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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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殿宇,曲桓山立刻指揮眾人釘木板、拉繩子,隻按著事前的安排忙活起來,自己又去查驗官府存放在這裏的米糧食水,見都沒什麽異狀,方才放下心來。
遠遠,三聲鼓響傳來,此次比試終是拉開序幕。
“柳長空,大人雖是派你當了首領,但也沒叫咱們做個縮頭烏龜。今日萬歲、太後、滿朝的達官顯貴都在看著,咱們就不去打一場嗎?”張差袒著衣襟,隻拍得滿是黑毛的胸脯砰砰作響。
“張差,今日不是時候,未慮勝先慮敗。咱們先得穩住防線,再做打算。”柳長空正忙著安排人巡崗放哨、加固門戶,本來哪有閑工夫搭理這個莽漢,卻也知曉張差雖然武藝高強,卻是個沒腦子衝動的,故而隻得耐下性子,好好勸說這張差。
陳玄、鄭老蛇也不說話,隻在一旁看著張差笑。
臨行前黑衣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嚴令所有人都必須聽從柳長空的指揮。黑衣人積威甚重,他說的話即使張差這個莽撞人也不敢違拗。既然柳長空不準,張差也沒奈何,隻得罵罵咧咧隨便找了個角落睡下了。
兩方都不動手,於是眼前整個皇莊裏,隻聽聞有乒乒乓乓做工的聲音,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麽動靜。
官員們還好,畢竟都是朝堂上經曆過大事的,還都端得住。可那些皇子、公主、重臣家的少爺、小姐都按捺不住,隻在那裏竊竊私語。
本來過來都是想看熱鬧的,可眼下哪有什麽熱鬧可瞧?
萬曆坐在高樓裏,臉色也是陰沉。這叫什麽事?自己滿懷好奇之心,擺禦駕,來皇莊,就是想看看雙方的對決,過一把癮,甚至還恩準了那麽多人來看熱鬧。可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是幹嘛?踩自己麵子嗎?自己到底哪根筋搭錯了,竟就同意了他們比試十日?早知如此,就該讓他們一天內決出勝負,看哪個還敢如此躲懶。
萬曆恨恨想著,不知不覺捏住椅子扶手的手指也因為用力逐漸泛起失去血色的白。
一旁伺候的大太監,臉色早已嚇得和萬曆的手指一樣白,不過畢竟跟著萬曆的年歲久了,倒也明白萬曆惱怒的原由,忙走出兩步,隨便指了個小太監使喚過來,輕聲耳語了幾句。
小太監立刻點頭,領命退去。
殿宇中柳長空正指揮眾人,忙得熱火朝天,卻有人來報,說門外有個公公前來傳令。柳長空自然不敢怠慢,忙帶著張差、陳玄和鄭老蛇這幾個領頭的趕到殿宇大門迎接。
來的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穿戴看著品階不高,但在柳長空麵前卻倨傲的很,眼睛隻看著天空,卻用鼻孔端詳著柳長空。
“敢問公公前來,有何事吩咐?”看著小太監無禮,柳長空卻不敢失了禮數,隻對著小太監一揖到底。
見柳長空如此禮敬自己,小太監倒是頗為滿意,隻哼了一聲,立刻又趾高氣昂問道:“司禮監盧公公命咱家問你,如今萬歲、群臣都在看著,爾等卻隻在此憊懶消怠,不戰不退,汝可知罪?”
嘶……柳長空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按的啥罪名啊?
想當年,秦趙相爭,廉頗與秦軍對峙,秦人用計,讓趙王逼趙軍出戰,硬是用趙括換走廉頗。結果長平一戰,趙軍四十萬大軍皆被秦人坑殺。
再想當年,天寶年間,安史之亂,哥舒翰率二十萬大軍駐守潼關,與安祿山帳下大將崔乾佑相持不下。唐玄宗卻誤信楊國忠的讒言,連派使者催逼哥舒翰出戰。哥舒翰被迫無奈,大哭出兵,最終二十萬大軍隻餘八千多人逃回潼關。
可好歹,這兩位君王據說還是迫於糧餉的壓力,但眼下……就隻是為了圖個熱鬧?
說到熱鬧,柳長空又想起一個事兒。
昔年北周武帝親率十四萬大軍攻打晉州,而北齊後主高緯正和最心愛的妃子馮小憐在山上圍獵。求救的文書雪片一樣飛來,高緯便想調動軍隊前去救援。馮小憐這時卻貼上來撒嬌道:“再殺一圍”。高緯不願拂了美人的心願,於是再殺一圍。等這一圍殺完,晉州丟了。
高緯一看晉州丟了,親自帶了兵馬去了晉州。高緯雖是個昏君,卻也是個慣會征戰的,連番廝殺之下,派人去挖地道,硬是把城牆挖塌了一個大口子,眼見著隻要一個衝鋒,晉州就失而複得了。可馮小憐卻又提出要親自觀看收複晉州,高緯這個夯貨竟又答應了。隻是馮小憐不是馬上就來,而是要梳妝打扮好了再來,於是北齊將士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時辰。等這花枝招展的馮小憐來了,北周也把城牆缺口堵上了。
高緯為了在那個狐媚子麵前顯示自己的武勇,下令繼續猛攻,眼看著又要得手了,馮小憐又撒嬌道:“天黑了,看不清了,明天再打吧。”
結果第二天刮風下雪,愛惜皮膚的馮小憐又不願出來觀戰,就讓高緯延緩進攻……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果然沒錯。屢屢放過戰機的北齊真的受了天譴,一敗塗地。北齊從此一蹶不振,沒幾年高緯便被北周擒獲,雖被封了溫國公,但終究還是被誣了個謀反的罪名,落得個身首異處,馮小憐也歸了他人。
柳長空隻覺得此時天旋地轉。自己好不容易等到的機會、唾手可得的坦蕩前程,就為了這些達官顯貴想看個熱鬧,眼見便要付諸東流了。
一旁鄭老蛇看柳長空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屑地撇了撇嘴,想了想,卻又伸手捅了捅柳長空的腰眼,往柳長空手裏塞了一錠銀子。
冰涼的硬物入了手,柳長空也清醒了過來,略掂一掂手裏的份量,又從懷裏摸出兩錠銀子,一起便往小太監懷裏塞:“有勞小公公提點,小公公辛苦了。”
這小太監一見到白花花的銀子,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態度也好了許多。
“哪裏,哪裏,這位大人客氣了,這如何使得?”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小太監隻假意推搡著,卻任由柳長空將銀子塞進自己的衣襟裏。
見小太監收下銀子,柳長空長出了一口氣,又陪著笑臉道:“小公公,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如今我這裏與那邊人數相當,便該等待時機、出奇製勝,若是貿然去攻,卻是犯了兵家大忌啊。還請小公公體諒。”
“這……”小太監摸著懷裏的銀子,遲疑了,這銀子是個燙手的山芋啊,雖然自己聽不懂對麵這人說的什麽,可應該便是不想去攻。但上頭可是給自己下了令……若是給柳長空行了方便,違了令,便是一百條命也不夠賠的,可讓自己現在舍了銀子,又實在有些舍不得:“這位大人,並非咱家不願幫忙,隻是下令的是司禮監盧受盧大公公,咱家也違令不得啊。”
柳長空心裏頓時涼了半截,盧受,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提督東廠,自己如何得罪得起?可貿然去攻?若是就因此敗了,自己又該如何向鄭貴妃、福王、天師交代?哪怕隻是那個黑衣人,自己也得罪不起。
“敢問小公公,盧公公是點名讓咱們去攻,還是隻要能打起來,打個熱鬧就行?”一旁鄭老蛇插話了。
是啊,盧公公也沒說非讓這邊去攻那裏啊,既然如此……小太監的眼睛頓時亮了:“哈哈,這位大人說的是,咱家這就去那邊傳令,讓那邊來攻。”
柳長空看著遠去的小太監,隻覺得懸著的心又安穩落了下來,一轉身便向鄭老蛇一拜:“多謝鄭老哥相助之恩,沒齒難忘,此次若是大功得建,得了賞賜,必有重謝。”
“柳兄弟又何必如此見外,你我兄弟在一條船上,本就該互相幫襯。”鄭老蛇哈哈一笑,托住了柳長空的胳膊,話鋒卻是一轉:“隻是這銀子……”
柳長空頓時一醒,方才想起剛才鄭老蛇塞給自己的銀子,忙道:“這本是小弟的事情,哪敢勞鄭老哥破費,隻是此次前來,小弟攜帶銀兩不多,適才又全給那個小公公。鄭老哥放心,且寬限小弟幾天,待此間事了,無論成敗,小弟自當雙倍奉還。”
“好說,好說。”鄭老蛇見沒啥損失,還落了個人情,也是心情極好。
兩人頓時兄弟相稱,互相吹捧,親近了許多。
不一會兒,到了曲桓山那棟殿宇,小太監撫了撫袍袖,隻算計著一會兒曲桓山又該送自己多少銀子,自己又該如何行事,心頭頓時又火熱起來,趾高氣昂拍了拍門。
早有高處放哨的軍士見到了他,報於曲桓山知曉。
有太監前來,曲桓山也知必是有事。不多久前自己便仰仗著太後跟前的公公解了圍,曲桓山此刻對太監非但沒有什麽歧視,還頗有一些好感,當下便出來迎接。
小太監看著曲桓山,又擺出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心裏還想著先壓曲桓山一頭,看也撈些好處。若是比那處多,自然向著這頭,若是少了,嗬嗬……
曲桓山卻皺起了眉頭,自己平素在東宮接觸的便多是太監,如何便會和柳長空一般怵了?隻是眼下不知這小太監所來何事,自然不能先失了禮數,便略一拱手,問道:“不知這位小公公來我這裏,所為何事?”
小太監見曲桓山對自己不怎麽禮敬,心裏便有幾分不快,又想著一會兒可能的進項,終是壓著火氣又象背書似的把之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司禮監盧公公命咱家問你,如今萬歲、群臣都在看著,爾等卻隻在此憊懶消怠,不戰不退,汝可知罪?”
這是來問罪的?曲桓山卻是眉頭一皺,司禮監,似乎來頭不小?可來頭再大能大過朱常洛嗎?自己按著賭約來,並未違了皇命,天塌下來自有朱常洛擔著,自己怕啥?再說了,哪怕萬一朱常洛頂不住,自己也大可一走了之,便就笑道:“不戰不退?在下用兵,自有在下用兵的法門,哪裏便有什麽罪過?小公公且去與那盧公公複命,就說十日對決,如何急得?在下自有分寸,就不勞煩盧公公為在下操心了。”
小太監一愣,千算萬算沒算到竟有人不把他說的當回事。莫不是此人是個愣貨?還是我沒講清楚盧公公的身份?小太監頓時就急了:“你這匹夫,盧公公乃是當朝內相。你有幾個腦袋,竟敢違抗盧公公的吩咐?”
內相?曲桓山愕然,平素朱常洛和王安沒少在自己麵前念叨朝中那些權貴,竟沒聽有提起過什麽內相……等等,想起來了,自己在未來聽說書的時候,好象是聽到有這麽個內相,不過隻是些溜須拍馬的對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諂媚之稱,如今這個小太監居然拿這個出來壓我?
嗬嗬,曲桓山冷笑一聲:“小公公,請恕在下孤陋,從未聽得本朝有什麽內相之位。”
“你這愣子,竟敢如此無禮?”小太監有些氣急敗壞:“內相你未聽過,司禮監掌印盧受盧公公,提督東廠,你該聽過吧?”
“哦,原來是司禮監掌印盧公公,確實聽過。”曲桓山點了點頭,拱了拱手,這是當朝第一權宦。
聽過便好,隻要你聽過,就不怕壓不住你。小太監又把架子端起來了:“盧公公命你立刻帶人去攻那邊。”
“盧公公命我?”曲桓山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在下並非閹人,也不在東廠效命,這盧公公憑什麽命我?”
什麽?小太監一驚,心裏頓時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廝不怕盧公公?這廝難道真是個愣頭青?
“大膽。”小太監強壓下內心的不安,板下臉怒道:“當今天子如今正在皇莊,滿朝文武也都在觀望這裏。盧公公讓你去攻,乃是為了你好,讓你能在萬歲麵前掙個臉麵,搏出個前程。你怎敢如此說話?”
“為了我好?此時乃是比試,若是勝了,自然是有了臉麵也有了前程,若是敗了,就算此刻出頭,也落不下什麽好。”曲桓山嘿嘿冷笑一聲:“小公公若是為了在下好,便該去那邊,讓那邊來攻。”
小太監頓時氣急,手指著曲桓山怒道:“萬歲擺駕來此,就是想圖個新鮮,看個熱鬧。當朝這許多權貴,雖隻是伴駕,但有哪個不想得些樂子?你今日不攻,便是勝了,得罪萬歲,得罪文武,又能如何?就算當了東宮統領,也是私軍,無品無級。莫說盧公公,到那時候,便是咱家都能輕易捏死你。”
“哦?小公公這話,在下卻聽不懂了。此次比試,乃是為天子鑒賢黜庸。當今萬歲乃聖明之君,滿朝文武也俱是忠良之臣,如何隻為不能取樂,便遷怒於在下?”曲桓山似笑非笑看著小太監:“在下若是勝了,自是會對朝廷立忠心,對太子效犬馬。盧公公卻要捏死我?你可知詆毀盧公公該當何罪?”
汗珠慢慢從太陽穴滲了出來,凝成黃豆大小,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掉在地上,濺成了八瓣。眼前竟是個這般油鹽不進的夯貨。小太監心裏涼了半截。
自己此刻是該拂袖而去,到盧公公那裏告這刁漢一狀?可這個夯貨還有太子護著,說不定太後也會罩他。盧公公會不會把他捏死尚不可知,可自己若是此趟沒有完成任務,第一個不開心便該是萬歲,萬歲不開心了,盧公公也就遭罪了,盧公公若是遭罪了,必是會找一個出氣的。想也不用想,自己是一定會被盧公公捏死的。
想到這裏,小太監隻覺得胸口硬邦邦的,硌得很不舒服,該就是剛才在那邊收的銀子。小太監此刻嘴裏有些發苦。銀子雖好,可也燙手,早知道就不該收下銀子,該逼著那邊那些有眼力見的出力。眼前這位就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自己何苦招惹他呢?
噗通,小太監眼前一黑,腿一軟,竟就跪下了。
“大人啊,還求這位大人救命啊。”小太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嚎得淒慘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