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禮儀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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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儀之爭自古有之。
    禮部素有 “春官” 之稱。
    春官,職司禮儀諸事。春,生機盎然,萬象更新,是世間新秩序之起始;禮儀於國,恰似春之於自然,開啟規整朝綱、規範人倫之序,令朝堂上下、市井街巷,皆遵規循矩,行事有儀。
    平日裏,禮部看似權柄不顯,可一旦為帝王所用,所涉無不是關乎國本根基、社稷氣運的要緊事。
    當今聖上,不為皇後、太子上諡,此乃嚴重悖逆禮儀宗法之舉。
    那禮部本應是禮儀之事的 “守門人”,此刻卻形同虛設,作為禮部實際掌權者的李淑,對此仿若未聞,整個禮部上下噤若寒蟬。
    明眼人皆瞧得通透,皇帝這般行事,意在借禮儀之事,行乾坤挪移之謀,翻覆朝堂棋局。其一,以禮儀為刃,割劃陣營,剔舊臣、擢新貴,重塑朝局,使權柄易主,萬象更新。從那一夜之間,皇帝頻頻調動、提拔諸多地方大員,便可瞧出些許端倪。其二,是要為那隱皇子二狗的兒子日後入主東宮、承襲皇位鋪就坦途。
    此中關節,盡是陽謀。隻要宗室之人站出來,提議給皇後、太子上諡,禮部定會祭起 “君前失儀”“誹議皇家”“大不敬” 等諸般罪名,彈劾處置,將人罷官遠黜,直至身死。
    李漟身為宗室之主,對此中利害,自是心如明鏡。她曾親眼目睹,數十名官員因上書請諡,慘遭遠逐,更有言辭激烈者,被冠以 “大不敬” 罪名,下了大獄,受盡磨難。她心底,又何嚐不想為母親、弟弟爭得身後之名,可她深知,自己萬不能開此頭。
    她一旦率先發聲,多年來悉心栽培、提拔的官員以及宗室親眷,必會隨她挺身而出,屆時場麵失控,恐怕再難收場。雖說她手握千牛衛,可名不正言不順,縱有造反之力,一個女子又怎能登上帝位?因而,她隻能於朝堂之上,以謀略周旋,與皇帝、李淑巧作應對。
    彼時,楊文和授意她火燒萬安宮。
    李漟心中明白,相府當下還不願與父皇徹底決裂,卻又不忍見皇後死後仍不得安寧,受人擺弄,無奈之下,隻得暗中提醒李漟行事,讓她親手送皇後離去。
    如此一來,皇帝失了抓手。要知議定皇後、太子諡號,向來在喪葬之前完成,如今屍身在萬安宮俱毀於大火,當下之急,自是查明真相,上諡之事反倒退居其次。
    朝臣皆知李漟大搖大擺入了萬安宮,可縱火所為,無人敢言,亦無人能言。畢竟,誰也不願去觸這黴頭,損毀長公主名聲。更重要的是左相楊文和護短之名天下皆知,誰敢動李漟分毫,他定不會袖手旁觀。
    李漟旋即展開反擊。
    火燒萬安宮次日,她便與欽天監聯袂上書。
    奏折中道:“紫微垣中,星芒熾盛,天火烈烈,垂降萬安。此實乃靈犀有感、仙緣乍現。皇後素懷仁德,溫婉之儀垂範六宮,其慈悲善念上達天聽,感召仙庭垂顧。此番天火,助皇後超脫凡塵桎梏,羽化登仙。正應了‘塵世積德厚,天火引仙途’之祥兆。
    且太子殿下,承皇家貴胄血脈,自幼靈慧非凡,受皇後庇佑,福澤深厚,此番同沐仙光,亦是天命所歸。依天象所示,仙人既已超脫凡間羈絆,自不應受俗諡拘束,請尊皇後為‘仁德仙長’,太子為‘靈佑仙嗣’,順應天意,契合命理,永保大華國祚綿延,祥瑞常伴,昌盛無虞。”
    此折一出,朝野驚歎,皇帝緘默。
    朝臣這才恍然記起,長公主李漟,實乃皇家最有手段之人,平日裏與之親近的朝臣,皆讚其為 “賢公主”,此番手段施展,當真令人拍案叫絕。
    皇帝不想給皇後上諡,李漟便奏請仙號,明言皇後已然羽化登仙,依禮確不該再受凡間諡號束縛,可這 “仁德仙長” 之名,又處處透著凡間諡法痕跡。整篇奏折,高舉禮法大義,以請仙號為由頭,步步緊逼,讓皇帝不得不給皇後之事下個定論,手段之精巧、謀劃之深遠,恰似高屋建瓴,直擊要害。
    一時間,禮部與皇帝竟都啞口無言,皇帝縱有千般理由拒上諡號,卻再難尋借口駁回長公主為娘親所請仙尊之號,何況還有欽天監站台背書,此局布得滴水不漏,恰似利劍劈蛇,直刺七寸。
    李漟此番求仙號反擊,皇帝沉默以對,那禮儀之爭的首個目的——分化朝臣以鏟除異己,瞬間胎死腹中。
    “伯父,定國公不是從你這兒知曉了我六妹的事了麽,為何還在此時迎娶六妹?” 李漟立於高樓,望著樓下定國公府張燈結彩之景,滿臉疑惑地望向楊文和。
    楊文和也是一臉無奈,苦笑著搖頭不止。
    原來,定國公嶽毅此前匆匆跑來相府,言說自家兒子嶽展,竟將六公主李清搞大了肚子,如今被人拿捏,揚言若不求娶,便要將此事宣揚得天下皆知。楊文和初聞此事,並未太過在意,隻覺娶個不受寵的公主,並非什麽棘手難題,隻是時機著實不巧,正趕上這禮儀之爭的關鍵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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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文和心中透亮,隻要嶽毅去向皇帝求親,皇帝定會應允。眼下皇帝禮儀之爭的首個目的,已被李漟巧妙化解,隻剩其二——在大喪期間為隱皇子二狗操辦大婚,借此暗示朝臣,皇後與太子並非正統。
    那隱皇子,向來在朝臣心間威望不著、根基浮淺,眾人對其認可度實是低迷。此番皇帝強依太子婚典之禮,為他操辦婚事,此事於情於禮皆悖,引得朝堂上下暗流湧動、腹誹紛紛,禮部亦是承壓如山,硬著頭皮全力推行。
    偏生在這風口浪尖之際,定國公府鬧出求娶六公主一事。對皇帝而言,恰似瞌睡遇軟枕,正正落入皇帝彀中,順遂了他添威造勢的心意。
    隻是這六公主李清,腹中所懷,當真便是嶽家血脈?
    此事謝南告知楊文和時,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罵莊薑足足一個時辰,怨她怎如此管教兒子,這般大事,是佯裝不知,還是真的懵懂無覺?實是令人又氣又惱,無語至極。
    想那定國公嶽毅,早年性格跳脫,好四處結交豪傑,機緣巧合下,與楊文和夫婦於一場酒會上相識,三人相談甚歡,嶽毅對楊文和更是一見如故,死纏爛打非要結拜,一口一個 “大哥” 叫得甚是親熱。
    後來眾人投身軍旅,嶽毅為人豪爽寬厚,戰場上奮勇當先,很快拉起一支精銳之師虎賁衛,聲名遠揚,威震四方。待到大華建國,皇帝忌憚武將兵權,欲行收繳。
    楊文和念及兄弟情義,為嶽毅細細謀劃後路,將虎賁衛如何拆分、哪些可舍、哪些必爭之事,徹夜剖析,掰開揉碎地講與他聽,還叮囑他往後定要韜光養晦,保全自身,也為子孫謀個安穩前程。
    嶽毅對楊文和所言深信不疑,依言行事至今,這一裝便是數十年。如今局勢突變,他不得不站到台前,偏又撞上兒子鬧出這般醜事,隻得又來尋楊文和這大哥商討對策。
    楊文和看著這位兄弟,幾次欲言又止,終是狠下心,將實情道出,告知他並不知曉李清腹中胎兒的生父究竟是誰,讓他自行斟酌定奪。嶽毅聞聽此言,恰似遭了雷擊,震驚得呆立當場,久久說不出話來,整個人仿若瞬間蒼老十歲,神色黯然,默默離去。
    此刻見李漟相問,楊文和長歎一聲,道:“定國公這人,平日裏不善與兒子相處,如今鬧出這般糟心事,兒子又以死相逼,他身為父親,實是騎虎難下啊。”
    “可……那孩子……哎……這都是什麽事呀!” 李漟氣得直跺腳,連連歎息。
    “你對這李清熟悉麽?” 楊文和忽又問道。
    李漟搖了搖頭,皺著眉道:“很少來往,我和楊炯向來不喜歡她。”
    楊文和聞言,沉默良久,方悠悠歎道:“但願她隻是想求個自保。”
    “伯父是擔心她另有圖謀?” 李漟敏銳問道。
    “我已再三叮囑嶽毅,想他自會心中有數。” 楊文和神色凝重,緩緩說道。
    李漟聽了,亦是沉默。
    片刻後,她咬著牙道:“伯父,明日便是那泥鰍大婚。我打算尋顏夫子家的嗬筆郎,將那大婚場景如實載入史冊,讓後人瞧瞧他們的醜態。”
    楊文和聽她言語,嘴角微微上揚,看著她那眉眼間與莊薑一般驕傲的神韻,滿是寵溺道:“你呀!善獵者,窺其要害,一發而中,不假虛擲之功。與他一個泥鰍置什麽氣?失了身份。”
    李漟嘟著嘴,鳳眸中滿是委屈,恨恨道:“我便是要讓他們姐弟聲名掃地,遺臭萬年。他們想用我弟弟的太子禮儀成婚,我便要讓大婚那日,街道上無一個百姓為他們慶賀,看皇帝還有何顏麵為這泥鰍鋪路!”
    “你說通顏岱那個老頑固了?” 楊文和好笑問道。
    “顏夫子乃寒門領袖,一心想為寒門子弟築起龍門,隻是苦於囊中羞澀,無錢辦學。我便應承給他銀錢,助他興辦學堂。” 李漟解釋道。
    “在全國興建蒙學、私塾、學堂,那可是筆天大的開銷。想當年,我與官家為破世家對朝堂官途的壟斷,費盡心機,大興學堂,也不過在十三道建起百座學堂而已,耗費之巨,令人咋舌,後續維護更是個無底洞。你如今雖掌管戶部財權,可正值國戰之際,往後用錢之處數不勝數,切莫顧此失彼,舍本逐末啊。” 楊文和語重心長,諄諄勸導。
    李漟聞言,臉上難得一紅,眼神閃躲,不敢直視楊文和,聲如蚊蠅般囁嚅道:“是…… 是楊炯的錢。”
    “什麽?” 楊文和還以為自己聽錯,沉聲喝問。
    “我找楊鮦要的錢。” 李漟頭垂得更低,聲音更小。
    “你…… 你……就任性吧你!” 楊文和又好氣又好笑,本想數落幾句,可看著這故人之女的眉眼,又想到自小看著李漟長大,如同自家女兒一般無差,實在狠不下心,隻得無奈搖頭。
    “我娘說……”
    “停停停!莊薑哪會這般囉嗦,你這丫頭,淨會胡攪蠻纏!” 楊文和見她又要說他和莊薑的往事,立馬擺手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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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漟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小聲嘟囔道:“伯父,善獵者,數矢驚獸,獸怵懼而方寸淆,才得察其要害,窺其命門,一矢貫心,斃之於須臾。”
    “哼,想出氣便直說,哪來這麽多歪理!” 楊文和笑罵道。
    “嘿嘿!” 李漟不好意的臉色漲紅。
    楊文和無奈長歎,笑罵道:“我那小子辛苦積攢的家業,遲早要被你們這群丫頭折騰得精光!”
    “我就任性這一回,好不好?” 李漟眼眶泛紅,淚光閃爍,委屈地望著楊文和。
    楊文和凝視她良久,終是沒了脾氣,沒好氣道:“帶上家裏的葡萄酒,去找金吾衛將軍韓約,讓他幫你看住京兆府。拿上行章收藏的字畫,去見一見鄭秋那孩子,有禦史為你說話才好出氣!隻曉得用錢,不知道走用家裏關係,真是長不大!”
    言罷,拂袖而去。
    李漟身形驀地一轉,別過頭去,那雙眼眶瞬間泛紅,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簌簌滾落,砸在地上,洇出一朵朵淚花。她心裏頭,本是歡喜,可這眼淚偏不受控,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洇濕了麵龐,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那素手,輕輕在眼角一抹,淚痕漸消,神色複歸清冷。她目光幽幽,嘴唇微微顫動,喃喃低語:“娘,您說得對,楊家才是孩兒最終的歸處。”
    說罷,她挺直脊梁,似又變回了那個鳳儀威赫的長公主,隻是那眼角的一抹微紅,還殘留著方才情緒的餘韻,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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