀久的姑姑送的,可能是八十年前或更久以前的老東西。」
「這絕對是明治以後的東西,從化學染料使用的狀況來看就知道。」
紀久補充說明。
兩人畢竟不像女孩們那樣狂熱,臉色卻不約而同地認真起來。
「送到博物館保管不是比較好嗎?」
神崎看著受損的縫箔(注87)邊緣,心疼地回頭對紀久說。
「他們一定會十分樂意接受的。」
竹田也同意地說。他一直把臉貼近和服,目不轉睛地凝視。
「這是牡丹和獅子。是從能劇《石橋》獲得的靈感,似乎很受武士家族喜愛。至於以『雲立湧』(注88)為底、上繡菊花和環狀紫藤紋的那件倒是滿有公卿貴族氣息的。不論哪件都很精致,而且是人偶尺寸。」
紀久用略帶撒嬌似的聲音說:
「可是我們想留在身邊呀。聽起來或許有點自私,但像這樣穿在莉卡小姐身上,光是欣賞就覺得很豪華呢。」
木板門後的與希子聽著他們的對話,心裏很不高興:這根本不像紀久。
與希子每次見到女性朋友們出現這種變化就很不高興。紀久雖然表現得沒那麽露骨,但或許就是因為自己不希望紀久變成這樣,所以對她的標準更嚴格吧。
……怎麽會這樣?對了,一定是因為覺得朋友們離自己遠去了。自己的反應也太孩子氣。但不光是因為這樣,我希望紀久永遠都是平常的紀久。沒錯,那樣根本不像紀久,真不希望紀久因為一、兩個男人就完全失去她平常的樣子。
接著突然想到:那麽,為避開竹田而躲在這裏的自己又算什麽呢?思及此,與希子鼓起勇氣站起來。
「哎呀,歡迎歡迎。」
與希子以鐮倉雕(注89)長托盤端著預先準備好的茶和飯團出現了。事後還被紀久著實調侃了一番:「依人數備齊了喝茶的器具,還說『哎呀,歡迎歡迎』呢!」
神崎也出聲招呼,但竹田卻隻是瞪蓍眼用嘴形說「謝謝」。蓉子和紀久狐疑地互望一眼。
蓉子的飯團大獲好評。
黑色大陶盤上排滿白瓷般的飯團,飯團上還繞著青翠的青紫蘇,看起來就像一幅畫。
「小小的,很容易吃,好像下午茶的三明治喔。」
紀久忘了有客人在場,拚命誇獎。
「很巧哦。我才正想試做想了很久的青紫蘇,與希子就剛好煮了很多稍硬的飯。」
受到誇獎的蓉子感覺十分尷尬,趕緊老實說。
「什麽嘛!還以為是特地為我們做的,感激得不得了呢!」
神崎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蓉子更慌張了。
「哎呀,當然也是……」
「開玩笑的啦。」
竹田晃著身體笑說。
「對了,對了。」紀久說:
「這就是蛇的半襟。」
說著遞過去。
啊,就是這個呀。竹田說著突然噤口不語,隻是滿臉紅潮地接過。
「你不是說過唐草的原型是蛇嗎?」
紀久對神崎說。
「啊,那是這家夥教我的。」
神崎以眼神指著竹田。
「與希子現在對蛇很有興趣哦。」
「沒有,沒有,我最怕蛇了。」
與希子用力搖著頭。
「不是有興趣,隻是有點受到吸引……」
「一般人就稱這是有興趣。」
竹田一臉認真地提出結論,大家全都忍俊不住,與希子的緊張情緒似乎也緩和了不少。
「據說亞洲的龍是由蛇變化來的。我也覺得歐洲的龍和亞洲的姿態差異頗大。亞洲的龍從外形來看的確像是蛇的進化。而且歐洲的龍還有翅膀。」
「不過,雖然亞洲的龍沒翅膀,還是可以登天呢。即使沒特別附上翅膀,大家都有默契相信它是可以升天的。歐洲就沒有這種默契,所以為了讓它在天空飛,便非得老實地為它加上翅膀不可。雙方都結合了天與地。還有一個共同點,雙方的龍都一定守護著某種東西,比如水底的神殿或城堡裏的寶物等等。另外,英國也有一個民間傳說,提到一條蛇因為吞了另一條蛇而成為龍。」
竹田的敘述雖然稱不上十分流暢,但卻讓人感受得到其中的誠懇。
「它們是憑空想像出來的動物這點也一樣喔。」
神崎說完這句,又以他一貫的語氣繼續說:所謂憑空想像,聽起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可能隻是不著邊際的描繪或塗鴉。然而,其實就像深山幽穀中升起的霧氣飄蕩而形成某種姿態一樣,這可說是人們內心深處升起之某種東西的具象表現。因此有趣的是,不論東西方,同樣的東西都是意象化而成的。
「你還是認為是由蛇意象化而來的嗎?」
與希子一臉認真地問。
「嗯。」
沒想到竹田也插進來繼續說:
「蛇給人的印象似乎都不平凡吧?」
「對呀。」
與希子應說。蓉子覺得那表情和她專心織布時的表情完全一樣。
「其實呢……」
與希子接著把澄月和阿萬事件概略地說了一遍。
「那麽,應該是那位正妻產生幻覺,以為爬牆虎如蛇般纏在自己身上嘍。」
紀久默默在心裏低語:沒錯,就是蛇的夢。
「我聽過赤光的名號。」
竹田的表情十分認真。
「這家夥還參加了能劇研究會。」
神崎就像介紹某種新鮮事物似地說。
「哦?」
大家都十分意外,竹田卻不理會她們的反應,說:
「他的確是因『龍女』麵具而馳名的能麵師。」
紀久、與希子和蓉子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提到龍,回教圈內的紡織品也有龍的花樣。」
神崎說,仿佛想打破沉默似地:
「不論從東方或西方,各種文化都往那地區匯集,對吧?不過,大致上分為兩類:一是賽爾柱係統,龍的身體必定打結,這結有各種不同版本,但尾巴部分的結束處必定再度形成頭部。」
「咦?那不就是銜尾蛇的龍版嗎?」
「不,銜尾蛇是呈環狀而完結的,但這並非如此。尾巴還是在尾巴的位置上,但接下來卻形成其他鳥獸的頭部,就像省略連續圖案似的……」
「那是奇勒姆嗎?」
與希子問。
「不,我想不是奇勒姆吧,好像是掛在寺廟裏的織錦掛毯。」
「也有東方係列的龍嗎?」
「嗯,蒙古係統的龍呀,我想或許是受到中國的影響吧,竟纏繞著火焰呢。」
「火焰?」
「沒錯。或許也受到拜火教的影響吧。他們認為火可以淨化一切,有非常正麵的形象。這次我還會到那邊去,有機會的話會仔細調查的。」
「對了,你還要去喔。什麽時候呢?」
竹田問。
「我是想再往後延一點……」
神崎含糊地說。
「你剛剛提到尾巴。就連續花紋的象征來說,以其他鳥獸的頭作結,這一點很有意思。」
「是呀,如果隻是為了形成連續花紋,應該都用龍頭不就好了。」
「我想說不定也有這種圖案,隻是我看到的碰巧是我剛才說的那種。」
「織布時也是,若要織連續花紋,一再重複同樣模式,便可以很順暢地持續下去。但有時會在中途逐漸改變花紋模式吧?那種織品的整經工作就很麻煩了。」
「因為線的交錯情形變得更加複雜,很容易受損喔。」
「啊!對了!」
神崎突然大叫,大家都吃驚地瞪著他。
「那個龍的圖案會不會是一種象征,表示持續流動的事物是變化無常的呢?要以意誌來改變一直以來自然承繼的事物是最辛苦的。以紡織品來說,線的交錯情形也變得更加錯綜複雜,可說是最容易出狀況的地方。為了徹底完成工作,或許有著使命般的意義吧。」
「指的是革命之類的事情嗎?」
「對,沒錯。」
「那是指賽爾柱土耳其吧?內亂一直不斷呢。」
「對呀。或許也得將它地處東西交界處的因素也考慮進去。換句話說,仿佛象征某處花紋模式逐漸發生變化似的……」
神崎十分興奮。
「那張『龍女』的能麵……」
與希子以稍低的聲音說,似乎從剛才就一直想問了。
「到哪裏可以看到呢?」
「這恐怕沒人知道,就連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說不準。」
竹田就像說鬼怪故事的人一樣,緊盯著與希子,以同樣低沉的聲調說。
「可是,剛才……」
與希子一下子提高聲音。
「是呀,我的確說過赤光因龍女麵具知名,但他是因為寫給某人的信中針對龍女的解釋而變有名的。」
「解釋龍女?」
「嗯……詳細內容……不記得了。不過查一下就知道了呀。我幫你查吧。」
神崎對與希子和竹田的話完全充耳不聞,隻是喃喃自語:
「原來是流動會變化的記號呀。」
一副像被附身的樣子。
「是流動會變化的記號呢?還是可以改變流動的記號呢?」
蛇不知何時變成了龍,自在地馳騁於天地之間。
想到眾多無法成龍的蛇,心情就凝重起來。與希子想:有沒有成龍了的蛇呢?
「不可能有的。」
與希子不知為何突然無緣無故地生起氣來,並把頭埋進座墊裏。
※
過了一個星期,竹田突然來訪,他一個人來。
隻有蓉子和瑪格麗特在家。竹田客氣地說:不進屋裏,能不能讓他看看庭院就好。
「請呀,雖然庭院沒什麽好看。」
柿子的果實還是綠的,卻已經長得很大。群樹葉子的氣勢已不如盛夏,似乎已經準備進入落葉階段。
整個庭院彌漫著季節的恬靜和安定感。
「這個房子真的就像神崎形容的一樣呀。」
竹田感慨地說。
「神崎怎麽形容呢?」
蓉子饒富興味地問。
「他形容說:仿佛張有結界的房子。」
「結界?」
「這世界以非常快的速度不停變化,或許應該說,就像被用力攪拌似地叫人眼花撩亂。但那個房子似乎位於此漩渦之外,像是受到保護,至於被什麽保護我並不知道,不過隻要去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是這麽說的。」
「……聽不大懂。」
蓉子一臉疑惑。竹田笑著說:
「那麽,有著小孩子玩過泥巴痕跡似的田地,這樣懂嗎?」
「你這是誇獎嗎?」
「這個嘛……」
竹田說著又笑了。
「對了,關於上次說過的,龍女的詮釋……」
這麽說來他已經和與希子討論過這話題了。
「請轉告與希子,龍女是般若的下一階段。」
「『般若的下一階段』?『般若』指的是那個……」
「沒錯,就是般若。」
「喔……」
蓉子一頭霧水,不過還是點點頭。
與希子回來後,蓉子的確照實告訴她了。但她聽到般若這個詞卻似乎沒什麽特別感覺,隻是「哦」一聲就完全提不起興致了。
竹田的老家在一個著名的漁港附近,後來偶爾會帶魚來,不過卻再也沒提到般若的話題。與希子也幾乎忘得一幹二淨。
庭院一隅的芒草抽穗了。
「秋意漸濃了,好高興哦。」
與希子道。她最近每天都神往地這麽說。
「好像活過來了呢。每年一到夏天感覺就好像奄奄一息,接著甚至好像全被火燒光了似的,不過隻要耐心等候,總會得救的哦。」
她緊緊交握雙手,戲劇化地露出一副滿足的表情。
「沒錯,夏天期間老是昏昏沉沉,一直睡不飽呢。」
紀久點頭表示讚同。蓉子一臉抱歉地說:
「因為沒冷氣吧?題外話。」
「哎呀,那也是必要的試煉哦,一定是。」
天空開始出現橫向流動的秋雲。蓉子就和瑪格麗特去割青茅(注90)。
這是她考到駕照後第一次開車上路。
一開到郊外,就看見此起彼落竄出地麵的紅花石蒜(注91),要是平常的話,早就停下來定睛凝視半天了,今天的蓉子似乎沒有慢慢欣賞的雅興。
「緊張得全身都僵硬了。」
總算順利開進停車場。停好車後,蓉子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很用力喔。」
瑪格麗特臉色慘白。
「蓉子,要不是我一直告訴你紅燈、綠燈,你原本打算怎麽辦?」
開車的時候,好幾次都是聽到前座的瑪格麗特大叫,蓉子才緊急煞車或加速前進。雖然知道有紅綠燈,卻無法立刻判斷什麽顏色該做何反應。
「真的耶,要是瑪格麗特不在,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下場。」
蓉子一副心有餘悸的表情。瑪格麗特說:
「別太在意。我還有四十分鍾的時間可以幫你忙。」
「謝謝,真是太好了。」
要到針灸大學的後山,得從校內的自行車停車場柵欄旁邊進出。兩人準備好鐮刀、尼龍繩、工作厚手套等,便走上來過幾次的小路。
青茅和芒草很像,隻是小一號,葉片也較薄較軟。
這山裏麵蓉子已經來過好多次。她發現西北方的山坡上長了一大片青茅,當時很高興,回家後立刻打電話給柚木。柚木說:「太好了,抽穗前就去割哦。下次藍染的時候,也讓我拿來染底色吧,應該會出現漂亮的綠色。煮青茅的時候,最好熬到稍微收幹比較好。」
另外還提醒她:到山裏要注意蛇。
柚木以前從沒說過到山裏要注意蛇,明明兩人已經一起到山裏那麽多次了。雖然心裏有點疑惑,但這也不是什麽特別奇怪的提醒,所以也沒多問。
蓉子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爬上山徑。路旁的葛(注92)叢已經開始抽出紫紅色的花穗了。
「待會兒拔點這個回去做果醬吧。」
蓉子邊走邊對瑪格麗特說。
「咦?這個花嗎?花的果醬?」
瑪格麗特以較平常高的音調反問。
「沒錯。帶點微甜呢。葛根在日本是含藥效的珍貴澱粉,它的花味道也很好。不也有玫瑰果醬嗎?」
「是呀,不過我倒覺得不必特地把那些東西做成果醬,因為其他還有很多水果呀。」
果然是瑪格麗特一貫的回答方式,蓉子忍不住笑了,笑聲被痛快地吸進高遠的秋日天空裏去。
「瑪格麗特,我不認為我們隻是為了營養才吃食物的。」
瑪格麗特心想:連在每天的研討課也幾乎都聽得到這話。不知為何,蓉子一到山裏就似乎突然大大充滿自信,孩子的天真爛漫一覽無遺。
兩人來到茂盛的青茅草原。
這斜坡麵向西北方,所以還沒抽穗。總算趕上了,蓉子鬆了一口氣。她帶了一大一小兩把鐮刀,於是把小的遞給瑪格麗特。
蓉子正在教瑪格麗特鐮刀的使用方法,卻突然大叫:
「哎呀!」
因為她發現青茅根部附近出現意想不到的東西。
「那是什麽呀?奇怪的……花?」
難得瑪格麗特也湊上前去。
「野菰(注93)。」
蓉子喃喃地說。一時停下手邊的動作,隻是凝視著那裏。
「不論何種花草,剛出生的時候都是水嫩嫩的,可隻有這種植物,一出生就已經老態龍鍾了……」
野菰是一種寄生植物,因為缺乏葉綠素,才會給人這種印象吧。
「真的耶。雖然這花不會讓人生出衝動想摘下做成花束,不過很有存在感喔。」
瑪格麗特點點頭,接著突然加上一句:
「就像神崎一樣。」
啊?蓉子沒叫出口,但此時此地突然聽到神崎的名字,讓她意外。
「這樣對吧?」
瑪格麗特割下一束身旁的青茅問蓉子。
「對,對。」
蓉子點點頭,自己也開始工作。兩人接下來沉默地繼續工作。
雖然已進入秋天,但在晴空下勞動還是很快就汗流浹背,幸好偶爾會吹來一陣涼風,所以並不難受。
有點累了,蓉子直起身體望著遠處的山巒。
因著這個冷度,透明的空氣看起來似乎可以分成好幾層,總覺得隻要輕輕將那空氣層剝下,就會出現莉卡小姐存在的時空。
蓉子好玩似地伸出一隻手探進空氣中。
「蓉子。」
瑪格麗特突然一叫,蓉子趕緊把手放下。不過瑪格麗特似乎並沒注意到蓉子的動作,她一臉正經地說:
「我,現在,正和神崎交往。」
蓉子手上的鐮刀差點掉到地上。是自己聽錯了吧?因為瑪格麗特的日文有時候怪怪的……
「呃……」
蓉子正想反問,瑪格麗特卻笑也不笑地解釋: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不過發生了。」
蓉子想到紀久,一時不知所措。
……對了,瑪格麗特不知道紀久和神崎交往的事,因為紀久從未如此介紹過神崎……不知為何我和與希子感覺得出來,但瑪格麗特對這種事特別遲鈍。神崎到底做何打算呢?回頭想想,紀久最近都在忙她的工作,好像沒有單獨和神崎兩人見過麵…
種種疑惑一股腦兒地浮現出來。
「嚇一跳了嗎?」
瑪格麗特問。蓉子用力點頭。瑪格麗特隻是說:
「那麽我去上課了,大概一個半鍾頭後再回來找你。」
說著就沿著山路下去了。
落單的蓉子依舊揮著鐮刀,但速度已遠遠不及剛才。
……這事該不該告訴紀久呢?不,這種事似乎輪不到我來說。這……
那要不要趁紀久還不知道的時候,把神崎和紀久的事情告訴瑪格麗特,叫她死心呢?不過瑪格麗特一定是認真的,她不是那種輕易說出這種話的人。
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一一湧現,叫人喘不過氣來,真討厭,感覺就像陷入黏答答的網子一般。
蓉子受不了,隻得停下手來深呼吸。
這種時候,要是莉卡小姐在,她會說什麽呢?莉卡小姐會……
蓉子將手貼在胸口,靜靜等待某種東西出現。
一會兒,莉卡小姐可能會說的話,仿佛染料在布上暈開般浮現了。
……沒錯,莉卡小姐應該會說:「倘若隻是凝視水流,漂在裏麵的東西最後也會在該停留的地方停下來。即使站在橋上眺望,漂流的東西很快就會看不見,所以就隨之一同漂走,然後張開眼睛,緊抓不放以免它沉下去,直到它不再漂流、停下來為止。」
蓉子張開眼睛出了一會兒神。
接著又開始默默割草。
瑪格麗特回來的時候,蓉子已經差不多平靜到可以重新以笑容迎接她了。瑪格麗特似乎覺得那笑容太過耀眼無法直視。
「蓉子,葛的花……」
「怎樣?」
「我在上來的路上拔了一點,聞起來有點像茉莉花的香味。」
「嗯,或許吧。」
「所以,我想要是把它曬幹泡來喝,不曉得味道如何哦。果醬得加糖,所以拿來泡茶比較節省。」
蓉子想:「節省」這個詞是瑪格麗特開始跟我們同住之後才學會的。覺得很好笑。
不知道什麽原因,瑪格麗特並沒有將那件事告訴紀久和與希子,說不定她是打算交給蓉子代勞。不過,原本以她的個性,也不會想要興奮地公開這種事情。
蓉子也還沒告訴紀久和與希子。
葛花泡的茶有種奇妙的甜味,味道很妖異。
「甚至有點官能。」與希子說。
蓉子便不想喝了。
※
已進入深秋,柚木的工作一下子忙了起來。蓉子一連好幾天都留宿在工作坊裏。
紀久依然埋首寫稿,寫不出來就織布。與希子的畢業製作似乎已經完全計劃好了,正忙著搜集材料。瑪格麗特則在她的老師高田身邊做著助手般的工作。
就這樣,大家都出去忙了,隻剩紀久一個人在家。難得有一天,紀久的彌生姑姑來訪。
「剛好來到這附近,所以來看看。你一個人在嗎?」
「嗯,對呀,請進。」
紀久在廚房泡茶的時候,彌生頓覺無聊也跟著進來。眼睛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便定住了。忍不住驚訝地叫:
「哎呀!這人偶……」
「嗯,非常謝謝您送的衣箱。」
「紀久,難不成你真把墓裏的……」
彌生麵有慍色地質問。
「才不是呢。討厭啦,是這尊人偶呀,上次跟您提過的呀。」
紀久皺著眉說,同時把茶端出來。
「啊,對哦,啊,就是這尊呀。」
彌生輕撫胸口,仔細端詳莉卡小姐。
「哎呀,真像呀。」
「沒錯吧?對了,您今天有什麽事嗎?」
「嗯,今天是我外祖母,也就是你外曾祖母五十周年忌日。」
彌生雙手環著茶杯,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我是代替你父親去的。」
「五十周年忌日,真了不起呀。」
「神道教就是這樣呀。」
「外曾祖母家信的是神道教嗎?」
「是呀。由神官主持,不燒香,而是一人發一枝楊桐(注94)。」
彌生啜飲著,含著茶問道:
「哎呀,這是什麽茶呀?」
「青紫蘇茶。蓉子做的。就是這尊莉卡小姐的主人,或者說同伴比較好。」
「啊,房東的小姐?總覺得這味道真令人懷念,明明這麽年輕。」
「她可厲害了。」
「多學著點呀。」
「虧她多方照顧。不過,還真難得,彌生姑姑剛剛說的,那叫神事嗎?就像法事那種家中儀式?我還以為您不大喜歡這些呢。您不是因為這個才離婚的嗎?」
「也不是隻因為這個就離婚啦。不過,算了,雖然不喜歡,但若能幫上你父親的忙就去吧。雖然是娘家,但我現在等於是寄居在家裏,所以還是……更何況你上次問了許多有關那尊人偶的事情,我也稍微記起一些,所以也想再幫你調查清楚一點。錯過這次機會,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母方老一輩的親戚了。」
「哎呀,您真是個好人呀,彌生姑姑。」
紀久誇張地用雙手握住彌生的手。
「好誇張哦。你以前是這樣的嗎?」
「這是我同居人與希子的影響啦。」
紀久立刻醒轉過來,以平常的語氣說。
「對了,您有什麽新發現嗎?」
「有啊,外曾祖母的名字叫『niǎo』。」
「咦?」
紀久嚇了一大跳。彌生說:
「拜托,你想嚇死人哪!別突然那樣大叫呀!哎唷,紀久你以前不知道嗎?」
「因為之前從沒叫過名字呀……」
「說得也是哦。不過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以前我一直以為是叫阿『yǎo』(注95),因為大家好像都叫她阿『yǎo』,但是她正式的名字應該叫阿『niǎo』。這位阿『niǎo』年輕時為了學習禮儀,曾到藩主本宅去當內宅侍女,自尊心似乎滿高的,所以她的先生,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就有點不高興,於是另外包養了一個妾……等一下。」
彌生說著就往包包裏掏著東西。紀久問:
「您剛剛說的藩主……是哪裏的藩主?」
「S市的,聽說曾祖母的娘家就是那個藩的武士。」
S市是與希子的老家。那位藩主,由時間推算起來,會不會就是那位喜愛能劇的藩主呢?紀久的警覺度急速往上攀升。彌生掏出幾張紙片:
「找到了,找到了,那個妾的名字叫佐代。這個妾也生了孩子,是個女孩,名叫佳代。不過這位佐代生了孩子之後恢複得很慢,似乎拖了相當久,最後竟留下年紀尚幼的孩子回娘家去了。」
紀久覺得彌生的語氣似乎變得有點低落。彌生沒生孩子。
「孩子呢?」
「外曾祖父似乎想收養,但外曾祖母執意不肯。據說最後佐代回娘家的時候,那孩子也同時送到寄養人家去了。那孩子送去寄養之前,外曾祖父買了兩尊人偶給那個叫佳代的孩子和大老婆的孩子,也就是我母親、你的祖母清子。所以才會有那尊人偶的。」
「不過我完全不知道有那尊人偶呀,直到上次見到才曉得。」
「因為我出嫁時帶走了。但我知道母親很愛那尊人偶,所以母親過世時就想還給她,便一起放進棺材裏了。記得嗎?」
「我那時候太小了……而且葬禮的時候實在太害怕了,根本沒仔細看棺材裏麵有什麽。」
「嗯……紀久。」
彌生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這尊人偶會不會就是另外那一尊?」
因為實在太像了。
彌生說著又再度凝視莉卡小姐。
我也這麽覺得。紀久靜靜地回答,在心裏某一處確信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是什麽?」
彌生回去之後,與希子就回來了,兩人幾乎擦身而過。她聽完紀久的敘違後,幾乎麵無人色。紀久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以平靜的聲音說:
「倘若那位阿niǎo就是資料館文獻中的阿蔦,那麽她就曾經殺過人,而我的身體裏也必然流著那樣的血。」
「我媽說沒有這號侍女呀。至少阿蔦事件發生的時候沒有。」
與希子拚命堅持。
「更何況有那種過去的人,哪可能被一般人家輕易接受呢?」
「因為外曾祖父家離S市很遠。」
紀久如此回答時,玄關突然傳來開門聲,是蓉子回來了。
「啊,蓉子。」
蓉子才剛說完「我回來了」,就立刻被與希子一股腦兒拉到廚房的餐桌旁坐下。
「喂,你知道衣櫥批發商佳代是誰嗎?」
「啊?」
「這還隻是推測,沒有證據。」
紀久安慰與希子說。
「明明就十分確定。」
與希子忿忿不平地接著說:
「阿niǎo的事情暫且不提。我覺得這個佳代就是被送去寄養的那個佳代沒錯。」
「等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紀久還來不及開口,與希子就把彌生的話重複了一遍。
「阿『yǎo』的本名叫阿『niǎo』,所以紀久認為她應該就是阿蔦事件的凶手。」
「因為據說阿niǎo婚前曾經做過藩主本宅侍女呀。」
難得與希子和紀久兩人同時爭著對蓉子說話。蓉子趕緊伸出雙手製止兩人:
「等一下,讓我冷靜想想。」
接著便學平常紀久那樣,整理起這些話的內容。
「那個阿蔦事件的始末記錄,難道不是虛構的嗎?隻是對外公開用的。」
「根據母親的說法的確是這樣呀。當時書記官的日記中,的確載明對妾室下手的就是正妻本人。」
「沒錯,因此我們認為這個說法的可信度較高,對吧?不過,因為已經得知確實真有一位阿niǎo曾經出任藩主本宅侍女,紀久才會認為應該如記錄所說,是阿蔦殺的。對吧?」
「沒錯。」
「不過這麽一來,書記官的日記就變成捏造的阿niǎo了。那麽,書記官為什麽要捏造呢?」
「這個嘛……」
紀久仔細想了想之後說:
「如果那本日記隻是純粹寫給自己看的,因為她自己就知道事實真相,不會有人故意捏造日記的,對吧?所以,如果那內容是捏造的,就一定是為了要讓別人看。」
蓉子說:
「與希子,你能不能再問問你媽媽那位書記官的事情呢?」
「好呀,我爸很快就要再開刀了,本來就說好再回S市去看他的。啊,那個手術好像沒什麽好擔心的,到時候再問好了,那些紙片也借我帶去吧。」
與希子指指彌生潦草寫著紀久家情況的紙片。
「嗯,好呀,其實我本來也在考慮,似乎得跑一趟S市。外曾祖母五十周年忌日時,她娘家隻有一個人出席,看來太久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了。查看倉庫的話或許還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因為有人提議重建,所以他們說如果我想調查的話就趁早請便。」
「那不是剛剛好嗎?一起坐電車去吧,住我家就好了。」
「對了,蓉子,」
紀久轉向蓉子問道:
「能不能請你也帶莉卡小姐一起去?總覺得……」
紀久希望把莉卡小姐當成護身寶刀,卻無法開口說出她的不安。
「總覺得這樣好像比較好……」
蓉子察覺紀久的不安,回答:
「應該可以吧。才一天。我去拜托柚木老師。」
接著把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將她的雙手朝著兩人高舉,像歡呼一般道:
「加油!加油!」
同時把能量送過去。
柚木說,最忙的時期已經差不多過去了,即使隻剩幾位見習生,還是撐得過去吧。因此蓉子跟父母親借了車,三人決定開車前往,比起電車,開車要花上兩倍以上的時間,但大家商量後認為,有車到那邊以後行動也會比較方便。
「蓉子,你要開嗎?」
瑪格麗特不安地問。
「我是這麽打算呀。」
「幸好我要留在家裏。」
「哎呀,紀久也可以開呀,瑪格麗特你也一起去嘛。」
「不,不用了。」
瑪格麗特慌忙說。
出發那天的早上難得晨霧彌漫,瑪格麗特站在門邊揮手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見了。
蓉子從照後鏡看著瑪格麗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晨霧中,竟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國道上,大型量販店、連鎖家庭式餐廳、小鋼珠遊樂場等一家接著一家。一陣子沒到這一帶來的三個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平常都搭電車走鐵路,所以完全沒想到這裏會變成這樣呀。」
與希子氣衝衝地說。
「以前是一片鄉村風光的呀,路也沒這麽寬。你們看,從前那一帶本來都是竹林,現在竟然都像被夷為平地似的。」
「都市圈的郊外現在到處都長得差不多了哦。」
還以為靠近S市時會回到以往的田園風光,但偶爾似乎要中斷的大型店鋪和賓館之類的建築物卻沿途占據國道。「這像什麽話嘛!」「這是哪門子美感呀!」「醜死了!」等叫罵和苦笑充斥在車內,最後大家都累得閉上嘴。
「醫院在哪兒?」
車子一開進S市市區,中途接手的紀久向一直在打瞌睡的與希子問起醫院的位置。
「啊,那邊左轉,然後直走。」
紀久依言打著方向盤。
「我看,與希子去醫院就好了,我們兩個還是在外麵等吧。」
「哎呀,不一起去嗎?」
「你們一家團聚不好意思打擾,等手術做完身體恢複之後,我們再去探望吧。」
與希子說:其實沒有人會介意的。但結果車子停進醫院停車場時,她還是獨自前往病房。
「那我們怎麽辦呢?」
「到外麵散個步吧。」
「好呀。」
兩人正要鑽出車子,與希子卻小跑步回來了。
「聽說我爸正在接受檢查,櫃台小姐說大概整個下午都排滿了。我和我媽連絡上了,約好在家裏見麵,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S市以城郭及護城河為中心,是個典雅而恬靜的小型地方城鎮。蓉子她們才剛駛經過度開發的郊外來到這裏,更能切身感受這地方的珍貴。今天似乎正值祭典,到處都插有旗幟。
「好棒的城市啊。」
「是嗎?不過這裏原本整排的老房子也逐漸被毀了。最近也因新式摩天大廈的建築計劃引發問題,引起過強烈的反對運動,但最後還是被壓了下來。你們看!」
與希子用眼光指向車窗外的工地。
「簡直就像爆破現場呀。」
「破壞與創造嗎?」
「事實上,我爸就是反對運動代表人物之一,才累垮的。」
即使隔著緊閉的車窗,與希子還是因吵雜的可怕噪音而微皺眉頭,她接著說:
「這一帶充滿我爸少年時代的回憶呢。」
恐怕整個日本都正在發生相同的事情吧。而且也一定有很多人同樣感到錐心之痛,好像自己的生命被削去一般。蓉子感到胸口一陣痛楚。
與希子的父親家位於離那工地不遠的大廈。一進到屋裏,油畫的特殊氣味就撲鼻而來。走道上隨意靠著好幾張畫布,再進到客廳就是名符其實的工作室了。
「了不起。」
「真是的,我們一不在就隨意弄得亂七八糟……我來泡茶吧。來,請到那邊坐一下。」
「可是那邊……」
紀久和蓉子交換了一個眼神,姑且將幾張可能是餐椅的椅子上成堆的美術雜誌、素描本剪下的照片等整理之後堆到角落,順便將餐桌上的紙筆推到旁邊騰出空間。
與希子剛泡好茶,玄關的門鈴就響了。
「啊,是我媽。」
果然如與希子所說,佳苗抱著紙袋進到屋裏來了。
「啊啊,歡迎。」
「打擾了。」
佳苗梳著長馬尾、戴著無框眼鏡。這已是第三次見麵,但紀久和蓉子不約而同認為:這次看更覺得她和與希子有些地方很像,果然是母女。
「與希子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啊,哪裏……」
佳苗坐到蓉子她們整理出來的一張椅子上後,開門見山地說:
「你們是為了書記官的日記來的,對吧?其實那是我以前學生家的東西,所以我已經打過電話,請對方再借我看一次。」
她簡潔而直接的語氣,給人一般所謂「女強人」的印象。
「啊,非常感謝。」
「現在就去嗎?」
與希子按捺不住地問母親。
「嗯,今天應該在吧。地址在這裏。與希子應該知道地方吧。」
紀久看到佳苗遞過來的紙片,低叫了一聲:「咦?」紙上寫的是「井之川 信男」。紀久紅著臉說:
「這剛好是我原本想拜訪的遠房親戚。」
大家聽了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哎呀,那人是我年輕時教過的學生,去年才剛結婚,娶了位年輕太太。我記得大概和與希子同年。」
「這該怎麽形容呢?做事俐落周全嗎?」
佳苗塞給她們造訪井之川家的點心伴手禮,並目送她們上車之後,紀久忍不住感歎。
「她嗎?一直都是這樣哦。」
與希子冷靜地回答。紀久說:
「我們家族從沒出過這類型的女性。」
「我們家也是。」
蓉子也點頭說。
「我喜歡蓉子的媽媽那型。紀久的媽媽還不認識就是了。」
「我媽呀……因為沒出過社會受過考驗,所以……」
「不過,這真是太巧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
「所以我才說這絕不是偶然呀。」
「如果不是偶然,那會是什麽?」
「……是必然嗎?」
「這說法真老掉牙,偶然就是偶然呀。」
「才不一樣呢。你看著好了,事情絕不會這樣就結束的。」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
「好討厭喔……說話不幹不脆的,一點都不像平常的紀久。啊,那邊要順著路彎過去。」
井之川家位於碩果僅存的整排高牆老房子一角,造型莊嚴的門框旁邊掛著寫有「井之川」的名牌。
……這門的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
蓉子心想,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
「該從哪裏進去呢?真搞不清楚。」
與希子皺著眉低聲說。
「應該還有一個小一點的、平常出入用的門哦。」
蓉子說著就發現左邊稍微往裏退的地方有個入口和對講機。
「你們看,多半是那邊哦,紀久。」
「嗯。」
紀久清清喉嚨,按下對講機,裏麵傳出年輕女性的聲音。紀久一報上姓名對方就立刻說:請直接進來。
開門進去之後是一扇毛玻璃拉門。紀久正想開口招呼,門就自動從裏麵打開,出現一位和蓉子等人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
「早就聽說你們要來了,請從那邊進來。」
說著微笑點頭致意,同時伸出右手指著。
……咦?
蓉子心有所感,但對自己的直覺沒什麽信心。紀久依序從與希子開始介紹:
「打擾了。這位是我同學,她母親正巧教過你先生……就是上次借過書記官日記的……」
「啊,岬老師的……嗯,對呀,真巧。」
這女孩照理說應該是這家主人的年輕太太。她的視線依次由紀久移到與希子,再移到蓉子身上時,突然大吃一驚,緊盯著蓉子。
蓉子終於確信自己沒認錯:
「……你是登美子吧?」
「啊,真的是蓉子!哇,好久不見!」
說著拉住蓉子的手,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地興奮起來。
「登美子,原來你嫁到這裏來了呀。」
蓉子也不禁提高音量。登美子又瞪大眼睛說:
「嚇我一大跳耶,我兩、三天前才夢見你祖母哦,然後呀……」
根據登美子的敘述,她的夢是這樣的:
不知道是在這個房子還是以前的娘家。玄關門吱吱嘎嘎地開了,好像有人來了。於是趕快去看看。隻見蓉子的祖母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那邊。我便連聲招呼:哎呀,好想念您呀,請進,請進。便請她們進來,因為是在夢中,那個房子的渡廊連來連去的,就像迷宮一般。裏麵有間榻榻米客廳,廳裏壁龕掛軸那邊有扇暗門,一打開,登美子已過世的祖母不知何時早已正襟危坐地等在裏麵。這時蓉子的祖母招呼道:「好久不見呀。」說著開心地鑽進那扇門裏去。
「這夢真是太奇妙了。所以醒來之後還愣了好一會兒呢。你祖母好嗎?」
登美子有點擔心地問。蓉子回答:祖母已經過世差不多一年了。登美子喊了聲:
「啊……」
然後低下頭,一手貼著麵頰。
這是登美子傷心時的習慣動作。蓉子心想:和小時候的她一樣。
不過才一眨眼功夫,登美子就轉而行禮如儀地說:
「真沒想到,請節哀順變。」
大家當場心裏都想:啊,舊式家庭的媳婦啊。蓉子也慌忙小聲嘟噥一聲:不敢當。接著又說:
「我現在住在祖母的房子裏。」
「咦?一個人嗎?」
「不,和這兩位,還有另外一位,總共四個人。」
「哇,真的呀。」
之後她看著紀久和與希子的表情就比之前輕鬆多了。
重新繞回正麵,一跨進玄關就是寬敞的三合土地麵,上框呈L型。這裏從前應該是土間(注96)吧。那土間似乎是從右邊通往裏麵,現在裝有玻璃門作為分界,天頂很高,縱橫架著又黑又粗的梁。
「我認為阿niǎo在藩主本宅工作的那段時間,應該是在阿蔦事件很久之後。而且即使這裏被稱作本宅,我想在藩主直係本家遷往東京之後,她還是繼續為隱居在這裏的藩主親族工作。」
登美子的先生信男回來,聽完紀久她們的敘述之後回答:
「還有,為什麽書記官的日記會在這裏呢?這問題很簡單,因為書記官也是這個家族的人,因為繼承家業的兒子突然過世,於是當時真正在藩主本宅工作的她隻好回來招了個丈夫。」
「那麽阿niǎo……」
「是的,就是那位書記官的親生女兒。因此阿niǎo不可能活在阿蔦事件發生的年代。」
與希子和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看看紀久,發現紀久的表情也變得明朗。
一旁信男的母親初枝,也就是登美子的婆婆,惶恐地說:
「我也在參加五十周年忌日席間聽紀久的姑姑彌生提起過,不過我對這類事情比較不了解……那本日記也是岬老師連絡我之後才到倉庫去找的,但不知為何已經找不到了。最後看到那本日記是……哇,距今大概十五年前了。這段期間換了好幾個傭人,也要她們曬書除蟲,但收藏的地方卻不是很清楚……」
她抱歉地說:害你們白跑一趟。
「不,隻要知道阿niǎo的事情就夠了。我們才冒昧……」
紀久鄭重地低頭致意。
「阿niǎo似乎是個相當開放的人,據說曾經出過將近一年哦。」
「當時嗎?」
「是呀,而且是一個人。嗯,我想是先生準許的吧……」
這在當時肯定是個劃時代的舉動。不過做丈夫的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及負擔得起的財力吧。
「真了不起呀。」
大家異口同聲驚歎不已。
這時紙門開了,登美子捧著長方形大漆器托盤進來。
「今天剛好有祭典,請用一點鯖壽司吧。」
與希子開心地說:
「對耶,今天有祭典。」
「所以到處都插著旗幟啊。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麽費事。」
紀久又是一臉不好意思。初枝笑著說:
「每逢祭典,家家戶戶都要請客人吃鯖壽司呀。」
與希子也說:
「好懷念哦,我小時候也都到鄰居或同學家作客被對方請吃過。就連我媽,雖然不是每年都做,但也做過幾次。」
「那就不客氣嘍。登美子,我來幫忙。」
蓉子說著站起身來,一家人哪肯讓客人幫忙,但蓉子堅持兩人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便硬是把登美子往紙門外推。
「你在那邊慢慢吃就好了呀……」
登美子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啦,即使隻有一點時間,我也想跟你說說話呀。」
「也對,廚房在這邊。」
登美子率先帶路。
這個房子設計得十分莊重。
沒有類似中廊的設計,而是接連隔成三疊、四疊的小型榻榻米房間,以代替走廊。
「登美子經常那樣雙手捧著托盤走路吧。」
「嗬嗬,這裏和我以前住的家很像吧?」
「啊,對對對,難怪我一開始就覺得那大門的樣子有種好熟悉的感覺,原來是和登美子家很像呀。」
「我和我先生是因為親戚介紹認識的,就是類似相親啦。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見麵就有你剛剛說的那種『好熟悉』的感覺呢,我自己也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受邀到這家裏來時就知道原因了。一定是我先生背後也彌漫著這房子的氛圍吧。」
「好像真的『受房子召喚』呢。」
「嗬嗬。」
她笑起來的樣子也和從前的登美子完全一樣。蓉子說話的語氣也不知不覺變成小時候的樣子。
「蓉子,你現在在做什麽?」
「學染布。」
「哦?好厲害啊。你想當染織專家嗎?」
「能當成就好啦。」
「對了,對了,你記得嗎?我們不是經常玩人偶嗎?」
「嗯。」
蓉子實在開不了口,說自己現在也還在玩,隻好苦笑著點點頭。
「蓉子最喜歡的是市鬆人偶莉卡小姐對吧?」
「嗯。」
「還在嗎?」
豈隻還在,還帶到這裏來了,就裝在客廳那個包包裏呢。
「在呀。」
「好好哦,我的人偶放在娘家。」
廚房是磨損過頭的木頭地板,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印刷似的、質感單薄的製品,而是一片一片別具風格、擦拭得連木紋都浮現出來的地板。
「這大概有我家的五倍大呀。」
「我看大概有喔。來幫忙的傭人也都坐在這邊工作,所以要說寬敞還真的是滿寬敞的。」
果然,一旁的長桌子已經整理得幹幹淨淨,篩子上的鯖壽司堆成一座小山,上麵還蓋著晾幹的布巾。
「做得很辛苦吧?」
「昨天晚上啦。不過我婆婆做的鯖壽司很有名,真的很好吃,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登美子在漆碗中倒入這一帶有名的、摻有鴨兒芹的清湯,蓉子便將這些放在托盤上。
「登美子你幸福嗎?」
登美子隻是默默笑了笑,沒回答。
「我來把泡茶用具拿過去。」
說著讓蓉子往前站。
「這個房子也很舊了,大家有意思要打掉重蓋。」
登美子在她身後低聲說。
「咦?這裏也……」
「是呀,這一帶。」
「登美子一定不喜歡吧?」
「這個嘛……」
從她的口吻看來就知道,她並不是完全反對。
登美子家的鯖壽司果然好吃。鯖魚片又厚又肥,壽司飯也壓得很緊,感覺很實在,卻不至於給胃造成太大負擔,是忠於代代相傳的家常風味。
蓉子等人讚不絕口,連聲說:好吃!好吃!初枝開心地說:
「登美子幫了很多忙哦,教起來很有成就感。我也是跟我婆婆學的……婆婆每次祭典之前就嚴陣以待。嗯,還曾經做過將近一百份,準備工作很辛苦呢,現在可不像以前那樣了。」
「廚房很氣派喔。」
蓉子誇道。
「地板的接縫看得出來嗎?以前原來是土間,有一口竈,到我掌家時才翻新的。因為腰痛,到土間還得上上下下的,很不方便……當時其他旁係的親戚很難溝通呀。」
初枝略帶親昵的眼神仿佛在說:這是家裏內部的事情。
「什麽『這可是有好幾百年傳統的房子。把竈敲掉,要竈神怎麽辦?會遭天譴的!』說這些實在……我有一段時間好像得了精神衰弱,還病倒了呢。後來,孩子的父親就對所有親戚說:即使沒有竈,還是會好好祭拜竈神,請祂保護家中用火平安,免於祝融之災。他就這樣挨家挨戶幫我求情……」
與希子故意瞪大雙眼往後倒下,惹得大家都笑了。初枝也笑著繼續說:
「對老一輩的親戚來說,直係本家的竈也應該有許多從小的回憶吧。為什麽呢?因為以前都是家族總動員圍著竈工作,有悲有喜……現在說起來很像在說笑話,但即使沒有幾百年的曆史,隻要改變過去一直持續至今的事物,就必須有所犧牲,正好那時候輪到我……我也是太過莽撞,才會搞成那樣呀。」
「過去幾百年來,所有忍受不便、任勞任怨的女人怨恨全部發泄到你身上了。」
一直和大家相談甚歡的信男開玩笑地說。
「我們那種苦應該叫什麽呢?」
「代代相傳,累積數百年的怨念?」
紀久喝口茶低聲道。蓉子說:
「我覺得感情一定也是與日俱增的吧,自己越常親手接觸的東西,越是會依依不舍呀。」
「或許愛與恨是一體兩麵呢。」
紀久這句話使得初枝不禁望著遠方,喃喃說道:
「時代本身也會逐漸改變呢……」
大家一致決定明天再訪井之川家。
「我明天婦女會有集會不在家,信男也要上班,不過登美子一定想和久沒碰麵的朋友好好聊聊吧?請務必來呀。」
初枝也熱誠地這麽說。
「我就知道你去井之川家一定會帶鯖壽司回來。」
與希子回家將禮物鯖壽司遞給在家裏等的佳苗時,佳苗神情愉快地笑了。
「難得都到這裏來了,明天要不要我帶你們到古城?資料館裏正好在舉行能麵展哦。今天是第一天,不過館方已經休息了,赤光的作品也有展出哦,我想一定有。」
「咦?能麵展嗎?」
「是呀,每年秋季祭典時都會舉行。與希子沒告訴你們嗎?」
與希子聳聳肩。
「我忘了,因為我沒興趣。」
佳苗也沒特別責怪她,隻是說:
「我小時候也很怕能麵哦。」
「我到現在都還怕。」
「不過,現在不管看到什麽,就算是般若或蛇的能麵也都敢直視,一點都不怕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
「姑且不論好壞,我的人生,大概已經累積足以抵抗那種恐懼的經曆了。」
她露出淘氣的眼神笑了笑。
「自己心中已經能確認的東西,就沒什麽好怕的。」
佳苗輕描淡寫的話語,使得三個女孩子再度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佳苗發現後又說:
「你們也是一樣,總有一天會變得不再害怕哦。」
「這句話好像詛咒。」
與希子近乎責備地說。
「才不是呢,這是鼓勵呀,我是在幫你們加油呢。」
這時,到廚房去泡茶的蓉子突然高聲叫道:
「咦?這個怎麽用呀?」
「啊。」
與希子立刻站起來說:
「那是用電磁加熱的。」
說著將開關打開給蓉子看。
「真令人不敢相信,這樣真的就可以把水煮開嗎?」
「燉湯呀熬什麽的都可以,我家的開水是用電熱水瓶煮的啦。」
「耶?」
蓉子不禁張大眼睛,畏畏縮縮地試著把手蓋在上麵。
「在登美子家聽到竈的故事後,真是無限感慨喔。」
紀久探頭去看,然後說。
「我爸喜歡這樣,因為沒有火就不需要竈神了。」
「道樣嗎?」
蓉子發出無法言語的悲慘聲音。
「竈神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我想人類視竈神為必需的心理,並未有太大改變哦。」
「沒竈神應該沒什麽大不了吧?」
「從前要以五百年為單位才會產生的生活變化,在這十數年間已經都相繼發生了。」
佳苗淡淡地說。
——產生變化時,就必須有犧牲——
蓉子突然想起初枝的話。
「這變化有整個地球規模那麽大,所以必須犧牲的規模也是如此嗎?」
紀久嘀咕道。蓉子知道她心裏想的和自己完全相同。
「討厭,我也正想著一樣的事耶。」
這句話是與希子說的,蓉子也趕緊說:
「我也是耶。」
佳苗忍不住笑著說:
「你們已經完全像一家人了哦。老是吃同樣的食物,經常交談的話,想法也會越來越像。」
要到古城資料館,得先渡過因蓮花叢生而馳名的護城河,走到碎石子的岔路時,再依指示板右轉。順帶一提,左轉是往天守閣。
已轉紅的楓葉枝條由兩側垂懸下來。上午的陽光從上方透過枝葉縫隙,灑在漫步於樹下的蓉子一行人身上。今天佳苗也一起來了。
「有點透明感的茜草紅。」
蓉子眯起眼睛仰望著天空說。
「好漂亮喔。」
眾人一時全停下腳步,欣賞頭頂上展開的錦繪(注97)。一群啼唱的日本山雀(注98)來了又去。
在資料館入口買了門票後,進入微暗的館內。或許是因為燈光,館內外判若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類建築物有獨特的溫濕度調節,但彌漫其中的空氣依然充滿壓迫感,蓉子等人感覺著這份壓迫,進入展示室。裏麵已經有兩、三組人在參觀,整個展示室一片寂靜。
眼前的陳列櫃中,以小麵為首,並排著一列女性能麵。
小麵是代表年輕貌美的女性能麵,但與希子老實地偷偷告訴旁邊的紀久說:自己覺得那能麵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貌美。紀久隻得苦笑。
能麵微張的嘴巴,以及仿佛直視著自己的瞳仁洞穴,使蓉子緊張,忍不住抱緊裝有莉卡小姐的包包。
幾個小麵之後,接著陳列的是年齡遞增的孫次郎、若女、增女、深井等女性能麵。這時,走在前麵的紀久突然不自覺往後退,同時以手遼著嘴巴避免驚叫出聲。
怎麽了?納悶的與希子也往前探看,原來是一張乍看之下相當普遍的中年女性能麵,名為「曲見」。隻不過這張能麵的眼簾較其他能麵下垂,因此感覺目光的焦點似乎落到這世界之外的某處,額頭到鼻梁敷上的胡粉(注99),自得就像望進水底似的,仿佛透著某種迫切的憂傷。
「我覺得,這個好可怕。」
紀久低聲說道。蓉子看了一眼,也立刻把目光移開,仿佛抗拒著某種逐漸接近的東西。雖然不知是蓉子這邊的東西還是能麵那邊的東西,但蓉子下意識地想離它遠一點,卻不小心撞到人,是位瘦小的半老紳士。
「抱歉!不好意思。」
蓉子慌忙道歉,正要彎腰去撿對方被撞掉的帽子時,目光突然被他已全禿的頭頂吸引,對看一眼後忍不住「啊」地低聲叫出來。
「您不是為了澄月的人偶到過我家的那位……」
「您是……那時……」
德家認出蓉子,不假思索地接過帽子,同時也想寒暄幾句,卻隻是苦笑。蓉子低聲對眾人介紹:「各位,這位就是為了祖母的人偶到過家裏的……」與希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正要說什麽時,蓉子趕緊拜托她:「可不可以待會兒到展示室外麵說。」同時也如此請求德家。德家點點頭仿佛暫時告辭,然後就到下一個展示室去了。
陳列櫃中擺在曲見旁邊的是橋姬,佳苗看了這個能麵竟忍不住低聲驚呼:「哎唷。」
橋姬是因嫉妒而發狂的女性變身為鬼、欲殺其夫的能麵,麵相異常凶惡,眉間深深刻著皺紋,還有一張大開的嘴。以這張能麵為首,帶領後麵的生成、般若、蛇等能麵,逐漸往跌落穀底的幽暗深處探去。橋姬雖然可怕,畢竟還是人的臉孔。到了生成,人臉就長出兩隻短角及獠牙。等變成般若,眼窩更顯塌陷,目露金色炯炯凶光,角延伸得更長。變成蛇之後,舌頭出現,耳朵消失,人的氣息至此完全不見蹤影。
佳苗喃喃地叫著:「哎唷,哎唷,哎唷……」同時移往下一個陳列櫃,蓉子卻抱著莉卡小姐呆立不動。
這些能麵真的隻是表現因嫉妒而發狂的女性表情嗎?
這其實是一種充滿戲劇性的過程,展現人類因背負超過忍耐限度的悲哀,而再也無法繼續為人的淒慘過程。這些能麵的表情,每一個都是靜止在眼淚即將潰堤而出,亦即感情爆發前那一瞬間。看的人所感受到能麵如泣如訴般的憤恨及怒氣,其實是苦悶、哀怨、悲傷到極點的究極表現。
蓉子好想緊緊抱著能麵放聲大哭,沒來由的感情浪潮幾乎整個淹沒了自己。
……不行呀,那樣就……
如此聲音突然出現。雖然搞不清楚是從自己心中升起的,還是誰在對自己低語,但蓉子總算因這聲音清醒過來。將兩手放在額頭上,做出把某種東西擦掉並放回能麵上的動作。接著向紀久丟下一句:
「我先到大廳去了。」
也不等對方回答就快步走了出去。
胸部劇烈起伏著。
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形。
太粗心了。
失態了。
記憶中以前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那是小時候三月女兒節時,在登美子家裏發生的。在人偶所懷抱的、封在自己體內的壓倒性思念波濤中,像小船般被搖來晃去,後來像是被莉卡小姐牽著,自己才總算回到人世間的。
——因為你是這種體質的小孩——
從登美子家回家途中,擦身而過的老婆婆說出這句話,至今都還在耳朵深處回響。那位老婆婆是真的人嗎?還是那世界的使者呢?
「般若又稱中成,而蛇為真成;依序就是生成、中成、真成呀。」
耳邊突然聽到聲音,一驚之下抬起頭來,才發現德家坐在大廳椅子上望著自己,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又接著說:
「橋姬有二個,般若有三個,蛇也有三個,對吧?其中,右邊的橋姬以及最左邊的般若、最左邊的蛇,都是赤光的作品。」
對了,就是那個能麵。
就像鬢角被用力往上扭般確信。
「據說赤光最拿手的便是鬼麵。」
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吧,眼角沉重下垂的眼瞼宛若一條傷痕,以和緩的曲線畫過德家臉上。因此乍看之下像個盲人,但偶爾又會從那傷痕深處露出帶著淩厲的光芒,所以應該也不是完全看不見。
從德家低沉而平靜的語氣看來,他也為赤光澄月的生涯深深吸引。
這時,紀久一行人也悉數走出展示室。
「不舒服嗎?」
大家都圍到蓉子身側。
「不要緊,隻是被能麵的力量震懾住了……」
「臉色不大好耶。」
「真的不要緊,坐一下就好了。」
於是大家圍著德家坐在椅子上。
與希子首先問德家:
「不好意思,請問您之前是不是曾經去找過我父親……」
德家做出驚歎的口型,等著與希子接下去說。
「我是佐伯的女兒,就是住在S醫院的……」
「啊!」
德家拍了一下膝蓋。
「那你又為什麽會和這位小姐……」
「我現在租住在她已過世的祖母家。」
「……原來如此。」
德家喃喃說道,但似乎還是搞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關於澄月的事情,我想這位肯定比我們清楚。」
蓉子的臉色已差不多恢複過來,從旁鼓勵與希子似地說。與希子也點點頭,直視著德家道:
「我也希望能多了解澄月,不,是赤光的事,還有阿蔦事件。這不隻和我有關,說不定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有關係。」
她的氣勢讓德家有點退縮,但德家還是說:
「好的,托各位的福,我也到過各個地方調查,所以對這些事多少有些了解,隻要是我知道的……」
「赤光原本是藩主讚助的能麵師對吧?」
「是的,沒錯,不過並不是祖傳的,而是小時候投入能麵世家當弟子的。」
「啊,原來如此呀。」
與希子揚起聲音,似乎相當意外。
「哎呀,這我也知道呀。」
佳苗望著與希子說,一副「你連這都不知道呀」的表情。
「因為你沒跟我說呀。」
「對喔,不過也沒機會說呀。」
「那麽,佐伯家原本是……」
自己的家世卻要問別人,說來也真怪。但事實上,與希子以前也不怎麽有興趣,而且父母親也的確沒提過這類話題。
「原本是藩的武士後代,但似乎是負責情報搜集的任務。當時正好是尊王攘夷(注100)的時代。當時赤光在全國各地跑來跑去,名義上說是要複製有名的能麵,但我認為可能暗中從事秘密活動。」
事情發展變得完全出乎意料,所以大家都沉默不語。
「後來被同伴出賣,遭敵方逮捕,並受到殘酷拷問,雙手手指被一根根依序齊掌斬斷。」
眾人的臉都扭曲了。
「哇……」
「哪有這種事呀!」
「這樣子的話,怎麽還能做能麵……」
「不可思議的是,那時候起,他的作品反而更具懾人氣勢。」
「幾乎沒有手指,還雕得出來嗎?」
「是的。而且據說用的還不止一把鑿子。他做的能麵內側有特征,雕刻的紋路也很容易分辨,而且有股氣勢,仿佛可以聽見它呼吸的節奏。一戴上就感覺能麵比所見的厚實,和自己之間簡直分不清界限。尤其是那個曲見,由內往外鑽眼孔的時候,似乎故意調整過角度,傳說戴上的話會有奇妙的感覺。」
德家做出手持能麵的動作說:
「是的,那就是阿萬事件的能麵。」
眾人之間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出賣他的同伴是個不正經的家夥,告訴他的未婚妻說他已經死了,其實隻是要讓未婚妻死心蹋地去當藩主的妾室。」
「……真是欺人太甚呀。」
「那時,似乎是正室遲遲生不出孩子,所以正好在家臣的女兒中物色可能多產的女孩子,但,或許是那個出賣他的男人也受到良心的譴責吧,一聽說赤光又開始製作能麵,便建議藩主買進。」
「關於被出賣,難道赤光都沒說過恨對方的話嗎?」
「是的,關於這點完全沒記載。不過他心裏怎麽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他應該也知道出賣他的男人也受到拷問吧。」
這故事實在是太血腥了,大家都一臉鬱悶,隻有與希子一人眼裏閃著異樣的光輝。
「那麽,阿萬事件發生後,赤光就下定決心不再做能麵改當人偶師了,對吧?不過以他的身體狀況,應該連日常生活都不大方便吧?怎麽還能製作人偶呢?」
「他似乎十分聰明靈巧,幾乎不管什麽事都能獨力完成,隻是晚年時收了一個少女來照顧自己,不過那也隻是一段時間而已,沒正式收為養女……」
這時一直默默聽著的佳苗開口了:
「那位應該就是我的姑婆佐代。」
與希子嚇了一跳。
「這種事你怎麽都沒告訴我呀?」
「我也沒想到這有那麽重要呀。更何況,提起這事的話就好像真的和你父親很有緣分呀,都已經離婚了,所以才想說,我這邊反正也不是和赤光有什麽血緣關係,隻要有你爸爸那邊的資訊就夠了。」
「這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姑婆死前不久,大約你出生一年前。因為姑婆很長壽,她知道我們在調查阿蔫事件,就一五一十告訴我們了。」
「等一下,佐代?難道就是佳代的母親……」
紀久挺起身子,以罕見的尖銳聲音插嘴道:
「不會吧?應該隻是巧合吧?名字竟然相同。」
與希子否定地說。佳苗卻說:
「當時才聽姑婆提起,她年輕時曾被大老板包養,甚至還生了孩子。大約同一時期,大老婆也生了孩子,所以把離開澄月那兒時得到的兩尊人偶分別送給自己的孩子和大老婆的孩子。不過後來好像因為身體不好便與那孩子分離了。」
「為什麽這麽重要的資訊之前都沒說呢?」
與希子激動到近乎斥責地說,從展示室出來的其他客人都驚訝地望向這邊。
「因為這對姑婆而言也不是什麽光采的事呀。她好像十分痛苦,而且還有點顧忌……我幾乎都忘了。更何況,這事和你提到的莉卡小姐也沒有直接關係呀。」
佳苗依舊淡淡地說。德家說:
「不,這很可能是真的。因為澄月的人偶一向在『封印嫉妒』的效果上評價極佳。」
說著露出難得一見的懷疑神色。佳苗又說:
「剛剛聽您說人偶有『封印嫉妒』的功德,我一邊在想:年輕時的姑婆是怕大老婆呢?還是看不慣怕大老婆的先生才送出人偶的呢……」
「這件事,我外曾祖父是敷衍了事解釋說:是從客戶那邊聽來的啦。我這邊的說法是這樣來的。」
紀久有點故作滑稽,大家沉默片刻後不禁大笑。
「紀久的外曾祖父還真辛苦呀。」
「真的耶。」
當時或許是件尖銳到攸關生死的悲慘事件,但過了近百年,如今雙方子孫卻相對把手言歡,真是溫馨的一幕呀。德家不禁微笑起來。
「對了,竹田不是說赤光是因為什麽有名的能麵才出名的嗎?」
笑聲停下來之後,蓉子突然想起來,說道。
「因為鬼麵而有名,但……」
德家歪著頭回答,聲調依然沒有起伏。
「不,不是這個……是龍……」
與希子連連點頭說道:
「他的確說是因為詮釋龍女而出名的呀。我對蛇和龍很感興趣,所以記得是般若的下一個之類的……」
這時德家的眼瞼突然上揚,眼底露出光彩。
「您顯然真的有研究。的確,赤光的q龍女b是夢幻的能麵,而且據說是他成為澄月後最後的作品。說有名,並不是因為實物而有名,而是因為澄月對龍女的詮釋很獨特。一般都將『龍女』跟『泥眼』歸作一類,也曾用於《鐵輪》,但很少見。就型態上來說,隻要想像是橋姬加上獠牙就對了。然而澄月卻將『龍女』排在『真蛇』的下一個,也就是變成蛇進入厲鬼畜生世界之後的魂魄,又再度回歸人世那種茫然的樣子,因此還留有獠牙。然而他主張,此麵在心境上已達到看破一切的了悟境界:心中也已不再殘留任何害人之意或熱情。」
與希子皺著眉說:
「還是不大了解,說到底……這個能麵究竟存不存在?」
「我也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所以才去拜訪你父親的。」
德家說著笑了。他比外表給人的印象還愛笑。
「佐伯一定是說『不存在』吧?」
佳苗靜靜地微笑說,大家都吃驚地看著她。
「他也曾經有一段時間對龍女相當執著,我也無法確定他現在手上到底有沒有,不過就算有也不會交給任何人吧。」
「可是,關於這件事,爸爸什麽都沒說呀。更何況,瓦楞紙箱裏也隻有人偶……」
與希子生氣似地嘟噥。佳苗又說:
「對他而言,龍女是相當深的問題,哪能這麽輕易就拿來當作話題呢?他對我也幾乎沒提起過這件事呀。再說,你以為他會放在紙箱裏麵嗎?當然這前提是龍女真的存在。」
「他最後的的確確是在做這份工作,因為有一封信留下來,是澄月寄給向他訂做能麵的能樂師的,龍女的詮釋也是因那封信而聞名的。隻不過那能麵究竟完成沒有?實物究竟在哪裏?都沒有人知道。」
「你這麽一說,我突然想到女性能麵陳列的順序……」
佳苗指著展示室說:
「一般都是從年紀小的開始依序,由小麵起,接著是中年女性能麵,老年女性能麵,然後是死去的幽靈、鬼女的能麵,像這樣一路排下去的,對吧?不過今天卻由中年就一下子跳到鬼女。」
「對,聽說今天的展示是依赤光的分類,所以真蛇之後留了一點空間對吧?那是預留給龍女的。」
「咦?沒注意到,我再去看一次。」
與希子迅速起身,一會兒又滿臉通紅,邊叫著「真的耶」,邊跑回來。
「空著一個能麵的位置。」
德家點點頭。
「沒錯吧?我還有工作,差不多該告辭了。如果有什麽……尤其是發現什麽的話,請和我連絡。」
說著除了蓉子之外,他遞給每個人一張名片,接著又再三行禮如儀後才離開。眾人也一邊道謝,一邊深深彎身回禮。目送德家離開之後,佳苗也說:
「我也該去醫院了。與希子,你最好帶她們去吃午飯了。」
與希子點點頭:
「我們說好下午還要再去登美子家,去之前就在這附近打發時間吧。」
佳苗離去之後,蓉子說:
「與希子的媽媽對爸爸很好喔。」
「因為沒人照顧他,所以媽媽才發揮義工精神幫他打點一切的。」
與希子一臉「受不了他們」的表情,接著又說:
「要不要到古城後麵看看?我知道捷徑哦。」
蓉子等人當然沒有異議,大家都希望趕快到外麵呼吸新鮮空氣。
古城後麵是個小山丘,可以眺望整個市區。雖然位於護城河內側,但因為景點都在另一頭的山丘上,所以預計應該很少觀光客會來這邊,或許正因如此,感覺有點荒涼。外來種植物北美一枝黃花直逼眼前。
古城外牆曾經過幾度修複,應該是相當古老的遺跡吧。老舊的石牆上,崖石榴(注101)和伏石蕨(注102)縱橫交錯地覆蓋著。伏石蕨直徑約一公分的小圓葉片交互生長,其中偶爾還夾雜著幾片附有孢子的細長葉片。
紀久若無其事地摘下一片夾在指尖,伏石蕨的葉片清脆地啪一聲,應聲折斷。
大家都不提能麵。因為剛才待在「密度太高」的空間裏,都想讓腦袋放空一下。
地榆(注103)濃豔的紫紅花朵也零星穿插在北美一枝黃花之間。
「總覺得植物啦人種啦等等,一切都日漸混雜在一起了呢。」
紀久自言自語說。
「這就是時之所趨喔。」
與希子難得若有所悟似地說道。
「究竟趨向何處呢?」
蓉子摘下兩、三個成團的地榆花朵,滿臉惡作劇似地笑著說:
「變成黃瓜!變成黃瓜!」
以兩手搓揉花朵,接著又說:
「你們看!」
說著要與希子聞。
「咦?真的是黃瓜的味道耶!」
驚訝的與希子看完後,蓉子更加得意地笑著說:
「變成西瓜!變成西瓜!」
小孩子氣地念著同時搓揉雙手,接著又拿給與希子聞。
「啊!是西瓜味!」
與希子就是這種個性,所以真的嚇了一大跳。蓉子嚐到了久違的,如孩童般的愉快感受。
「你們小時候沒玩嗎?」
「沒有呀,因為我們住的地方沒長這些東西呀。」
「我也是呀,不過祖母曾經插過茶席用的花,撤下來的時候偶爾會這樣跟我們玩,我突然想到的。」
石牆旁邊腐朽的枯木上,初夏時節開過點點白花的絡石(注104)攀附其上,如今結著細長的果實。蓉子采下一顆掰成兩半,裏麵是包裹在白色棉絮中的種子。她拿到嘴邊,用力一吹。
種子仿佛降落傘般,從叢生的北美一枝黃花上方高高地飄上天空。
那是入冬前非常晴朗的淡藍色天空。
※
是登美子剛澆了水吧?從客廳看出去,庭園裏的苔呈現濕潤而鮮豔的深綠色,種在百日紅(注105)及葉子轉紅的楓樹根部附近那叢低矮的日本矮竹(注106),在午後陽光溫柔的照射下,水滴也閃著亮光。
「真是恬靜的漂亮庭院呀。」
與希子走到窗外的雨廊(注107)眺望庭院。其實那雨廊很寬敞,幾乎和沿廊差不多了。
「和我們家的庭院又是不同風情。」
「昨天根本沒時間好好欣賞庭院呢。」
庭院右後方有一間倉庫。
「就是那個倉庫吧?」
聽與希子確認道,登美子點點頭。
「我總覺得那本日記有點怪,怎麽找都找不到。我先生也說,簡直就像自己躲起來似的。我婆婆那兒我不清楚,不過你們來之前大約一個星期,我和我先生明明還看到的。」
「咦?」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喏,上次不是告訴你們這房子要改建嗎?所以,婆婆不在的時候,我們就悄悄地先到倉庫去,先看看有什麽可以丟掉的。啊,當然也不是怕萬一被婆婆知道會怎麽樣啦,總之是剛好。當時的確還在專放從前文書的箱子裏哦。我先生那時曾為我說明,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後來紀久打電話說要來,碰巧岬老師也說她女兒想過來看,婆婆一一應允,要我準備好。昨天早上我想先拿出來,卻怎麽找都找不到,我嚇了一跳,還請婆婆也來幫忙找,但還是找不到。我先生那時去上班不在家,打電話到公司去,他說找不到也沒辦法,等他回家再解釋。」
事情很詭異,眾人都一臉狐疑。
「不過我想一定是不小心放到某處了,倉庫裏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能讓你們進去就好了,不過家人以外的人禁止進入,真不好意思,我下次會找得更仔細的。」
和紀久的姑姑彌生說的有點出入。根據彌生的說法,初枝是說「房子改建前請來看看倉庫的東西」的。與希子正要脫口而出,紀久趕緊以眼神製止她。登美子一臉「真的很抱歉,實在不好意思」的表情,接著又換上一臉誠實的表情約定說:
「有機會一定……」
「麻煩您了。」
紀久低頭請托。
「不過卻意外和蓉子重逢,我真的好高興。還聊了聊莉卡妹妹的事情……」
紀久和與希子看到登美子感動的微笑,不約而同地催促蓉子:「喂,蓉子……」蓉子也幹脆直說了:
「其實我把她帶來了。」
「咦?把誰?」
「莉卡小姐。」
說著便將莉卡小姐從包包裏取出來。
「咦?哇……」
「我怕你會說都這把年紀了還玩娃娃,覺得我怪異。」
「對喔,不過把幸運玩偶隨時藏在包包裏的,也大有人在呀。啊,好懷念呀。」
登美子眼裏閃著光輝,說著伸出手去抱莉卡小姐。
「咦……」
登美子略帶疑惑地說:
「這是莉卡妹妹嗎?」
「是呀。」
「我怎麽總覺得有點不一樣……對不起,和我小時候的印象有點不大一樣。」
蓉子聽了隻覺胸口似乎被重擊了一拳,一時說不出話來。
「或許是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吧。」
登美子神情有點落寞地笑笑,這才注意到蓉子的反應,趕緊賠罪:
「啊,對不起,我說了什麽不對的話嗎?」
紀久和與希子代替蓉子解釋她目前的心境。
「絕對不是。」
「她是太感動了。」
蓉子總算害羞地笑著說:
「莉卡小姐的確已經不是當時的莉卡妹妹了。不過,連我媽都沒察覺,這兩位又不認識以前的莉卡小姐……我一直很沮喪,隻覺得到處都找不到從前的莉卡小姐i…」
登美子聽到這裏,便含著微笑,伸手到莉卡小姐的腋下將她抱起來。
「莉卡小姐,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呢?」
她恬靜地微笑著說,同時凝視著莉卡小姐仿佛想看到她裏頭去似的,那模樣怎麽看都像少女在玩人偶,也有一點發自婚後身心輕鬆狀態的穩重。
那是女性內心的豐厚。
女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隻要其中有一人具有如此的豐厚,很可能就會散播出去,讓整個團體成為幸福氣氛的集合體。這時候的蓉子她們,就是如此。
蓉子等人離開S市的那天早上下著小雨,冷到讓人忍不住用手搓著身體。
「下時雨(注108)了。」
「對耶,是時雨呢。」
由車內看出去的風景,仿佛點畫法畫出來似地帶著寒意,車裏三人的心情似乎同時都被封鎖在深處,因此途中幾乎都沒交談,隻是聽著相同的音樂,沉浸在略帶哀傷的親密中。
時雨一直下到她們抵達家門為止。紀久和與希子下了車,踩上通往家裏的露地時,覺得好像還在一個長長的夢裏。
蓉子還得把車開回父母親家,所以紀久她們先進屋去。瑪格麗特不在,家裏更顯得冷清。
「忘了問蓉子暖爐收在哪兒。」
「客廳的壁櫥裏麵有被爐桌,把那也拿出來吧。」
被爐桌的被子沒事先晾過就突然拿出來,所以有點潮濕,略帶黴味。不過多虧有電,打開後才一會兒工夫就立刻暖起來。兩人泡了茶,歇了歇,卻幾乎同時歎了口氣。
「拷問……」
與希子突然喃喃說道。
「一定很痛苦吧。」
她指的是赤光,他以及他周遭的事情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紀久也一樣。
「一根一根,依序……」
「夠了,別再說了。」
「紀久,你還算好呢,又沒血緣關係。我才覺得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與希子以泛紅的眼睛凝視著紀久說。
「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呀。」
紀久安慰道。
「不過還是會想到。」
與希子突然趴在被爐桌上。紀久也忍不住歎氣。時雨越下越大,雨聲響徹整間屋子。
瑪格麗特那天很晚才回來。
紀久還是忙著寫稿,與希子則埋首於畢業作品蕾絲編織,樓下隻有蓉子一個人。
「你回來啦。」
瑪格麗特看起來瘦了,又疲累,但還是興奮地挺起胸膛,露出開心的表情。
「大家都回來,開著燈,好開心呀。」
接著把目光停在莉卡小姐身上。
「有沒有好好吃飯呀?看起來好像瘦了一點哦。」
蓉子關心地問。瑪格麗特隻是微笑並不回答,問道:
「打聼到什麽了嗎?書記官的日記找到了嗎?」
「那個沒找到,不過大部分的事情都了解了。可是,世上有些事情了解也莫可奈何。我們,知道什麽呢?」
蓉子歎了口氣。
紀久和與希子在二樓聽到瑪格麗特的聲音也下樓來了。
「瑪格麗特,你回來得真晚呀。」
與希子說,聲音似乎帶點責備。
「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看看你呀。」
「啊,對不起。」
瑪格麗特雖然嘴巴上道著歉,卻掩不住高興。
「日記沒找到嗎?」
「對呀,蓉子告訴你了呀?沒錯。」
「啊!被爐桌!」
瑪格麗特從廚房看見客廳的被爐桌,就像找到禮物的孩子似地興奮大叫。
「因為突然變冷了。瑪格麗特,這幾天不冷嗎?」
瑪格麗特隻是支吾其詞。蓉子看她這樣子,想:說不定瑪格麗特一直不在家:心裏不安起來。
瑪格麗特躲進被爐桌,一邊聽她們三人在量巾的來龍去脈。
「所以日記和那個龍麵具都沒找到嗎?」
「別叫它什麽龍麵具嘛。」
與希子不高興地說。
「那能麵連有沒有完成都不知道,不過說實在的,根本怎樣都無所謂。重點是,我媽的姑婆竟然是莉卡小姐的前前任持有者,了不起吧?」
「了不起,了不起。」
「還有,莉卡小姐和安眠在紀久耝母墳墓裏的人偶,竟然是成對的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
希望莉卡小姐在她還是原來的莉卡小姐時,就聽到我們這番談話。她是不是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呢?還是滿口「對,對,沒錯,就是那樣,的確發生過那樣的事」,充滿懷念地連聲低語呢?
蓉子將莉卡小姐抱在膝上如此想著,這時話題逐漸轉到神崎身上。
「神崎昨天出發前往伊斯坦堡了,他要我代他問候大家,還要我跟與希子說他會仔細看看奇勒姆。」
「啊,終於去了呀。」
紀久低聲說,並不十分感慨。
「紀久好冷漠呀。」
與希子多半看出紀久隻要一說到感情就不是很愉快,所以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是嗎?」
紀久冷淡地反問。
夜裏烏雲似乎全散去了,第二天又是個充滿秋意的高遠晴空。
與希子躺在客廳,望著庭院自言自語道:
「再怎麽找,連一株北美一枝黃花都找不到,外麵明明到處都是呀。」
蓉子聽到之後說:
「也不是完全沒有啦,你沒注意到嗎?前不久才出現北美一枝黃花的黃色呀。那時覺得庭院太亂,整理時順手割掉了。」
「原來這裏還是會長呀。咦?這種黃嗎?」
與希子抬頭望著晾在頭上、發色如薑黃(注109)般的深黃色絲線束。
「這個嗎?真不敢相信,好像很深思熟慮的深沉顏色。」
「對呀,人不可貌相呢。」
「外來植物卻深入日本植物染之中,這情形還真有趣呀。要是鑽牛角尖,硬要堅持文化的純粹,說不定文化就會越來越貧瘠了。」
「嗯,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每次在野外發現綬草等《萬葉集》中記載的花草就好高興。發現日本種的蒲公英也會『喔』地一陣驚喜。」
「這樣嗎……」
就這樣,與希子坐在沿廊上和蓉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覺得十分舒暢。但蓉子就不是這樣了,她打從一開始,就一直想找機會問與希子關於紀久和神崎之間的事情。
庭院裏的柿子已逐漸轉紅。
與希子的視線從剛剛就一直停在那邊。蓉子仿佛也想讓自己的視線順著與希子的視線延伸似地,坐到她身旁,說:
「呃,關於紀久和神崎……」
蓉子鼓起勇氣開口道。大概是心裏有鬼吧,聲音很小。
「嗯?他們兩個怎麽了?最近紀久好像很少跟他見麵哦……」
「紀久好像已經沒那麽想念神崎了喔?看她昨天那樣子。」
蓉子暗想—目己的語調會不會不自然?聲音似乎有點尖。
「咦?」
與希子微眯著眼看看蓉子。
「蓉子,難得你會提起這種話題喔。」
蓉子不禁漲紅了臉。這下子對方會不會誤會了呀?越這麽想臉就越紅。
傷腦筋。
「蓉子,你該不會……」
與希子的雙眼亮了起來,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啦!」
蓉子用力搖著頭和手。
「開玩笑的啦。」
與希子很幹脆地放過她,接著說:
「我也一直感覺紀久和神崎不是很相配。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就像麻和嫘縈(注110)、鼴鼠和蒼鷺……可以說是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不同質感吧。紀久屬於定點觀測型,一直固定蹲在地上某處;相對的,神崎是采鳥瞰方式來掌握事物的類型哦。不過,也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互相吸引的……」
蓉子對與希子出乎意料地能如此冷靜觀察兩人,並不特別心有所感,隻是應著「嗯嗯」,接著是好一陣子的沉默。這時氣氛逐漸轉濃,似乎越來越適於釋出瑪格麗特的消息,即使是蓉子,也無法抗拒那如同滲透壓的力量,遂道:
「其實……」
接著把瑪格麗特好像正和神崎交往的事情,一五一十向與希子坦承了。
與希子的第一個反應是:「這這這……」
接著似乎突然想到什麽似地說:
「對喔,瑪格麗特多半不知道紀久和神崎之間的事……」
蓉子點頭表示同感:嗯,我覺得她大概不知道。
與希子坐起身來,苦惱地抱著頭:
「神崎這樣不行。」
她宛如叨念似地說著:
「他真正的心意到底是怎樣嘛?把他找出來好好問問吧。但這樣又好像國中生……啊,對哦!」
「對呀,他現在又不在。」
嗯……與希子想了一會兒:
「沒辦法了,請竹田解釋解釋吧。他和神崎交情好到不可思議,或許知道一點吧。」
蓉子也讚成:啊,這樣說不定行得通。一提到該在哪裏和竹田見麵,兩人都覺得紀久在場的話總是不大好,於是決定到蓉子父親的畫廊去,借用那裏的一個小角落,通常不會有什麽客人去。
決定選這地方,理由之一是離與希子她們學校不遠,不過還有另一個理由,蓉子的母親上次提過要為她們在父親的畫廊舉辦三人聯展,但與希子卻至今都沒去過畫廊。不,正確說來,開學不久時逛過一次,記得隻是掛著看起來好像賣不出去,光標上價錢,行家才看得懂的畫,就隻有這樣的印象。因此與希子對地方本身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們也在想,這種實情該不該由第三者來開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事實上這對蓉子和與希子來說,都是完全違反自己個性的棘手工作,而且決定將這工作攬在身上時,兩人都抱著為自家人處理麻煩的義務感。
這是與希子第二次見到蓉子的父親岩村,搬進來第一天簽約時見過一次,當時僅止於客套聊聊,與希子讀的正好也是他的母校,那時兩人便聊到學校教授。即使聊的話題嚴肅,岩村的眼眸深處卻似乎隨時有扇小窗,隻要感覺到外界有一點幽默的氣氛,合宜的應對態度就從那兒探出頭來。他說他也聽過與希子的父親,希望有機會可以見見他。當時與希子以為這隻是應酬話,不過這次看起來態度卻有點不同。
「聽說你父親住院了?」
他的眼神十分認真,眉頭微皺。蓉子說:
「咦?你怎麽知道?我明明沒跟你說。」
「不久前他的畫風突然有了戲劇性的轉變,我深受感動,想跟他連絡才知道的。」
岩村望著獨生女的眼神裏帶著溫柔。與希子注意到了,蓉子卻毫無感覺。
「我上次跟與希子她們還借睡在他的畫室裏哦,真的是,擺滿了畫。」
蓉子炫耀地說。
「好棒。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畫的氣氛。」
「沒仔細看,不知道。」
岩村失望地說:
「你呀!怎麽這樣?」
「因為他人又不在,那樣很失禮呀。就像偷看人家的日記一樣。」
岩村心裏似乎在想:其實這樣說也沒錯,不過……但或許是不想被女兒駁倒,所以沒繼續說下去,隻是轉向與希子,微微點頭說:
「我想等他出院再去拜訪他,到時候請通知我一聲。」
「謝謝。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麽,我就不打擾了。」
岩村說著就到後麵的房間去了。蓉子看門關上之後說:
「他幾乎一整天都關在那裏哦,不知道在忙什麽,客人不來反而高興。」
「不過,這樣不會不安全嗎?掛的都是些名貴的畫呀。」
「誰知道呀。」
兩人上了二樓。
這建築物一進玄關就是挑高空間,走上樓梯後,二樓正對挑高部分的地方擺有桌椅,供人在這裏休息,從這裏可以看見玄關和一樓幾乎幾一半的區域。
因此竹田一進來她們就知道了。與希子從挑高空間上麵朝他喊道:
「這裏!」
竹田有點茫然地往上看,那不設防的視線就像在找東西的孩子。但那隻是一瞬間,等他一認出與希子她們,就立刻堆起笑臉,明明還年輕,但笑起來滿臉都是皺紋。蓉子她們老是聽與希子說這就是他的優點,蓉子也覺得這笑容果真魅力十足。
竹田飛快地瀏覽掛在一樓的畫,甚至有點依依不舍地盯著那些畫,一邊踏上階梯,然後才狠下心似地一步跳兩階衝上二樓。
「不好意思,專程叫你來。」
蓉子先低頭致歉。
「不,反正我剛好有空,而且我也喜歡這裏,雖然一直不知道這是蓉子父親開的。」
「還是快點進入正題吧……」
蓉子接著便語塞,完全說不出話來。該從哪兒說起呢?她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望向與希子,以眼神拜托她:「還是麻煩你吧。」「咦?我嗎?」與希子一臉為難,但隨即下定決心似地將一連串事情和盤托出:
「事情是這樣的……」
她一邊說的同時忍不住討厭起自己,因為這話題令人覺得俗氣,顯得自己很八卦。
——這情節在國中生的日記等當中經常出現。我們現在是扮演愛管閑事的雞婆好友嗎?
「我們不希望紀久或瑪格麗特之中任何一人受傷,因為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呀。」
這是自己真實的心聲,但聽起來大概很幼稚吧。與希子說著的同時卻覺得受不了自己。連說出口的自己都受不了了,竹田一定更反感吧,所以方才一直不敢正視竹田,隻是看著自己的手低頭猛說,現在才鼓起勇氣直視竹田。
竹田似乎正認真思考。
對方至少看起來認真聽進去了。與希子稍微受到鼓勵,露出征詢的眼神說:
「神崎究竟在想什麽?你聽他提過嗎?」
說著關切地湊過身子。有趣的是,蓉子也下意識地露出相同的眼神,並擺出相同的姿勢。竹田突然發現,兩人的樣子就像拚命等待對方反應的雙胞胎小狗,不覺莞爾,接著思索著用詞,緩緩說道:
「我不希望說出會引起誤解的話,不過以神崎的個性,不大會拘泥於那種事。嗯……該怎麽說呢?」
竹田把目光轉往樓下,又說:
「讓我們假設有位精神上非常不穩定的人。那人過去累積的曆史區塊中,突然有一部分即將崩離、搖搖欲墜,這份動搖影響了這個人的整個人生。神崎擁有認出這種人的本能,於是他會義無反顧地撐起正逐漸崩離的區塊。這麽一來,從未被人如此相待的那個人便會感到迷惘。麻煩的是,神崎遇到這種人,就像小孩子看到罐子就忍不住想踢似地,忍不住撩撥那個區塊。隻要是有問題的,或者過去曾受過傷的人,不論是男是女,即使不是人,比方說其他國家的文化或曆史,他都忍不住要接近,因為這或許就是他的人生態度。」
與希子雖然一頭霧水,還是問:
「不過,哪有人沒受過傷呀?也很少沒問題的人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和他有關係的人都擁有一種獨特的陰影。這我也無法解釋得很清楚……雖然我沒直接聽他提過紀久或瑪格麗特,不過我認為他完全沒有腳踏兩條船的意思,這隻是他個人特質導致的必然結果。」
意思大概是,他對紀久和瑪格麗特都是在當下真誠相待,不拘泥於那種事吧。蓉子和與希子想到兩人的心情,胸口就忍不住一陣刺痛,但內心某處又似乎有點可以理解。
竹田伸了個大懶腰,說:
「不過我倒是覺得,即使不在一旁擔心東擔心西,船到橋頭也會自然直。」
說著又皺著臉笑了。不可思議的是,與希子和蓉子的心情竟也因此輕鬆了起來,彼此對望時也注意到對方臉色變得開朗多了。竹田又說:
「對了。」
說著站起來由挑高空間往下俯瞰說:
「你們不覺得這裏掛張掛毯會生色不少嗎?」
除了操心瑪格麗特她們的事情之外,其實,與希子從進到這個畫廊的瞬間開始,便將這裏視作自己作品的展示會場,冷靜地觀察,而她也隱約如此感覺。
她忍不住雙眼發光地點頭說:
「嗯,你也這麽覺得呀?」
與希子知道,紀久除了平常要交的作品之外,每天就像寫日記般,用蓉子染的絲線一點一點地織著撚線綢。
當她一看到這個挑高空間,腦海裏就閃過一個畫麵:這裏掛上三人合作的作品。以紀久的撚線綢做底,上麵再纏上自己那處處鏤空的蕾絲作品。
她認為這宛如啟示一般不可動搖。
不過紀久一定會麵露難色的。
「我從不相信什麽合作。」
果然不出所料,後來與希子向紀久提起這主意時,紀久就是這麽說,同時又立刻如此斷言:
「一個作品就是用一個人的個性建構起來的世界,即使是撚線綢那種質地的東西。這無異於水底撈月,根本不會成功,當然更不可能把和自己孩子一般重要的作品拿來做這種危險的實驗。」
紀久似乎越說越起勁,也越興奮。
「再怎麽離譜,也別跟我說什麽『個性相互衝擊下創造出嶄新可能性的世界』這種毫無新意的陳腔濫調哦。」
說著還交叉雙手,比出「不行」的姿勢。與希子當場愣住了,因為這句話正是她原本要說的。
「哎唷,你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呀?」
那表情實在傻得可愛,蓉子忍不住先笑了出來。於是紀久也跟著笑了。
這個合作計劃就此擱置,但與希子並沒有放棄。
再繼續她們和竹田在畫廊見麵時的談話吧。
話題轉到在S市看到能麵的事情時,竹田表現得興致勃勃,懊惱地說:要是自己也跟去就好了。
「不過,沒想到赤光還有這麽一段過去呀。」
「我們也不知道,但不管怎麽說,能搞清楚阿niǎo不是阿蔦事件的阿蔦,就不虛此行了。」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嗎?」
竹田毫不客氣地切入,率直得像個孩子似的。
「即使那個阿萬事件的侍女是虛構人物,書記官應該也聽過阿萬事件才對,那她為什麽偏要將自己的孩子取名阿niǎo呢?」
不知為何,與希子和蓉子都覺得竹田這問題一針見血,就像直接指出確實存在卻一直隱身的座敷童子(注111)。
與希子和蓉子一時都答不出話來。
竹田見兩人苦思不解的樣子,便說:
「難道書記官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嗎?要不就是看出蔫這個字有積極正麵的意味?究竟是何者呢?」
竹田事不關己似地輕鬆推測道。兩人聽了卻推測不出是何者,隻覺得有某種模糊不清的東西宛如渣滓般殘留在心底。
※
十二月學校放了假之後,四個人的生活型態依然沒什麽改變。不過年關一近,當然與希子就得回S市,而紀久也得回島上去了。
除夕那天早上就開始飄著粉狀的細雪,到傍晚就下起真正的大雪了。
大掃除在與希子回家前一天大家就齊力完成了,所以蓉子隻簡單做點新年布置後,下午就回父母家了。
「我明天中午前就回來,會順便帶點年菜。」
蓉子對瑪格麗特這麽說完才出門,不過心裏總覺得不大對勁。於是過年那天,一大早就提著年糕及塞滿多層餐盒的年菜回來了。
進門招呼時沒人應,看來瑪格麗特不在家。
隻因為是元旦,就覺得屋子裏彌漫著和平常不一樣的清爽空氣,真不可思議。蓉子心想先把年糕烤一烤,待會兒和瑪格麗特一起吃,便從儲藏室拿出從前祖母用來烤手的小火缽。
雖然很小,但裏麵裝有灰,所以拿起來還滿沉的。設在旁邊的桐木箱裏放有木炭、引火用的鐵杓及火筷,蓉予將木炭夾入鐵杓,放在瓦斯爐上起火。
小小的火花迅速繞著炭燃燒,發出啪啪的聲音,接著炭裏的濕氣和瓦斯就慢慢散發出來了。
蓉子的祖母曾經告訴過她,這時候千萬不要吸到瓦斯。蓉子小心翼翼地後退,等在一旁直到感覺炭完全點燃。
蓉子想著:應該可以了吧?遂關掉瓦斯。把放在客廳火缽中的三腳鐵架調整一下,將鐵杓中的炭放入缽中。如此起好火後再順手拿出烤年糕的鐵網和鐵壺,將兩者稍事衝洗後往鐵壺中加水。一開始先將鐵網放在三腳鐵架上讓水分咻咻蒸發掉,做好烤年糕的準備,等瑪格麗特回來等了一陣子,但看她似乎一時之間還不會回來,所以又拿下鐵網,改將鐵壺放上去。
躲進被爐桌,靜靜坐在莉卡小姐的旁邊,居然有點昏昏欲睡了起來。
陽光透過拉門朦朧地照亮世界。雪也逐漸融化,偶爾還會或遠或近地傳來積雪從樹枝或屋簷墜下的聲音。
半睡半醒之際聽著這聲音,竟也逐漸搞不清楚現在是哪一年新年。耳邊聽到磨擦楊榻米的唰唰聲,紙門另一側,穿著全新白色足袋的雙腳出出入入的模樣也越來越清楚。
……奶奶,您還在忙什麽呀?快坐下來一起吃年糕呀。蓉子正想開口如此招呼,卻突然聽到啪嚏一聲。
嚇一跳張開眼睛,才發現鐵壺正滋滋冒出蒸氣。透過拉門的正月午後陽光越來越亮,屋裏暖洋洋的。
……是做夢吧……
蓉子昏昏沉沉地從被爐桌上抬起頭來,這時又傳來啪噠一聲,在二樓。蓉子突然看看莉卡小姐的臉,感覺莉卡小姐似乎叫她:快上二樓!她趕緊衝上二樓,在瑪格麗特房外叫著:
「瑪格麗特!你在嗎?」
瑪格麗特經常在房間裏焚香,所以從她的房門口聞得到那香味。這時裏麵突然傳出呻吟似的聲音。蓉子連忙打開門,隻見瑪格麗特蜷縮在被窩裏,看起來很痛苦。
「瑪格麗特,你怎麽了?」
瑪格麗特不知道說了什麽。
「啊?」
蓉子又仔細一問,才知道她好像是說「那邊很髒」。剛才自己慌慌張張的沒注意,仔細一看,才發現到處吐得亂七八糟的。蓉子嚇得麵無血色。這可不得了呀!她一邊告訴自己冷靜再冷靜,一邊說:
「瑪格麗特,再忍一忍。」
說著就要出去叫救護車。這時,瑪格麗特伸手去摸蓉子的腳,蓉子一轉身就聽見她說:
「不是,可能是,孩子……」
這次用比剛剛清晰的語調低聲說。
蓉子頓時一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瑪格麗特又指著自己的肚子說:
「可能,是這裏。」
這下蓉子也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腦中一片空白。
「不要,救護車。」
瑪格麗特哀求似地說。
蓉子無力地坐到瑪格麗特枕遍,然後穩住情緒問她:
「可是,瑪格麗特,一定得去醫院呀。」
瑪格麗特依舊蹙著眉說:
「大概,是孕吐,沒關係,一下子就好了。」
她應該已經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也研究過接下來還會有什麽不同的變化了吧。話雖如此,蓉子非但自己毫無經驗,身邊也不曾出現過孕婦,所以實在無法將如此的痛苦等閑視之。
她想找人商量商量,但該找誰呢?讓母親插手的話,總覺得情況會變得更糟。但又不能找紀久,與希子的反應大概跟蓉子是半斤八兩吧……對了,還有柚木老師呀。
不過柚木已經依照每年的慣例,到南方島嶼去了。
想到最後無法可想了,隻好打電話給與希子,請她問問佳苗。
幸好打電話過去的時候,與希子剛從醫院回家,便跟她連係上了。
「小、孩……」
果然不出所料,電話那端的與希子隻是重複著這個字眼,幾乎可以想像她張口結舌的樣子。
「這點以後再慢慢商量,現在瑪格麗特好像很痛苦。她說隻是孕吐,不必去醫院,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知道了。我媽在這邊,我去問她。」
電話那頭傳來與希子解釋的聲音。接著:
「喂?電話接過來了,我是岬。」
蓉子反射性地說:
「新……新年快樂。」
接著立刻狠狠暗罵自己:笨蛋!現在不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吧!不過佳苗卻也回答:
「新年快樂。我女兒去年處處蒙您照顧,今年也要麻煩您了。」
之後才接著說:
「瑪格麗特有出血嗎?」
「初寫?」
想了一想才會過意來,連忙說:
「我去問問。」
蓉子說著衝回瑪格麗特的房間問道:
「瑪格麗特,你有出血嗎?」
瞬間蓉子有點懷疑,不知道瑪格麗特懂不懂這句日文,但她似乎研究過這些專業用語,回答說:
「沒有,隻是單純的孕吐,已經沒關係了。」
雖然臉色還是有幾分蒼白,卻神色平靜。
蓉子又連忙衝回電話那邊,回答:
「她說沒有。」
「哦,那她現在感覺怎麽樣?」
「好像好多了。她堅持說隻是單純的孕吐,不過孕吐會那麽嚴重嗎?」
「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不過既然她現在不覺得痛,與其慌慌張張地把她送去急診給隨便一個不認識的醫生看,還不如等她可以活動了,再到自己信得過的醫生那邊去接受診治。」
「啊,您說的對喔。」
佳苗的話穩重而具說服力。
「就這麽辦。」
「不過,今天晚上最好注意一點哦。」
「是,我會睡在她旁邊。」
「啊,我把電話交給與希子。」
蓉子似乎看到與希子焦急地站在旁邊,隨時等著搶電話的樣子。
「喂喂?蓉子?」
「啊,幫我好好向你媽媽道謝哦,真是幸好有她幫忙。」
「我明天也回去。」
「你難得回家呀!」
「沒關係啦,你加油哦。」
「謝謝。」
放下話筒,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低聲喊聲「好!」給自己加油。拿著一疊平時就已裁成四半備用的舊報紙、水桶和抹布上了二樓。
「瑪格麗特,我要開一下窗戶,你先躲在棉被裏哦。」
瑪格麗特立刻將棉被裏緊代替回答。她的乖順讓蓉子有點心疼,也稍微沉靜了下來。
外麵雖然出著大太陽,吹進來的空氣卻夾帶著雪正在融化的氣息。蓉子迅速地拿舊報紙擦掉嘔吐物,再仔細用抹布將剩下的痕跡擦幹淨,然後再用幹抹布幹擦一次,最後才關上窗戶。
「已經好了。」
瑪格麗特聽到蓉子的聲音便拉下棉被,眼睛似乎不大習慣陽光。
「謝謝。」
「哪裏。你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
「早上正想起床的時候,突然覺得頭暈,然後就……後來越來越不舒服……我知道蓉子回來了,所以努力想起來,結果就跌倒了……」
「跌了兩次對吧?」
「沒有呀,隻跌了一次。」
可是蓉子的確聽到兩次巨大聲響。
「是嗎……哦,那就算了。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已經沒關係了。」
「嗯,臉色也好多了……對了,瑪格麗特,你肚子餓嗎?我準備了年糕哦。」
「嗯……」
瑪格麗特隻是苦笑。蓉子連忙說:
「對哦,現在不想吃那個吧。嗯,想吃什麽呢?聽說這種時候會比較想吃酸的……」
瑪格麗特搖搖頭:
「不用了,我隻想睡一下。」
「啊,這樣嗎?那有事再叫我。」
蓉子走出房間一關上門,就克製著不讓瑪格麗特發現地,大大歎了一口氣。
瑪格麗特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人也感覺舒服多了。
她想看看幾點,伸出手去卻摸到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打開枕邊的燈,發現那邊放著牛奶和盛在盤子裏的三明治。
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於是沒起身,直接以手肘支著身體,喝了一點牛奶,接著塞了一口三明治到嘴巴裏。這時,一股莫名的鄉愁突然襲來。
是果凍花生醬三明治。
蓉子是怎麽做的呀?果凍、花生醬,甚至連麵包都不大對,整體的和諧卻毋庸置疑,和從前吃過的雖不完全相同,卻反而讓人想起從前甜美而痛楚的心境。而自己目前想吃的就是這個。
吃著吃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雖然髒,還是吸著鼻子邊吃。自己從以前就習慣獨來獨往,和家人不親,和朋友也不親,因此,應該早就習慣一個人過活。如今卻即將變成兩個人,瑪格麗特自己也很吃驚,這個事實居然讓自己擔心成這樣。
剛開始發現的時候心情很亂,後來才漸漸接受。一旦接受了,就忍不住覺得這事似乎是安排好的,就安排在自己一路走來的延長線上。然而偶爾還是會感到無以名狀的不安。
不一會兒,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接著門微微打開,蓉子探進頭來:
「啊,起來了呀?啊,你吃了,太好了。」
「嚇一跳。」
瑪格麗特害羞地笑笑。
「味道會不會很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所以就亂做……」
「很好吃呀,全吃光了。」
「啊,太好了。」
「已經這麽晚了呀?」
「嗯,今天我想和瑪格麗特一起睡。」
蓉子指指放在走廊上的寢具,她似乎是趁瑪格麗特睡著的時候準備好的。
「可以嗎?」
「可以呀,不過……」
瑪格麗特有點猶豫。蓉子也不管她,直接就把寢具搬進房間鋪好。
「那麽我下去關了燈就上來。」
蓉子大概也會把莉卡小姐帶來吧?瑪格麗特心想:這可有點受不了。蓉子或許早就猜到瑪格麗特的心思,是空著手上來的。她迅速鑽進被窩,極其自然地問:
「瑪格麗特,神崎知道這件事嗎?」
「不,這件事……」
瑪格麗特盯著天花板。
「和他沒有關係。」
蓉子看著瑪格麗特堅毅的側臉。
「可是我不這麽認為。」
「噯,蓉子,」
瑪格麗特就像剛認識她時那樣叫她:
「我學習了很多東西,遇見很多人,也見過外表活得很堅強的女人其實內心很脆弱,如果有男人支持就產生錯覺時一下子就崩潰的樣子。那是她產生錯覺了,人並不能完全支持一個人,這隻是幻想。這回他的問題和我的問題很奇妙地能夠互通,不過也隻是這樣,他也是那種人,我不會心存幻想的。」
瑪格麗特如此粗壯的韌性究竟是從何得來的呢?蓉子覺得自己似乎窺見以前從未見過的瑪格麗特壯碩的根部。
「瑪格麗特,你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想了很多哦?」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瑪格麗特笑了笑。
「因為是自己的事情。」
「那麽……你是要生下來自己養嘍?」
蓉子小心翼翼地問。瑪格麗特收回笑意,換上沉靜的表情。
「我是有這個打算……不過,小孩子不是隻靠理念就養得活,經濟上也得好好規畫。我想,針灸師的執昭i我應該可以很快拿到。另外,之前做過的語言補習班打工,我也想重新開始。」
「……你想得對哦。」
除了這句,蓉子接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好保持沉默。回過神來,才發現瑪格麗特弓著背麵對自己側躺,同時低著頭緊閉眼睛;那表情看起來仿佛正拚命與不安對抗。蓉子忍不住把身體挪近,伸手環住瑪格麗特的背。
「沒問題的,瑪格麗特,一定會有辦法的。」
瑪格麗特沒回答。
瑪格麗特似乎正以這蝦子般的姿勢守護著胎兒。蓉子不禁抱緊瑪格麗特。
這時,蓉子竟也不可思藏地感覺到,祖母似乎也從外麵緊緊抱住這個房子。
……就像花心藏有小孩嫩芽的玫瑰花一般……
蓉子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也睡著了。
※
「我早就猜到了。」
紀久若無其事地說。與希子和蓉子不禁麵麵相覷。
「……你早就知道了嗎?」
與希子戰戰兢兢地問。
「多少感覺得到。」
紀久望著遠處說。
「或許你們感覺得出來,不過瑪格麗特應該不知道我和神崎的事吧。」
「對呀。」
「不必告訴她了。」
「咦?」
「我和他交往過的事,最好還是別告訴瑪格麗特吧。」
「可是……」
「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
紀久說著,便起身上樓去了。
被留下的與希子和蓉子說:
「我們是不是該說『太好了』呀?」
「她那樣不是逞強嗎?」
「不知道。」
「不過這樣也好吧。這樣就結束了嗎?」
「不知道。」
蓉子隔天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就這樣結束。
「我想用重鉻酸鉀。」
才一個晚上,紀久就變了個人。眼睛下麵出現嚴重的黑眼圈。那煩惱已極的表情幾乎讓蓉子窒息,但她的語氣還是控製得相當穩重。
「重……」
蓉子突然結巴了起來。
「是的,重鉻酸鉀。」
紀久斬釘截鐵地蛻,
「可是,為什麽……」
「我想用這個染出黑色。」
蓉子的老師柚木通常不使用這種相當於劇毒的染媒劑,因為她深知,以此為染媒的染液若未經處理直接衝掉,對環境會產生巨大影響。雖然不是因為聽過柚木這樣說,不過蓉子打從生理上就沒辦法喜歡這種染媒劑,因為,她覺得那仿佛讓草木尖聲慘叫硬擠出顏色來一般。
柚木最出名的,就是積極研究以天然物質製造出相當於染媒的東西,然而一般的植物染料染不出完全的黑色。以藍染或紅花打底後再重複浸染,可以染出近乎黑的顏色,但並不完全(蓉子反倒喜歡其中微妙的色差就是了)。
紀久堅持使用重鉻酸鉀的心情,蓉子沉痛地察覺到了。
紀久希望得到完全的幽暗。
即使必須踐踏蓉子的心情。
她逼人的氣勢,讓蓉子忍不住打寒顫。
「你要用在什麽東西上麵?」
蓉子慢吞吞地問,仿佛想多爭取一點時間似的。
「想用來給現在正在織的撚線綢當作緯線。」
「可是,我記得你的經線不是紅色的嗎?」
若使用平織法,無論緯線再怎麽黑,隻要經線是其他顏色,織出來的布也不可能變成完全的黑色。不知為什麽,蓉子感覺鬆了一口氣。
「沒關係,這樣也無所謂。」
紀久卻似乎不容討價還價,她的眼睛深處沉著既非憤怒也非悲傷的某種東西:當蓉子隱約感覺到那或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排遺的某種情感時,她就明白:啊,自己一定得接受這工作。
自己早就接受這工作了,早在瑪格麗特在那明亮無盡的青茅原野上對自己坦白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
「我了解了,我會試試看。」
蓉子覺悟了。
紀久輕輕點了一下頭。
與希子回來後聽了蓉子的敘述,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一點都不像紀久的作為。」
與希子本來想說—會不會是因為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獨獨瞞著她,所以她想如此報複。但與希子還是硬將這些話咽了下去。蓉子也沉默不語。與希子看到她憂心忡忡的臉,便說:
「不,或許很像紀久的作風吧……我也不大清楚。」
兩人周遭又是一片凝重的沉默。
莉卡小姐隻是坐在那邊,身旁一如平常圍繞著通透的寂靜。與希子將目光移至莉卡小姐身上,雖然莉卡小姐至今不變,但從此眾人的視線將會越來越常停留在莉卡小姐身上。與希子簡短地說:
「真不想做的話,就睛專門做黑染的地方幫忙就好。」
蓉子沒回答。因為紀久希望蓉子幫她染,與希子當然也知道這點,隻是因為耐不住沉默,想找點話打發時間罷了。為了彌補自己的失言,又改口說:
「我也幫忙吧。」
「不必了,這是我的……」
蓉子正想拒絕,與希子又說:
「我想幫忙嘛……不,其實我不喜歡,不過……總覺得好像不得不幫忙……」
沒這回事,不喜歡就別逞強。蓉子才說完,與希子就緊張地說:
「不,不是這樣,不是因為義務感……不,的確是類似義務感,不過卻不是外來強迫性的義務感,而是發自內心衝動的義務感……該怎麽說呢?反正就是我想幫忙啦!雖然並不想做。」
聽了與希子語無倫次的辯解,蓉子苦笑著說:
「隨你高興啦。」
卻不是懶得理你的感覺,而是一派溫柔。與希子感覺得到,這份溫柔仿佛帶著經過憂慮的疲憊。
與希子走近紀久設置在客廳另一頭的織布機。
上麵的經線是蓉子染的紼紅色,除此之外還有蓉子多次染出來的黃色、黃綠色等緯線。蓉子每次都會少量試染給紀久當成緯線使用。
啊,對,這是一開始用艾草染成的利休鼠(注112),這是那時候用日本苦參染成的金絲雀黃。與希子看著這些顏色,宛如條紋布的那些日子就像走馬燈一般浮現眼前。每個顏色都優雅而饒富風情。
如今,要在這裏麵織入黑色嗎?
與希子不禁渾身顫抖。
這份惶惑不安是因為完全異質的東西即將加入。
蓉子第二天上午就出去買了重鉻酸鉀及洋蘇木(注113)固態萃取物。蓉子手邊也有洋蘇木的幹材,但不知為什麽就是不想拿那個來熬汁。
鍋內加入水後,再將石炭般的洋蘇木塊掰碎放入。萃取物含碘漱口水般的紅咖啡色與青紫色一會兒沾上不鏽鋼的鍋壁,一會兒又分開。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出現。火一直開著加溫,直到萃取物完全溶解。
這時與希子也來了。
蓉子一眼認出是與希子,便揚起嘴角笑了笑。與希子心想:這恐怕是盡最大力量才擠出來的吧。
其實與希子幾乎可以完全了解蓉子的痛苦,蓉子卻覺得,自己真正的痛苦是連與希子都無法了解的。
這份痛苦隻要自己獨自承擔就好了,一點也不希望任何人嚐到相同的痛苦。
這項工作讓蓉子厭惡得幾乎想尖叫。這行為違背自己的信條,而且違背自己生理趨向的侰條。一點都不誇張,做這件事簡直就像玷汙自己的靈魂般令她無法忍受。
從昨晚起,蓉子的表情就開始陰沉了起來,這陰影很快就會透過工作映到與希子身上。
紀久的苦惱已經滲入整個家。
「這讓我來吧。」
與希子從蓉子手中接過不鏽鋼棒,代她開始攪拌。
「那就麻煩你了。」
蓉子把這工作交給與希子後,便將買回來的重鉻酸鉀拿過來,打開紅色蓋子,以玻璃刮刀舀出少許橙色的結晶,放進容器中做成溶液。接著準備測量比重。
「好像已經溶解了。」
與希子說。蓉子回答:
「那就把火關掉。」
蓉子將洋蘇木液注入可以固定的試管中,讓比重計漂在上麵測比重。這個比重必須和染媒液的比重一樣。蓉子戴著厚厚的橡皮手套,也同樣測量重鉻酸鉀溶液的比重,並加以調整。
「好像可以了。」
蓉子說著起身,到沿廊後麵的架子上,去拿紀久要的絹線卷。她在架子前呆立不動。
紀久究竟需要多少黑色線呢?
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想坐下來抱住膝蓋放聲大哭。
但,自己是專業職工,而且工作正進行到一半。以前都是自己染多少紀久就用多少,或許因為拿的都剛好是她想要的量吧。既然如此,至少由自己來決定數量吧,希望能正好是紀久需要的量。蓉子下定決心。
與希子看到蓉子拿過來線卷的量嚇了一大跳。
「那麽多?」
「不,隻有這些是要染成黑色的。之後再用鐵媒染染一些紫黑色、江戶紫。」
「啊,對哦,紀久也沒說全部都要黑色,應該也可以給她一點其他顏色哦。」
與希子低聲說,似乎比較放心了。聽蓉子說了那些近乎黑色的顏色名稱後,自然產生安全感。
「不過無論如何還是得染一些黑色。」
蓉子以戴著手套的手抓住一部分線卷放入萃取液中仔細搓揉,接著唰地撈起來。
「才這樣就已經很黑了呢。」
「還帶有一點紅色吧?」
接著又浸到重鉻酸鉀溶液裏麵,晾在空氣中顏色就會越來越黑。
「這樣還是有點紅。」
蓉子又將線卷放入事先準備好的酚黑(注114)溶液中,以藍抵消紅。最後再用氨水漂洗,放在空氣中晾幹。
蓉子麵無表情,逐一換著染媒液,染著線卷。
等一切工作結束,已經是傍晚了。蓉子回到自己房間稍作休息。
正當全部工作結束時,竟突然下起雨來。
與希子拿著琺琅小鍋熱牛奶,因為天冷,所以特意熱得比平常久一點,然後再倒進陶製的馬克杯。才輕輕吸一小口,牛奶的薄膜就黏在上唇,感覺好像把剝落的皮膚吃回去似的。雖然不至於討厭這薄膜,但也不是特別喜歡,隻是感覺很奇怪。那薄膜黏到嘴裏時,過去的記憶就立刻鮮明地複蘇:「……啊,就是這種觸感。」不過也隻是這樣而已。平常的話,意識就會立刻跳到別的事物上。
然而,與希子心想,自己應該會記住今天的這種感觸吧。牛奶過熱,其中的蛋白質就會呈現成肉眼可見、皮膚也接觸得到的形式。
驟雨停了。
到馬路上一看,到處冷颼颼地飄著不知是霧還是雨殘留的氣息,騎著自行車正要趕回家的男子呼著白色的氣息打眼前經過。
微白的光朦朧地照亮整條街。
看來距離日落還有一小段時間。
瑪格麗特和紀久有點尷尬地並肩從亮光的那一邊走回來。
「在公車上碰到的。」
紀久隻說了這一句就率先進屋了。
「紀久好像不喜歡我哦,是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吧?」
瑪格麗特指指肚子,神情落寞地問與希子,與希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裏太冷了,進去吧。」
與希子隻說了這句,便環住瑪格麗特的肩膀,和她一同走進玄關。
以前大家一直認為,紀久織布的聲音能夠和緩地係住眾人的心,如今聽起來卻宛如病人的呻吟;那聲音時而猛烈撞擊,時而仿佛永不止歇地重複。每次家裏一響起那聲音,就叫人感到悲傷苦惱而鬱悶難當。
剛開始大家都還默默忍耐著,但日子一久,大家就有意見了。
隻要紀久一出去,大家就鬆一口氣。與希子說:
「雖然我能夠了解,不過……我真的快抓狂了。」
瑪格麗特這方則對蓉子嘀咕:一定是自己懷孕的事與紀久的倫理觀念不合,或是可能還有什麽其他的事情,但不管為了哪樁,反正自己也不能怎麽樣。
「對喔,誰也沒辦法說什麽呀。」
因為紀久要蓉子和與希子別告訴瑪格麗特事實真相,加上瑪格麗特又大腹便便,這種時候當然提不起勁說那種事。
紀久甚至還拉上紙門,似乎也不希望她們看見自己織布的樣子。與希子自言自語道:
「好像白鶴報恩的女主角喔。」
「上次打掃的時候看到紀久的織布機,上麵的經線繃得緊緊的……好像彈得出聲音,簡直就像三味線或古琴似的。那樣子,機與杼都會痛吧……」
「就連踩踏板的聲音都很嚇人喔。」
與希子和蓉子都忍不住歎息。
紀久剛開始知道那件事的時候:心裏隻覺得「啊,是這樣嗎」,難怪他們兩人經常見麵,這樣的發展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更何況自己和神崎也有點日漸疏遠。或許是因為自己太熱衷於神崎轉給自己的撰稿工作了,不過其實在那之前就已經和他有點情緒上的摩擦了。
所以在樓下聽她們說起這件事時,還以為這事對自己沒那麽大影響,上了樓梯才開始覺得有點怪。
進到房間關上門,感覺就益發地怪了。
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試著坐下,卻不知為什麽又站了起來,試著站一下,但也隻是緊握雙手,什麽事也做不成,於是又坐下,一會兒又站起來。整個晚上就是一直如此反複,直到累垮了為止。
黎明將近,迷迷糊糊的時候,她感覺在宛如地底的某個暗處,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彎身望著自己。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決定非織出沉在壺底般的幽暗不可。
至少活動手腳織布的時候還稍微輕鬆一點,可以什麽都不想。
神崎當時舍棄自己而選擇瑪格麗特,就是這一點讓自己苦惱;而自己隻為了這一點就苦惱不已的事實,又讓紀久更加苦惱。
但真的隻是為了這一點嗎?
靜靜不動的話,幽暗深處的蓋子會鬆開,宛如凝著黑血的內髒般的東西就會被順溜地吸出來。
紀久的心因周遭情況而形塑為嫉妒,這她自己也察覺到了,但其實這次的事情隻是這蓋子打開的一個契機而已;為此紀久忍不住想:似乎有某種意誌從中操縱。
蓋子下麵遙遠的深處,熊熊燃燒著熔爐般的業火。不想掉入其中的無數髒器拚命地尋找出口,努力做著絕望的掙紮。蓋子一旦打開,後果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地獄。
因此紀久拚命不讓蓋子鬆脫。
明明自己應該沒有這種經驗,為什麽會知道那地獄的事情呢?甚至早已十分熟悉,沒錯,幾乎接近懷念了。
一定是在某個前世對那地獄產生的親切感作祟,希望打開那蓋子。另一方麵,必定熟知那地獄的強烈自我嫌惡感,又不希望打開那個蓋子。
然而又有某種東西不偏袒任何一方,隻是靜靜窺伺這場天人交戰將如何收場。
紀久操作著梭子來回,同時和與希子一樣,把自己和白鶴報恩的女主角聯想在一起。
說不定那女主角也是借著專心操作織布機的行為,慢慢撫平日常生活中的鬱悶。而這是種神聖的儀式,因此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見。
雖然如此,紀久卻不恨瑪格麗特。不可置信的是,在這驚濤駭浪般的心情之中,紀久其實依然關心瑪格麗特。紀久喜歡瑪格麗特、喜歡她的笨手笨腳,卻也因此擔心她到底能不能好好處理這種情形。但這份心意尚未浮上台麵,隻是在某處屏氣凝神,靜待紀久內心的狂風暴雨平息。
過了一個月,她仍然像陷在蜘蛛網裏的小蟲般掙紮。這段日子對與希子、蓉子和瑪格麗特來說都是一種煎熬。與希子偶爾會發發牢騷,但那隻是為了掩飾自己心情隨紀久掙紮而起舞的痛苦。結果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相同的掙紮經驗。
那時,S市井之川家的初枝打電話來說要見紀久。
紀久一點也不吃驚,因為她早有預感,井之川家的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結束。
一陣子沒見的初枝看起來沒有上次在井之川家裏那種威風凜凜的感覺,隻是個渺小而普通的婦人。紀久隻覺一陣感慨:主婦一離開家裏就能有如此大的差別嗎?
不過,一開始談到家裏的事,初枝就立刻有如神助地滔滔不絕。紀久問她房子什麽時候改建,她回答:
「從以前就有條大蛇住在那房子的天花板裏呐,因為經常聽到它追捕老鼠的聲音。一開始還覺得不舒服,但婆婆說蛇是房子的守護神,一向對它很敬畏。如此長久相處以來,或許對方也改朝換代了,不過我已經把它當成自己人,所以最近一直擔心要是拆房子的話,那蛇要怎麽辦呀……」
說著笑了笑……這意思是說要延期拆屋嗎?紀久揣測著初枝的心意。這時初枝又說:
「我會想告訴你這番話,最重要的是因為你也是自己人。雖然我和你隻見過那一麵,當時就覺得你體內有著井之川的血統。你姑姑哺生也給我這種感覺。不過不知道什麽原因,血緣較淡的你卻反而感覺更近,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雖然我也很看重登美子這個媳婦,但她還沒生下井之川家的子嗣呀。」
初枝差點脫口而出說「所以還不能稱為自己人」,接著趕緊垂下眼簾,紀久一時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你們來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讀了那本日記。嗯,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初枝的聲音就像積在甕底的某種液體般,漸漸凝滯地沉了下去。
「裏麵提到阿niǎo父親的事。」
阿niǎo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書記官的丈夫了?照理說,那位書記官回老家之後,就招贅並生下阿niǎo。
紀久一臉疑惑。初枝又說:
「表麵上當然不可能這麽寫。不過,久女……就是你們口中的書記官,從內容推測,她是因為懷了阿niǎo才回老家的。」
她似乎十分感慨,紀久也不敢插嘴。對初枝而言,有位未婚懷孕的祖先似乎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久女順著娘家的安排,在鄉下生下阿niǎo之後,和已經知道內情的入贅夫婿成婚並繼承家業。她和那男人之間所生的長男,就是我們家的曾祖父。」
「那麽阿niǎo的父親是……」
「是赤光。」
初枝平靜地回答。
根據初枝的敘述,藩主夫人出家後,在和古城有淵源的寺廟一隅結庵修行。久女就是在這段時間服侍她的。自稱藩主本宅侍女,似乎是為了掩飾懷孕一事的權宜說法。赤光由於認為是自己做的能麵業力太深,導致夫人誤入岐途,一直擔心夫人的安危。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總算有了親自向夫人請安的機會;他向夫人坦承自己就是那張能麵的製作者。赤光原本抱著被罵,甚至被打的心理準備,但他聽到的話卻完全出乎意料:
「您的業和妾身我的業,真是有緣呀。」
夫人隻是這麽說,接著露出溫柔的微笑,捧起赤光伏在地上請罪的淒慘雙手,仿佛欣賞世上最可愛的花朵般包握在自己手中。當時隨侍在旁的久女親眼目睹了這光景。
之後赤光時常到庵裏來,和久女也逐漸親近,甚至還向她透露,自己想依庵主夫人的麵容製作一張「龍女」麵具,久女漸漸對赤光產生興趣。赤光身上有種特質,就像聚焦在這個世界之外的某處,仿佛魔神封印住己身之力一般,她逐漸被他那樣貌吸引,最後終於結合而有了孩子。但久女明白赤光不允許他自己娶妻生子,因此默默返家。
日記裏還記載,夫人知道久女有身孕時,也十分感慨。
「裏麵就寫著這些。」
初枝深深歎息。
「那你怎麽處理那本日記了呢?」
「燒掉了呀!」
初枝自嘲地說。
「家族裏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沒有人知道。當年那時代,應該比現在更保守吧?久女的雙親不知有多慨歎呀。讓入贅女婿帶著妻小住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直到孩子長大才叫他們回來。即使早已事過境遷,我也不希望登美子知道井之川家族發生過這種事。」
「不過登美子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就瞧不起自己婆家呀。」
「這我知道。」
初枝點點頭。
「更何況令郎應該知道這件事吧?與希子的父母親也知道呀。」
「雖然我兒子讀過那本日記,不過我並不認為他看得懂這一段,那孩子對這種事情漫不經心;不過,女孩子讀了就一定立刻知道當時發生什麽事,裏麵的寫法就是如此。當然你們回家之後,我就立刻連絡岬老師,拜托她千萬別說出去。」
「她怎麽說呢?」
「她說:我不會說出去,不過孩子們如果要自己去查明,我不會阻止。」
紀久心想:果然是佳苗的作風。
「關於這件事我並不想瞞著我那些朋友,請原諒我無法不對她們說。」
「好的,你們看起來似乎各有各的緣分,我早有心理準備,隻是能不能請你們別再宣揚出去?」
換句話說,就是別告訴登美子吧?
「好的,我也這麽打算。不過我朋友那邊我就不敢保證了,當然,我會把你的意願轉達給她們……我想應該沒問題。蓉子也是,她那種人,本來就是除非必要絕不多嘴。」
「那就好。」
初枝似乎很滿意。
紀久又說:
「請別怪我多嘴,登美子看起來十分尊重井之川家族……」
「不過她還沒生孩子呀,媳婦在還沒生孩子之前,可能會對婆家比較挑剔。」
「這種情況跟孩子沒關係吧?」
初枝看著紀久無力地笑笑。
「女人要等到有了孩子才算是婆家的人,不管公婆對她再怎麽好,不刁難她,女人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樣。這不是身分地位的問題,雖然地位多少也會提升。不過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宛如自己分身、自己命根子的寶貝孩子身上,可以找到公婆的影子呀。」
初枝以仿佛發自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接著說:
「那感覺,就像是連曾經恨之入骨的公婆都想一起關愛呢,會把原本以為再也無法原諒的公婆當成了自己人。當然也有女人在這重要關鍵,因為對婆家懷的怨念過強,甚至連自己的孩子也憎惡。最重要的是,該堅持到什麽程度才能走向光明?女人的氣度與她的一生也就在這時候決定。所以,等登美子有了孩子……」
紀久心想:哪有這麽愚蠢的事呀?那麽,想生卻生不出來的女人該怎麽辦?不過初枝身上有股懾人的力量,看來絕對不會接受這種原則上的反駁。在她麵前,不管說什麽應該都會被當作紙上談兵吧。這多半是因為她的知識全都是靠親身體驗得來的,建立起牢不可破的獨特架構。在這種架構麵前,從書上或教育得來的理想或主義、主張都不足為道,紀久還不具備和這類對手展開辯論的技巧。但不管怎麽說,要是不和久女站在同一陣線,阿niǎo就太可憐了。
「可是家族的麵子真有那麽重要嗎?我覺得無法得知真相的登美子很可憐。」
「那是因為我希望她能夠以我們家族為傲。」
「未婚生子真有那麽嚴重嗎?我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可恥。」
說完這句話的瞬間,紀久心中突然有了某種決定性的想法。這想法早就模糊存在紀久心中,隻不過一直沒有這麽明確地意識到而已。
……原來我是真的這麽認為。
紀久非常高興自己注意到了,連自己都很感動,聲音都奇妙地充滿感情。
「因為你還年輕呀,紀久。」
初枝覺得紀久有些耀眼似地,衝著她微笑。
「如果把井之川家從我身上拿開,就什麽都不剩了。」
「不過登美子看起來和您處得不錯嘛。」
「是呀,那是因為我特別注意,絕不將自己受過的罪加諸在兒媳婦身上。不過人心隔肚皮,誰都無法知道對方內心真正的想法,更何況那還不隻是私生子而已……」
初枝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瞄了紀久一眼才繼續說:
「關於赤光這個人有許多可怕的傳說,和這種人結下孽緣也實在……」
「我真是氣炸了!」
紀久真的生氣了。
「照她的說法,我可是赤光一路嫡傳下來的。她還在我麵前那樣說,到底是怎樣?他們自己倒好,因為和赤光毫無血緣關係。」
「哎呀,算了啦,紀久。」
與希子開玩笑似地說:
「『我真是氣炸了』這句話還真不像你會說的。」
「對呀,比較像與希子會說的喔。」
「馬上推到人家身上是怎樣?」
與希子氣鼓了臉,蓉子忍不住笑了。紀久雖然怒氣很大,卻是正麵的。以這種情感上的發泄作為對於至今發生之事的反動,對紀久而言應該是必須的吧,大家對此多少有點心照不宣,因此雖然談話內容很悲慘,並涉及一連串謎題的焦點,但每個人臉上還是露出喜悅,因為這情感分享睽違已久。
「家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至少在S市是如此喔。」
與希子一臉認真地回答:
「對他們來說,家是一種文化,是自己的所有認同,雖然這點可說是整個地方的特色,但詳細說來,家家不盡相同。因此娶媳婦的時候,那個家的文化就頓時受到威脅,因為媳婦會將娘家的文化帶進來,文化與文化之間的衝突會持續一段時間,希望比對方優越,讓對方屈服並屈居自己文化之下的欲望會頓時高漲。」
紀久說:
「那是當然的,因為大家各有各的價值觀。不過,竹田知道與希子和赤光有血緣關係時,臉上的表情仿佛打從心底羨慕呢。這不是很正常嗎?和那種傑出又有才華的人有血緣關係,有什麽好可恥的?」
與希子點頭如搗蒜:
「在S市,女人的評價取決於她和共同體融合的程度,以及自己是否能夠為它奉獻。若跳脫這個範圍,就不在評價對象之列;意思就是幾乎已經不被當人看待。她們對超乎自己理解範疇之外的女人感到恐懼,唯恐自己存在的基礎受到動搖。我父親也下意識地如此期待我母親呢,結果就是那樣的下場。」
「這就叫做文化嗎?不過並不是隻有S市如此。若揭開日本全國的那一層表象,就一定會發現到處都還殘留著這種感覺。」
紀久和與希子的憤怒似乎無止境,蓉子十分佩服兩人語匯之豐富,隻是靜靜聆聽,等到兩人沉默下來歇口氣的時候,才嫣然一笑說:
「說起來,紀久和與希子是遠房親戚喔。」
紀久和與希子仿佛突然驚醒似地彼此凝視,接著又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與希子低聲簡短地說:
「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紀久也回答:
「我也是。」
「不過,應該不討厭吧?」
蓉子一問,與希子連忙否認:
「沒有理由討厭吧?」
接著又小聲補充:「我是說我啦。」
「哎呀,我也是。」
紀久倒擺出落落大方的姿態。
「那我們今天就來慶祝!」
蓉子開心地高喊。
「與希子,你可以買你最喜歡的乳酪唷!」
「太棒了!」
與希子立刻飛快地衝出門。
雖然沒人明說,但其實大家心照不宣,這次主要「慶祝」的是紀久回歸她們這個共同體的喜悅。
與希子買回來的不是乳酪,而是高濃度的鮮奶油和奶油,再加上真正的巧克力。她去了專賣高品質食品的知名商店。
「我要做巧克力蛋糕哦。」
與希子鄭重宣布,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
「與希子,這種東西,你會做嗎?」
蓉子不安地問。
「嘿嘿!」
與希子露出淘氣的眼神笑了笑。
「我在這裏看起來好像隻會做冷食或拌菜,不過我高中的時候曾經鑽研過糕點呢。」
「我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呢。我本來想做什錦壽司的,好像不大配喔?」
「很好呀!這個家不就是這樣嗎?」
與希子爽快地說。
與希子於是立刻開始做起蛋糕,一會兒篩麵粉,一會兒拿小鍋融化巧克力。紀久進來看了說:
「很努力哦,那麽就由我來負責餐後飲料吧。」
「什麽?」
「紅茶。」
「太偷工減料了吧!」
「哎呀,我會認真泡的啦。」
這時瑪格麗特回來了,感覺好像受風吹的芒草花般脆弱無依,臉色也很糟。她一走進廚房就大大鬆了一口氣,喃喃說:
「好溫暖喔。」
「外麵很冷嗎?」
「對呀。咦?與希子,你在做什麽?」
與希子意味深長地笑笑,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蓉子替她回答:
「今天要慶祝。因為真相大白,原來紀久和與希子是親戚呀!」
瑪格麗特不禁瞪大眼睛。蓉子又繼續說:
「所以要慶祝一下,與希子要做巧克力蛋糕。」
「清煮?」
瑪格麗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蓉子恍然大悟:
「啊,瑪格麗特很少有機會聽到慶祝這個詞哦,是叫celebration對吧?」
瑪格麗特笑著說:
「慶祝,對吧?太了不起了。怎麽會知道的?」
於是與希子當下便簡單扼要地告訴她赤光的事情,瑪格麗特微蹙著眉認真聽著,卻說:
「真不敢相信呀。不過總覺得很不得了,好像發生很了不起的事情呢。」
紀久微笑地走到瑪格麗特身邊說:
「這裏也發生了不起的事情呀。」
說著溫柔地摸摸她的肚子,低聲說:
「今晚要慶祝的,也包括這件了不起的事情哦。」
蓉子聽了她的話,不知不覺抱起莉卡小姐,與希子大概是深受感動吧,整個人一骨碌向後轉。瑪格麗特一下子漲紅了臉,完全說不出話來。
與希子還偷偷買了白酒。大家都嚇了一跳,卻沒人責備她。因為沒有酒杯,隻好拿出以前祖母用來裝紅豆湯的成套小漆碗。
在客廳餐桌上鋪上白色桌布,再插幾支庭院裏早開的聖誕玫瑰(注115)到杯子裏。
準備就緒之後,大家正襟危坐地坐好。莉卡小姐也跪坐在好幾層坐墊上,擺出三折人偶(注116)的標準坐姿。
「那麽,就讓我們一同舉杯慶祝兩人之間不可思議的緣分,以及瑪格麗特肚子裏的孩子!恭喜!」
蓉子重新說了一遍,但還是有點像在辦家家酒。接著大家異口同聲地互相恭喜,同時輕碰漆碗做出幹杯的樣子。
瑪格麗特碗裏的是茶,不過大家也都以兩手捧著茶碗小口啜飲著。
「不過,或許我們得感謝初枝,其實她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好了。」
「我看是因為自作主張燒掉日記而受到良心苛責,一定是一時昏了頭吧。」
「燒掉,這手段還真激烈喔。」
「她大概已經完全成為井之川家的人了。」
「井之川家的人都是這樣嗎?」
「我也不大清楚,不過她說我和姑姑有著井之川家的血脈。我姑姑平常看起來是很穩重沒錯,不過生氣時就真的很生氣。」
紀久會切入生氣的話題,想必情緒依然鮮活未褪,因此與希子下意識說:
「白酒跟壽司還挺相配的喔,真好吃。不過家裏怎麽會有幹瓢呢?」
嘴裏嘀咕著,一麵抓起她以為是幹瓢的東西。大概也因為喝了酒的關係吧,蓉子微紅著臉,坦白說:
「那個不是幹瓢,是蘿卜幹。」
「真的?可是完全沒有蘿卜幹的臭味。」
「因為泡軟的時候換過很多次水呀,讓它都變白了。」
大家都在感歎:咦?要是不說的話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大家都有先人為主的觀念,認為壽司就是要配幹瓢。這時玄關傳來竹田的聲音。
「來了,來了。」
與希子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我在路上遇到竹田,我想這次的消息他也有權知道,才告訴他的。我又順便告訴他說今天要做蛋糕。他就說:真好呀。所以我才叫他來的……」
丟下這幾句後慌慌張張地跑向玄關。
「這是怎樣?好像越描越黑哦。」
大家正調笑著的時候,與希子帶著竹田進來了。
「晚安。」
竹田也好像莫名地開心。
「聽說今晚值得慶祝。」
說著掏出一瓶白蘭地。
「別人送的。」
大家哇地大叫出聲。
「總覺得今天真了不起耶,有美酒和玫瑰的紀念日。」
「哪有玫瑰花?」
「有啊,你們看,聖誕玫瑰。」
「啊,名字倒沒錯啦。」
「竹田,你要喝白酒嗎?」
「咦?大家呢?」
竹田巡視了整張餐桌。
「我們是用這個喝啦。」
蓉子有點害羞地指了指茶碗。
「這樣好像在過女兒節喔。啊,我用茶杯就好了。」
「不好意思。」
連莉卡小姐算在內的話,五個一組的漆碗剛剛好。竹田用陶做的茶杯喝著酒。紀久對竹田說:
「你上次有參加奧野老師家的派對嗎?」
他們口中的奧野老師是在他們學校當兼任講師的染織工藝家。最近雖然幾乎沒發表什麽作品,卻是很有名的古代布研究專家。
「哈哈哈,有呀。」
話裏聽起來有「糟透了」的微妙含意。
「我聽成島說,他喝醉居然說出真心話了?」
「啊?嗯。」
「咦?什麽?什麽?」
與希子充滿好奇心,身體整個往前探。
「他對成島說……嗯,有點說不出口耶。」
竹田吞吞吐吐的。成島是和紀久她們同年級的女學生,以好辯出名。
「『女人隻要安安靜靜依照指示織布就好了。女人生來就是這樣。我最討厭裝懂、自作聰明又好辯的女人了。』是這樣吧?」
紀久以朗誦般的高亢音調告訴大家。
「哎呀,你知道的嘛。」
「這是怎麽回事呀?」
與希子的音調也提高了。紀久露出有點可怕的笑容,咕嚕喝了一口酒,低聲說:
「要是不想讓人家知道自己懂而惹人厭,裝傻就好了呀。這還不簡單嗎?」
與希子當場回她:
「紀久,你現在這口氣油腔滑調的,好沒品。」
蓉子心想:哎呀哎呀,紀久和與希子平常都不大喝酒,大概是酒精很快就發生作用了。蓉子不會喝酒,所以隻是做做樣子,喝一口之後就沒再碰了。
「這樣就人類來說並不誠實。」
之前一直微笑傾聽的瑪格麗特,突然小聲而清晰地說。
這話略帶攻擊性,但除了竹田以外,所有人的眼睛都為之一亮。
瑪格麗特又恢複瑪格麗特原有的樣子了。
竹田似乎想稍微安撫一下憤怒的女性們,說:
「奧野老師大概是上了年紀,最近越來越沒精力創作了。之前被成島委婉指出,心裏應該很痛苦吧。在這一點上,神崎同樣陷入瓶頸,卻不曾那麽混亂。」
「咦?神崎也曾經這樣嗎?」
大家不約而同停下筷子,竹田一時露出「完蛋了」的表情,看看與希子。看得出來他在猶豫,不知在瑪格麗特和紀久麵前提到神崎有沒有關係。與希子瞞著大家輕輕點了點頭,於是竹田又繼續說:
「是,他說自己再也畫不出來了,這一年來一直處於創作瓶頸,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才出國旅行的。」
他所謂的畫,指的是染織圖案的底樣。
紀久自言自語似地說:
「神崎原本是學日本畫的,後來因為被光和影之間的微妙平衡所吸引,才研究起染織的。」
竹田點頭表示讚同她的話:
「沒錯,顏料總是互相融合,可能就此失去原來的顏色。但絲線不管再怎麽混在一起,都還能保有各自的特色,而融入整體的和諧之中。神崎曾說:紡織品世界的最後目標或許就是印象派的點畫法,這想法又再次出現在他的信裏。」
「信?」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這句是與希子問的,現場頓時彌漫著一股複雜的氣氛。
「他似乎在土耳其境內遊曆,沒有固定停留處,因此叫我回信時寄到日本大使館。不過,其實……」
倘若竹田還不知道紀久和瑪格麗特的事情,就可以簡單說出口了,可是……現在他打從心底怨恨著神崎,一麵說:
「他告訴我,他在那邊發現一處有趣的古跡,要我先告訴與希子……」
「我?為什麽是我?」
與希子立刻猛然大聲道。
「你不是對蛇特別有興趣嗎?」
他指的是位於伊斯坦堡的一處地下蓄水池,四世紀起建,六世紀完成,用來儲存從郊外貝爾格勒森林引來的水,這處遺跡是不久以前才被發現的,其中有數百根科林斯式(注117)石柱,由於內部美侖美奐,而有地下宮殿之稱。
這座宮殿底部至今仍積蓄水,即使打上燈光也還有點陰暗。水不斷從高達八公尺的天井滴落,聲音在整座宮殿回響,宮殿最深廄有兩根石柱,基座是大理石材質,離著美杜莎(注118)的頭。其中一個上下顛倒,另一個則是橫倒著。
伊斯坦堡這個位於東西交界的大都市裏,竟有個長期不為人知的地下宮殿,而且還是由美杜莎的頭來支撐,這事與希子一定非常感興趣,所以請替我轉告給她——這就是竹田替神崎轉達的話語內容。
「這事情的確很有趣。不過他還真優哉遊哉喔。」
與希子嘟噥著說,眾人不禁笑了出來。就連紀久也忍不住一手支著額頭笑得肩膀晃動。其實說真的,這個家究竟是為了誰,竟像在連日守喪呢?一旦笑開就停不下來,最後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紀久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瑪格麗特也笑了。
「在希臘有一句古老諺語:『沒有蛇的家族不可能繁榮昌盛。』這之前聊過吧?土耳其自古以來便和希臘之間衝突不斷,但也因此交流旺盛。也或許因此而有了相同的蛇信仰之類的。換句話說,或許伊斯坦堡的繁榮全賴美杜莎暗中支撐著呢。他信裏是這麽寫的。」
「形狀像根上下顛倒的柱子,這還真有趣喔。」
「是不是因為怕法力太強?」
「你還真會掰呀。」
地下蓄水池,積存在地下的水。紀久突然想起老家古墓中浸在水裏,和莉卡小姐極其相似的那個人偶。
與希子的巧克力蛋糕和加了少許白蘭地的紅茶十分相配,大家默默地吃著,感覺屋外深不可測的寂靜似乎從窗框的縫隙滲了進來。一陣喧鬧之後,寂靜的茶點時間仿佛使每個人都各自陷入暝思之中,沒有人想打破這寂靜,讓人舒服。火爐上的鐵壺發出微微的聲響並冒出蒸氣。
最先察覺的是蓉子,她猛然起身打開拉門,並拉開沿廊的窗簾往外看。
「啊,果然下雪了……」
與希子聽到這句話立刻衝到最前麵去看。
「真的耶,你們看。」
說著把窗簾完全拉開讓大家都看得到。
「真的耶,已經快三月了。」
「那我該回去了,萬一積雪,斜坡就難走了。」
竹田拿起圍巾站起身來。
大家送他到玄關時,紀久拜托竹田說:
「不必在乎我。所以如果能取得神崎的諒解,又不會對他造成不便,請把他的信讀出來給大家聽。」
「為什麽?」
與希子大聲抗議,紀久不慌不忙地說:
「雖然他有很多問題,但的確不失感性,可以讓我們思考問題時更活潑。像伊斯坦堡這麽饒富風情的地方,有他像個感應器似地到處跑,大家一定都想接收他傳回來的資訊吧?」
與希子聽她這麽說也覺得很有道理,隻得閉上嘴巴。至於瑪格麗特,即使提到神崎的話題,臉上表情也沒什麽變化,所以旁人也猜不出她心裏在想什麽。
「那就這麽決定吧,今天謝謝大家的招待。」
竹田說著對大家揚起一隻手,便冒著降下牡丹雪(注119)的天氣回家了。
戈貢三姐妹原本都是絕色美女,最小的美杜莎因為接受海神波賽頓的求愛而遭雅典娜嫉妒,被變為全世界最醜的樣子:身體像龍一般覆滿鱗片,頭發變成一條條的蛇,並不時吐出蛇信。人們若被她可怕的眼睛一瞪,就立刻變成石頭。另外兩姐妹因為向雅典娜抗議,也遭到相同待遇。最後,前來斬妖除魔的柏修斯在雅典娜的引導之下,成功地砍下美杜莎的頭。不過美杜莎從此就成了恐怖蛇怪的代名詞了。
仔細想想,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故事。
那天夜裏,紀久即將進入沉睡時,發現那個夢又來了,而且感覺自己已經知道那個屈身躲在地底般幽暗處窺視著自己的東西,究竟是何方神聖了。
……可憐的美杜莎,真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麽……
她對著美杜莎低語。美杜莎僵硬著身體沒回答。
紀久又回到寫稿的工作,偶爾下樓來報告自己目前進行到的地方,所以大家都對撚線綢有點概略的認識了。
蓉子忙著早春的染製工作,經常和柚木兩人到山上去逛。前些天去剪矮櫻(注120)的枝,發現樹根附近的蜂鬥菜已抽出花莖(注121)及嫩葉,麵南的斜坡上蜂鬥菜更是欣欣向榮,於是順手摘了一大捧,抱個滿懷回家。
蜂鬥菜花莖必須以鹽水川燙,先將水煮開再放入並一口氣攪拌,太用力的話會折傷脆弱的蜂鬥菜花莖,可若動作太慢,溫度低的部分就會變黑,得快速川燙再過冷水以去除澀味。至於嫩葉部分則要先撒鹽、輕揉,再川燙,並同樣過冷水。接著去皮再浸水。
與希子看她回來之後就為了這些蜂鬥菜一直忙到晚上,忍不住嘀咕:
「幹嘛拔那些東西回來呀?後續動作很麻煩的。」
不過還是來幫忙去皮。這時其他人也陸續下來幫忙。
「這東西很怪,隻要開始動手就停不下來,非得一口氣全部做完為止呢。」
燙過的蜂鬥菜花莖及嫩葉綠油油的,泡在水裏真是漂亮。廚房裏頓時充滿早春的顏色和清香。
「先這樣處理過後,蜂鬥菜花莖就可以拿來紅燒或煮味噌,嫩葉就拿來涼拌,剁碎後還可以用來做菜飯……春天的野菜比較澀,所以非得先去澀不可,當然就要辛苦一點了。」
「因為一定得逼出冬天累積的毒素呀。」
「這十分合理,所以,不要去澀不是比較好嗎?」
瑪格麗特似乎很有興趣。
「不過呀,瑪格麗特,你吃過蜂鬥菜花莖煮味噌嗎?」
「沒有。」
大家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瑪格麗特,納豆你都不大敢吃了,對吧?」
「蜂鬥菜花莖煮味噌很苦哦。」
「對呀,別說是花莖了,就連這個嫩葉,即使去澀之後還是很苦呢。」
大家異口同聲地警告瑪格麗特,她露出些許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嚇你,不過怕肚子裏的寶寶會嚇一跳,所以最好還是別吃吧。」
「不,說不定最好給寶寶吃呢。」
瑪格麗特摘著嫩綠的蜂鬥菜,深情地鑒著。
她那白皙而纖細的手指配上綠色的蜂鬥菜,實在太美了,紀久霎時移開視線。
「可是你為什麽不從那兒搬出來呢?每天與瑪格麗特朝夕相處,不是很痛苦嗎?」
那陣子,紀久學校的朋友成島曾經如此問紀久。
當時紀久愣了一下,仔細考慮後回答:
「對哦,這樣可能會輕鬆一點,不過我倒沒想過。注定得爬的山就橫在眼前,感覺好像沒辦法移開視線,就像被蛇懾住的青蛙似的。」
沒錯,真的就像被蛇懾住了……咦?盯著自己的真的是蛇嗎……紀久心中突然浮現這個疑問。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之後便因日常生活上的紛紛擾擾,不曾再出現了。
※
這裏是土耳其東部一個叫做迪亞巴克爾(Diyarbakir)的鄉下小鎮。我坐在住宿處樓下的餐廳寫著信,櫃台對麵饒有古風的俄式煮茶器不斷冒著蒸氣,午後的陽光灑在貼著塑膠紙的窗簾上。即使是在這樣餐廳裏的餐桌上書寫著,因為竹田說要把我的信公開,所以我還是想像著遠在日本的你們,在那充滿濕潤綠意、宛如涼亭般的家裏展讀這封信的光景,一邊寫下這封信。
這個家的主人叫海珊,比我大上一輪、會說英語。家裏除了太太之外,還有五個小孩。不過最大的那兩個好像在德國工作。
海珊年輕時曾在伊斯坦堡一個美國家庭當司機。話不多,黑色胡須下方不時浮現一抹略帶憂鬱的微笑,大大的瞳仁隨時都在推測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因為這地方類似民宿,那兩個最小的男孩子原本還在餐廳跑來跑去的,被母親厲聲教訓之後,便衝到外麵去了。大一點的女孩子已經會幫母親的忙了。孩子們的臉頰都呈現玫瑰般的粉紅色。
我已經在迪亞巴克爾待了一個星期。
最初在伊斯坦堡待了大約兩個星期。剛到時,每次早上一聽到「艾讚」(注122)的廣播就被嚇醒。當我逐漸習慣那聲音,甚至能不當一回事繼續睡的時候,就搭了大約十一個小時的巴士前往西南方的貝加瑪(Bergama)。貝加瑪從前叫做貝加蒙(Pergamon),是個以希臘化(Hellenism)文明的榮光自豪的遍跡城。可惜的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雕像群及浮雕都被偷走了,現在隻剩下神殿遺跡。但西側的古代綜合醫院——阿斯克雷皮昂(Asclepieion)——還留有類似療愈殿堂的遺跡。應該有位叫阿斯克雷庇歐斯(Asclepius)的醫療之神吧。我是因為在飯店聽說明的時候,被「穿過神聖之道」這句話吸引才前往的。但才到那邊,就看到一些完全不搭調的建築物,一時傻眼。後來才聽飯店的人說,那是軍事基地。這是我這回旅行第一次接觸到的軍事設施。
不過,一會兒就走到「神聖之道」的入口了。兩側是成列的石柱——並不是支撐著屋頂,而隻是純粹並列在藍天下。
這就是所謂的古跡,卻仿佛失去主人的管家般,哀傷卻一板一眼真摯地矗立著。無論曾經是多麽朝氣蓬勃而雜遝狂亂的都市,它的肉體在時間的銷熔及淨化之下,蛻變成禁欲而澄澈的藝術作品群。我喜歡這遺跡如幽深森林般的寂靜,喧鬧的回憶似乎還殘留在某個角落。
穿過「神聖之道」就是從前祭壇所在的廣場,但如今隻剩缺少頂端的圓柱。那圓柱上的浮雕還在,是兩條頭部相對的蛇左右對稱纏繞的圖案。古代,所有病人不論得了什麽病,都在這裏治療。在外國經常看到以蛇做為醫療象征圖案的例子,蛇也被視為療愈的象徽。其實,從那裏要更進一步前往醫療設施,還得穿過一條隧道。為了再生而死的概念,應該是與蛇蛻皮的事實重合了吧。不管怎麽說,見到那條蛇的時候,我不禁想起瑪格麗特、紀久等人的生活共同體。或許是因為曾聊過一點蛇的話題吧,因此想趁記得的時候寫下來。
從那裏又搭十一個小時的巴士到安卡拉。雖然同樣是土耳其城市,但和伊斯坦堡相較之下,感覺整潔得多,並充滿機能性。為了轉乘其他巴士,在那裏住了一晚,接著又花半天以上的時間往東方的迪亞巴克爾前進。其實剛開始並沒有打算在迪亞巴克爾待那麽久,原來的粗略計晝是一路往東移動,也就是去了貝加瑪——貝加蒙——之後,搭巴士各花半天到安納托利亞東部,接著再到亞拉臘山(注123)一帶。迪亞巴克爾隻是選來當中繼站的,從安卡拉搭巴士到此大概要十三個小時,而且途中可以看見卡帕多基亞(注124)的奇岩地形,我心裏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誰知道正好是晚上,鬼斧神工的卡帕多基亞奇岩地形完全沉在黑暗深處。順帶一提,土耳其的巴士全是香煙味,臭得要命。
真的想寫的並不是這些,而是更多其他事情,卻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來,似乎有種預感——趁現在能寫的時候趕緊寫下來吧。
鎮上大清真寺的旁邊有個攤販和商店連綿的市場。香料、幹貨、魚、肉、絨毯,以及布料,舉凡生活必需用品都出現在道路兩側,這類市場土耳其到處都有。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與希子的影響,我養成一種習慣,隻要在這種地方看到賣奇勒姆的商店就一定要進去逛逛。迪亞巴克爾的市場裏也有幾家這樣的商店,而且這裏的奇勒姆和其他地方的毛色有點不同,是深藍色,讓人不禁聯想起日本鉼染(注125)。套句紀久的話,宛如沉積在百姓生活中的沉澱物——沒搞錯吧?——那般,讓人感到深深沉默的顏色。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奇勒姆中,我的目光獨獨被一張細長帶狀的紡織品吸引。這織帶給遊牧民族用來綁帳篷略嫌太短而稍寬,深藍色配上接近胭脂、仿佛凝結黑血的紫紅色(賣的人告訴我那是用石榴染成的,不過我在日本試過石榴,根本染不出這顏色),花紋則是一再重複的連續圖案,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不就是掛在你們工作室裏那張奇勒姆的花樣嗎?但我不了解它代表什麽意思,雖然我確定其中必定有某種含意。
這不像其他東西那麽大件,帶在身上繼續旅行還不成問題,討價還價之後買到了。但回到旅館拿給海珊看的時候,他的反應真出乎人意料,他問我為什麽買這東西?看到海珊一臉不解,我陷入思考。原來隻是隨手拿出來給他看,又不是請他鑒定,隻不過是想拿這當閑聊的話題,問他值不值這個價的。所以他的態度讓我大感吃驚。你買的時候知道這是什麽嗎?不,我不怎麽清楚,這是什麽?你不清楚,為何買下它?因為我以染織為職業,這花紋引起我的興趣,這到底是什麽?他一臉放棄了的表情說三逗是繡緹呀,是庫德族民族服裝中用來綁在腰上的帶子。庫德族?啊,這樣子呀,這下所有謎底都揭曉了。
原來是這樣。我在伊斯坦堡對旅途上碰到的土耳其人說我接下來要往東去的時候,大家都一臉狐疑地望著我說:為什麽要去東部呢?土耳其還有許多很值得去的地方呀,為什麽要去那種土匪窩呢?土匪?我不大清楚個中原因,不過那指的應該就是庫德族吧?海珊這麽說完後,又接著說—沒錯,這鎮上的居民大多都是庫德族,我也是。他以充滿深深哀愁的眼神打量我,仿佛在說,嗯,現在看你作何反應。
我對庫德族稍有了解,但到這裏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實際遇見自稱庫德族的人。土耳其政府不但禁止庫德族使用他們的語言,禁止他們自稱庫德族,還禁用文字、音樂等,企圖抹煞所有能夠傳遞文化的民族認同(不過目前在西方的壓力之下,已經不像以前那麽露骨),違反的人不是被拷問,就是等著被問罪、處刑。自建國以來,土耳其政府就一貫采取「原本就沒有這個民族存在」的態度,這些都是在日本聽某人說的。
那麽,這是庫德族的奇勒姆嘍。我凝視著已經歸我所有的繡緹。對了,這東西恐怕不能帶出國哦,這是佩許摩格(Peshmerga)——庫德族戰士——的繡緹呀。明知道還故意賣給外國人!海珊難得忿忿不平地嘀咕。是我硬叫對方賣我的啦,因為我覺得這花樣很特別。他說:花樣?啊,那是龍呀!
龍?我嚇了一跳。菱形的周圍環生著鉤狀的突起,怎麽看都不像龍呀。為什麽?海珊一臉困惑:從以前就是這麽說的呀。這是哪裏織的呢?城外有個庫德族的聚落,那裏的女人如今還在織奇勒姆,奇勒姆可以換錢呀。我突然對庫德族人充滿興趣。請多告訴我一些有關你們族人的事情。海珊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我看他這樣子,大概有點知道為什麽。原來如此呀,海珊,原來這件事一直占據著你的核心呀。
據說約三天前,海珊老家村子因窩藏庫德族勞動黨遊擊隊,所以鄰近部落的男人都被帶回軍隊總部。
庫德族就是所謂美索不達米亞的原住民,他們居住的區域稱為庫德斯坦,橫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及亞美尼亞等國家。各國都強硬地對他們施行同化政策。土耳其政府不願承認庫德族的存在,也不管他們的語言、文化與曆史明顯相異。
庫德族自古就對國家這種體製毫無興趣,據說是因為部族意識過強,導致缺乏統合進而經營全體部族的能力,然而真的是這樣嗎?真的隻是因為缺乏能力的關係,使得他們幾千年來都固執地保持一成不變的生活嗎?當然也有很多庫德族的人到大城市去討生活,取得其他國籍的人也不在少數,但,他們自認是庫德族的意識想必絕不會消失。海珊如此說的同時,凹陷的眼睛裏仿佛熊熊燃燒著血色的火焰。
然而也絕不可就此認為庫德族堅如磐石,因為也有很多人當了政府方麵的間諜。凝聚力不夠,恐怕也是他們無法將自己民族組成一個國家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土耳其政府已將幾個民族運動團體列為恐怖份子,其中有些雖然也采用過時的馬克思主義,以此理論來武裝自己,但那隻是逼不得已才借用的。在大多數庫德族人的意識中,要的隻是希望對方放任自己、順其自然吧。換句話說,隻希望能讓自己說自己的語言,同意讓自己將自己的文化傳遞給下一代。
傳遞——事實上像庫德族那樣生活簡約得近乎到極點的社會,若斷絕其傳遞文化的行為,叫他們如何生存下去呢?
距離城市十分遙遠的地區,至今都還有著在衣食上能夠自給自足的部族。
海珊老家的村子也是如此,那是個周遭環繞著四千公尺級群山的山嶽地帶,冬天會因大雪封山。
海珊提到自己老家時,目光充滿懷念,無限深情,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麽對那麽不便的地方充滿愛意呢?不就是因為討厭才搬出來的嗎?
海珊想了一會兒,便叫他的妻子出來。一般在回教世界,男女簡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會。首先,女性絕不會與其他男性同席交談,不過或許因為我是外國人吧,海珊的妻子在他的示意之下,竟開始聊起自己鄉下的老家。她不看我,隻是麵對著丈夫,仿佛在確認彼此的記憶。
冬天氣候嚴苛,但覆著白雪的山峰是多麽美麗呀。到了春天,就是滿山遍野的虞美人草(注126)和小白菊(注127)了。踩著百裏香(注128)嫩芽前進時,腳下會揚起一陣陣香氣。孩子們搜集羊隻的糞便曬在屋頂上。男人剪羊毛,女人整理後紡成紗,然後再采集特定植物煮成染料為之染色,好忙哦。這得在照顧家畜、洗衣服、做飯之間抽出空檔來做。然後山羊或綿羊會開始生小羊並持續產奶,還得做乳酪及奶油,好忙哦。有許多事非得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做好。穿過滿布岩石的羊腸小路去放羊時,穿梭而過的山風吹動身上的黑罩袍。這風和平地上那種滿是灰塵的風完全不同。女孩子為了當新娘而織奇勒姆,母親和祖母等人將自己學到的各種事情悉數教給女兒,男人也一樣,為了生活,必須從父母親、祖父母、叔叔、阿姨那兒學習各種事情。我們也希望自己能繼續傳給年輕的一代。山上的生活雖然嚴苛,但真是叫人懷念呀。
那麽,為什麽和海珊結婚之後要搬下山來呢?海珊的妻子臉上頓時蒙上陰影:因為那個時代呀,她曖昧不清地說。既然是她不想觸及的事情,還是刷勉強探問比較好吧。
不止土耳其,庫德族居住的每個國家都致力實施同化政策——硬將自己國家的文化加諸對方身上,從人性最底層徹底蹂躪對方,命其服從——不知發生過多少悲劇!
我問海珊能不能到他老家拜訪,海珊十分高興,他的哥哥們還住在村裏。難得有日本人到訪,他們一定會很高興。不過現在是冬天,入山的路因積雪而封閉,初來乍到的客人一定受不了,還是等天氣暖和一點再去吧。海珊雖這麽說,但我沒時間再等了。海珊的妻子憂心地對丈夫說:萬一被駐軍發現恐怕會被強製遣返。沒關係,被抓到的話,就說走錯路了。於是海珊幫我介紹可以到他老家附近的迷你巴士司機,那人是他的好朋友。這班巴士預定由哈普城門(Harput Kapisi)出發,不過還得等上五天,這期間你最好重新考慮。海珊不安地反複說。
昨天晚上寫這信寫得太晚,所以今天起得很晚,不過反正也沒什麽約會。
由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一直延伸到鐵床的床架上。我就這樣躺著不停反複思索,一回神外麵竟已是一片夕陽景致,因為太陽落得早。打開窗戶,屋前路上攤販爐炭的青煙嫋嫋飄了上來,帶著羊肉和青椒的香味。下樓後發現兩位瘦弱的老人正專心玩著類似西洋雙陸棋的塔布拉,工作之前的吹奏zurna(注129)也擱置不管了。海珊微笑地看著我,同時打開電燈。整個店裏呈現泛黃的溫暖色調。海珊隻是點頭打個招呼之後就出去了。
市場亮起紅色燈泡,成堆的橘子和冬天的櫻桃、鹽漬鮪魚片的顏色都變得很詭異。身材肥胖留著髭須的男人坐在店門邊,一邊數著祈禱用的念珠。
我之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賣奇勒姆的小店,是因為一直無法安心,總覺得或許哪邊搞錯了,於是下定決心又來到市場。
由乙捷巴夏(İzzet Paşa)路四個街角的任一條巷子往東轉,就是負責對全鎮放送艾讚的四腳塔,再過去一點就可以看見耶尼城門(Yenikapi)。
迪亞巴克爾是個要塞都市,全城四周都圍有城牆,宛如歐洲古城,進出城的幾條大馬路都有城門,城門名稱各自不同,但唯獨耶尼門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因為它正對著底格裏斯河。
坐在提防上,可以聞到海、湖、大川共通的水邊特有氣味。冬天幹燥的空氣和水邊的濕氣混雜卻不融合,這樣的氣味乘風而來。遙遠的那頭仿佛是藍天也構不著的不同世界,但地表小小的白色隆起卻沿著地平線綿延而去。那兒應該就是海珊緊鄰邊境的老家吧。
我會去嗎?多半會去吧。
到了哈普城門的巴士總站,和司機確認過之後上了小型共乘巴士。
我搭的迷你巴士車體側麵畫著罕見的花樣,是連續圖案,直立、呈S形的蛇橫排成一列,後麵的蛇仿佛推著前麵的蛇似地,一條接著一條排隊,蛇信也仔細地畫了出來。我想這是土耳其式的風格吧。這才想起曾經在書上看過一種說法:紀久感興趣的唐草花紋,以底格裏斯河及幼發拉底河為界,有著明顯的不同。
將漆黑的卷發剃得極短的赤腳少年頭上頂著個大篩子,沿路叫賣裏麵裝著名為西米特(simit)的甜甜圈狀幹麵包,我買了大約二十個,這東西應該可以當成禮物吧,或說不定當作緊急用幹糧。少年露出開心的笑容望著我,他多半也有庫德族血統吧,略帶哀愁的眼神,和海珊有點神似。
車身劇烈搖晃之後便出發了,途中曾在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休息。我們——總共六個乘客都下了車。
砂、幹涸的泥巴。東安那托利亞除了幾根稀疏的短草什麽都沒有,幹涸的土的粒子隨著氣流移動在裸露的大地上,這是東安那托利亞的風。空氣本身就含著幹燥的土塵,從覆著白雪的一連串劇烈地表隆起——我不想稱這為山,因為山這個字多少會讓人聯想到豐碩的綠意——的另一邊吹過來。
在迷你巴士裏晃了大約半天時間,到第二個停靠站的時候,司機要我們換搭另外一部車。另外一部車可以走雪路——或者應該說已決定用這部車走雪路。乘客有七、八人,大小和迷你巴士差不多,不過又多了一隻山羊,所以臭不可當。司機和之前迷你巴士的司機聊了好一會兒,目光偶爾會轉到我這邊來,所以可能是在解釋我的存在吧。聊完之後,司機坐進駕駛座,回頭對我笑了笑,同時伸出手來和我握了一下手,接著又快速地說了些話,我想應該是「不必擔心,我會帶你去」之類的吧。
接著車子就爬上四周雪牆高聳的山路。
雪,雪,雪。沒有車的時代該怎麽辦呢?
大概開了兩、三個小時吧。車子終於抵達一個小聚落的廣場——但感覺倒像是某間大農家的前院。
明明是冬天,小孩卻都赤著腳,頂著沒洗而糾結的亂發跑來跑去。因為來了個發色不同的人,忍不住好奇的老人三三兩兩地走出來,露骨地緊盯著我看,讓我有點受不了,不過倒是完全沒有惡意。
在伊斯坦堡情況也差不多,隻是出了城市,人們的視線就更加緊迫盯人了,大概是因為日本人實在太罕見了,就連羊也一直盯著我瞧。孩子們黏在我前後不走,倒不是想跟我要東西,隻是覺得很少見很開心,圍著我打轉,邊打轉視線還是緊緊黏在我身上,似乎舍不得錯過欣賞我這稀有動物動靜的機會。
這個山村也是這種感覺,不過還加上一點純潔的喜悅,似乎在說:歡迎你來,歡迎你來!
司機一再試圖對我解釋什麽。他手指的方向是個積雪更厚、更險峻的山,口中說著「海珊,海珊」,因此意思好像是說海珊的索道遠著呢,現在無法通行,所以寄居在這男人家吧,他是海珊的兄弟。被對方拍著肩膀的男人也不斷地點頭。我也向他點頭,並和他握手,接著周遭便不約而同響起一陣溫暖的笑聲。
於是我就在這人家裏寄居了一陣子。房子是位於土牆屋二樓的其中一間,並不寬敞,不過女人們在為我和房子主人張羅共進的飯菜時,也絕不和我說話,不和我視線交會。周遭的人的確都是好人,不過我還是希望在嚴苛的冬天造訪海珊位於山上的家。我一再以動作表達自己的意思,最後就連起初感覺上一直堅持「不成不成」的主人也拿我沒辦法,一天夜裏,他便將我介紹給幾個帶著步槍及大行李的軍人。不但這家裏牆上原本就驕傲地掛著步槍,持有槍支也並不稀奇,介紹的方式卻神秘兮兮的,看來這些軍人應該是庫德族遊擊隊員。依我觀察,他們似乎正要跨越國境,為遊擊隊籌措資金而走私,而這個村莊正好位於路線途中。不過那是後來和會說英文的遊擊隊員聊天時,從他們吞吞吐吐的樣子猜測出來的。
令人意外的是,竟有還不大會說庫德語的年輕遊擊隊員,他是從英語圈國家來的。問他參加的原委,他說是自願來的。
也有遠從歐洲各國、美國、澳洲來參加遊擊隊戰士訓練營的年輕人。這些生長在資本主義豐饒國家的十幾歲年輕人,因為聽說自己的根尚未被當成國家、受到正當對待,是個悲劇的民族,擁有被迫害、被榨取的曆史,於是前來探索自身的認同;他們這份十幾歲的年輕氣盛,在爭取成為一個國家之權利的遊擊戰中,發現了自己拚命遍尋不著的那片失落拚圖。他們舍棄信步逛街、開車兜風等過去和朋友共同享受的一切娛樂,舍棄朋友、家人來到庫德斯坦的山中,來到這座穿不暖、吃不好,冬天還可能會因凍傷而失去手指的山上。
他們說:即使如此,現在才是幸福的。他們說:心中充滿活著的真實感。
然而我卻沒有自信對他們斷言:那不能稱為真正的幸福呀。
追求自我認同的渴望很容易轉變為國家主義或對部族的忠義,並逐漸往家族意識漂泊而去。
隻是,他們卻沒有發展出其他民族常見的,無限擴張的支配欲以及對權利的執著。從基因的層次強烈釋出的自我繁衍訴求十分驚人,在整個世界曆史以及非常個人性的家族意識層次上,人類不也是受此驅使,而一路存活至今的嗎?他們卻比較不受製於此。
為什麽呢?
為什麽庫德族做得到呢?
雖然也可能隻是因為一直忙著部族間的鬥爭……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和他們一起出發前往那山上,因此現在趕緊給你們寫這封信。我想拜托這家主人拿給那位司機,請他到鎮上寄。
事情好像變得有點奇怪。雖然不至於感到豪氣萬千或悲壯,不知為何卻感覺非到那邊看看不可。
對了,這個村落也有人會織奇勒姆。我把那件奇勒姆拿給一位經驗老到的織工看,問對方為什麽這是龍。或許是因為我找的翻擇是個隻會說些英文片語的男人吧,答案我不大懂,不過大概就是這種感覺,記下來給你們當參考……
龍是生命之樹的統治者,泉水和寶物的守護者,豐饒、暴力以及邪惡力量的象征。龍潛藏在庫德族的黑色血液之中。
在我心中反複咀嚼之後,變成了這樣。
龍是生命之樹的統治者,泉水和寶物的守護者,泉底的織布公主隻是默默地織著布,泉底的蜘蛛則……
我曾聽說美杜莎是蜘蛛的象征,美杜莎的頭位於往四麵八方蜿蜒伸展的頭發正中央,人們似乎就是把這比擬為放射線網巢中央的蜘蛛。
庫德族的龍形圖案不正仿佛美杜莎的頭嗎?
※
這封信很長。
為了不大會看書麵文字的瑪格麗特,竹田便將信念了出來,途中還喝了好幾次水。
大家都無言。
究竟誰會先開口呢?
大家仿佛一同去了一趟安那托利亞東部,一個和這裏性質完全相異的地方,做了一趟各自孤獨的旅程。
神崎或許永遠回不來了。
要是開口,似乎很難避免提到這點。
瑪格麗特一臉蒼白,隻是用手指在餐桌上撓畫著。蓉子發現後,歪頭看著她,仿佛問她「怎麽了」,瑪格麗特回答:
「我祖母的奇勒姆……我一直以為隻是眼睛的圖案……」
「那……那個……」
與希子屏息道:
「會不會是……龍?」
「或許……是吧。」
「不過,為什麽瑪格麗特的祖先……」
「我父親的祖父母是庫德族難民。」
庫德族的話題竟持續到現在,這句話便十分具有衝擊性了。
「或許我父親和母親就是因為彼此的祖先都是高山民族,因而在美國感到親切而互相吸引的。我曾告訴神崎自己有庫德族血統,當時也多少對庫德族做了一些說明。神崎信裏提到曾經在日本聽某人提起庫德族的事情,指的就是我。」
「為什麽你都沒對我們說過呢?」
紀久低聲問。
「我並不是故意要瞞你們的,告訴你們其實也沒關係,隻是說了大家也不會懂吧,總之我父母親雙方都是弱勢族群出身就對了。要是在日本,那些都無所謂,反正就是被籠統地當成外國人,對我來說這樣輕鬆多了。」
大家聽了,似乎比較能夠理解瑪格麗特麵前展開的孤獨本質,或許神崎也是忘不了瑪格麗特的奇勒姆圖案,所以才會深深被那張奇勒姆,以及那個奇勒姆小村落所吸引。
「神崎太過——美化——庫德族了,我想庫德族也有他們本身的問題存在。雖然我在日本住得很好,但或許因為神崎是日本人,反而住得很痛苦,住在庫德族中反而比較好過吧?」
「他大概討厭日本社會中一致性的部分吧。」
「……嗯?這一點恐怕有些出入……」
神崎會說:井之川初枝所抱持的強烈家族意識,及衍生出來類似愛國心的東西,最後都可能膨脹成對自我認同的渴望吧。
為堅守自己立身基礎而產生的強烈情緒是源自內心深處的,有時甚至能讓人甘願拿命去換,不能簡單地視為一致性。
「神崎……接下來不知道有什麽打算。」
「嗯……」
「不知道會不會再寄信回來。」
「不知道……」
「即使在那裏丟了性命,」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與希子突然抬起頭,語氣強而有力地說:「神崎也絕對不會後悔的,我很羨慕他。」
大家心裏都有同感:沒錯。換成與希子的話,一定也是如此。
換成與希子的話,真的……
這麽一想,紀久心裏突然像被小石頭打到一般,靈光一閃。
莫非我們之中,最了解神崎及他心中苦悶的,竟然是與希子?
這走馬燈般的一年,突然就像映在角度截然不同的燈光下一般,浮現眼前,有好一會兒,紀久沉浸在浮現出來的這個世界裏,但隨即將一切關進內心深處,不予置評,就像合上書本般。
紀久原本就認為,每一個人的心情都是絕不容許他人侵入的神聖區域,不停在那周圍旁敲側擊根本就是種卑鄙的行徑,紀久打從以前就不屑為之。
那天晚上就沒再提到神崎的事情,竹田也回去了。
後來與希子有好一陣子臉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蓉子站在沿廊上,正拿著小刀從梅樹樹幹上削下細細的木屑。與希子走到蓉子旁邊,突然說起:
「那個蜘蛛網般的,美杜莎的頭,宛如美杜莎頭部的龍。關於這話題呀……」
蓉子聽了瞬間一頭霧水,不知對方所指為何。
「哎呀,就是神崎信裏寫到的……」
「哦……」
「我在想……難道不能把那織成立體圖案,想辦法表現出來嗎?我是看到瑪格麗特那張庫德族龍形圖案的奇勒姆後想到的。」
與希子手上拿著她之前試編的細麻繩。
「啊,那應該很有意思。要說有誰做得出來的話,肯定非你莫屬,因為你已經有很多繩編或學習撚草繩的經驗了呀。」
蓉子熱切地鼓勵她,與希子欲言又止地說:
「其實呀,我是想跟你商量……」
與希子所說的商量,是計劃從畫廊挑高處的上方垂下鋼琴線,綁住完成作品的各個重點部位,懸在中央稍高處,讓它垂下來;而正中間——照理說應該放美杜莎頭部的地方——她想放莉卡小姐。蓉子一時沉默不語。
「……果然不行吧。一般的人偶就算了,要把莉卡小姐像展示品那樣……」
與希子幾乎脫口而出: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呀。趕緊搖搖頭。蓉子蹙著眉思索著,與希子見狀連忙說:
「對不起,對不起,快把那忘了。」
蓉子卻說「等一下」,同時將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凝視著她,然後說:
「我了解了,就把這當成讓莉卡小姐打工吧。早上十點起,下午五點止好不好?打工當模特兒哦。」
與希子雙眼發亮:
「啊,真的嗎?我太高興了。其實我最近一直覺得莉卡小姐的臉越來越神秘了,我想要是讓莉卡小姐仿佛裹著作品似地亭亭立在正中間,一定會有夢幻般的效果……」
蓉子心想:這麽說來,覺得最近莉卡小姐表情略有變化的並不是隻有我而已嘍。
「可是莉卡小姐的衣服該怎麽辦呢?與希子的作品一定到處都可以看透的吧?」
「那個呀,那個,我想再把紀久的撚線綢加上去,像古羅馬的托加袍那樣,用一塊布在盾上抓些皺褶,做出垂墜,像錦織掛毯一樣直垂到下方,這麽搶眼,若擺在正中央一定很棒。」
與希子的說明完全無法激起蓉子任何具體的聯想,不過蓉子看她這麽興奮,也覺得一定會是件很棒的作品。
「問題是,紀久不知道願不願意呀。」
「我總覺得應該沒問題。」
那塊撚線綢對紀久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因此若以普通的方法說服她,她應該不會願意吧。不過就算不大願意撚線綢被拿來做為真人的衣服,對象如果換成莉卡莉卡小姐就應該另當別論吧。
與希子猜對了。紀久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答應了。
「不管怎麽說,自己的作品有人欣賞,總不會不高興呀。」
與希子高興地向蓉子報告結果。
「嗯……不過紀久好像差不多該交稿給編輯了,最後緊要關頭一定很累人,她會不會是因為懶得和你爭辯,幹脆讓你的呀。」
「哎呀,是這樣嗎?對喔,因為她最近都在熬夜。」
不過她都答應了,管他的。與希子說著,便著手為莉卡莉卡小姐量身,然後心情頗好地上二樓去畫草圖了。
出版社叫做至誠書林,主要出版傳統工藝的相關書籍,負責編輯的據說是神崎的學弟,所以年齡應該和紀久差不多吧。看起來是個老實的男人,姓永森。
紀久曾對散居日本各處撚線綢產地的織工邀稿,最後又以電話與之連絡。大家都是專業職工,不習慣化為言語的過程,因此紀久在她們的文稿上花的精力,遠比花在自己文稿上的更多。
自己的文稿隻要照自己的想法寫就行了,要潤飾別人的文稿才是問題,必須汲取這人對日常紡織工作的感想,與其共鳴,同時又得注意以冷靜的筆調,直接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刪除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的表達方式,斟酌用字遣詞重新組合文章,再逐一和織工們確認,這工作做來,仿佛自己也模擬體驗了那人的人生,因此是份沉重又耗費精力的工作。
有時織工寫了太多個人恩怨,或使命感過分強烈,這些也完全不刪除,反而更加以強調—也就是以那人的技術和時代的變遷為經線,再將身為女性的日常喜怒哀樂帶人為緯線。希望能完成一本有內涵的書,而不隻是撚線綢的介紹文章而已,希望能在內容上凸顯紡織這份工作的本質。
永森似乎也頗能了解,不但給不熟悉如此工作的紀久許多適切的建議,同時還不時鼓勵她。
寫完之後還來回校正好多次,等交出最後決定版本的時候,紀久因完成感和虛脫感,罕見地在客廳癱成大字形。
「……總算完成了。」
紀久小聲喃喃自語。
做夢都沒想到真的可以出書,更沒想到隻是純粹因為喜歡而長年到各地收集的撚線綢樣品,竟然能幫上如此大忙。
永森也很高興:
「真沒想到能這麽快拿到內容這麽充實的原稿。難怪神崎會說,要做撚線綢的書就一定得找內山小姐,做好之後我一定會立刻送過來。」
就在空無一人的客廳,紀久偷偷倒了一小杯上次竹田帶來喝剩的白蘭地為自己幹杯。
※
電話鈴聲急切地響著。
蓉子和瑪格麗特不在,她們到朋友家去拿人家願意轉讓的新生兒衣服和生產用品。
後來與希子如此嘀咕: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
與希子一接起電話,是編輯永森打來的,聲音和平常不同,聽起來充滿無奈。他說:麻煩轉告紀久,請她回來立刻跟我連絡。與希子聽了也覺得焦躁不安,因此紀久一回來,就衝到玄關要她馬上跟永森連絡。紀久打電話的時候,與希子也焦急地守在電話旁。
「咦?可是這跟學會完全無關呀……不過,那樣的話,又何必……咦?怎麽這樣……這我恕難從命,麻煩你如此轉告。」
從紀久的語氣聽起來,很明顯地這絕不是段愉快的談話。與希子更加不安了。
紀久一掛斷電話,與希子就問:
「怎麽回事?」
「他說,奧野老師……知道我的企畫之後,到至誠書林去確認我的內容,讀了我的原稿之後,竟然說這個還不錯,好像要把結構稍微改一改,自己以學會代表的身分作編審。」
所謂的學會,是以奧野為主導,最近剛成立的染織研究學者團體。與希子忿忿不平地說:
「哪有這種事!專搶人家現成的呀!就像看起來好吃,就把小孩子嘴裏的棒棒糖搶走似的。居然敢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情呢,至誠書林當然是拒絕他了吧?」
「這好像……喏,奧野老師不是在那邊出了幾本書嗎?永森也為我打抱不平,但上麵的人卻好像傾向奧野老師那邊。他們說因為染織學會聽起來比較有權威,而且總比掛上一個籍籍無名學生的名字好賣。」
「太過分了!一定要跟他們周旋到底。有些事情可為,有些事情不可為呀。他們到底把你這些日子的辛苦……都當成什麽啦!我來打個電話問栗澤老師!」
與希子查起學校名冊。
栗澤是紀久也相當敬重的教授,同時也是係主任,他應該也掛名學會的理事,不過還是直接打電話去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吧。
「等一下……反正我已經向永森表達過意思了,後續的連絡動作先暫緩吧。」
過了一會兒,永森又打電話來了。這次紀久直接接了。不過在旁邊聽也知道,情況似乎比原來還糟。幾乎聽不到紀久的聲音。
一掛斷電話,紀久就坐到廚房的餐桌旁,抱著頭一副即將崩潰的樣子。
擔心的與希子總算問出來了。似乎是奧野、山村兩位學會的理事和至誠書林的社長及總編輯四人,已經瞞著紀久針對本書的出版開過編輯會議。當時決定把紀久排除在編輯工作之外,在奧野和山村兩人的編輯下擴大現有內容,大量加進古代布的製作及現代工藝家的活動情形。
「哪有這種事!自己想做就另外做一本嘛!」
與希子晈著嘴唇。
「不,關於現場織工的第一手敘述,因為以前沒人搜集過這麽多資料,所以這部分好像會直接呈現。」
「什麽?真是太不要臉了,也不想想是誰那麽辛苦,一個一個去拜訪邀稿的。」
「要是這樣就算了,即使不把我列入編輯名單也無所謂。隻是我得對寄文稿給我的人負責,我覺得當初他們討論這部分的時候應該讓我也在場,這樣的話,如果這樣做對書來說是最好的,即使他們當場直接提出要把我排除在編輯名單之外,或許我也會接受。可是他們卻完全沒通知我,瞞著我開編輯會議,做下決定,這……」
紀久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低聲說: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與希子坐立難安,幹脆起身到浴室去,瘋狂打掃起來。
這時瑪格麗特和蓉子剛好回來,還優哉遊哉地誇道:
「又不是輪到與希子值班,真是太偉大了!」
與希子從浴缸探出頭來。
「你們來評評理。」
她就以那誇張的姿勢,把紀久所受的不合理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們。瑪格麗特和蓉子也忘了放下手上的東西,憤慨地問道:
「事情已經成定局了嗎?」
「那,紀久的意思是,自己已經做到這個階段,突然要她收手,她絕不妥協嗎?」
「那是當然的呀。」
「這可麻煩了……事情會如何發展呢……」
與希子從浴缸中站起來,毅然決然地說:
「我明天去問問係主任栗澤老師。那個人倒是可以信任。」
紀久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廚房過來了,蒼白著臉說:
「我直接去找奧野老師談,因為那是我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紀久就到學校去了,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著她回來。
紀久傍晚終於回來了,臉上的表情比平常更陰沉。
「怎麽樣?」
與希子率先衝出來問。
「沒逮到他,所以我寫了一封侰丟在教務處的信箱。」
與希子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瑪格麗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但為了紀久,還是露出充滿戰鬥精神的目光。蓉子的臉色也十分不高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連莉卡小姐都緊張起來了。
「他會回信吧?」
「不曉得。永森打電話來了嗎?」
「今天還沒。」
「是哦。」
紀久簡短地應了一聲就上樓去放東西了。
奧野一直沒回信。
義憤填膺的與希子沒知會紀久就去找栗澤商量了。
栗澤年齡比奧野大上一輪,與其說他是研究專家,不如說他是個工藝家。而且個性誠實正直,專業職工氣質強過藝術家氣質。在這講求各種政治手腕的世界裏,他完全不在意這些事情,因此反而醒目。他一向沉默寡言,但說也奇怪,學生卻偏偏喜歡他。他的沉默寡言既不是因為不關心學生也不是故作姿態,更不是為了要隱藏自己不善與人接觸,而是自然散發出來的,學生們都直覺地感覺到了。
栗澤聽了事情始末臉色大變,立刻打電話到至誠書林,要求他們再開一次會,並讓紀久也出席。接著又打電話給奧野,要他趕緊給紀久回信。他的語氣沉穩,卻有著不由對方分辯的威嚴。
栗澤放下電話,仿佛受傷的是自己似地對與希子說:
「這麽一來,雖然不敢說一切事情都能圓滿解決,但不論結果如何,內山同學完成那些工作的事實是不會被磨滅的,請如此轉告內山同學。」
「所謂權威就是要這樣用的。」
與希子回來後,就到廚房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告訴蓉子。紀久正織著布。
「要是告訴紀久,她會不會生氣,怪我多事呀?」
與希子不安地問。
「這個嘛……」
「雖然我告訴過栗澤老師,不是紀久要我去,是我自己自作主張去找老師商量的,可是……」
「這樣不就好了嗎?」
這時電話響了。蓉子趕緊去接,是永森打來的,於是要紀久來聽。
瑪格麗特也聽到電話聲下樓來了。紀久講完電話之後,說:
「他們決定一個星期後再開一次會。」
蓉子和與希子對望了一眼。蓉子臉上寫著:「說出來沒關係啦。」於是與希子說:
「說了你別生氣。其實剛才我去找過栗澤老師,告訴他事情經過,老師當場就幫我們打電話給至誠書林和奧野老師……」
「啊,應該就是這緣故吧。」
紀久點點頭。
「你生氣了嗎?」
「怎麽會?你的心意我應該高興呀。要是我直接去找栗澤老師,就有點像在告狀似的,最主要是我根本提不起勁。不過,我直接到至誠書林去了,永森大概也很為難吧。而且好像也沒什麽進展。」
「至誠書林究竟怎麽說?」
「他們說之前至誠書林決定先聽奧野老師意見如何,實際情況不得而知。」
「真是老奸巨猾(注130)喔。」
與希子說。
「我看真的是這樣哦。」
蓉子說。
「老煎菊花是什麽東西?」
瑪格麗特說。
奧野的信第二天就以限時專送寄到了。
紀久站在玄關就直接看起信來了,與希子正要出門,還是在一旁等她看完。從紀久沒什麽變化的表情根本無法判斷信的內容,因此紀久將信遞給她的時候,她簡直是撲上去接的。短信如下:
我早就有意以報導文學的型態好好出版一本書,介紹古代的紡織如何流傳到現代的各種情況,從以前就持續和至誠書林的社長討論。這將成為以學會公認名義首次公開發表的作品,因此希望完全由染織研究的第一線成員擔綱。
關於市井織工也必須有嚴謹的調查,所以我會考慮刊載你這次的調查記錄,不過裏麵有太多非必要的內容,因此編輯的工作請由我們來負責。
詳細情況等下次編輯會議再詳述。
「這算什麽呀?這一切到底是什麽意思嘛!」
與希子讀完立刻抬起頭來叨念著說。
「簡單說來,就是叫我要識相吧,我既沒名氣,也沒出過書、得過獎,根本是隻是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呀。」
紀久以不帶起伏與感情的語調說。與希子又瀏覽了一次書信,嘀咕著說:
「更何況看起來好像是因為栗澤老師要他寫,他不得已才寫的,有種『為什麽非寫這種侰不可』的感覺。這種沒禮貌的筆調是什麽意思嘛……」
紀久說:
「那都還無所謂。問題是『裏麵有太多非必要的內容』這一句呀。就像他意外喝醉吐露的心聲那樣,他那種人就是認為『女人隻要安安靜靜依照指示織布就好』。我原稿的主題是放在女人投入織布的意義,這一定不合他意……一定會被他刪改得亂七八糟的……」
紀久越說越小聲,幾乎聽不見,臉色一片慘白,一直緊張地守在旁邊注視這一切的蓉子也無意識地往廚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煮起水來,似乎想泡上次用庭院花草曬幹製成的茶。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還在睡的時候,紀久隔著紙門叫醒睡在隔壁的與希子。
「與希子,起床,我要去一趟S市。」
與希子平常都有起床氣,這次卻一下子就把紙門拉開了。
紀久已經準備就緒。與希子心想紀久一定整晚沒睡,便擔心地問:
「為什麽?」
「我想到那兒走走,想一想。今天應該就會回來,不過,說不定會去打擾你媽。」
「那倒沒關係……我爸那邊也可以住哦,你知道地方吧?」
與希子起身掏出旅行袋中父親公寓的鑰匙。與希子的父親因癌症多次進出醫院,現在正住院中。
「謝謝。」
紀久接過鑰匙。與希子又擔心地問:
「你沒睡嗎?」
紀久點點頭。
「我終於知道自己也是有功名利祿心的。」
「什麽?」
「好像被人憑空搶走一般,心裏畢竟還是很懊惱。」
「那是當然的呀!」
「不,我以前應該不是這樣的呀……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紀久!」
與希子這幾天來實在太生氣,所以似乎把矛頭轉向紀久本身了。
「為什麽不更大聲地生氣?為什麽要假裝成修養好的樣子?你又沒做錯任何事,為什麽還要反省?」
紀久退縮了,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說:
「我根本就沒什麽修養,所以沒辦法那樣假裝,要是你看起來如此,就是誤解了。」
接著又以疲憊的聲音說:
「總之,我現在隻想到那個古城的後山去,俯瞰底下那個充滿傳統習氣的城市。」
她的聲音裏充滿控訴的意味。與希子隻好說:好吧,自己小心點。
那天紀久沒回家。
當時大家都心想,她一定是住在與希子父親的工作室了,所以並不擔心。可是,紀久第二天、第三天都沒回來。與希子打電話問佳苗,但她也說紀久沒去她那邊。請佳苗到父親的公寓去看看,後來也回電說看不出紀久去過的痕跡。
「該報警嗎?」「不,再等一下吧,她都已經是大人了。」正當大家六神無主爭相討論時,佳苗又打電話來說:紀久突然出現了,似乎狀況不錯,反正不必太擔心啦。佳苗才剛掛斷電話,限時信就到了。
就是紀久寫來的。
※
你們一定很擔心吧?
對不起。
我的確搭了會經過S市的電車,也的確隻買到S市的車票,但要下車的時候,腦子裏明明叫著:喂,站起來呀!身體卻完全沒有任何動作,或許隻是因為疲勞過度吧。不過最後竟一路坐到那列開往日本海方向特快車的終點站。天色都暗了,所以那天隻好就近住在車站前的飯店。
我一直把自己的整份文稿當成一個整體的生命,所以這次被搞得亂七八糟,就像器官移植似地隻有部分堪用,感覺簡直像精神上的強暴。即使參加編輯會議,我又有什麽能耐守護我那份重要的文稿呢?我被迫嚐到屈辱和無力的絕望感。
後來我又想到神崎信裏提到的庫德族,我想我當時完全體會不出庫德族因自身存在被蹂躪而受到的痛苦,而現在恐怕多半也體會不出來,莫非神崎體會到了嗎?
早上等車站尖峰時刻的喧嚷告一段落後,我出了旅館再度前往車站,卻想起以前曾經來過這個車站。是的,為撚線綢來過。那是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帶我去采購撚線綢的旅行,我們就是從這裏繼續搭電車到天蠶絲之村的。這次書裏沒介紹這地方,因為說到天蠶絲還有織法更正統的地方,所以就沒選這兒。
在考慮上哪兒去的時候,最後還是決定到撚線綢的小村落去。或許我這個人天生憂愁慣了,或許是因為那地方和這回的書無關才想去的。
邊詢問車站人員邊轉乘電車,搭上單線電車,才輾轉抵達模糊記憶中的那個村落,那時初夏的太陽正強烈地照在寥落的剪票口,我瞬間嚇得幾乎不敢走出去。
說到馬路,總共也隻有車站前麵那條橫向道路。記得應該是往右邊,這裏該轉彎,然後朝著山麓前進,沿著山麓應該有條閃閃發光、清澈見底的水渠,水渠的盡頭就是村落。一進到村落,應該就會聽到此起彼落的織布聲……
村落還在,不過織布聲已經不在了。
當我站在村子正中央、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麵前的屋子走出一位阿姨,笑咪咪地似乎等著我問話。大概是有陌生人出現,想知其來曆,或者以為我迷路了,好心想幫我吧。我也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其實自己小時候曾和父親一道來這兒采買過撚線綢,這次正好到附近來,心生懷念,就順路過來看看。啊,這樣嗎?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現在幾乎沒有人在織了,除了我家奶奶。對呀,以前那種商人會來喔,到了現在,年輕人都不在家,沒人願意織布了……也越來越少人到山裏去采蠶繭了。您說山裏,是那座山嗎?我指著就在旁邊的山問道。是呀,那後麵連綿的山裏,到現在晚上都還有天蠶蛾(注131)飛到這裏來哦。你要不要和我家奶奶聊聊?奶奶有時候怪怪的,不過說不定會記得你呢。因為從前的事情她反而記得清楚。大老遠來這裏,進來喝點涼的吧?我順著那位阿姨的好意,坐在那屋子玄關的上框上,等她口中的奶奶出來。
剛剛那位阿姨總算出來了,手裏捧著托盤,裏麵放著一大杯加了冰塊的可爾必思,身後跟著一位嬌小駝背,但看來很溫柔的老奶奶。老奶奶的白發在頭上挽成一個小髻,微瘸著腿慢慢走過來。我感到十分惶恐,趕緊自我介紹。老奶奶懷念地說—內山先生?我認識呀,因為他誇過我織布認真。我稍微感到安心一點,便告訴她說自己也覺得很懷念,其實我自己現在也在織布。哦?老奶奶開心地低語,接著又問我織多少了。我老實回答說:其實還少得可憐。老奶奶還是露出溫柔的微笑,但委婉地訓誡我說:織不到百匹布疋,還算不上是織過布的。
我差點就哭了。
並不是因為被罵,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句話的衝擊竟如此強烈。
阿姨大概看我突然默不作聲,便體貼地開始東拉西扯聊起自己村裏的事情,又說自己結婚後也織過一段時間,但因肩膀酸痛沒辦法再織之類的。老奶奶也笑咪咪地附和著,就這樣度過了悠閑的午後時光。
然而這個村落持續數百年的織布傳統難道就此斷絕了嗎?這位老奶奶雖如此平靜若無其事地接受媳婦不再繼承自己織布機的事實,我卻懷疑—這樣好嗎?接著我又想起井之川家初枝伯母的話,她不希望媳婦承受和自己一樣的辛勞,或許是這麽回事吧。
我道過謝,正要起身告辭的時候,身後的老奶奶又把我叫住:我記得你哦,你小時候留著娃娃頭,一直躲在父親身後,可是一來到我的織布機旁邊,就想自己織織看,不管你父親怎麽罵都不下來,我隻好教你了,我教過你。
為這種事哭好像很怪哦?對吧?
我一時動彈不得,然後轉身,再次深深鞠躬致謝。
然後就去爬她們口中從前采天蠶繭的那座山。
這一連串的事件,我表麵上完全沒哭,沒錯吧?與希子還為了這件事罵了我一頓。這種抒發感情的方法我一竅不通,大概天生內心就有憂鬱委屈的傾向吧。
爬上茂密林道之後,眼前突然開闊起來,就像一大片空地似的,斜坡上四處都是老朽的殘幹,由這跡象看來,從前可能有過日本扁柏(注132)之類的植林計劃卻中途停止。這座山有天蠶蛾棲息所必須的麻櫟(注133)、枹樹(注134)之類的雜木林,所以大家不織布之後,便想計劃性地種植可以賺錢的柳杉(注135)之類的樹吧。寫這種專門的東西,如今胸口還是一陣痛楚,我還真不堪呀。
總而言之,在那片突兀的空地正中央聳立著一棵大麻櫟樹。當初砍伐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故意開玩笑,隻獨獨留下正中央這棵麻櫟,才讓它有機會充分享受日照而茁壯生長。
從那棵大樹下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美麗的落日景色,於是我就一直坐在那兒。
附近大概有瀑布吧。有陽光時就聽得到細微的水流聲,但一到傍晚,暮蟬(注136)的聲音吵得叫人忍不住想搗住耳朵,但如今光是那瀑布的聲音,聽來又激烈得讓人幾乎發狂,白天聽起來明明不是那樣的呀。
仿佛瘋狂敲擊似地激昂。
河流不可能因為入夜就改變流量吧。想轉過去認真聽聽看,又覺得河流應該一直都是如此流動的吧。
雖是夏天,山上的傍晚很冷。但我的內心就像經熔岩流過後一般荒蕪而燥熱,因此反而覺得舒服。
這時雖沒有風,但斜上方的樹葉——我原本一直以為是樫樹(注137)的葉子——竟無緣無故自己動起來了。
我頓時大吃一驚。
還真奇怪呢。明明如此自暴自棄,幾乎都不想活了,對這種東西卻還是反應敏銳。
那是天蠶。淺綠色的天蠶繭黏在葉片背麵,和周遭顏色混在一起,所以我一直沒發現。現在天蠶蛾正要從繭的上方探出頭來。
將舒服的蠶繭咬開一個洞脫身。
然後如寶石般美麗的繭中間就變得空空如也,被它留在身後。嘿,像不像我們的家?我無法動彈,隻是模糊地想著:這或許是莉卡小姐;不,或許是蓉子的奶奶。
花了很長的時間,總算鑽出一個黑色的頭,接著開始伸出腳來。腳有六隻,全部伸出來之後,就搖晃整片葉子,用腳上的鉤爪抓住葉片邊緣,一鼓作氣把整個身體抽出來。
由繭鑽出來的成蟲,身體胖得詭異,翅膀皺巴巴地卷在上麵。
仿佛背著發皺降落傘的生物,巍巍顫顫地走到附近的樹枝,倒吊其上,然後又花上好一段時間讓翅膀伸展。那真可謂莊嚴的緊張時刻。
生物所做的事情就隻有蛻變一樣,此外無他。
隻被允許做這件事,也恐怕隻能寄望於此,別無其他途徑。因為打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身內的一切就已經被預先設定好,要經過這場蛻變。
毫不遲疑,專心致誌,正因如此而淡然處之,這一連串的過程感覺和我所遇見的幾位織工相同,仿佛和某種超越個人,而具有普遍性的東西交歡……
以幼蟲的型態已無法生存下去,逼不得已到最後隻好蛻變,否則無法存活。
它還不大熟悉細腿的用法,但還是微顫而笨拙地抓住葉子,有好幾次還差點掉下去,慢慢地,就像在祈禱似地開始伸展翅膀。真是脆弱呀。
皺巴巴的翅膀逐漸膨脹變大,皺褶也逐漸撐開,隻剩尖端還有一點皺褶。這時看到圖鑒中曾看過的眼狀紋,心裏恍然大悟,啊,真的是天蠶蛾呀。
天蠶蛾可能是為了等待濡濕脆弱的翅膀變硬,一直待在原地不動,隻是偶爾上下拍動翅膀,一會兒又以蛾類特有的展翅姿態靜止不動。
喂,你們相信嗎?
這就是我小時候怕得要命的那種大蛾,我從小討厭蛾,這就是我一向厭惡至極、光看到就反胃的,恐怖醜陋的蛾。
圖鑒和標本的蛾都呈展翅狀態,而且都把前翅盡量往上張開,因此與自然靜止狀態下的蛾看起來印象完全不同。
不過,不可思議的是,自從我看到那拚上性命的蛻變之後,心裏就再也沒產生過那種嫌惡感了。不僅如此,甚至還覺得很懷念,就像遇見兒時玩伴似的。
天蠶蛾緩緩舞動翅膀,配合月光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它那枯葉般的薄茶色,恰似蓉子以植物染料染出的熟悉顏色。
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來找我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或許是因為最近莉卡小姐的存在越來越強,她充滿神秘性、能超越人心界線前來的氣息,和那隻蛾頗為神似。不過接下來,我就沒來由地了解,這裏麵有著我曾祖母,不,有著我之前所有女性,她們任勞任怨持續紡織著所謂日常生活的感情,我所遇見的就是這個。
我就像被雷劈到一樣,頓悟了。
傳遞 傳遞 傳遞
大失敗小成功 挑戰和企圖
隻要活著就能夠把某種東西傳下去
我故鄉小島上,那些小小的石墓主人們曾經活過的證據如今雖已不在,但無疑地已經以某種形式傳達給我了。就如同今天那位老奶奶那樣,一再反複地說「我教過你」一樣。
我有一次說過,人活著是為了追尋某種東西,對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人一定是為了穿越日常生活,努力活下去而生的。
同時,也為了傳遞這件事情而生。
庫德族人那麽頑強的奮鬥力量,恐怕是從這件事遭否定而產生的抵抗之中而來的吧。
因為要傳遞曾經活過的證明,一路活過來的證明。
井之川的家族意識也一定是如此。
蛻變完成之後,體型龐大的天蠶蛾美得近乎詭譎,優雅得仿佛不是世間之物。我真的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東西,從未見過……
※
紀久是在編輯會議舉行的前一天回來的。
她下了山之後又去找山腳下村裏的那位老奶奶,請她允許自己看看她的作品。老奶奶便將天蠶絲轉讓給紀久。
閃耀幹草般淡綠色光輝的絲線美麗而高雅,後來織進與希子計劃中莉卡小姐身上纏裹的托加袍下擺,留下難以言喻的餘韻。
老實說,出席編輯會議的成員個個都覺得事情很棘手。
奧野原本就對拿理論防衛自己、一心一意想辯贏男人的女人討厭至極,遇到那種女人就一定要讓對方徹底知道自己所占的是絕對優勢。雖然他在學校裏認識的內山紀久表現得並不像那一類女人,不過心裏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總覺得自己好像被耍了。這回的出版,首先他就不能容許她以學生身分來負責一整冊的編輯,更何況她的文稿內容鬆散,因為原本以為是以撚線綢的技術麵和曆史麵為重心,卻突然一轉,寫些毫無價值的織工個人心聲,整本書的調性竟然變得柔軟,成了「和撚線綢有關的故事數則」,完全不得要領。自己絕不能這樣放著不管,會好好將它改造成為自己嚴謹出版的一部分,因此她應該感謝都來不及,更沒理由抱怨。
至於出版社這邊,因為一向都以發行奧野提出的「學術性」染織相關書籍為主(總之讀者層極端狹隘),原本也希望提出嶄新的題材、觀點來吸引讀者,但卻被奧野「連至誠書林都要出版迎合大眾口味的東西,那怎麽得了」這一句慷慨激昂的話給堵回去了。
根據永森的說法,內山紀久這位女性似乎十分生氣,而且事情似乎已經傳到栗澤那邊了,要是讓她歇斯底裏起來,恐怕不知道後續將如何發展。總之希望讓她列名協助編輯者,同時在序文向她致謝,再塞些稿費給她請她諒解,就此息事寧人。
會議前,出席人員集合後,先達成如此共識。
然而會議實際上開始,內山紀久平靜地提出己身主張後,情況就不同了。內山紀久提出的大致如下。
我希望能借著介紹織工的紡織,呈現這些過去不曾站上曆史舞台,卻孜孜不倦持續在背後支持曆史的無名女性,以及這些女性傳承下來的東西,比方說唐草花紋。我的文稿就是為此籌備,當初也是約定以此為全書之目的,才向散居在全國各地的織工提出強人所難的邀稿要求,同時也因雙方都不諳此項作業而耗費許多時間。當然——說到這裏明顯地凝視著奧野——奧野老師想著手進行的事情非常有意義,不過他的脈絡和我整理出來的文稿在觀念上完全不同,就算隻擷取我文稿中的必要部分,恐怕最後呈現出來也會牛頭不對馬嘴。
紀久泰然自若地說話,語氣不亢不卑,既非諂媚也不是諷刺,隻是希望能得到諒解。
我希望學習那些女性低調行事的態度,即使不登出我的名字也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將她們的心聲傳達給讀者。掛名染織學會編著也無所謂,隻希望無論如何直接采用原稿。
紀久說完後誠心地低頭致意。
聽到紀久這些話,奧野感覺她的主張就像水一般開始逐漸滲入自己心中,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主編也從不同的層次重新考慮出版這樣的書,這個人原本從企畫階段就一直看好紀久的書,隻是被社長和奧野壓得死死的而已。再怎麽說,紀久終究毫無名氣,也沒任何經曆。
社長方麵卻隻是對紀久這個人本身有興趣,才這點年紀就如此落落大方並擁有深刻內涵,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給人如此感覺的女性。
然而事情當然沒那麽單純。
充其量不過是個毫無名氣的小女孩,要是全都照她說的進行,豈非不合常理、顯得愚蠢嗎?無論如何絕不能容許。如此想法就像洶湧波濤似地反複襲擊奧野,為了鎮住如此情緒,日後必須再開幾次會議。
然而紀久還是堅持不退讓。商議的結果決定掛名染織協會編,分三冊出版。第一冊為奧野編輯的〈古代紡織的變遷〉。第二冊為內山紀久編輯的〈現代的織工們〉。第三冊為山村編輯的〈現代工藝家及其創作環境〉。三冊雖為係列書,但個別的獨立性也相當高,而且希望編輯得讓彼此在內容上關聯更深,因此大家一致同意——雖然奧野仍心不甘情不願。
「因為必須注意配合其他兩冊,原稿內容有些部分得稍做更動。不過這麽一來會更宏觀,所以這絕不是妥協後的結果哦。」
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後,紀久回家向大家如此報告。大家剛開始都是半信半疑,接著又暗中懷疑那些人,最後知道他們真的可以相信對方時,臉色才不約而同地轉陰為晴。
「啊,太好了太好了。」
「雖然很可惜不是完全獨立的書,不過這種時候也不能要求得太過分啊。」
「恭喜你!」
「不過我就變成染織學會的會員了,據說會加上這頭銜,我想這多少也是無可奈何吧。」
「對呀,這種事倒還能讓步啦。」
聽到蓉子如是說後,紀久接著說:
「沒錯,沒錯,隻要事情好辦一點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出賣靈魂的事情呀。」
然後喝了一口蓉子幫她倒的奶茶。
蓉子心想:紀久變了。老實說,改變的並不是隻有紀久。
與希子專心準備適合三人聯展的作品,之前已經做了仿奇勒姆作品及蕾絲編織等,所以就作品的量來說,是三人中最多的(她的作品幾乎都是蓉子染的,所以也可以說是蓉子的作品)。但其中最賣力的,當數即將懸掛展示在正麵挑高空間的那件藝術創作,這可說是三人聯手合作的象征性作品。多次試作、修正錯誤之後發現,將白色麻繩、淡米色嫘縈和普通亮度的線編在一起,會形成奇特的光澤與質感,正好能夠表現無機質意象的世界。嫘縈絲是請蓉子染的。
但還在就學中的兩人(再加上學習中的一人)竟要開作品展,仔細想想還真是魯莽行事。想也知道來參觀的一定都是彼此的親朋好友,但自己的作品真值得請人家特地來參觀嗎?
與希子突然擔心起來,接著又左思右想,突然靈機一動,趕緊停下手邊的工作站起來,去找一直在客廳看書的蓉子。
「喂,蓉子,如果隻有我們的作品,我沒什麽自信耶。」
「哎呀,連你都這麽說,那我該怎麽辦呀?」
比她更沒自信的蓉子也突然擔心起來。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要不要也拿幾件莉卡小姐的衣服一起展示呢?因為神崎他們不也誇獎過,說其中有很多件都可以送進博物館的嗎?」
沒錯,是有這麽回事,那些的確值得鑒賞。
「對耶,如果隻有我們自己玩得開心就太可惜了喔。」
蓉子當場讚成,後來與希子也對輪值準備晚餐而下樓來的紀久提起這件事,甚至說:
「免得有人說隻有我們的作品不夠看。你想想,濫竽也可以充數,聊勝於無呀。」
「沒禮貌,現在莉卡小姐的衣服有一大半是我祖母的耶。」
紀久假裝生氣,嘴裏卻說:
「再把莉卡小姐的衣服拿出來看看吧。竹田應該比較有研究,所以還是和他商量過後,再挑出比較珍貴的去展示吧。」
「不了解的地方,一邊問他,一邊把解釋寫下來就行啦。」
與希子開開心心地去打電話給竹田。
瑪格麗特正好回來,和她擦身而過。她的肚子已大得相當明顯,原本常穿的牛仔褲早就不能穿,現在都穿T恤,加上搬家大拍賣或跳蚤市場買來的背心裙。因為正值夏天,所以這樣還撐得過去,瑪格麗特雖然很少抱怨,但偶爾還是會發牢騷,說夏天對孕婦真是苦不堪言。
「現在爬坡途中部得休息好幾次,呼呼喘個不停呢。」
「從前的瑪格麗特根本做夢都想不到呢。」
「人也變圓了。」
瑪格麗特臉都紅了。
瑪格麗特即將生孩子的事情,蓉子已經向父母親報備過。父親一臉為難地考慮了很久,他似乎很難接受這種事情——亦即女性未婚產子——即將在自己母親的房子,同時也是自己出生成長的房子裏發生。母親幫著說服父親說:話雖如此,總不能將她趕出去呀。母親則是擔心:萬一傳出那裏縱容不檢行為的謠言,對女學生宿舍來說不啻是個致命傷。兩人態度最後終於軟化,是因為蓉子難得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正正當當地生活,沒什麽好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蓉子的父母親突然感覺蓉子變成熟了。
不過,當事人瑪格麗特是不是將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父母親了呢?
即使蓉子問瑪格麗特,她也總是含糊其詞,把話題轉開。
竹田不一會兒就笑咪咪地來了。
「嗨,各位。」
說著就進屋,在一件件攤開的莉卡小姐衣服前麵坐下。
「竹田,有神崎的信嗎?」
與希子問,感覺好像是特別替瑪格麗特和紀久問的。
「那之後就沒信來了。不知道是無法寫信,還是寫了沒法寄,又或者是寄了沒到……」
「一定是其中一種吧。」
紀久若無其事地說。
竹田自己大概也很擔心,一副不願再想下去的樣子,微低著頭開始選起衣服。
「這件錦紗一定要選哦。」
然後又指著舊和服說:
「咦?同樣花色怎麽有兩件?」
他指的是上麵有琴、菊花和小槌變形花樣的和服。蓉子說:
「啊,這兩件呀,很不可思議,莉卡小姐和紀久祖母的人偶都有哦。上次收在最裏麵,沒拿給你看,所以……」
「我第一次看到。」
竹田簡短地說,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麵的圖案。與希子說:
「對了,我那時候不是說同花色的衣服,其中必定有所關聯嗎?結果是因為兩尊人偶是雙胞胎呢。」
「沒錯,這兩件和服多半是阿niǎo請人做給自己女兒,也就是紀久祖母的人偶,以及佳代的人偶——莉卡小姐的吧。」
竹田抬起臉肯定地說。
「阿niǎo請人做的?」
「不會吧?」
「你不是說阿niǎo曾經出國到歐洲旅行一年嗎?」
「是呀。」
「那時她多半在博物館之類的地方見過這種風格的斧頭吧。這圖案是菊花、古琴再加上斧頭。」
「咦?不是小槌子嗎?」
「我一直以為是三味線的撥子。」
「因為看到琴嘛,便隻想到鼓……」
「這是古代歐洲祭祀用的斧頭。而且看到古琴、菊花,一般人都會自然想到另外應該還有斧頭。」
「為什麽?」
「因為『斧』、『琴』、『菊』和『聽到好事』諧音,有吉祥之意呀(注138)。」
「不過,一般應該不會想到要把斧頭當成裝飾圖案呀。感覺似乎滿懷怨念。」
想揮下這把斧頭的是對方的女性嗎?還是如爬牆虎的藤蔓般連綿蜿蜒的、業力似的東西呢?紀久感覺阿蔫一係的怨念仿佛海嘯般從過去直撲向自己,忍不住皺起眉頭。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然後蓉子才說:
「喂,紀久,也不能把這全當成詛咒或怨念吧。」
其實蓉子自從看到兩件同款和服時就已經有這感覺了,隻是現在才發現自己可以用言語表達出來。紀久仿佛突然聽到有人叫她似的。
「咦?」
同時轉向蓉子,正麵緊盯著她。
「你想想,這兩個人偶分別屬於各自的孩子對吧?『斧琴菊』是吉祥的諧音,所以一定也包含祝福的意思吧。」
紀久望著蓉子的視線頓時強烈得仿佛發光,接著轉而投向遠處。
「祝福……」
「是呀,為雙胞胎人偶訂做這兩件相同的衣服,是為了祝福那兩個分別擁有兩尊人偶的孩子,因為那也是屬於自己孩子的人偶呀。」
「祝福……」
紀久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
「對喔。不過我想同時還是懷有怨念或恨意的,如果單純隻是祝福的心意,還有許多別的吉祥圖案可以選擇呀。」
祝福的同時還帶著詛咒,走在地獄深淵似的痛苦呻吟,使得祝福更加深切。
祝福與怨念就像一塊布的正反麵,互相加深彼此的顏色。
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因為我覺得這兩者也可能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心中。」
紀久平靜地斷言說。
竹田選的衣服當中也有唐草花紋的,但並非像型染(注139)那樣,相同花紋一再反複出現而已。葡萄藤的某處還躲著一隻小鳥,某處又開著花,變化十分自由。
「你們看,這個圖案從這裏開始有明顯的變化。原始的旺盛氣勢雖然已削弱,卻維持著更加高雅穩重的調和感。喏,最重要的就是這花紋改變的時候,不管是多麽複雜的花樣,隻要是不斷重複的,都很輕鬆,因為隻要一直摹仿下去就好了。改變前和改變後,花紋持續的期間都很輕鬆,真正痛苦的是改變的那一瞬間,必須進行仿佛連根拔除般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舍棄原有的根,否則會變成無根的草,因為改變必須在一路綿延的脈絡中進行。」
「唐草的概念隻有一個,就是連續不斷。」
竹田靜靜地回答。
「喂,你記不記得住在這裏的第一個晚上?」
與希子從紙門另一邊對紀久說。與希子雖然已經鑽進被窩,卻一點睡意都沒有,聽到隔壁紀久輾轉反側的聲音,便開口問她。
「記得呀,我們不知道該怎麽看待莉卡小姐,覺得不知所措,後來決定暫且持保留態度,對吧?」
紀久聽起來也毫無睡意。
「我到現在還是一樣不知該如何看待她,但在考慮這個問題前,她的存在已牢牢種在我的心裏了。」
紀久想起那天在那座山裏看見天蠶蛾時的鮮明印象,也想起不知為何當時竟把蛾和莉卡小姐重合起來。
「發生了好多事哦。」
與希子說著歎了口氣。
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雖然自己一向和父親唱反調,現在卻希望至少讓他看看自己的作品。這事她曾對紀久透露,紀久說:
「我覺得你父親的畫很震撼人心,以後一定會很出名的。與希子,你擅長的領域雖然不同,但一定有遺傳到他的資質哦。」
「拜托,饒了我吧。不過古怪的個性或許有遺傳到啦,還有不適合婚姻這一點也是。」
「哎唷,適不適合,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呀?」
紀久嘴裏雖然這麽說,實際上卻很難想像與希子當上家庭主婦的樣子,至少不可能做得像井之川家族的女性那樣吧。
「我爸搞不好等不到三人聯展那時候了。」
與希子茫然地說。紀久不知如何安慰她,便提議道:
「那麽我們就先在這房子裏陳列你的作品,以及那件合作的藝術品,請他過來看,如何?」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與希子喃喃地說。
「一定要讓它來得及呀。」
紀久以強硬的語氣說。
與希子考慮了一會兒:
「嗯。」
說著竟起身又說:
「我現在就去織。」
接著就下樓去了。
紀久瞪著天花板,最後也暗說聲:「好!」下定決心,跟在與希子後麵去了。
紀久的織布聲比以往更規律,而且不知為何帶著深深的溫柔。
蓉子半夢半醒之間模糊地想著:啊,紀久在織布……
瑪格麗特也是左思右想睡不著,想著即將臨盆的寶寶、針灸師資格考的事情……瑪格麗特已經不打算回美國了。這個國家不論如何隻一視同仁地將自己視為外國人,她住起來反而自在。打工教英文時存的錢大概還夠撐上一陣子,不過之後還是得出去工作。高田說會像往常一樣雇用自己當助手,而且高田的妻子也說工作的時候要幫自己看孩子,所以就像辦公室裏有托兒所似地,這對自己來說真是一大鼓勵,不過總不能永遠都當高田的助手,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對了,非做不可的事情……瑪格麗特正如此思索,耳邊卻傳來紀久織布的聲音。
……紀久這麽晚了還在用功……
瑪格麗特專心聽著那規律的聲音,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與希子不分晝夜,隻要有一點時間就繼續織,因此蓉子和瑪格麗特都很擔心,要她偶爾也要休息一下,但她卻完全不聽。
「過去有這麽一個童話故事對吧?叫做《艾莉莎與十一隻天鵝》(注140)嗎?」
「對呀,用蕁麻(注141)織上衣對吧?我讀了紀久的文稿之後才知道,從前的人真的拿蕁麻來織布耶,真叫人吃驚。我還以為那隻是童話故事而已,不過現在日本竟然也還有人在織。說不定在從前的歐洲這也是女人的苦差事之一喔,所以才會連童話故事都出現這種苦修般的情節。」
「與希子的工作要是來得及當然是最好,不過……」
紀久的撚線綢才剛剪斷經線。
「不過她父親的情況不是很糟嗎?能撐到這裏來嗎?」
「醫生說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做什麽,而且與希子的母親也會跟在旁邊。」
「要是能準備妥當就好了。」
那件藝術作品原本預定設置在畫廊的挑高空間,因此實驗性的展示也得找個天花板高一點的地方,拿掉天花板後改建的寬沿廊正好適合,於是大家決定選在那兒。
「要掛在玻璃門那邊呢?還是紙門這邊呢?天蠶絲是純天然沒加過工的,所以對陽光沒什麽抵抗力哦,可以的話最好還是掛在紙門這邊……」
「這麽一來,就得請他們從庭院那邊看過來了啊,還是希望讓他們在客廳那邊慢慢欣賞,所以掛在玻璃門那邊吧,他們來之前先用鋁箔紙之類的遮一下就行了呀。」
「對喔,反正總有一天也是會褪色,沒有事物能永遠維持原來樣子的……」
紀久突然想起神崎曾經說,他喜歡曆經時間洗禮的遺跡所呈現的靜謐。
東安納托利亞的大地正因幹燥而呈現一片紅褐色嗎?
大朵大朵的雲被風吹動,會在大地上投下微妙的陰影嗎?
塵埃揚起,細微粒子的移動,會改變那顏色嗎?
這些光景一定會緊緊抓住神崎的目光吧。
※
與希子父親在佳苗陪同下遙訪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蓉子便聽憑自己的父親到車站去接他們。
「我爸好像有什麽話要對佐伯先生說。」
與希子一頭亂發,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又抬著梯子左右移動,蓉子在她旁邊一邊幫莉卡小姐穿托加袍,一邊如此說。蓉子的父親已經在佐伯暫時出院時拜訪過他,當場受托幾件佐伯的畫作,其中兩件已經有買主了。
「那真是托蓉子的福哦。」
與希子爬下樓梯審視整體的平衡感,同時喃喃說道。
「才不呢,我爸是個工作態度十分嚴謹的人,不管我這個女兒說什麽,要是他本身不認同,也不可能做成生意。我很久沒看到他臉紅的樣子了,那是他看見好東西時興奮的表情哦。」
蓉子問與希子,莉卡小姐的腰部是要束緊,還是任其自然垂墜產生皺褶?
與希子瞄了一眼,說:
「任它自然下垂。」
「可是不束緊的話,衣服的前身和後身可能會脫離哦。」
「那就在腋下那邊稍微縫幾針吧。」
光澤柔和的嫘縈纏繞在麻繩上,細心編織得宛如蜘蛛網,與希子這件作品以不鏽鋼細線貫穿做為骨架,因此要表現流動感或繃緊的效果,全取決於與希子的雙手,接著,雖然免不了得在柱子及欄間(注142)打洞以固定整件作品,這位不客氣的房客依舊毫不留情地揮下鐵鎚。
「莉卡小姐借我一下。」
莉卡小姐所在位置,是在中央偏上方編成袋狀之處。把極短的衣服後身及莉卡小姐的身體放進去,讓長長的衣服前身像織錦掛毯似地垂在中央,嫘縈編成較細的鏤空蕾絲從一部分麻繩延伸出來,像披紗一般拉在她前麵,撚線綢則是各種顏色不規則延伸的鮮豔花色,仿佛象征這家中的一年。透過蕾絲,仿佛隔著時間還能遠遠看見鮮明生動的色彩。蕾絲的一端則握在莉卡小姐的右手中。
「不會吧!」
蓉子不禁瞪大眼睛。
「與希子,你真了不起呀!」
與希子害羞地說:
「大家合作的,合作的。」
「紀久!瑪格麗特!」
蓉子對著二樓大叫。
聽到聲音下樓來的紀久也不禁為之屏息。
此時正好逆光,自己的作品從與希子那張柔和而高雅的蕾絲作品後麵透出來,艾草染的利休白茶(注143),日本苦參染的金絲雀黃,槲樹的滅紫,青茅的金黃,以及無止境的黑和天蠶絲閃爍的高貴淡綠,各種各樣的顏色仿佛從內部發出光芒。與希子的蕾絲如反複的波浪,呈現纏繞的效果往前延伸,借著這反複來去的流動,莉卡小姐仿佛擁抱著這一切似地,展開雙手。
「……連我都無法想像自己沒打草稿就織成這樣呢。」
紀久喃喃說道,與希子得意洋洋地說:
「誇獎一下將它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陳列者吧。」
「的確該誇。」
紀久點點頭。
瑪格麗特沒說話,蓉子轉頭,隻見她竟紅了眼眶。她低聲說:
「莉卡小姐好像聖母瑪利亞。」
果真如此,大家都這麽認為,不過同時也覺得有些不同,雖然沒有人說得出哪裏不同。
蓉子走進儲藏室,想在與希子的父母還沒到之前,先拿出客人用的座墊,順便拿出預備在晝廊展示的莉卡小姐舊衣服。這時,不知道什麽原因,驅蟲劑的香味竟出乎意料地勾起她的懷念。她拿著舊縮緬,感受那舒服的觸感,順便發了一會兒呆。
微潮的空氣寂靜得讓人耳鳴。
儲藏室沒有窗戶,卻似乎有柔和的光線照射進來,感覺好像可以看見塵埃閃閃發光。蓉子覺得很奇怪,但不管她再怎麽仔細看,還是覺得那似乎真的是光線,是從房子內側發出來的,牆壁不可能開洞。好像隻有那一帶的空氣分子排列不大一樣似的,但不知為何待在那裏很舒服,蓉子不禁閉上眼睛。此時……
「蓉子,蓉子。」
耳邊傳來懷念的呼喚。
「莉卡小姐!」
蓉子張口叫道,同時想張開眼睛,眼皮卻仿佛被釘住似的。
「別張開眼睛嘛。」
「莉卡小姐,這些日子你都到哪兒去了呀?」
「我沒到哪兒去呀,隻是送你奶奶到淨土去了,送她到淨土的期間就變得像蛹一樣呀。」
「莉卡小姐變成蛹嗎?那麽外麵的事情你知道嗎?我們這裏現在住了五個人哦,和紀久、與希子還有瑪格麗特一起。」
「知道知道,都知道呀,全部都知道呀。」
那是蓉子這輩子所聽過充滿最美、最慈祥感情的聲音,溫柔地包覆著蓉予。
「之前是蛹,那現在可以出來了嗎?」
「快了,快要可以出來了。」
「那麽,可以像以前一樣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會和你在一起呀,蓉子,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哦,隻是或許和你所說的『在一起』有點不同。蓉子,你記得小時候,有一位叫做銀爺爺的人嗎?三月三日晚上來巡視人偶的那位。」
「……記得……」
聽莉卡小姐這麽說,蓉子也記得似乎的確有這麽一個人,不過她一直以為他與人偶是同類,而不是活在世間的人,而且莉卡小姐好像很怕銀爺爺。
「銀爺爺就快要來接我了,蓉子。你記不記得奶奶曾說,人偶的形體是驛站。」
「記得。」
「要記得哦。我也可以破繭而出,從這個驛站出發呀。」
此時蓉子一驚,便把眼睛睜開了。
剛剛是怎麽回事呀,完全不像睡著,也沒有做夢的感覺。
蓉子狐疑地想了一會兒,卻聽到客廳那邊傳來人聲。啊,不知不覺客人已經到了呀,她慌忙抱著座墊止出儲藏室。
儲藏室位於寬沿廊盡頭,從那邊出來直走的話會被與希子陳列的作品擋住,沒法通過。隻好繞到放織布機的房間,拉開通往客廳的紙門。
蓉子看見站在那裏的人大吃一驚,差點就把座墊掉到地上。
「……銀爺爺?」
小而瘦弱的身體,周圍漂蕩著歲月化成清冽水滴琢磨出來似的氣質,因此蓉子才會不由得如此喃喃低語,但當對方轉過身來,蓉子就發現自己認錯了。
與希子的父親佐伯和佳苗,以及蓉子的父親抵達時,天都已經黑了。
蓉子當時在儲藏室沒注意到,但與希子和紀久都出去迎接了。紀久對佐伯憔悴的模樣十分吃驚,因為簡直判若兩人。
「麻煩您了。」
與希子對蓉子的父親深深低頭致意。
「沒什麽,沒什麽。我想令尊一定累了,讓他稍微躺一下可能比較好。」
蓉子的父親擔心佐伯的狀況,佐伯卻說:
「我還好。」
「是呀,今天身體狀況好像很不錯。」
佳苗扶著佐伯,點頭讚成。
把他們三個人帶到客廳後,與希子和紀久兩人就去廚房準備泡茶。一進到廚房,與希子就嘀咕:
「瘦得好像骨頭外隻貼了張和紙似的。」
紀久也沒辦法責怪她,捧著茶盤正要走回客廳時,差點撞到蓉子的父親。
「做得很棒哦。」
蓉子父親的臉的確紅撲撲的,所以他對作品的印象應該很不錯吧。
「老實說,剮開始聽說要用到人偶,還以為風格不會太高尚,老實說原本不抱什麽期望的。不過那看起來不像那尊人偶,該怎麽說呢,那個……」
蓉子的父親努力想著措辭。這時佳苗也來了,盯著紀久說:
「我認為很出色。」
「那我呢?」
與希子指著自己問道。就在這時,客廳那邊傳來蓉子「啊」的尖叫聲,四個人連忙衝回客廳。
※
「真沒想到,他竟然還帶了煙來……」
事後想起來,佳苗忍不住搖頭歎息。醫生早就禁止他抽煙,應該已經戒了才對。佐伯從以前就有一個習慣,隻要自己的作品完成,就鄭重其事地衝杯咖啡,邊抽煙邊確認成果。
大家衝出來看的時候,佐伯已經跪在作品前麵吐著血,蓉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緊緊攙著他。大家都被佐伯的情況嚇得驚慌失措,就在這一瞬間,佐伯掉落的煙頭火苗已經延燒到與希子的蕾絲了。
沒有人能來得及采取任何行動。
燒到嫘縈的火苗一下子就快速擴散開來了。
玻璃門後麵的庭院因黃昏到來,夜色漸濃,仿佛要將那背景細細切開似地,火焰逐漸由嫘縈往麻繩移動,玻璃窗映著火焰,濃煙就像妖魔即將出現的晚霞般一陣接一陣湧出。
精心織成的蜘蛛網突然大放光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嫘縈蜷縮著軀體燃燒起來,整件作品在火焰中搖晃、扭動,莉卡小姐的臉被照亮,讓人聯想到因轉變迫近,被逼得走投無路而視死如歸之人的悲壯,看來又像因神聖祭典而忘我的人恍惚的表情。
蓉子也不再出聲大叫,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現在莉卡小姐或許正要從蛹中蛻出,相同的想法也盤旋在紀久的腦海裏。
如四處遍布的血管般的火焰開始在四處產生小爆炸,一眨眼便釀成了大火。
眾人雖畏懼,卻也因為這美麗而屏息。
紀久的撚線綢開始燃燒,仿佛眾人一同織出來的日常生活正隨莉卡小姐而去。莉卡小姐的臉似乎微微往上抬,眸子裏映著火焰,熊熊燃燒著,仿佛就要飛上天去。臉部微微上揚,這個樣子……沒錯,莉卡小姐簡直就像能麵,宛如逐漸恢複本性,越來越接近能麵,眾人驚訝之餘努力思索著該以什麽言詞形容莉卡小姐,當大家以為終於想到時,佐伯抬起臉,喘息著低語:
「這就是龍女。」
熊熊火勢實在太令人震驚,眾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定在當場動彈不得。眼睛所見的光景就像定格畫麵自動連續播放似的,因此感覺時間似乎過了很久,但事後仔細想想,都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在那一瞬間,有多少想法閃過彼此心中呢?當時自然無暇說出來。蓉子的父親憑著意誌力,拚命掙脫當時動彈不得的狀態,衝向電話打了一一九,要求火災及急救支援。接著猛然回過神來的與希子和佳苗也想拿水桶來潑水,但火勢一眨眼便延燒到未施作天花板的寬沿廊屋頂。眾人隻好在蓉子父親的指揮下放棄救火,合力掩護佐伯一齊往外逃。接著分頭奔走,通知鄰居發生了火災。
蓉子最後回頭時,看見裸露出來的不鏽鋼細線仿佛一直悶在心中的情感般呈現暗紅色,並開始燃燒。莉卡小姐原本靠此支撐,如今她的頭發也化為紅色絲線熊熊燃燒起來,雙臂和臉都朝向天空。
——結束了。
蓉子領悟了,頭腦冷靜,分外清晰。
她看了這最後一眼便離開現場,跑到眾人聚集的地方,其間不過一眨眼功夫,莉卡小姐在水中一直線往前遊去的影像,卻如殘像般頑固地烙印在她眼底。水是冰冷的,似乎蓄積在地下。可是莉卡小姐明明是被火焰吞噬了呀,蓉子實在搞不懂。
但眨眼間,那影像又出現了:莉卡小姐繼續慢慢前進,脫掉衣服,伸展雙腿,雙腿最後竟合而為一,包覆閃著銀色亮光的鱗片,宛如水中的人魚似地扭動著消失了。
那麽開心,是要去哪兒呢?
是因為如中世紀魔女般被火焚身的情景太過可憐,才在不知不覺中創造出那個冰冷水中的影像嗎?
或者,這不可思議的影像是莉卡小姐最後的禮物呢?
蓉子緩步走到眾人集合的地點後,再次閉上眼睛,隻見幽暗深處有一枚莉卡小姐掉落的銀色鱗片,亮晶晶地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消防車趕到時,火勢已無法控製,房子幾乎全被燒光,隻剩廚房一角。救護車上除了佐伯,還有因為這次火災而感到身體不適的瑪格麗特,以及陪同的佳苗。蓉子的父親要去做筆錄之前,還不忘安慰與希子:
「火災的事你不必介意,反正我本來就一直打算重建,隻是可惜了你們的作品……」
「對不起。」
與希子咬著唇低下頭。她忍不住想—火災的起因是自己父親的香煙,說不定還是出於蓄意。隻要是為了作品,這種事他的確做得出來,他就是這種人。他看到那件作品的瞬間,或許就已經看見那作品在紅蓮般火焰的包圍下升華的影像了吧。那個時刻對他而書,正是赤光……不,澄月的龍女完成之時。
蓉子雙目失神地望著災後現場。總之,她失去莉卡小姐了,與希子和紀久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
看熱鬧的人潮散去之後,斜坡上又傳來小跑步的腳步聲。與希子轉頭一看,是竹田。竹田環視這慘狀後,臉色不禁大變——這是當然的。
「發生什麽……」
什麽事了呢?他原想這麽問的,卻接不下去。與希子無語點點頭,紀久無力地說:
「我們正要去蓉子的父母親家。」
「我……收到信,看起來像是神崎便條紙一角……而且還是不認識的人拿來的……沒想到這裏竟……怎麽會呢?」
「我父親用香煙點火燒我的作品。」
與希子以即將爆發的激烈語氣說。
「並不是。」
紀久平靜地製止與希子,接著向竹田說明今天的事情。
紀久說完後,竹田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赤光的龍女至此才終於完成了,是嗎?」
紀久點點頭。
「他著手製作的遺作『龍女』有兩尊,一尊飛往天上,另一尊長眠地下,或許是在水中。」
接著又對失神的蓉子說,,
「走吧,上你家去吧,你媽媽等著我們呢。」
蓉子這才回過神來似地點點頭,說:
「對哦。不過我想我爸會打電話回家裏,所以我們先趕去醫院吧。」
她的語調平穩,與希子和紀久都鬆了一口氣。
「我送你們。要攔計程車嗎?」
竹田體貼地說。
「謝謝,下了坡,到大馬路再攔吧。」
四個人於是開始往下走。紀久突然想起來,問道:
「神崎說什麽?」
「他寫著:國界說不定即將變動,或許將會大量流血。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情呢?非得看個究竟不可。筆跡很匆促,帶這信回來的人也沒直接遇到神崎,隻是在當地遇見一個眼神銳利的男人,問他是不是日本人。他說是。那人便把這信交給他了,上麵寫著我的地址。」
紀久大大歎了一口氣。與希子和蓉子也說不出話來。
一時沒人開口,於是走在一旁的竹田又繼續喃喃說道:
「噯,我們以後一定也將如此一再麵臨國界改變的痛苦經驗。落得仿佛掘墓般不停地探索某種東西,朝著某種東西前進,一定會的。小規模的分裂及統合一再反複後,並流到大規模的緩慢統合。從草、木、蟲、蝶的層次,直到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層次,還有意識深的地方和意識淺的地方,連續不斷,就像唐草一般,就像一塊紡織品,因光線角度不同而變化多端,隨風飄揚,不過那絕對是一塊紡織品。」
與希子覺得不可思議:難道他想拿這些話來安慰我們嗎?紀久也自言自語似地說:
「對,我現在才明白赤光和久女的孩子為何取名為阿niǎo,蔦唐草,一邊把鳥或花甚至獸纏繞在它的藤蔓之中一邊不斷延伸的蔦唐草的niǎo,傳遞的傳(注144),仿佛無法厘清的煩惱,永遠連綿不斷的能量,這就是他們的願望、祈求或感情。」
這是一種厭惡和憐愛,針對遠從自己一無所知的往昔一路糾纏而來如藤蔓般的東西。藤蔓是企圖超越個人界限、希冀永恒的生命能量。
而阿niǎo留下來的那件「斧琴菊」和服,應該是詛咒,同時也是祈禱吧。
詛咒的同時也祈禱,與憎惡同樣深刻的慈愛,怨念與祝福,同樣深的感情。因染媒不同而改變的顏色,經線,緯線,雙麵織的布。
一塊布。
一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
計程車一抵達急診醫院,大家——結果竹田也來了——就穿過正麵玄關旁邊燈光大亮的急診病患專用通道,到護理站窗口報出兩人姓名,並詢問情況。值班護士請他們在候診室等一下,讓她先打個電話給陪同的人。大概是因為白天候診的患者很多吧,明明是夏天,寬敞的候診室卻冷颼颼的。因為隻點亮了一排日光燈,看起來更顯悠閑寂寥。大家臉色都很糟,隻有微暗的一角突兀地發出亮光,原來是自動販賣機。竹田買了四罐咖啡分給眾人。
因火災而失去自己的作品和心愛的租住處,再加上對父親的憤怒及悲傷,使得與希子陷入異樣的精神狀態,仿佛體內細胞全都造反了似的。打從以前她就對父親充滿反感,而他最後竟把自己當成家的地方,連同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燒個精光。這個男人現在多半正瀕臨死亡。
紀久接過竹田給她的咖啡,茫然地想著—旁人看到我們一定覺得慘不忍睹。接著想起自己那塊已化成灰的撚線綢,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可惜,隻覺得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完成「龍女」這件作品;不過或許那也隻不過是一大塊布中的一條經線所衍生出來的一個花紋而已,而或許「龍女」也將會被織進更大的花紋其中一部分。
不知道等了多久,長長的走廊盡頭總算響起腳步聲,大家都屏息等著來人。腳步聲的主人是佳苗,她的臉頰瘦削,黑眼圈也浮出來了。眾人站起來等著她說話。
「佐伯過世了。」
氣氛當場如冰般凍結。與希子眼睛眨也不眨直視前方,紀久想來握她手,但她隻是沙啞地對對方說:
「沒關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接著坐回椅子上,閉起眼睛。
「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他還是表現出自己的一貫作風。不是嗎?與希子。」
佳苗無力地笑笑。與希子瞪著佳苗,咬牙切齒地說:
「他從頭到尾沒誇過我的作品。」
接著滴滴眼淚便奪眶而出,那是愛恨激烈纏攪的爆發。
這時,至今一直沉默不語的蓉子站到與希子正前方,字字清晰地說:
「不是這樣子的。」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候診室激蕩起堅硬的回音,這不像大家熟知的蓉子。
「佐伯先生吐血前曾望著那件作品,對我說:『這樣我就死而無憾了。』」
與希子掩著臉嗚咽了起來。
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從和佳苗剛剛過來那條通道的相反方向傳來。
一點都不慌張,隻是穩定地逐漸拉近距離。
腳步聲的主人是蓉子的母親待子。她接到丈夫的電話後,一直陪著瑪格麗特。她也是一臉倦容,臉上卻帶著微笑。
「生了哦。瑪格麗特要我跟大家說她生了一個既不是東方孩子、也不是西方孩子的新生兒。」
大家都站起來歡呼、拉手或擁抱。
生了。
嶄新的孩子。
原來是這樣呀!竹田大叫。
※
待子對佳苗說著「請節哀順變,事情真是太突然了」之類的吊唁用語。佳苗則回答「火災的事情實在很對不起」,說著深深低頭致歉。待子又說:
「起火時,我先生和蓉子也在場,卻都束手無策,所以我們也有責任。我先生反而還說,即使付出這般代價,那作品也有相對值得一看的價值呢。」
大家聽了都微笑起來。
「幹脆把剩下的部分全拆掉翻新建成工作室好了,我和我先生之前討論過。請好好想想怎麽設計吧。」
她大概是為了給大家打氣才這麽說的吧,蓉子卻堅持:
「剩下的部分不要打掉。不過,媽,還是要謝謝您的心意。」
紀久和與希子也點點頭。
一簡直就像是睡著的聖母與聖嬰——眾人偷偷看了瑪格麗特和新生兒後就走出醫院。這家醫院位於山丘上,因此夜裏的空氣混有群樹的氣息。
「噯。」
紀久對身旁的與希子說:
「那火勢真的很壯觀哦。雖然這樣可能很不正經,但我看得都入迷了。」
與希子的眼睛閃著光芒,一時露出平常促狹的表情,但還是一語不發。紀久又說:
「真的,我感動得渾身顫抖,感覺有某些了不起的東西,時間的流淌呀,人的思想啦,那些似乎無法以手碰觸的東西,逐漸凝縮在眼前似的,魄力驚人……那種火焰我是第一次看到。」
蓉子大概也聽到她的話了吧,簡短地說:
「莉卡小姐在那火焰之中好像很舒服的樣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莉卡小姐那麽美麗。當我看到時,心裏立刻了解:『這樣就夠了。』」
「你真的那麽想嗎?」
與希子一臉認真地問蓉子。
「是的。」
蓉子也有力地回答。
「那竟會出現在這世上,而我們又有幸欣賞——這樣說很奇怪,不過我覺得能看到真是太棒了。」
與希子聽了也說:
「我有點放心了。其實我看到火延燒到嫘縈時:心裏不知怎地還暗想:那真是最後的潤飾呢,隻是一直感到很抱歉才說不出口的。」
「真的很棒喔。」
「一輩子都忘不了。」
「總覺得損失慘重。」
大火和作品都錯過了的竹田遺憾地說。
紀久看到那火焰的時候,覺得這就是自己蛇夢的終結。
不管是男人的嫉妒或女人的嫉妒,不管是恨意、憤怒或憎惡,真的都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隻不過是入口,是帶路的蛇,引導人們進到業火熔爐般的岩漿。
我們人類全都被那同一口熔爐連係在一起。
看到那火焰時,身體深處融化般的感受的確是一種快感。雖然是毀滅性的,同時也有一種被無上清淨的東西輕觸的恍惚。
交到了受拷問而背叛自己的朋友,使自己也遭拷問,對專業職工而言如生命般重要的手指被剁掉,愛人被奪,雕出充滿怨念的能麵引人犯下殺人罪。艱苦活過來的赤光想必也見過這個吧,而他又將此傳給我們。接下來才是問題,接下來的發展才是問題。
還有神崎所尋找的,應該也是。
紀久一直想著這些,但要是說出來又覺得不著邊際,最後就以一句話呈現:
「全失去了反而覺得輕鬆愉快呀。」
「剩下的部分要怎麽活用呢?得好好設計喔。因為這回新的家就要變成養育小寶寶的家了呢。」
蓉子微笑道。
「得通知神崎吧?小孩的事。」
竹田喃喃自語。
神崎。
那個不知是生是死的男人,他的名字聽在紀久耳中,好像直落入心底。
同時,與希子的側臉帶著深深的陰影,旁徨的視線投向某個不在此地的處所。
紀久因為她那前所未見的表情,內心受到強烈激蕩。
自己心中極深、極深之處變得幽暗不明,因此沒想過還有更深的深淵,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流淌在從前未曾抵達的深淵底部的地下水脈,突然朝向與希子的水脈,似乎轉開了水門閘閥。既非愛情也非共感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紀久招架不住。
這是第一次急速下降到自己內裏那過去從不知其存在的深淵,也是第一次感知到那裏流淌的某種東西,對他人如此敞開的感覺也是。
原來神崎的存在成為鑰匙,打開這道堰堤,而她還一直以為神崎的存在隻會使自己痛苦。
現在,與希子一定連自己也沒發現那條水脈就藏在自身存在的深處吧,或許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
紀久心裏和與希子相通的這股急流持續增強,因為太過激烈,最後甚至瑪格麗特的,以及位在此地的蓉子及竹田的水門都不斷受到拍打,感覺似乎全打開了。她感覺到,那急流如怒濤般瞬間抵達佳苗、井之川家的初枝,以及所有認識的人、所有還不認識的人,遠在絲路遊曆身在極西的人們,最後甚至抵達她所知的人類存在本身。
那河川滔滔奔流在所有存在的底部,一邊形成深淵。
不斷連係為一的感覺。
紀久被這影像壓倒,幾乎被卷入水流的漩渦之中,忍受不住,當場蹲了下來。
……這河川一定是和那熔岩在同一個地方以不同的頻率周期奔流著,就像永不混合的唐草般……
「永不混合的唐草……就像兩尊莉卡小姐似的。」
紀久小聲地說道。
永不混合。
她曾聽神崎說過這話。神崎就是由色彩相互融合的繪畫世界,轉而選擇顏色如點畫般各自屹立著集合起來的染織世界的。
現在想想,神崎會被特立獨行的瑪格麗特所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還有,他牽扯上那個幾千年來一直堅持自己獨特性的頑固民族,也是相同的情況。
「紀久,還好吧?」
與希子等人趕緊圍到紀久身旁。
「累了吧?休息一下吧,那邊有長凳。」
在這可以瞭望市區的地方,設置了幾張給住院患者坐的長凳。大家在那兒坐定後,又關心起紀久來。
「貧血嗎?」
「才不是呢,隻是好多事……人偶,那尊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樣的……」
「啊,長眠在島上墳裏的?」
「嗯,那尊人偶現在又淹在水裏了……感覺好像逐漸溶化了。」
「……不會吧。」
與希子喃喃說道,蓉子眼睛眨也不眨,默默盯著紀久。失火的時候,最後見到的莉卡小姐影像與之重疊。蓉子什麽也沒說,隻是閉上眼睛。
這又是什麽花紋呢?重疊,浮現,然後又解開……
夜空漸漸開始發白,東方天際的顏色就像紀久那塊燒毀的撚線綢般五彩繽紛,最底下隱約可見天蠶絲珍珠般的淡綠色。
有人——或什麽——持續不斷地織著巨大的織布機。
蓉子覺得,祖母過世許久,現在總算是除喪的時候了。
※
「喂,那龍女真是了不起的作品呀。不過你記得嗎?剛開始的時候,與希子在白色桌布上用窄葉野豌豆的藤蔓,瑪格麗特花縮小版似的春紫苑,還有……」
「鴨蹠草和蛇莓。」
蓉子點頭附和。紀久又接著說:
「感覺像是花草的唐草……那真是太棒了,要是拿相機拍下來就好了,那時我第一次深深佩服你的審美觀哦。」
「什麽呀?你們說的。」
與希子停下腳步,一頭霧水地問道。
「還問是什麽……你忘了嗎?喏,你後來去參加眾餐……」
「我根本不知道呀。你這麽說,我倒想起來了,蓉子洗了一大堆鴨蹠草,而瑪格麗特不知道從哪兒摘了滿滿一紙袋的窄葉野豌豆……」
「後來我們去看的時候,你已經出門了,桌上就留下那美麗的花邊呀,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甚至連瑪格麗特,都對你讚不絕口呢。」
「我真的不知道呀。」
與希子一臉認真。
「那麽,究竟……當時還有……」
三個人麵麵相覷。
破曉的東方天際瞬間響起笑聲,仿佛輕輕流轉過春天田野的風,隨即消失。
「剛剛……是莉卡小姐嗎?」
就在這時,產房窗戶內側半夢半醒的瑪格麗特喃喃說。
注1:又稱「茶庭」,為日本茶室附屬庭園之通稱。
注2:日文名「侘助椿」(wabisuke-tsubaki),山茶科(Theaceae)常綠高木。葉較一般山茶細小。花型為單瓣一重,呈白、紅、或紅底中帶有白色斑點。因深受茶道宗師笠原侘助喜愛而得名。
注3:原文為「緣側」,日式住宅邊緣的長台,與外界以落地窗隔開,形同走廊。
注4:「疊」是日本使用榻塌米來計算房間大小的單位,一張榻榻米為一疊。
注5:原文為平假名「Ri-ka」,可寫作「梨花」。
注6:一種使用生絲織成的絹織品。多用平織法,觸感平滑且帶光澤,為日本的代表性織品。舊時也彼稱為「平絹」或「光絹」。
注7:由東京日本橋出發的古路線,可連接東海道直通京都。
注8:紀久發音為Kiku,與日文「菊」同音。
注9:縮緬為平織的絹,但緯線是以用力左撚、右撚的絲交互織成,讓布縐縮出凹凸效果,主要用於製作高級和服或日本傳統包袱巾。
注10:襦袢為穿在和服內的衣服,長襦袢為第二層,穿在貼身的肌襦袢與和服中間。
注11:原文為「伊達襟」,是最外層和服下另外露出的顏色不同的衣襟,看起來像是穿了兩層衣服。
注12:日本版芭比娃娃。因擁有東方瞼孔,在一九七六年推出後隨即成為當時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玩偶。
注13:日文為「市鬆人形」,又名「京人形」或「東人形」,頭與手腳以桐塑黏土或木雕成,敷以蛤殼製成的白色胡粉,身體用布縫成內塞木屑。最初用來給小女孩當玩具與裁縫練習。後來漸漸變成觀賞用傳統工藝品,不能換衣眼。
注14:日文為「箱膳」,放在漆器箱中的單人用日式傳統餐具。
注15:江戶中期享保年間(一七一六~一七三五年)流行的女兒節人偶,臉長宛如能劇麵具,穿著織錦或金欄製成的豪華衣服。
注16:日文為「雛段」。
注17:學名Commelina communis,日文名「露草」(つゆくさ;Tsuyu-kusa),鴨蹠草科(Commelinaceae)一年生匍匐性草本,分枝多,葉披針形,互生,總苞卵狀披針形,頂生或腋生,花藍色,花萼綠色。產於低海拔之水邊,潮濕地等。藍色花瓣可用作染料。
注18:日文為「反物」,指可製作一件成人和服的足長布疋,長約十二公尺,寬約三十六公分。
注19:日文為「紬」,以撚過的蠶絲織成的布,十分牢固。往昔以賣相不好的蠶絲製成,供身分低的人穿,今已成工藝品,可當社交服飾。
注20:日文為「訪問著」,一般用作參加茶會、宴會、典澧等社交場合。
注21:以領主居住之城堡為核心而建立的城市。
注22:Kilim,以平織法織成的平毯,不像絨毯有豎起的毛,往昔原為窮人所用。
注23:學名為Quercus dentata,日文名「柏」(かしわ;Kashiwa),殼鬥科(Fagaceae)落葉喬木,樹皮暗灰色,粗糙,具深溝。葉刨卵形。花單性,雌雄同株,槲樹葉可養作蠶,種子、樹皮與葉都可入藥。
注24:女性和服腰帶附屬品,為防背後腰帶鼓起的裝飾結滑落而綁的布,繞到身前塞在腰帶上方。
注25:硫酸鋁鉀,又稱鉀明礬、鉀礬、鉀鋁礬。
注26:日文名「土筆」(つくし;Tsukushi)、是「杉菜」(すぎな;Sugina)在春天發芽時的名稱,可食用。杉菜學名Equisetum arvense木賊科(Equisetaceae)多年生草本。莖呈中空且帶有節,觸感粗澀,夏季會自莖頂抽出長橢圓形的黃色孢子囊穗。
注27:又名「鬆寒蟬」,學名Meimuna opatifera,日文名「つくつく法師」(tsukutsuku-boushi),中型蟬,主要分布於台灣中低海拔山區,體色主要為黑色及橄欖綠,具銀灰色鱗毛。頭部橄欖綠,比中胸背板基部略寬。
注28:日本怪談《番町皿屋敷》女主角,因打破一個老板珍藏的盤子被殺,成為夜夜數盤子的厲鬼。
注29:《四穀怪談》女主角,因被移情別戀的丈夫毒死而成為容貌醜陋的厲鬼。
注30:學名Sonchus oleraceus又名苦菜、甜苣、滇苦菜。日文名「野芥子」(のげし;Nogeshi),菊科(Asteraceae)一年生或越年生草本。多生長於海濱、平地郊野或中海拔山區,可長到約一公尺。莖中空柔軟,葉子則呈不規則羽狀,春季至秋季間萌芽並開黃色花。
注31:學名Aster yomena,又名馬蘭。日文名「嫁菜」(ヨメナ,Yomena)。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常綠草本。直立莖,高約三十至七十公分。四季皆能開花,頭狀花序,頂生,中央管狀花為黃色,外圍舌狀花為淺紫色。
注32:即日本油菜。
注33:石竹科(Caryophyllaceae)繁縷屬(Stellaria)植物的總稱。
注34:日本人熬在七草粥裏的七種菜:水芹、薺菜、鼠翅草、繁縷、寶蓋草、蕪菁、白蘿卜,傳於正月初七早上食用可祛百病。
注35:學名Scia angustifolia,日文名「鳥野豌豆」(カラスノエンドウ;Karasuno-endou)。
注36:學名Scia hirsuta,日文名「雀野豌豆」(スズメノエンドウ;Suzumeno-endou)。豆科(Fabaceae)一年生草本,被絨毛。蔓生藤本。羽狀複葉,先端帶有卷須。莢果呈扁平的長橢圓形且覆有粗毛,一果莢裏有種子兩粒。豆莢成熟時由綠色轉為黑色。
注37:可製成靛藍色染料的植物統稱,如馬藍(大菁)、木藍(小菁)、蓼藍等。
注38:日文為「藍瓶」,裝有藍染料的缸。
注39:喚醒藍染染液使其可以染色。
注40:學名Rubia akane Nakai,中文名紅藤仔草、過山龍。茜草科(Rubiaceae)多年生蔓性草本。根呈圓柱形或粗線形,外表赤黃或赤褐色,內為黃色,根皮中含色素,老根色素尤多,可作紅色染料。
注41:學名Styphnolobium japonicum,豆科(Fabaceae)落葉喬木,有別於北美的刺槐。高大喜光、根深,生長迅速。其羽狀複葉和刺槐相似,但刺槐葉略透明。槐花可烹調食用,也可作中藥或染料。
注42:學名Osmanthus fragrans var. aurantiacus、日文名「金木犀」(キンモクセイ;Kinmokusei),木樨科(Oleaceae)常綠小喬木,白色桂花(銀桂)變種,別名狀元紅。樹冠圓球形,樹幹分枝性強。葉長橢圓形,花簇生於葉腋。花冠分裂至基部,花色橙紅氣味濃馥。
注43:學名Erigeron philadelphicus,又名春飛蓬。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多分布於日本、韓國、中國等地。成株高三十至九十公分,莖直立,較粗壯一綠色,上部有分枝,全體被開展長硬毛及短硬毛,葉互生,葉柄基部常帶紫紅色。秋季開淡紫色小花。
注44:以曲線、漩渦等做規律的組合,以表現藤蔓圖樣的花紋。
注45:William Morris,一八三四~一八九六年,英國詩人、工藝美術家,以壁紙及布料設計出名。
注46:學名Paulownia tomentosa,又名日本泡桐,日文名「桐」(キリ;kiri),玄參科(Scrophulariaceae)落葉闊葉樹,高約十公尺,初夏時開淡紫色筒狀花,花可入藥。在日本被視為貴重木材,製作木屐、樂器等,更被設計為象征高貴地位的徽章。
注47:學名Osmunda japonica。日文名「薇」(ぜんまい;Zen-mai)。紫萁科(Osmundaceae)多年生羊齒,地生性,根莖常粗大。二回羽狀複葉,兩型葉,孢子葉羽片皆著生著孢子囊。會隨季節交替有枯葉、落葉現象。落葉後隻保留地下部分越冬,來年可再萌發新葉。
注48:日文名「薇紬」。
注49:三月中、下旬至四月連綿不斷的雨季。
注50:學名Alcea rosea L.; Althaea rosea (L.) Cav.,又名花葵、立葵、唐葵、一丈紅。日文名「立葵」(たちあお;Tachi-aoi),英名為hollyhock,錦葵科(Malvaceae)一、二年生草本。其屬名Althaea在希臘語是「治療」之意,因本屬植物常被用來做藥草使用。
注51:又名紫陽花、八仙花。
注52:以捩織法織成,有通透感的薄絹織品,常用做夏季和服。
注53:學名Solidago canadensis var. scabra或Solidago altissima,又名高莖一枝黃花,日文名「背高泡立草」(セイタカアワダチソウ;Seitaka-awadachi-sou),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具長走莖。葉互生,無柄,披針形,先端新尖,葉基楔形,上表麵粗糙,下表麵被硬毛。頭花於花莖上偏生一側。花多而小。花期在秋冬之際。
注54:「錦紗縮緬」的略稱,又寫作「金紗」。縮緬的一種,經線比普通縮緬密,緯線則用撚的更緊的細絲,質地輕軟,表麵縐縮細致。
注55:「一越縮緬」的略稱,緯線是以左撚絲與右撚絲一根一根交互織成。「越」為表示緯絲數量的單位。
注56:「禦召縮緬」的略稱,又稱縞縮緬、先染縮緬。普通縮緬是先織好再染色精練,禦召則是以事先染好練好的絲線織成。德川十一代將軍家齊時創,因受該將軍喜愛,故有此名。
注57:此處指和服專用包裝紙。
注58:學名Spiranthes sinensis (Pers.) Ames,又名盤龍蔘、龍抱柱、紅龍盤柱。日文名「捩花」(ネジバナ;Nejibana),蘭科(Orchidaceae)多年生宿根性草本地生蘭,花序如綬帶故得名,肉質根似人蔘。開紫紅色或白色小花,唇瓣較大,全草可入藥。
注59:日文名「蚊蓮草」(カレンソウ;Karensou),牻牛兒苗科(Geraniaceae)多年生草本,是一種基因操縱下人工培育出的植物,在香葉天竺葵(P. graveolens)中加入香茅香味的基因培育而成。
注60:學名Sophora favescens var. angustifolia,豆科(Fab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眩草」(クララ;Kurara),是中國苦參(Sophora flavescens var. flavescens)的日本版,把根的外皮剝下來曬幹可以入藥,從莖的皮采取纖維可以製紙。
注61:學名Hydrangen macrophylla f. normalis,日文名「額紫陽」或「萼紫陽」(gaku-ajisai),是現在常見繡球花(本繡球)的原種。花序中間是雌雄同體花,周圍圍繞著一圈裝飾花,不像本繡球全部是裝飾花。
注62:登上室內的石板或木板。日式住宅內部地板架高處與玄關有高低差,為遮掩、包覆木地板架高處側麵的切麵,所貼設的木頭或石材,有時可當充當穿鞋時的坐位。
注63:出自日本平安時代才女小野小町著名《百人一首》和歌:「花の色は うつ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まに。」
注64:日式甜點,以和三盆糖粉用模子壓成。
注65:日文成語,一生隻有一次相遇機會,故需珍惜之意。
注66:此處是人名。但日文的「蔦」也是一種植物,即中文的爬牆虎、地錦,學名Parthenocissus tricuspidata。
注67:學名Zoysia tenuifolia Willd. ex Trin.,又名細葉芝、朝鮮結縷草。日文名「高麗芝」(こうらいしば;Kourai-shiba)。禾本科、(Poaceae)多年生草本。耐旱,稈密叢生,具長匍匐莖,葉片四至五公分,鞘口具長毛花序為小型總狀花序。
注68:學名Chelidonium majus var. asiaticum,日文名「草の王」(くさのおう;Kusa-no-ou),歐洲白屈菜的日本變種,罌粟科(Papaver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高約三十至一百公分。生於山坡、山穀林邊草地。莖為直立且多分枝,呈嫩綠色生有柔毛。是藥草也是毒草,中藥取結花蕾時地麵上的部分曬幹,多用於治療胃痛、慢性支氣管炎、百日咳等。
注69:Ayurveda,直譯為「生命的智慧」,印度的傳統醫學,認為人體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主要有三種醫療途徑:藥草、推拿及瑜珈。
注70:即前述日文的「蔦」。
注71:學名Cryptotaenia japonica,又名野蜀葵,日文名「三つ葉」(みつば;Mitsuba),繖形科(Apiaceae)多年生直立草本,高四十至七十公分,全體有香氣。根狀莖短,根細長密生。莖直立具叉狀分枝。葉互生,三出複葉。夏季開白色小花,有時帶紫紅色。
注72:不丹的一種繡織(日文名『縫取織』)法,以經線為底,在花紋處以多色緯線織出刺繡效果。通常拿來縫成不丹女性國服Kira。
注73:Orphism,傳說源於回到冥界欲帶回妻子的遊唱詩人奧菲斯,古代希臘冥界崇拜的神秘宗教。
注74:學名Taxus cuspidata,又名紫杉,日文名「一位」或「櫟」(イチイ;ichi-i)。紅豆杉科(Taxaceae)常綠針葉樹,樹皮紅褐色有淺裂紋,枝密生,小枝基部有宿存鱗芽,葉直短而密,暗綠色。產於中國東北山區以及日本,俄羅斯,朝鮮等地。
注75:學名Cercidiphyllum japonicum。日文名「桂」(かつら;Katsura)。連香樹科(Cercidiphyllaceae)落葉喬木。分布於日本以及中國大陸浙江到安徽等地。葉圓形至卵形,長達十公分,心基,細齒綠,光滑,秋冬變黃或紅色。
注76:和式建築中,柱與柱之間牆壁上的裝飾用橫木,原來是為了當作紙門的上緣軌道支撐。
注77:學名Miscanthus sinensis,指中國芒,禾本科(Poaceae)芒屬(Miscanthus)植物,通常和其他類似植物合稱為芒草,變種很多。
注78:豆科(Fabaceae)胡枝子屬(Lespedeza)植物的總稱。日文名「萩」(はぎ;hagi),秋日七草之一,廣布東亞溫帶至亞熱帶地區的常綠或落葉灌木。枝條細致柔軟,伸長後常呈四散下垂狀,長度可達兩公尺以上。
注79:九十至一百與十五至二十公分左右見方的小塊布料。本來是縫在長襦袢的領子上防止髒汙,漸漸演化成有刺繡、蕾絲等製品,用以襯托和服美觀。
注80:Soumak,源於亞塞拜然地區,指織製手工編織平麵毯及類似織物所采用的織錦方法。
注81:學名Nephila clavata,又名小人麵蜘蛛、棒絡新婦,日文名「女郎蜘蛛」,絡新婦(Nephilidae)科,雌蛛體長約二至三公分,胸部黑色具黃色邊,胸背板無人麵蜘蛛的人麵斑紋,腹背黑色有五條黃橫帶。雄蛛體形較小,胸部灰褐色,腹背中央具黑褐條紋。
注82:學名Nemosenecio nikoensis,又名澤菊,菊科(Asteraceae)羽葉菊屬(Nemosenecio)多年生草本,日本特有種,台灣與其同屬的植物為台灣劉寄奴。
注83:日文「はためく」的意思是飄動,但「はた」的發音又同織布機的「機」。
注84:百合科(Liliales)或龍舌蘭科(Agavaceae)玉簪屬(Hosta)植物的總稱,日文名「擬寶珠」(ギボウシ;Giboushi),多年生草本,原產中國、日本,傳入歐洲開發出許多園藝品種,花期長,容易繁殖,喜歡涼爽、濕潤及肥沃沙質土壤。
注85:又稱灰泥,日文名為「漆食」,將鈣化珊瑚石加熱後燒成生石灰,再加水成消石灰粉,加入麻纖維,再加入從草木植物和海藻類得到的黏結劑、水等鍛燒而成,為白色。主要使用在室外牆壁上,耐風雨、防火性佳,耐久度高。
注86:醋與醬油以一比一比例調成的醬汁,有時會加入高湯。
注87:刺繡與貼金銀箔並用,在底布上表現出花紋。今多用於能劇舞台裝。
注88:雲氣上湧的花紋、古時為高位官職者用。
注89:木底上浮雕出花紋,直接塗上黑漆,再塗上多層朱、青、黃等色漆後打磨表麵而成。傳說是學習中國剔紅而來。
注90:學名Miscanthus tinctorius,日文名「刈安」(かりやす;Kariyasu,即容易割之意),禾本科(Poaceae)芒屬(Miscanthus),伊豆著名布料「黃八丈」的染料。
注91:學名Lycoris radiate,日文名「彼岸花」(Higanbana),石蒜科(Amaryllidaceae)多年生草本,原產於中國長江流域,有鱗莖,廣橢圓形。葉帶狀較窄,色深綠。七至九月開花。花莖長三十至六十公分,頂生傘形花序,花瓣倒披針形,向外翻卷,雄蕊和花柱突出,色鮮紅。蒴果背裂。日人認為彼岸即為死之國,多以此花為不祥之物。
注92:學名Pueraria lobata,豆科(Fabaceae)多年生草本。其根即為中藥「葛根」,又名鹿藿、黃斤、雞齊根。日本人也拿來做為食品原料「葛粉」。
注93:學名Aeginetia Indica,日文名「南蠻ギセル」(Nanman-giseru)。列當科(Orobanchaceae)一年生草本。常寄生於芒草根上,莖單一,葉片退化為鱗片狀,互生,花單立或密集成穗狀或總狀花序,夏、秋兩季開花。花紅紫色或帶紅紫色條紋。
注94:學名Cleyera japonica Thunb.,又名紅淡比、日文名「榊」(サカキ,Sakaki),山茶科(Theacoae)常綠小喬木,樹高達五公尺,葉子倒卵形,全綠,葉背側脈不明顯,花淡黃色。日本古來用以神道教祭祀等神事。
注95:葛的日文讀音是tsuta,姑姑誤以為是uta,漢字寫成「歌」或「唄」,也是舊時常用之女性名字。
注96:日式屋宅中並未架設高超的木頭地板、僅鋪上三合土的地麵。
注97:多色印刷的浮世繪版畫,如錦般美麗故有此名。
注98:學名Parus minor,與大山雀(P. major)為近親,日文名「四十雀」(シジュウカラ;Shijyuu-kara),身長十三至十六點五公分,頭部整體為黑色,兩頰各有一橢圓形大白斑,頭部的黑色在頜下匯聚成一條黑線,該黑線沿著胸腹的中線一直延伸到下腹部的尾下覆羽。
注99:以貝殼曬幹磨碎製成的傳統白色顏料。
注100:發生於十九世紀後半幕府末期的反幕府運動。尊王論與攘夷論原屬於兩種不同的思想體係,但進入十九世紀後因幕藩體製的動搖與外交上歐美諸國所施加的壓力,兩者結合。
注101:學名Ficus nipponica; F. samentosa var. nipponica又名日本珍珠蓮,桑科(Moraceae)藤蔓植物,日文名「板碑葛」(イタビカズラ;Itabikazura),幼枝被有短毛。葉披針狀長橢圓形或闊披針形,基部鈍或圓。榕果無梗,球形,端具小凸突,外被褐色短柔毛至近平滑。
注102:學名Lemmaphullum microphyllum Presl。日丈名「豆蔦」(マメヅタ;Mameduta),水龍骨科(Polypodiaceae)著生植物。匍匐著生性根莖,葉小型分為卵圓形的營養葉與狹長線形的孢子葉。
注103:學名Sanguisorba officinalis,薔薇科(Ros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吾亦紅」(ワレモコウ;Waremokou),高一至二公尺。根粗壯。莖直立,有棱,無毛。單數羽狀複葉,葉多卵形或橢圓形。花小密集,成頂生、圓柱形穗狀花序。根常用做止血中藥材。
注104:學名Trachelospermum asiaticum,又名白花藤,日文名「定家葛」(テイカカズラ;Teika-kazura),夾竹桃科(Apocynaceae)藤蔓植物。相傳藤原定家戀慕式子內親王,死後亦化作定家葛纏繞此女墳墓,故得名,能劇《定家》內容即敘述該故事。葉對生略帶革質,卵狀橢圓形。莖長可達十公尺。莖節間常生有氣根,能攀緣石牆、樹幹而上,故有「絡石」之名。春季開花,聚繳花序,白色稍具芳香。
注105:學名Lagerstroemia indica又名紫薇、滿堂紅。日文名「猿滑」(サルスベリ;Sarusuberi)。千屈菜科(Lythraceae)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原產於華南及印度,株高一至六公尺,樹皮茶褐色,平滑,小枝四棱狀,葉卵形,幾無柄,花為頂生圓錐花序,萼為闊鍾形,品種多,紫紅色花較常見。
注106:學名Sasa nipponica Makino et Shibata.,禾本科(Po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姬笹」(ヒメザサ;Hime-zasa),又名都笹。高五十至八十公分,葉尖端徐徐收尖,冬天邊緣會幹枯變白,莖成圓筒形中空。
注107:日文原名「濡れ縁」,是會淋到雨的沿廊,通常以竹製成,利於水漏下。
注108:日文中秋冬之交時的陣雨。
注109:學名Curcuma longa L.,日文名「鬱金」(ウコン;Ukon),薑科(Zingiberaceae)多年生草本,高約一公尺。根狀莖粗短,圓柱狀,分枝塊狀,根粗壯,從根狀莖生出,其末端膨大形成紡錘形的塊根。秋季開花,冬季莖葉枯萎時采收。挖出根狀莖,洗淨,煮或蒸至透心,曬幹,除去須恨,以此加工為薑黃藥材。
注110:以天然纖維為原料製成的再生纖維,性質類似天然纖維,吸濕透氣,穿著舒適。
注111:日本東北地方傳說中,住在舊式房子裏的護家童子神。
注112:帶綠的灰色。
注113:學名Haematoxylum campechianum L.,又名墨水樹、洋森木,豆科(Fabaceae)落葉小喬木。樹幹常有節瘤,偶數羽狀複葉,呈倒心形,前端凹陷,葉腋間有細刺,總狀花序金黃色,莢果為淺褐色呈扁橢圓形。心材偏暗紅色,為染色劑原料。煮液由赤色至黑色作多重變化,可為皮革、棉布染色之用,亦為製造藍色與黑色墨水的原料。
注114:Naphthol black。Naphtho為萘酚,有α-和β-兩種異構體,難溶於水,溶於鹼液中成鹽,過三氯化鐵水溶液生成有色沉澱。主要由萘合成,少量由煤焦油獲得,兩種萘酚皆大量用作合成染料。
注115:又名嚏根草,泛指毛茛科(Ranunculaceae)鐵筷子屬(Helleborus,又名聖誕玫瑰屬)植物,嚴格來說是指其中的黑嚏根草(Helleborus niger),因該種約於一月會閉白色花。該屬植物的花從外表看起來好像是有五片「花瓣」,這些「花瓣」實際上是花瓣狀的萼片,真正的花瓣已經變態成為杯狀的蜜腺,環繞成一圈生長在萼片基部,裏麵存放花蜜。可作為觀賞花卉、藥草及巫術作法時使用。
注116:手腳可動的木雕人偶。
注117:Corinthian,古典建築的一種柱式,源於古希臘。柱頭以毛茛葉(Acanthus)作裝飾,形似盛滿花草的花籃。
注118:Medusa,即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
注119:日文,意指許多雪的結晶相互結合起來,成為大如牡丹花瓣的雪片。
注120:學名Prunus jamasakura,日文名「山櫻」「ヤマザクラ;Yama-zakura),薔薇科(Rosaceae)落葉小喬木或灌木。在日本,與之類似的品種也被稱作「山櫻群」,包括霞櫻、大島櫻、大山櫻等。
注121:學名Petasites japonicas,日文名「蕗」(フキ;huki),此處日文為「蕗の薹」(フキノトウ;Huki-no-tou),是蜂鬥菜早春伸出的花莖,供食用。蜂鬥菜為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原產於日本。葉片圓或橢圓,葉緣齒狀,根莖有數層淺紫或淡褐大型鱗狀苞片包住花蕾,花蕾呈棒狀或長橢圓。一至三公分長,雌雄異株,單株上有時混有異性或兩性花。以全草或根狀莖入藥。
注122:由七句禮讚真神阿拉的句子組成,通知人們即刻禮拜。
注123:Ağrı Dağı,坐落在土耳其厄德爾省東北邊界附近,土耳其最高峰。《聖經》〈創世紀〉中記載,挪亞方舟在大洪水後,最後就停泊在此山上。
注124:Cappadocia,曆史地區名,大致位於安納托利亞東南部。在古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時囊括從托羅斯山脈至黑海間的地域。
注125:將絲分多段染不同色或留白,使其織起來形成方格子花紋布的一種技法。
注126:學名Papaver thoeas,罌粟科(Papaveraceae)一年生草本,日文名「雛芥子」或「雛罌粟」(ヒナゲシ;Hinageshi),也有以漢名稱之。株高三十至九十至公分,莖直立,葉互生,羽狀申裂或全裂,邊緣有鋸齒,花單生枝頂,姿態豔麗。傳說虞姬自刪,所流鮮血濃在項羽衣帶上,後衣帶所埋處閉出此花,故得名。
注127:學名Tanacetum parthenium,又名解熱菊,日文名「夏白菊」(ナツシロギク;Natsushiro-giku),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高約四十至六十公分,叢生狀,葉扇形具深裂,具香味,夏開黃心白瓣小花。西元前起使用為藥草,治頭痛、解熱、關節炎或子宮問題。
注128:學名Thymus vulgaris,日文名「立麝香草」(タチジャコウソウ;tachijyakou-sou),唇形科(Lamiaceae)多年生草本或亞灌木。高二十至五十公分,全株有香氣。莖下部呈匍匐狀叢生,上部直立,四棱形,多分枝。葉對生,狹長橢回形或披針形,灰綠色。輪傘花序,頂生,花冠白至淡紫,花期夏季。傳統上有止咳化痰、減輕婦女經痛、提振精神等效用。
注129:中東的一種雙簧片豎吹樂器,是雙簧管係譜裏最早的,據說是西方雙簧管與中國嗩呐的祖先。
注130:原文為日文成浯「海千山千」,指住在海中千年、山中千年的蛇會變成龍。
注131:學名Antheraea yamamai Guerin-Meneville,又名山蠶,日文名「山繭」(ヤママユ;Yama-mayu),天蠶蛾科(Saturniidae),繭色為綠色,能繅絲,絲質優美、輕柔,不須染色而能保持天然綠色,並具獨特光澤。織成絲綢色澤豔麗、美觀,為高級絲織品。
注132:學名Chamaecyparis obtuse即俗稱的「檜」(ひのき;Hinoki),台灣的被歸為變種,又稱台灣扁柏。柏科(Cupressaceae)針葉樹。
注133:學名Quercus acutissima日文名寫為「櫟」、「椚」或「橡」(クヌギ;kunugi),殼鬥科(Fagaceae)落葉樹,可達二十五至三十公尺高。葉狹長油亮,葉緣呈楕圓鋸齒狀,花朵是以風力傳播花粉的柔荑花。
注134:日文名「楢」(なら;Nara),殼鬥科(Fagaceae)櫟屬(Quercus)中落葉闊葉樹的總稱。
注135:學名Cryptomeria japonica,日文名「杉」(スギ;sugi),柏科(Cupressaceae)常綠喬木,日本特產之針葉樹。
注136:學名Tanna japonensis,日文名「茅蜩」、「秋蜩」、「日暮」(ヒグラシ;Higurashi),蟬科(Cicadidae),常被認為夏末鳴叫,其實活勁期從七月半到盛夏。傍晚或陰天會「喀呐喀呐喀呐」高聲叫。
注137:日文名「樫」或「櫧」(かし;Kashi),殼鬥科(Fagaceae)櫟屬(Quercus)中常綠喬木的總稱,英文中稱為live oak。
注138:「斧琴萄」日文讀音為yo-ki、ko-to、ki-ku,是一種吉祥諧音染布圖案,連起來意為「聽到好事」。而與希子的日文發音為Yo-ki-ko,「與希子與紀久」(Yo-ki-ko、to、Ki-ku)連起來也恰同「斧琴菊」。
注139:以漿糊把雕有圖案的鏤空紙型貼在布上再染色。
注140:指寄徒生童話〈野天鵝〉。公主艾莉莎的十一個哥哥被變為天鵝,她為破解他們身上的魔咒,必須夜以繼日以蕁麻織出十一件衣服給他們披上,而且完成之前絕不可開口說話。
注141:日文中的「刺草」或「蕁麻」(イラクサ;Ira-kusa)多指蕁麻科(Urticaceae)蕁麻屬(Urtica)植物的總稱,歐洲的刺蕁麻(Urtica dioica L.)也被翻譯成日文中的蕁麻。從莖的皮上取下纖維可織成布。
注142:日式房屋隔間牆上方鏤空的透氣窗,常有雕刻。
注143:帶亮紅色的灰黃色。
注144:日文中「傳遞」、「傳達」的「傳」字也讀作tsu-ta,與「蔦」同音。
鳴謝
首先深深感謝鈴華工作坊主持人鈴鹿章子老師深具啟發性的談話。另外,百忙之中特別為我抽空的川島織物株式會社安井宣夫先生及其他相關人員,還有協助采訪的所有人員,在此衷心致謝。
關於能劇與能麵
「能」是一種將麵具戴在臉上演出的假麵戲劇。而所使用的能劇麵具,日文中稱作「麵」或「能麵」,基本型約六十種,時至今日據說約有兩百多種之多。能麵在絕大多數的狀況下並非專供某一角色使用,而是演員依演出曲目決定使用的種類。其中也有不戴麵具演出的角色,稱作「直麵」。
能麵以木頭雕成(多使用檜木),繪以彩色,這工程稱作「打麵」。將麵具戴在臉上則稱作「掛麵」。能麵區分方式很多,大致上分為:翁麵、尉麵、男麵、女麵、鬼神麵、怨靈麵等六大類。
本書中的能麵
在本書中曾出現的麵具都屬於「女麵」以及女性變化而成的「怨靈麵」。女麵又大致分為以下數類,現依照文中赤光創作之陳列順序介紹:
年輕女性
日文名「若女類」,除下列代表性的麵具之外,還有「近江女」、「增發」等。
小麵:「小」為惹人憐愛之意,小麵代表十五、六歲清純少女之麵具。
萬媚(文中未出現):充滿妖異魅力的年輕女子,用於鬼幻化成的美女角色。
孫次郎:相貌柔美氣質端莊的年輕女子。用於能劇《熊野》、《巴》等。
若女:氣節高尚、富有知性的年輕美女。用於能劇《野宮》、《井筒》等。
增女:高雅神聖的女性,略含憂思,多用以天女或神女。用於能劇《羽衣》、《葛城》等。
中年女性
日文名「更女類」。
深井:中年瘋狂女性,其名源自用情之深,但偏理性。用於能劇《隅田川》、《三井寺》。
曲見:為已有人生經驗的中年女性麵具,與深井比起來偏感性,雙頰凹陷懷有慈愛與憂思,最適合失去孩子的母親角色。用於能劇《櫻川》、《三井寺》、《隅田川》、《百萬》等。
年老女性
日文名「老女類」,此類文中未出現,包括「姥」、「老女」、「小町」等。
怨靈麵
此處僅介紹書中出現過的鬼女部分,在怨靈麵中也有其他非女性者如「怪士」、「河津」等。
泥眼:即麵具兩眼處都塗以金泥以表示非人類,臉部其他部位依然如一般人形女麵,所以有時泥眼也被晝歸為女麵。據說本來是為《海人》中神靈般的存在所設計使用,後被用於如《葵上》等劇中受嫉恨所困之高貴美女,演出的角色都通常之後會變成鬼,亦即演員之後會換戴用般若及其以下如生成、蛇等麵具。
橋姬:作成頭發淩亂、麵容扭曲的形象,也塗有泥眼,表示因嫉妒而發狂的女性。據說原本是作為能劇《橋姬》的專用麵具而創,但該劇已成廢曲。後來麵塗赤紅的「橋姬」便常用於能劇《鐵輪》。
生成:表現變成般若之前的女性怨靈。通常帶有短角,表示初變為鬼。用於能劇《鐵輪》等。
般若:又名「中成」,表示深受嫉妒或怨恨所困,已化成鬼的女性。用於能劇《紅葉狩》、《道成寺》、《葵上》等。
蛇:嚴格來說蛇麵又分為蛇、真蛇、狐蛇、泥蛇等,但此處應指「真蛇」,又名「真成」或「本成」,表現女性怨念已極、罪業最為深重,化為蛇體的麵具,通常沒有耳朵,表示已不再聽人言。用於能劇《道成寺》等。
龍女:指能劇《海人》(或《海士》)中使用之專用特殊麵具,《海人》一劇描述海女為子奪寶珠「麵向不背之珠」被龍所殺,成為龍女,最後因其子誦《妙法蓮華經》之力而成佛。龍女一角在戲劇前半段使用的麵具是「深井」,而據說「泥眼」原本是為此劇的後半段所設計使用的,後推測因「泥眼」被用於其他劇碼(見「泥眼」條),又另設計一專用麵具「龍女」供該角色使用。
關於能劇《鐵輪》
鐵輪是能劇中廣為人知的「怨女化鬼」劇碼之一,即《三腳鐵環》,描述女子欲向另結新歡而拋棄自己的丈夫複仇,因神明顯靈而成厲鬼。丈夫找來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解救自己,女子因而喪失力量消失。鐵輪女在劇中前半段常使用「泥眼」,後半則戴用「生成」或紅臉的「橋姬」麵具,以頭戴鐵環,身穿紅衣的造型出現。
#附圖:人物關係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