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龍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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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華宮燈火煌煌,琉璃瓦映著天邊疏星,恍如白晝。簷角銅鈴寂寂,卻襯得殿內愈發森嚴。內衛鐵甲映寒光,層層布防如鐵桶,連簷下宿鳥亦斂翅噤聲。
    掌印大太監田令孜佝僂著腰,如泥塑木雕般守在朱漆大門外,冷汗卻已浸透內衫,殿內那壓抑不住的雷霆之怒,隔著厚重門扇仍如鼓槌般擂在他心口上。
    “轟——!”
    一聲沉悶巨響自殿內炸開,似是紫檀大案被生生拍裂。
    緊接著,一道裹挾著滔天烈焰的怒斥撕裂了死寂
    “誰!是誰的主意?!”
    殿內,李漟立在先皇後莊薑巨幅畫像之下,那身正紅蹙金牡丹宮裝此刻仿佛燃著地獄業火,灼得滿室生煙。
    她麵色煞白,鳳眸赤紅,眼尾那點淚痣如冰珠凝在燒紅的烙鐵上。纖長的手指戟指著環伺四周、垂首肅立的十餘位莊姓宗老,指尖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讖言?!祥瑞?!白龜負圖現世?九氣直貫玄女廟?!長安城一夜之間傳唱‘鳳鳴九州,女主當昌’?!好大的手筆!好毒的算計!你們……”
    她胸膛劇烈起伏,幾乎喘不過氣,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刀刮過冰麵,“你們是不是都老糊塗了?!是不是以為梁王已經死了?!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玩這等把戲!你們這是要把我、把整個宗室架在火上烤!烤成灰燼!”
    她猛地抓起案上一隻冰裂紋官窯茶盞,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一聲脆響,碎瓷四濺,滾燙的茶湯潑灑在織金地毯上,洇開一片汙濁的深色。
    “素心!稍安勿躁!”須發皆白的代王莊承嗣排眾而出,試圖安撫,枯瘦的手伸向李漟劇烈起伏的肩頭。
    “安?!”李漟猛地側身避開,那抹紅影如被狂風吹卷,鳳眸死死釘在代王臉上,怒極反笑,笑聲淒厲刺耳,“我如何安?!你們背著我,捅破這天!如今滿城風雨,朝野洶洶!李淑那邊怕是早已笑斷了腸子!隻等天下嘩然,烽煙四起,便可名正言順將我等一網打盡!你們……你們這不是在助我,是在催命!”
    她目光如淬毒的寒刃,狠狠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老臉,聲音陡然降至冰點,字字如鐵“且不說我已與梁王府決裂!就算沒有,你們以為,女主稱帝,千秋未有之局,單憑幾句神神鬼鬼的讖言,一隻不知哪裏弄來的王八,就能讓天下人心悅誠服?就能堵住悠悠眾口?就能讓手握重兵的梁王俯首稱臣?!真當這滿朝文武、天下蒼生都是傻子不成?!”
    殿內死寂,隻聞燈花爆裂的細碎劈啪。
    煌煌燈火照在宗老們或凝重、或愧怍、或焦灼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素心!”一個蒼老卻依舊雄渾的聲音響起。
    右首第一位,須發如銀、身形魁梧如古鬆的莊承烈,宗室中輩分最尊的耆老,緩緩抬起了頭。
    他目光沉靜,似古井無波,直視著李漟燃燒的鳳眸,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老夫知道,你心中始終橫著一根刺,那便是對齊王的承諾。可如今情勢,如逆水行舟,不進則覆!崔穆清之心,路人皆知!她倚仗清河崔氏,暗中勾連梁王以求自保,此乃不爭之實!
    今日她敢背著你尋求外援,他日,待那孩兒登位,焉知她不會為保崔氏萬全,反手一刀捅向宗室?曆史上皇帝懼怕外戚專權,屠戮宗親的舊事,曆曆在目啊!”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精光一閃,語速陡然加快“反觀當下,真正能執掌乾坤、定鼎大局者,舍你其誰?!論血統,你是先帝嫡長,莊後所出,兩代帝血,貴無可貴!
    論根基,你執掌戶部多年,財賦脈絡盡在掌握;論軍威,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印在手;論人心,宗室百萬子弟,皆仰你鼻息!此乃天命所歸,大勢所趨!”
    他目光灼灼,仿佛要點燃李漟眼中的怒火“至於梁王!他心之所係,不過天下安定,萬民樂業!他不在乎龍椅上坐的是男是女,是姓李還是姓楊!他在乎的是這江山社稷莫要再起烽煙!
    若你登基,能與他攜手共治,予他一個海晏河清,他為何要反?為何要毀這來之不易的安定?這難道不是傷亡最小、根基最穩的萬全之策?!有梁王首肯,這大華出個女帝,有何難處?!此乃合則兩利,分則兩敗!”
    一番話擲地有聲,條分縷析,將冰冷的現實赤裸裸地攤在李漟麵前。
    殿中諸老紛紛頷首,眼中燃起熾熱的光。
    李漟卻如被冰水澆頭,那燃燒的怒火瞬間凍結,化為一種更深的、刺骨的寒意。
    她死死盯著莊承烈,又緩緩掃過代王莊承嗣,最後目光落在那些沉默卻眼神熱切的宗親臉上,忽然發出一串淒涼至極的慘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萬全之策!好一個合則兩利!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她笑聲驟停,鳳眸中射出洞穿人心的厲芒,聲音如同冰錐,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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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是不是還打算著,將我李漟,當作一份厚禮,再許給楊炯?!用一場婚姻,來鎖住這‘強強聯合’?!”
    此言一出,滿殿死寂,落針可聞。
    代王莊承嗣臉色劇變,嘴唇翕動,欲言又止。莊承烈深深垂下眼簾,一臉羞愧。其餘諸老,或尷尬側目,或無聲歎息。
    這無聲的默認,比任何辯駁都更鋒利,更傷人。
    李漟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麵孔,看著他們眼中那名為“宗室利益”的冰冷算計,心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窒息。
    母親臨終前蒼白的麵容,弟弟李泌溫煦的笑容,與楊炯在禦花園飲酒的快活笑聲,無數畫麵在腦海中瘋狂衝撞、碎裂。
    “好!好得很!”李漟踉蹌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龍柱上,那身華貴的紅裙此刻隻襯得她形銷骨立,搖搖欲墜。
    她指著滿殿宗親,聲音嘶啞,帶著泣血般的控訴
    “你們!你們好狠的心腸!你們口口聲聲為了宗室,為了我母後遺願!可你們看看,你們都把我逼成了什麽?!
    一個隻會權衡利弊、算計人心的怪物!一個連至親承諾都可以撕毀的冷血政客!如今,你們更是要將我最後一點念想,最後一點做人的樣子,都碾得粉碎!把我變成徹頭徹尾的交易籌碼!你們到底……到底還想從我身上榨取什麽?!是不是要我流盡最後一滴血,剮盡最後一片肉,你們才肯罷休?!”
    那淒厲絕望的質問,如同泣血杜鵑,在空曠華麗的大殿中回蕩,撞擊著描金的藻井,震得燭火瘋狂搖曳。
    “素心!”一聲沉喝響起。
    主管宗室禮法的莊承禮,猛地從人群中跨步而出,徑直走到大殿中央,正對著李漟,更對著那幅莊嚴肅穆的先皇後畫像。
    他麵色平靜,眼神卻亮得驚人。
    “此事是我莊承禮一手謀劃,讖言是我命人散播,祥瑞是我尋人偽造。所有幹係,我一肩承擔!”他聲音洪亮,坦坦蕩蕩,“你有氣,盡管衝我來!千刀萬剮,老夫絕不皺一下眉頭!隻求你……”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誠摯的懇求,“以莊氏宗廟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莫要因一時意氣,斷送了這唯一的生路!老夫,死不足惜!”
    話音未落,他竟閃電般從袖中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沒有絲毫猶豫,手腕一翻,鋒刃便朝著自己枯瘦的脖頸狠狠抹去。
    “住手!”李漟瞳孔驟然收縮,失聲驚叫,身體本能地前傾阻攔。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一道刺目的血線在莊承禮蒼老的脖頸上瞬間綻開,鮮血如箭,狂飆而出,濺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更星星點點,染紅了高懸的先皇後畫像一角。
    莊承禮身體晃了晃,眼中光芒迅速黯淡,帶著一絲解脫般的釋然,重重向前撲倒,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鮮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來,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充斥了整個殿堂。
    “承禮兄——!”
    “老莊!”
    驚呼聲四起,一片混亂。
    “素心!”未等眾人從這慘烈的血諫中回神,又一位身材魁梧、身著半舊戎裝的老將軍莊承武,排眾而出。
    他虎目含淚,看也不看地上的屍身,隻朝著李漟抱拳,聲如洪鍾
    “莊家能傳承至今,代代承天,靠的是主家披肝瀝膽,鞠躬盡瘁!可我們這些旁支子弟,也絕非貪生怕死、隻知坐享其成的孬種!”
    他猛地一指殿外,大吼出聲“宗室‘瑞鶠衛’三萬精銳,我已命我兒秘密調回,此刻就屯駐在陳留!那隻獻上的‘洛水白龜’,是老夫親自尋訪得來。今日,老夫也以此殘軀,為你明誌踐行!”
    說罷,他同樣拔出腰間佩刀,那刀身雪亮,映著他決然的麵容。刀光一閃,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狠狠刺入自己的心窩。
    “噗嗤!”利刃入肉的聲音清晰可聞。
    “不——!”李漟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睜睜看著這位曾教她騎馬射箭、視她如親女的老將軍,如山嶽般轟然倒塌,鮮血瞬間染紅了他胸前的舊戰袍。
    接連兩條性命,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終結在自己麵前。那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鮮血氣息,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李漟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那身紅裙仿佛也吸飽了鮮血,沉甸甸地要將她拖入地獄。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鮮血滴落的“嗒嗒”聲,悲憤、恐懼、絕望的氣息迅速彌漫。
    “夠了……”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響起。
    曾掌管宗室學堂、看著李漟長大的莊承文,緩緩走了出來。他須發皆白,麵容慈和,此刻卻布滿哀傷。
    隻見其走到李漟麵前數步遠停下,並未看地上的屍體,隻是用那雙飽經滄桑、充滿溫情的眼睛,深深地望著李漟,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在喚醒塵封的記憶
    “素心啊!還記得嗎?那年你才這麽高,”他抬手比劃了一個小小的身高,“在禦花園裏,為了追一隻斷了線的蝴蝶紙鳶,一頭紮進牡丹叢,劃破了新做的石榴裙,哭得像個淚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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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皇後又氣又心疼,最後還是梁王妃親手給你縫補好,繡了隻更漂亮的蝴蝶在上麵!你轉悲為喜,舉著那裙子滿宮跑,笑聲像銀鈴一樣,這一晃都這麽大了,真是世事無常呀!”
    老者的聲音帶著魔力,將那些早已褪色的、溫暖的舊時光,猝不及防地拉回到李漟眼前。
    莊承文眼中泛起淚光,聲音哽咽“還有那次,你淘氣,爬假山掏鳥窩,摔了下來,磕破了頭,血流了一臉,這可把皇後嚇壞了,抱著你就往太醫院衝,自己絆了一跤都顧不上。你醒了,第一句話不是喊疼,是問那窩小鳥安好。素心啊,在老夫心裏,你永遠是那個心地純善、會為一隻小鳥落淚的孩子!宗室交給你,老夫,放心!”
    說到最後“放心”二字,他猛地抬手,手中赫然也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心口刺去。
    “住手!”這一次,李漟的聲音如同破碎的冰淩,嘶啞而尖利。她沒有再撲上去,隻是猛地抬手,指向莊承文,指尖因極致的痛苦和麻木而劇烈顫抖。
    那匕首的尖鋒,堪堪刺破了莊承文胸前的衣襟停住。
    李漟緩緩放下了手,臉上所有的憤怒、悲慟、掙紮,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與蒼白。
    她環顧著滿殿的宗親,看著地上兩具尚溫的屍體,看著那濺上母親畫像的刺目血跡,看著莊承文手中懸停的匕首,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這些人,穿透了這華麗的宮殿,看到了更遙遠、更冰冷的虛無。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毫無波瀾,卻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膽俱寒“你們……贏了。”
    殿中諸人,連呼吸都屏住了。
    李漟的目光最終落回高懸的母親畫像上,那點被鮮血染紅的裙角,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淒涼至極的笑
    “當初,是你們不許我娘嫁給梁王,逼她嫁給野心更大的李乾元,一生都困在這金絲牢籠。如今,又來逼我,你們這些莊家人,倒真是貫會欺負人啊!”
    此言一出,如同最鋒利的鞭子,狠狠抽在所有宗室的心上。
    代王莊承嗣老淚縱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莊承烈身形劇震,閉上雙眼,兩行濁淚滑落。其餘諸老,無論先前如何心思,此刻皆羞愧難當,紛紛低下頭顱,無人敢與李漟那死水般的目光對視。
    “走吧……”李漟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都走吧!髒了我娘的故居,擾了我娘的清靜!”
    這輕飄飄的話語,卻如同敕令。
    眾人如蒙大赦,又似背負千鈞。
    代王莊承嗣率先重重叩首,嘶聲道“遵……命!”
    隨即,他掙紮起身,啞聲指揮著幾個年輕子弟,迅速而沉默地將莊承禮、莊承武的屍身小心抬起。
    其餘宗老,動作僵硬地整理衣冠,默默退向殿門。
    行至門口,以莊承烈、莊承嗣為首,所有宗室成員,無論老幼,齊刷刷轉身,對著殿中那抹孤絕的紅影,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匯聚成一股沉重而敬畏的洪流
    “陛下恕罪!”
    李漟背對著他們,身形挺得筆直,對那山呼般的“陛下”充耳不聞,亦無半分回應。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也隔絕了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喧囂。
    田令孜帶著幾個麵無人色的小內監,捧著水盆布巾,悄無聲息地溜進來,開始迅速而熟練地擦拭地上的血跡,清理破碎的瓷片。
    李漟依舊一動不動,直到殿內最後一絲血跡被清水衝淡,最後一塊碎瓷被掃走,空氣裏隻剩下淡淡的水汽和殘留的、無法徹底抹去的鐵鏽味。
    宮人屏息退下,殿門大開,寶華宮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李漟終於緩緩地轉過身,她沒有再看母親的畫像,而是目光空洞地投向殿門外。
    夜色深沉如墨,一輪皎潔的孤月懸於中天,清輝如霜,冷冷地潑灑在寂靜的宮苑之中。
    殿前庭院,大片大片的芍藥正開得如火如荼,重重疊疊的花瓣在月華下泛著柔潤的光澤,紅得淒豔,白得清冷。
    她抬起腳,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踏出這浸透了鮮血與權謀的寶華宮門檻。
    夜風乍起,帶著初夏微醺的暖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萬載寒冰。
    風過處,庭院中盛放的芍藥花枝搖曳,無數花瓣被卷離枝頭,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紅白交織的花雨。
    李漟步履蹣跚,行至庭中。
    風勢愈疾,花瓣漫天飛舞,打著旋兒,竟似有靈性般,密密匝匝地圍繞在她周身,不肯散去。
    一朵飽滿欲滴、紅如胭脂的重瓣芍藥,被風卷著,打著旋兒,輕輕巧巧地落在她纖塵不染的雲頭履尖,微微顫動著,仿佛一隻挽留的手般輕柔。
    李漟的腳步被這朵小小的紅芍釘在了原地。
    她怔怔地看著足尖那抹刺目的紅許久,緩緩地彎下腰,伸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朵紅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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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傳來花瓣柔嫩微涼的觸感。直起身,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燈火闌珊的寶華宮深處,望向母親畫像所在的方向。
    暖風吹動庭院中成片的芍藥花叢,枝葉婆娑,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月夜裏,竟似無數聲溫柔又淒楚的呼喚,一聲聲,一句句,都是挽留。
    “娘~~”
    隻一聲低喚,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漟一直強撐的、如同冰封般的外殼,瞬間土崩瓦解。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瞬間模糊了視線。那淚水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滴落在手中嬌豔的紅芍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她緊緊攥著那朵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壓抑的哽咽聲從喉嚨深處溢出,破碎不堪
    “娘!孩兒今日之後,便真是孤家寡人了啊!”
    這泣血的哀鳴,帶著無盡的委屈、絕望與孤寂,在空曠的庭院中回蕩,仿佛連那清冷的月光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話音未落,平地忽起一陣更猛烈的狂風。呼嘯著卷過庭院,吹得滿園芍藥瘋狂搖擺,枝葉亂舞,花瓣如暴雪般狂飛亂卷。那風勢之烈,竟似要將這滿園芳菲連同那悲泣的人兒一同撕裂、卷走!
    李漟被這狂風吹得衣袂翻飛,紅裙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穩。淚水被風幹,在臉上留下冰冷的痕跡。
    狂亂的風聲中,母親溫柔的笑臉,弟弟信賴的眼神,楊炯明亮的眼眸,無數畫麵在眼前瘋狂閃現、破碎、消逝。
    李漟猛地閉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冰冷刺骨,直貫肺腑,仿佛將最後一絲軟弱也凍結、碾碎。
    再睜眼時,那雙鳳眸之中,所有的淚水、掙紮、痛苦、軟弱,盡數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封萬裏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深處,悄然燃起的一點足以焚盡八荒的幽暗火焰。
    李漟抬起手,麵無表情地將那朵沾著自己淚水的紅芍,緩緩地簪在了自己如墨的雲鬢之上。那抹淒豔的紅,點綴在烏發紅衣之間,竟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與決絕。
    淚水已止,抬手用冰涼的指尖,極輕地拂過眼角殘留的濕痕,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繼而,李漟挺直了那曾被重壓壓彎的脊梁,如同最鋒利的寶劍,終於脫鞘而出。
    不再看那挽留的花叢,不再看那冰冷的宮殿。她邁開腳步,朝著宮門的方向,一步一步,踏著滿地零落成泥的花瓣,決然而去。
    風,依舊在身後狂嘯,卷起落花如雨,瘋狂地拍打著她的背影,卻再也無法撼動她分毫,無法阻擋她前行的腳步。
    一步,兩步,三步,步履沉穩,踏碎殘紅。
    就在她即將踏出這庭院最後一道月洞門的刹那,一聲低沉、冰冷、卻又蘊含著斬斷一切過往、焚滅所有阻礙的決絕之聲,自她唇齒間迸出“
    飛光飛光,勸己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需悔前路、恐來生?
    誰似紫微星,雲中獨耀眸?
    天下魚龍皆俯首,九州公卿盡低頭!”
    殺伐之音,孤絕之誌,如劍出鞘,挾斬龍嚼肉之戾氣、睥睨天下之狂傲,上衝雲霄。
    聲漸遠,一詞開天,龍氣生,帝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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