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白樺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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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析津府方才還是疾風驟雨,轉眼間雨收雲散。
    長街石板經雨水衝刷,纖塵不染,一片清冷。但見家家戶戶門前皆掛著白色素幡,於冷風之中無力擺動,街巷之間,此起彼伏的哭聲如絲線般纏結,這雨雖停,悲慟卻永無盡頭。
    楊炯和潘簡若跟在阿裏齊身後,走街串巷,旁若無人。
    阿裏齊在前引路,腳步緩了幾分,側過臉來,麵上帶著幾分熱絡,語氣滿是挽留:“駙馬,您好不容易來一趟析津府,兄弟我還沒盡地主之誼,實在過意不去。”
    楊炯雙眉一擰,冷冷哼了一聲,駁斥道:“你可別亂叫!我如今背負弑君大罪,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哪是什麽駙馬!”
    阿裏齊聞言,腳步猛地頓住,轉過身來,神色凝重,雙手抱拳道:“駙馬何出此言?事情真相如何,兄弟們心裏最是清楚,這些話都是搪塞群臣百姓的借口,若要真論起罪來,誰也跑不了。別的不說,至少我們皮室軍上下,我阿裏齊這條命,都認定您是駙馬!”
    楊炯聽了這話,一時語塞,沉默片刻,悶頭走了幾步。回想起方才衝阿裏齊發火,自己都覺得有些沒來由。
    半晌,他抬眸看向阿裏齊胸前,聲音不自覺柔和幾分:“你傷口恢複得如何?”
    “駙馬放心!咱老阿身強體壯,公主賜下的金瘡藥靈驗得很,再加上直魯古的妙手,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 阿裏齊拍著胸脯,為了證明所言非虛,還重重捶了幾下傷口。這一下用力過猛,疼得他五官都扭曲起來,忍不住齜牙咧嘴。
    楊炯又好氣又好笑,抬腿輕輕踢了他一下,佯怒道:“都是大將軍了,行事還這般莽撞,日後還怎麽統領大軍?”
    阿裏齊撓了撓頭,憨笑一聲,甕聲甕氣道:“什麽大將軍不大將軍的!在我老阿心裏,若是有朝一日駙馬爺也能專程來看我,就算立馬赴黃泉,我也心甘情願。”
    “少他娘的烏鴉嘴!” 楊炯雙眼一瞪,作勢又要動手。
    阿裏齊嘿嘿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三人一時都沒再言語,唯有腳步聲在街巷中回響,氣氛透著些許沉悶。
    阿裏齊性子急躁,實在忍受不了這沉悶,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駙馬,您當真不去見公主一麵?”
    楊炯目光微微一黯,沒有直接回應,反問道:“見了麵,又能說些什麽?”
    阿裏齊重重歎了口氣,神色間滿是無奈:“駙馬,公主她…… 其實從未想過利用您。起初,她打算派山踟躕去刺殺皇帝。後來公主頂替了山踟躕,山踟躕便扮作昭德殿的宮女,潛伏在皇帝身旁,隻等最佳時機發動致命一擊。可誰能料到,皇帝竟是深藏不露的內家高手,這一計劃才……”
    “這些,是她讓你轉達給我的?” 楊炯聲音一沉,打斷了阿裏齊的話。
    “並非公主,是蕭瑟瑟說的。” 阿裏齊不敢隱瞞,如實答道。
    楊炯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若是旁人這般說,我或許會信。可對於她,恐怕早就有了這心思。說不定,讓我背負弑君罪名,本就是她謀劃中的備選。正因如此,她才會進宮自囚,逼得我不得不來救她。若她真的問心無愧,大可以親自來找我,又何必借瑟瑟之口,再由你轉達。”
    “哦。” 阿裏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瞬又一臉疑惑地問道:“既然您這般明白,那為何還不顧一切地趕來?”
    楊炯仰頭望向日頭,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落在巷子盡頭那棵參天白樺樹上,聲音低沉道:“她曾救過我的命。在我最為艱難,手中無兵之際,她將自己僅有的精銳兵馬借給我,讓我能盡快趕回長安,穩住局勢,得以見兄弟最後一麵。雖說這其中不乏利益權衡,但這份恩情,我始終銘記於心。我此番前來,隻求問心無愧,別無所求。”
    楊炯不再言語,大步流星地來到這座偏僻的小院門前。
    抬眼望去,院門破敗不堪,門上的漆皮早已剝落,露出斑駁的木色;屋瓦陳舊,東一片西一片,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它們吹落。他越過院牆,瞧見院內僅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四下蕭索,心中那股憋悶之氣愈發濃烈,卻怎麽也吐不出。
    阿裏齊快步上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吱呀” 一聲,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輕聲道:“這是阿耶朗的祖屋。公主一直想讓他搬進公主府,或是為他換一處寬敞的宅子,可他性子執拗,始終不肯。雖說身為公主的侍衛長,阿耶朗從不缺錢,日子卻過得極為清苦。
    公主後來派人調查,才發現這群街坊鄰居得知阿耶朗追隨了公主,便紛紛跑來借錢。說是借,可實際上沒一個人歸還。公主一怒之下,令安撫司的人出麵懲戒,起初倒是見效,可財帛動人心,沒過多久,他們又找來些小乞丐,裝瘋賣傻,繼續騙取阿耶朗的錢財。
    公主氣得差點要將這些人全部誅殺,阿耶朗再三哀求,公主才打消了殺念。從那之後,公主便不再多給阿耶朗錢財,讓他的吃穿用度都從公主府支取,每月隻給十兩銀子做零花。要是不夠,隨時去公主府拿。不過聽說阿耶朗自此以後,從未主動開口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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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靜靜地聽完,抬腳邁過門檻,看似隨意地問道:“析津府的鹿鳴春酒,售價多少?”
    “普通的鹿鳴春,十兩銀子一壇。要是年份久遠的,價格更是翻倍。我這就派人去買幾壇,給駙馬帶上。” 阿裏齊說著,便要向遠處的親兵吩咐。
    楊炯擺手製止,追問道:“那五十年陳釀的鹿鳴春呢?”
    阿裏齊一臉疑惑,但還是如實答道:“五十年的鹿鳴春,至少得百兩銀子一壇,整個析津府,恐怕都湊不出十壇,堪稱一壇難求。”
    說到這兒,阿裏齊突然湊近楊炯,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駙馬,公主府的庫房裏藏著幾壇,我去給您偷出來。”
    “不必,我好兄弟已經給我準備好了。” 楊炯嘴角上揚,語氣中透著幾分得意。
    話落,楊炯從潘簡若手中接過首函匣,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著院子旁的白樺樹走去。
    阿裏齊見狀,剛欲抬腳追隨,卻被潘簡若伸手攔住。
    潘簡若輕輕擺了擺手,二人默契地一同退出院門,將這小院留給了楊炯。
    “好兄弟,你平日裏看著老實,沒想到也有這心眼兒。一個月就十兩銀子,半年的俸祿也買不起這五十年的鹿鳴春,這下可露了餡嘍。” 楊炯嘴角含笑,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打趣道。
    說罷,他將阿耶朗的首級輕輕放在樹下,彎腰抄起一旁的鐵鍬。目光順著白樺樹幹上綁著的紅色封酒帶垂落的方向望去,確定好位置,一鍬一鍬地挖了起來。
    “你呀,連埋個酒都記不住位置,還得綁個封酒帶做記號。要是被旁人知曉了,這壇美酒可就到不了我嘴裏了。” 不知為何,楊炯隻覺心中有千言萬語,總想跟阿耶朗嘮嘮。
    可話一出口,盡是些絮絮叨叨的調侃,原以為會悲痛萬分,可此刻卻並未如此,一切的動作自然流暢,就像阿耶朗仍在身旁,兩人還如往昔那般相處。
    “哢嚓” 一聲沉悶作響,楊炯輕輕晃動鐵鍬,撥開表層浮土。待看到那紅色酒封,他沿著酒壇邊緣用力鏟了幾下,穩穩地將酒壇提出,隨後靠著白樺樹緩緩坐下。
    楊炯伸手打開身旁的首函匣,望著阿耶朗的麵容,輕笑一聲:“好兄弟,我喝過的美酒不計其數,倒要看看你這銀子花得值不值。”
    言罷,楊炯掀開酒封,刹那間,一股凜冽醇厚的酒香撲麵而來,緊接著,濃鬱的花香縈繞其中,細細品味,竟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麝香氣息。
    楊炯眼眸一亮,反手在首函匣前灑下些許酒液,而後仰頭猛灌一口。
    酒液如一把冰刀劃過喉嚨,凜冽的寒氣直衝肺腑,落入胃中後,卻又生出一股融融暖意,恰似寒冬過後冰雪消融,迎來春暖花開之景。緊接著,花香在唇齒間四溢,微醺間,仿佛置身於春日繁花之中,耳邊似真有呦呦鹿鳴。
    “好酒!” 楊炯忍不住大聲讚歎,又猛灌一口,目光看向阿耶朗,嗔怪道:“你讓我怎麽說你!當初說好讓你去佯攻阻敵,若是打不過,撒腿跑便是,你怎麽就非要攻城?兄弟我點子多,你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怎麽就這麽死腦筋!”
    話落,楊炯陷入長久的沉默,隻是不斷的飲酒,酒液在酒壇中晃動的聲音,於寂靜的小院中回蕩不絕,格外清晰。
    驀地,一陣寒風呼嘯而過,肆意掀起楊炯的衣袍,獵獵似哀嚎。頭頂的白樺樹枝相互摩挲,瑟瑟若悲鳴。
    楊炯長歎一聲,再次將酒灑於地麵,開口罵道:“怎麽,你還不服氣?難不成你還能從這地底跳出來?如今你連身子都沒了,除了乖乖聽我念叨,還能怎樣?”
    寒風漸漸平息,白樺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如泣如訴。
    “唉!我來到這世間,知心兄弟本就沒幾個。從軍之後,身邊兄弟多了,可真正能推心置腹的,也就寥寥數人。你們倒好,一個個走得如此決絕。之前其他人離去,我好歹還能見上最後一麵,可你……你連……” 楊炯隻覺喉嚨像被堵住一般,幹澀難受,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股涼意瞬間傳遍全身,稍稍撫平了他內心翻湧的情緒。
    “這析津府啊,真沒什麽好。” 楊炯搖頭感慨,說罷,將壇中鹿鳴春一飲而盡,就這麽靜靜地在白樺樹下坐了許久,仿佛時間都在此刻凝固。
    日頭漸夕,金光潑灑。
    楊炯緩緩站起身來,將首函匣輕輕合上,放入埋酒的土坑之中。他默默抄起鐵鍬,一鍬又一鍬,將泥土覆蓋其上。
    待地麵漸漸平整,楊炯解下鹿鳴春酒壇上的紅色封酒帶,小心翼翼地係在白樺樹上阿耶朗做記號的封酒帶上,輕聲呢喃:“好兄弟,你弟妹們大多已有身孕,若有來世,就投胎到我家吧,沒人能欺負你。”
    這時,潘簡若重新走進小院,聽到這番話,心頭猛地一顫。她微笑著將盛有天下春的酒囊遞給楊炯,沒好氣道:“你呀,就愛占人便宜,這輩分可差著呢!”
    楊炯沒有回應,默默擰開酒囊,再次將酒灑在地上,神色莊重道:“這是長安的天下春,好兄弟,你也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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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灑於地,風乍起,吹滅一抹殘陽。
    “喜歡就好!兄弟,我日後有時間再來看你!” 楊炯嘴角泛起一抹淺笑,轉身緩緩走出這座殘破的小院。
    隨後親手關上院門,透過門縫,看見兩片封酒帶在風中肆意擺動,宛如揮手作別。
    “再見!”楊炯低聲一句,徹底關上了院門。
    行沒多遠,楊炯將阿裏齊勸回後,與潘簡若一路沉默,沿著來時的路,朝著西門默默前行。
    二人行至半途,前方一座酒樓映入眼簾。酒樓前,兩人相互拱手,正依依惜別。
    其中一人身著契丹軍服,身形魁梧,聲音如洪鍾般響起:“劉兄,今日這一別,山高水遠,不知何時方能重逢。長安路遙,望你一路順風!”
    對麵的大華人一襲書生裝扮,聽聞此言,爽朗地大笑著,勒住韁繩,回身說道:“兄弟,何必這般傷懷。今日你能安然無恙,便是萬幸。待下次我再遊曆至此,咱們定要痛飲一番,不醉不歸!”
    契丹軍漢聽後,仰頭大笑,目光緊緊追隨著好友離去的背影,扯著嗓子喊道:“下次來,兄弟我定要請你喝析津府最好的美酒!”
    書生瀟灑地揮鞭擺手,馬蹄聲起,揚塵而去。
    楊炯目睹這一幕,心頭猛地一顫,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他極力克製情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轉頭對身旁的潘簡若說道:“簡若,我內急得緊,你且在此稍候片刻。”
    潘簡若神色如常,嘴角帶著一抹調侃的笑意:“你呀,當街就忍不住了?快些去吧,我在這兒給你看著,要是被人看見鎮南侯當街出糗,傳出去我這臉可沒處擱。”
    “好嘞!” 楊炯應了一聲,轉身快步朝著巷子深處奔去。
    楊炯勉強撐著身子,踉蹌前行沒幾步,胸口翻湧的愧疚與悲憤,如決堤洪水般瞬間將他淹沒。腦海中,阿耶朗鮮活的音容笑貌與契丹軍漢和書生告別的場景不斷交織、重疊。
    刹那間,雙腿仿若被抽去了筋骨,整個人重重地軟倒在牆根。他大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壓抑至極的嘶吼,卻沒有一絲聲音。雙眼瞪得滾圓,血絲密布,豆大的淚珠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肆意劃過臉頰,砸落在滿是塵土的地麵。
    正是:埋酒共約千樽諾,策馬同馳萬裏疆,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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