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山河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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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一路緘默不語,隨著蕭瑟瑟、蕭小奴二人,穿宮過殿,行至奉先殿前。
抬眼望去,隻見耶律南仙一身素白孝服,神色哀戚。楊炯見狀,不禁幽幽歎了口氣,舉步緩緩踏入殿內。
殿中氣氛莊嚴肅穆,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紙灰氣味,楊炯悄然走近,並不言語,俯身拿起紙錢,一張張地投入帝後二人棺槨前的金盆之中。
待他剛要起身之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磕頭!”
楊炯身形一僵,佇立原地,許久,終是一聲長歎。他緩緩雙膝跪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看向耶律南仙,神色間滿是複雜難言的情緒。
耶律南仙麵色稍稍舒緩,一邊往金盆中投放紙錢,一邊悠悠開口問道:“你可怨我?”
“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 楊炯神色平淡,語氣中透著幾分疏離。
“如此,那便是怨了。” 耶律南仙輕聲呢喃,語氣篤定。
楊炯一時語塞,唯有沉默回應。
“你心中,可有不甘?” 耶律南仙眼眸低垂,神色複雜難辨,往昔那嬌豔動人的麵龐,此刻愈發憔悴。
楊炯隻覺心中憋悶得慌,定了定神,認真說道:“我並無不甘。隻是這結局,實在配不上我當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那份決心。我拿出了我最大的誠意,於此事,問心無愧。”
“你難道從未覺得,我是在騙你?” 耶律南仙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楊炯,眼中似有萬千情愫湧動。
楊炯嘴角泛起一絲輕笑,故作灑脫道:“有些事,不可細究,更不能拿尚未發生之事,無端揣測。”
“真是個實心眼的笨蛋。” 耶律南仙聲音發顫,眼眶微微泛紅,金盆中的紙火忽明忽暗,映照得她的麵容愈發淒楚。
楊炯忙背過身去,暗暗握緊雙拳,強忍著心中如刀絞般的疼痛,岔開話題道:“被子呢?怎麽不見他的身影?”
“他身受重傷,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子時我要帶他去北州迎大兄回家,讓他先睡會兒吧。” 耶律南仙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聲音帶著濃濃的哽咽。
楊炯聽了這話,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哽住,動了幾下,才沙啞著說道:“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他。”
耶律南仙輕輕擺了擺手,幽幽歎道:“他性子使然,你攔不住。”
楊炯聽後,心情愈發沉重,抬頭望向那漆黑如墨的夜空,沉默良久,輕聲提醒:“時辰差不多了,該出發了。”
耶律南仙緩緩站起身來,努力扯出一絲微笑,看向楊炯,言辭懇切道:“你且等我片刻。”
楊炯並未起疑,點了點頭,目送耶律南仙與蕭瑟瑟的身影漸行漸遠。
此時,奉先殿外冷風嗚咽,金盆紙灰打著旋兒卷上雕梁,聲景極哀。
良久,忽有珠玉琳琅聲自回廊深處漫來,鎏金銅鶴銜著的長明燈晃了晃,照見耶律南仙一身九鳳紅嫁衣灼灼如血,衣擺逶迤三丈金磚。
這雲錦織就的嫁衣裹著她纖穠合度的身段,金絲絞作百鳥朝鳳紋自肩頭盤桓至腰際,九尾火鳳銜著東珠在裙裾間作振翅欲飛之態,每片羽翎都綴著米粒大小的紅珊瑚,華貴奪目。
其腰間懸七寶瓔珞禁步,瑪瑙與青金石交纏成並蒂蓮狀,隨著她蓮步輕移,碎響泠泠,聲奪心魄。廣袖隨身翻湧,赤若雲霞,袖口暗藏白線挑繡的折枝白梅,原是那孝服改就的嫁衣,生生將縞素揉進喜紅之中。
“當啷”一聲脆響。
九鳳銜珠金步搖重重一顫,映出她描畫精細的眉目。黛眉斜飛入鬢,額間垂著赤金花鈿,偏那對眸子似浸了寒潭秋水,縱然妝豔絕,眼底卻凝著化不開的哀愁。
那一頭青雲鬢襯得她脖頸愈發纖長,金累絲項圈壓著伶仃鎖骨,倒像是要將這副玉骨生生鎖在錦繡牢籠之中。
“南仙!”楊炯喉間愈發幹澀,心中那股酸澀越發濃烈。
耶律南仙駐足金盆前,火光照亮嫁衣上密匝匝的纏枝紋。忽有紙灰沾貼上嫁衣上的鳳凰眼,她抬手拂塵間皓腕凝霜,震蕩得嫁衣來回擺動,腰間水雲青木福壽佩一閃而現。
耶律南仙唇角笑意未達眼底,倒似簷角冰淩映著殘陽,美則美矣,卻透著徹骨冰寒。
“這嫁衣原是備著與你去阿爾山的,如今穿與你看,你我靈前拜堂,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其餘的話我也不必再說,你恨我怨我,我都認。”耶律南仙神色鄭重,屈膝直接跪倒在帝後棺前。
楊炯聽了這話,目光投向耶律南仙,心間陡然泛起一股蘭因絮果之歎。
耶律南仙性子剛烈矜傲,往昔旁人皆難近其身,唯有對著楊炯,才這般不厭其煩地解釋。
隻是,二人之間橫亙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這弑君一事引發出的信任危機,像一團陰霾,籠罩著往昔種種,致使雙方對彼此的感情都生出了疑竇。
於楊炯而言,背負弑君罵名並非不可承受之重。
然而,關鍵在於,楊炯代表的是大華,耶律南仙則是大遼真正的主人。起初,楊炯連同老爺子,都試圖將此事局限於家事紛爭,盡量避免事態擴大,以免在兩國間種下民族仇恨的種子,為日後衝突埋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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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耶律南仙的種種舉措,卻似步步為營,處處留有餘地。遼皇的最後推動,更是讓局勢急轉直下,二人想要重回往昔,已然難如登天,兩國之間的戰爭,似已不可避免。
一個國家若想從傷痛與廢墟中浴火重生,要麽得有一位宛如神明的精神領袖,要麽就得樹立一個共同的外敵,激發民眾同仇敵愾的鬥誌。顯然,耶律南仙與遼皇對此心知肚明,故而都刻意保留了這恢複元氣的治病良方。
曾經,楊炯與耶律南仙相處時,雖時有打鬧,甚至還曾經曆生死較量,但他從未懷疑過耶律南仙的初衷。
可如今,一樁樁變故,讓他的信念逐漸開始動搖。
男女之間的情誼,一旦開始猜忌發心,往往難以善終。
更何況,楊炯身後是整個大華,肩負著眾多責任;耶律南仙則身為大遼的最高掌權者,一舉一動都關乎國家興衰。
二人皆聰慧過人,本應洞察世事,可卻都被自身的身份和責任所困,猶如深陷牢籠,雖有心隨性而為,卻終究身不由己。
耶律南仙見楊炯目光呆滯、神思遊離,當下黛眉微蹙,聲音清冷道:“楊炯,我隻給你這一次抉擇的機會!若與我拜堂成親,我便從此身屬於你,還可保華遼兩國十年太平。可要是你拒絕,休怪我日後行事不再留情,哪怕是你,我也絕不手軟。”
“你這是什麽意思?補償?亦或是安敵之心?”楊炯皺眉反問。
耶律南仙聽聞此言,眼底寒光一閃,伸手便要扯下身上的嫁衣。
“撲通”一聲悶響,楊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膝跪地。
耶律南仙一怔,旋即轉過頭來,狠狠瞪了楊炯一眼,沒好氣地嗔怪道:“你就非得氣我這一回不可?”
“問問都不行嘛!” 楊炯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著。
“你問個……你愛怎麽想怎麽想,現在就拜堂!”耶律南仙氣得渾身顫抖,髒話剛要出口,念及此時此景,銀牙緊咬,冷聲吩咐身後的兩個丫頭主禮。
二人得令,蕭瑟瑟捧鎏金青玉盤,蕭小奴執錯銀鶴頸壺,繞靈前三圈,重擺紅果,酹酒於地,燃四支高香,以告帝後。
未幾,蕭小奴大聲啟禮:“時,二月初十,啟禮!”
聲落,殿外忽起三聲銅磬,餘音傳遍皇宮,震得殿內紙灰紛揚如雪。
蕭瑟瑟展赭皇帛書,高聲唱誦:
“兩姓締盟本循天地正序,然逢國殤蔽月,權借靈樞為證。今有大遼耶律氏南仙,並大華楊氏子炯,上告昊天上帝、後土神隻,下啟列祖英靈、幽冥往聖。雖兵戈橫阻山河,然赤繩早係夙緣。九鳳銜珠代三書,青廬燃燭充六禮。以山河為誓,許鸞鳳和鳴,止幹戈十載,倘違今朝誓約,甘受雷霆萬世。”
“一拜紫微鎮山河!”蕭小奴揚臂揮灑五色粟,金盆驟爆火星。
二人聞禮,麵北而跪。
“二拜幽都證鴛盟!”蕭瑟瑟掀開帝後梓宮前素帷,露出並排而置的玄纁二圭。
楊炯右掌壓左拳行稽首禮,耶律南仙行送靈手印,雙雙叩拜。
“夫妻交拜鎖同心!”此聲方落,殿外忽起大風,吹入殿中,燈火劇烈晃動,素幡獵獵作響。
二人相對而立,楊炯袍上衣角,正勾著嫁衣火鳳的珊瑚眼。耶律南仙俯身時金步搖掃過楊炯發際,十二旒玉藻受風一蕩,纏作死結。
“禮成!”蕭瑟瑟同蕭小奴眼眶泛紅,齊聲高呼。
二人緩緩起身,耶律南仙瞥見楊炯頭發竟纏住了她的金步搖。她微微一怔,隨即抬手,自發髻間輕輕抽出金步搖,動作輕柔地解開纏繞的發絲,將金步搖穩穩放入楊炯手中。
她凝視著楊炯的眼眸,忽然開口:“你若有什麽要求,今日一並說來,我耶律南仙一並償還於你。”
楊炯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在靈堂之前舉行婚禮,更未料到,婚禮誓詞並非尋常的祝福之語,竟是訂立兩國盟約。
聽到耶律南仙這番話,楊炯凝視著她的雙眸,一咬牙,沉聲道:“你給我的已經足夠,不必再多此舉。過往之事,我也無心再問。至於往後,一切聽憑天意吧。”
耶律南仙瞳孔猛地一縮,心間瞬間酸澀彌漫。
她深知,自己與楊炯皆為剛強驕傲之人,到了這般境地,終究誰都不願率先低頭。最終,二人還是割舍了兒女私情,選擇了各自的家國。
想到此處,耶律南仙強忍著滿心苦澀,抬腳邁出奉先殿,悠悠說道:“走吧,要到子時了。”
言罷,她腳步匆匆,引領著楊炯穿過重重宮殿。
一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語,徑直朝著東門奔去。
兩輛馬車早已在東門等候多時。待二人走近,耶律南仙伸出玉指,指向身旁的馬車,輕聲說道:“弟弟在車上,他一直念叨著你。”
話落,未等楊炯回應,便率先登上了馬車。
車輪轆轆作響,耶律南仙倚在馬車壁上,像霜打的花枝般癱軟下來。淚水悄無聲息地滾落,她忙用手死死捂住嘴,把頭深深埋進九鳳嫁衣裏,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耶律南仙麵上的鉛華被淚水衝得七零八落,渾身軟綿,沒了一絲力氣。她扶著車壁,緩緩直起身子,目光落在身上的嫁衣之上。指尖輕輕撫過腰間的水雲青木福壽佩,往昔與楊炯相處的畫麵,如同走馬燈在腦海中一一浮現,樁樁件件,仿若就在昨日。
耶律南仙定了定神,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平複了一下劇烈起伏的胸口。而後,一寸一寸地緩緩褪去身上的九鳳嫁衣。這動作看似緩慢從容,實則每一下都似在剜著她的心,痛徹心扉。
半晌,嫁衣滑落在地。
耶律南仙俯身,小心翼翼地將嫁衣疊好,玉手輕輕撫摸著自己選了很久的嫁衣,眼神中滿是眷戀。
旋即,她目光落在腰間的水雲青木福壽佩上,猶豫再三,手指幾次想要扯下玉佩,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耶律南仙眼眶泛紅,幽幽歎了口氣,輕聲呢喃:“娘、大兄,就容仙兒留個念想。我就任性這一回,你們泉下有知,莫要怪我。”
車外風聲呼呼,無人應答,無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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