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朱紫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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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大街前些日子落下的積雪尚未全然化淨,天氣雖說不上酷寒徹骨,可那樹枝兒依舊光禿禿的,尚未冒出新芽兒來,顯然不是個適合外出活動的好時節。
    然而,此刻的垂拱殿內卻是熱鬧非凡。長安城裏的達官顯貴們盡皆到齊,隻見他們個個麵紅耳赤,相互間破口大罵,全然沒了平日裏百姓印象中那些威風凜凜的官老爺模樣。
    禦座之下,張月娘立於左側,崔穆清身處右邊,李淑、李漟分別在她們身後兩側站定,這般站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文官之首楊文和,身著一襲深紫蟒袍,仿若一尊雕像,沉默不語。武官行列裏,杞國公萬和宜與英國公康白,作為顧命大臣,分立在右相顏夫子身後,那架勢,大有分庭抗禮的意味。
    “石大人呐,老夫近日閑來無事,重新讀了你高中進士之後所作的那篇《與師書》 。文中提到,你自幼家境貧寒,為了求學,每日都得跋涉近五裏山路前往書館。碰上那冰天雪地的日子,沒辦法,隻能借書來抄錄,其間飽受凍傷之苦,直至如今,每逢嚴寒時節,舊傷還會發作。這般求學的艱難困苦,想必你是刻骨銘心呐。
    可如今呢,你身著紫袍,官至吏部尚書,卻為啥要阻斷後生晚輩的進取之路呢?這可真讓老夫想不明白。” 顏夫子瞧著場中正侃侃而談、舌戰群儒的石介,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石介見正主出來搭話了,當下一甩袍袖,邁著大步向前,聲音洪亮地說道:“顏夫子,可別給我亂扣帽子。我什麽時候說過要阻斷後生們的進取之路了?照你這麽說,不同意您進行官製改革,就成了阻止他人魚躍龍門啦?
    我心裏清楚求學有多難,比誰都盼著能讓更多人有書可讀、有學可上。可這事兒絕不是拍拍腦袋、大筆一揮,靠精簡官吏、裁撤衙門就能解決的。
    大華這冗官問題由來已久,由此產生的冗費,每年都占去戶部支出的大頭。然而,要解決這冗官問題,哪有那麽簡單,更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得了的事兒。
    眼下,大華當務之急是開源節流、發展經濟,先把因國戰而凋敝的民生給恢複過來。這才是燃眉之急,重中之重呐!”
    “哼,石尚書,聽說你年少的時候,因為家裏窮,沒少遭同窗的嘲笑。那時候你沉默寡言的,可不像現在這般能言善辯。你這些話,突然讓我想起了我家裏的一個家仆。他當初因為饑荒逃到了長安,我瞧他可憐,就把他收留在府裏。後來關中鬧大災,好多難民都湧進了長安,我就讓他安排些難民進府裏,給口飯吃。你猜怎麽著?
    過了好些日子,竟然沒一個災民進府。再三追問之下,他才說實話:那些人要是來了,就會頂了我的位置,我可就沒飯吃了 。怎麽著?石尚書,你也是這個意思?” 新任工部尚書顏之水滿臉冷笑,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石介聽了這話,眼眸瞬間一冷,寒聲說道:“本官一生有三願,一願蒼生皆飽暖,餓殍永絕;二願訟獄皆公正,冤屈盡雪;三願山河皆錦繡,盛世恒昌 。
    你喜歡講故事,那本官也給你這個沒在地方主政過的人講個故事。
    本官剛主政的時候,是在江南西路吉州廬陵縣做知縣。那廬陵縣本就是個窮困縣,百姓們沒什麽營生,吃了上頓沒下頓,治安也不好,民風還特別粗野彪悍。
    我剛一到任就發現,這麽個窮縣,縣府衙門裏竟然養著近一百號衙吏。廬陵縣既不是大縣,也不是富裕縣,人員如此臃腫,肯定是導致廬陵縣貧困的根源。
    那時候我書生意氣,一心想著做出點成績來,當下就裁撤了不少衙門的衙吏,隻留下三十人,好讓縣府能正常運轉。
    可結果呢,廬陵縣差點在我任上鬧出大亂子。
    你以為這幾百個衙吏都是吃朝廷空餉的蛀蟲?大錯特錯!他們有的是族老的子弟,有的是收編的地痞流氓,還有的是廬陵縣最大望族的子侄。辦事的人裏,有熟悉各地情況的主簿,有跟各種勢力都交好的縣尉,那師爺、賬房就有十幾個,全都是上幾任知縣的幕僚。
    我這一裁撤,原本廬陵縣那僅有的一點秩序瞬間就亂了套,盜匪橫行,惡案頻發,甚至還有衝擊縣衙的勢頭。
    我難道不知道他們可惡嗎?我難道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對抗朝廷嗎?可人家在當地經營了幾十年,廬陵縣的百姓,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他隔壁二大爺的?
    一個貧困縣尚且如此,那本官請問顏夫子,你這次的官製改革,一次性要裁撤中央二十個衙門,撤銷官製序列裏近四十個官職稱謂,直接或間接受到影響的官員多達七百餘人,這還沒算上這些官員背後的關係網和家族勢力。要是這麽一刀切下去,大華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動亂之中。”
    這話一出口,大殿裏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誰都清楚,這場朱紫之爭的關鍵在於,顏夫子身為寒門領袖,一心想讓更多寒門官員進入朝堂,可梁王及其門生卻堅決反對在此時進行官製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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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夫子想要讓寒門子弟魚躍龍門,眼下隻有兩個辦法。一是改革科舉,助力他們魚躍龍門,可這辦法阻力太大,顯然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第二個最直接、最快的辦法,就是通過官製改革,裁撤原有的官員官職,提拔寒門官員入主朝堂,打造一道更寬更大的龍門,為之後提拔更多寒門子弟入朝做準備。
    梁王對官製改革的態度不明朗,不過從他得意門生石介的話來看,應該是能談,但絕不是現在。可這句 “現在還不是時機” 太模棱兩可了,誰也不知道梁王到底是在拖延時間,還是真的這麽認為。
    顏夫子等不及,或者說他身後的寒門子弟等不了。三年一次科舉,今年的春闈馬上就要到了,要是不能改革官製,就意味著不能擴大科舉取士的名額。要是沒有空缺官職就大肆擴大進士名額,將會進一步加重大華的冗官問題。
    這,便是兩方爭鬥的關鍵所在。
    楊文和看著朝堂上吵吵鬧鬧個不停,冷冷地瞥了一眼田令孜。田令孜心領神會,立刻大聲喊道:“肅靜!!!”
    百官聽到喊聲,頓時一滯,紛紛把目光投向楊文和。
    楊文和擺了擺手,語氣淡淡地說道:“都回去吧!有什麽想法,寫折子送到中樞去,在這兒吵吵鬧鬧像什麽樣子!”
    “是!” 百官們麵色各異,大聲回應後,便退出了垂拱殿。
    田令孜熟門熟路地讓內侍抬來一張長桌,擺在垂拱殿正中央,隨後關上殿門,靜靜地守候在一旁。他心裏清楚,這在場的十幾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大華命運的關鍵人物。
    這次已經是第三次閉門會議。
    “都坐吧!” 楊文和擺了擺手,率先坐了下來。
    在場眾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這閉門會議乃是幾位顧命大臣商議之後做出的決定。
    在大華中樞,官位最高的莫過於尚書令李淑和天下兵馬大元帥李漟。
    再往下,便是真正手握實權的左右相。
    二者的區別在於:
    左相分管吏、戶、禮三部,參與官員的選拔、考核、任命等事務,同時也負責民政和禮儀相關政令的執行與監督工作。
    右相分管兵、房、工部,側重於軍事、司法、工程建設等方麵的事務,負責監督和執行與兵刑工相關的政令。
    其次就是參知政事,王參知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除了和稀泥,平日裏不太管事。楊文和自從知曉先帝的心思後,就開始安排自己的弟子葉九齡和皮卞進入中樞,這一下子就架空了王參知本就不多的權力。他們一個負責起草詔令,一個負責複核詔令,徹底把控住了大華詔書的出入口,尤其是在皇帝駕崩之後,更是如此。
    如此一來,說中樞是楊文和的一言堂也不為過。為了應對這種局麵,顏夫子等顧命大臣便想出了在垂拱殿舉行閉門會議的法子,通過拉攏更多三品官員進入殿內參與決策,以此來製衡楊文和的權勢。
    “梁王,朝堂都吵了這麽久了,眼看著春闈就要到了,你看……” 顏夫子率先開口說道。
    楊文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語氣淡淡地說道:“眼下國家的發展是第一要務,安定是唯一的基石,這兩點在本王這兒永遠都不可能動搖。
    你要改革官製,可拿出的方案如此激進,要是引發官變,你打算怎麽收場?派兵鎮壓嗎?難道要讓整個大華官場都人心惶惶,無心治理百姓?”
    “梁王,本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長遠考慮。如今國家已然凋敝不堪,想要恢複民生至少得三年時間,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倒不如一鼓作氣,徹底解決冗官問題,打破舊有格局,重新開始!” 顏夫子眼中閃過一絲寒芒,語氣裏滿是冰冷之意。
    “梁王不必擔憂,有我和康白在,隻需一萬兵馬!絕對不會讓大華亂起來!” 萬和宜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楊文和聽了,冷笑連連,心中暗自感歎,這些沒有基層主政經驗的人,驟然握有大權,要麽就是太過激進,脫離實際,要麽就是太過保守,畏縮不前。
    想到這兒,楊文和也懶得再多費口舌,直接說道:“官製改革,本王絕對不會同意。
    此次春闈,取士規模擴大至一千五百人。右相擔任主考官,九齡和皮卞擔任副考官。要錄取誰本王不過問,但有一點,此次這一千五百人,隻留一百人在大華,其餘的全部都要去西夏故地,從知縣做起,三年之後進行考評,根據政績來決定是否留用。
    其次,成立發展和改革司,長公主和石介擔任主官,負責主持江南九道的經濟改革事宜。”
    楊文和說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靜靜地看著顏夫子。
    顏夫子陷入沉默,他心裏明白,楊文和這是攤牌了。自己原本想著通過改革官製,清除一批世家官員,提拔一批寒門官員,這樣便有機會在長安的官場中爭奪話語權,逐步增加寒門官員的比例,最後再改革科舉,為寒門子弟鑄起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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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從這幾次與楊文和的交鋒來看,他是絕對不會同意自己觸動大華的官製,不管是為公還是為民。這次楊文和提出的條件,確實做出了很大的讓步,以往大華科舉取仕的人數從未超過八百,如今卻一下子擴大近一倍。
    自己還能成為主考官,這樣一來可操作的空間就大了。雖說最後大部分進士都要被送到西夏故地,但至少還有一百個進士能留在大華,可供自己謀劃。況且,那些被送去西夏故地的進士,日後也會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將來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助力。
    想到這兒,顏夫子也能猜出楊文和的心思。他是見不得大華有一絲一毫的動亂,更重要的是,他這是想扶持自己的得意門生石介進行所謂的經濟改革。
    這一點,顏夫子倒沒有什麽反對意見。畢竟改革都在江南進行,況且改革向來都是出力不討好的事兒,弄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既然他們願意去做,那就讓他們去做吧。
    顏夫子思來想去,再三權衡,確信自己並沒有太大損失之後,便點頭同意。
    楊文和見此,也不再多說什麽,一扶袍袖站起身來,率先走出了垂拱殿。
    石介緊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好久沒回家吃飯了吧?走吧,你師娘做了你最愛吃的羊肉餡餃子,看你整天在吏部忙得不可開交,估計都沒正兒八經吃過一頓飯。” 楊文和語氣淡淡地說道。
    石介聽了這話,微微一愣,喉嚨動了好幾下,小聲說道:“恩師,咱們為啥要向他讓步?我就是從寒門一路走上來的,對他們太了解了。科舉出身的人,主政一方往往全憑書生意氣,必須要經過數年的曆練,才能看出他們的真才實學。
    我在廬陵縣的那幾年,要不是恩師您時常教導我,我恐怕早就惹出大禍了,更別提把廬陵變成富裕縣了。
    這次一下子開了這麽大的口子,那顏夫子肯定會在暗中操作,錄取很多寒門子弟。
    我看過師弟寫的那《西夏發展綱要》,那可真是真知灼見,很多政策我以前就是聽也沒聽說過。但是仔細想想,按照這個綱要來做,西夏用不了十年就會變成塞上江南。這一下子放這麽多寒門子弟去做知縣,他們哪會認真執行師弟的《發展綱要》?”
    楊文和輕輕笑了笑,疑惑問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吵著嚷著要革新吏治,富民強國,造就一個盛世大華嗎?以前我一直把你留在兩浙路,磨煉你的性子,就是擔心你主政之後會過於急於求成。
    如今大華凋敝,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時候,怎麽還變得瞻前顧後了呢?”
    “哎!不怕恩師您笑話,師弟在北上之前,特地到我府上,和我討論西夏故地的發展之事。我倆相談甚歡,很多見解都不謀而合。可談著談著就變成了辯論。
    師弟認為大華還是太窮,首要任務是發展,發展能解決將近九成的問題。我卻覺得大華的發展已經到了頭,農業稅、商業稅、海關稅等等,每年也就那些定額,能做的就是在這些定額裏想辦法節流,合理規劃運轉,讓每一筆錢都用得更合理。
    師弟也沒多說什麽,就帶我去看了那新式的紡車,又給我看了西夏的發展綱要,還跟我講了海上貿易的前景。我這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原來開源不單單是加重稅收,還可以通過更新工具,發展新的貿易和商業來推動經濟發展。
    師弟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首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這幾天反複品味,越品越覺得有味道。原來我那時候自認為的克製,還是太過激進了,最好的改革就應該像春風化雨一樣,這才是主政官員應該追求的境界。” 石介不住地感慨著。
    楊文和聽了,放聲大笑,拍了拍石介的肩膀,勉勵道:“好孩子,為師果然沒看錯你!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那股子狠勁和倔強,確實嚇了我一跳。不過後來發現,你雖然胸懷抱負,卻也能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這就是我一直看好你,任由你折騰的原因。
    如今你的性子比以前更加沉穩了,為師也放心讓你主政大華的經濟改革了。”
    “恩師…… 那顏夫子!” 石介欲言又止。
    “放心,現在西夏故地劃分為九道,是三公主和西夏公主聯合主政,那裏的黨項貴族和貧民眾多,一千個官吏派下去,根本掀不起什麽風浪。而且西夏故地的駐軍多達五萬,本質上那不是一個文官政府,而是一個軍政府。這些新來的官吏,有能力的,就永遠留在北地效力吧,那些禍國殃民的,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至於留在大華的那一百個進士,考評的權力在你吏部手裏。顏夫子錄取他們為進士容易,可想要讓他們進入朝堂,那就難嘍。你多留意一些艱苦的地方,春闈之後,把他們外放任職。
    讓這些書生都去見識見識什麽是人間疾苦,好好曆練曆練。有能力的,要提拔重用;平庸無能、禍國殃民的,該免職就免職,該處置就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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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拿這一百人先練練手,為以後大華安定,解決冗官問題積累經驗。” 楊文和語重心長地說道。
    石介聽了,久久沒有說話。等和楊文和一同邁入相府之後,才有些落寞地說道:“恩師,這些事您明明看得最清楚,要是您主持經濟改革,想來比我更容易成功,阻力也會更小。我……”
    “傻小子,說什麽傻話呢?我還能活幾年啊?哪有那麽多精力什麽事兒都管?以後的大華,就是你們年輕人主政的天下了。趁著我現在還有餘力,就把你們都帶出來。
    大華的百姓太不容易了,還能經得起幾次折騰?有你們這些孩子在,就算我百年之後,也能含笑九泉了。” 楊文和摟著已然哽咽的石介,走進大堂,嘴角滿是微笑。
    “你個臭小子,都多久沒回家了?快去洗手,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羊肉餃子,看你都瘦成啥樣了。” 謝南看著走進來的石介,滿是寵溺地罵道。
    石介輕聲喚了句 “師娘”,便乖巧地走到一旁洗手。聽著耳畔謝南的嘮叨,往昔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現眼前。
    當年,年僅十八歲的他,還是個窮困潦倒的少年,為赴京趕考,一路奔波,盤纏用盡,餓了整整四天,最終體力不支,暈倒在路旁。那時,謝南尚還很年輕,心地善良的她,將自己帶回了家中,還親手做了羊肉餃子。
    此刻的場景,竟與那日毫無二致。自己在一旁洗手,謝南在旁邊念叨著剛下朝的楊文和。這樣溫暖的畫麵,自從父母離世後,便隻能在夢裏得見。
    “快過來!餃子都要涼啦!” 謝南擺了擺手,高聲呼喊著,隨即將一雙筷子塞進石介手中。
    石介朝謝南靦腆一笑,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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