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待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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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那黃卷天書夜降宣德門,字字如血,斥牝雞司晨,言帽妖乃戾氣之征,直指三皇子李澤乃天命所歸,命其靖妖氛、清君側。
    翌日,長安城便似滾油潑了冷水,炸開了鍋。流言蜚語,如野草瘋長,頃刻間便塞滿了九街十二衢。
    宣德門前,更是熱鬧非凡。數十名太學書生,青衿素袍,聚在一處,個個麵皮漲紅,脖頸青筋暴起。一手攥著謄抄的黃卷,墨跡淋漓,另一手高舉著要求釋放丁凜大人的聯名上書,口號喊得震天價響
    “天降神諭!妖氛蔽日!牝雞司晨,國將不國!”
    “丁青天蒙冤!請釋忠良!”
    “請魏王殿下出山,肅清寰宇,還我朗朗乾坤!”
    ……
    那聲音匯成一股洪流,在巍峨宮牆間撞擊回蕩,顯出幾分悲壯,又透著些色厲內荏。
    宣德門朱漆銅釘,緊閉森嚴。門樓兩側,金吾衛甲士林立,鐵甲映著昏黃日頭,寒光凜冽,手中長戟如林,紋絲不動。任憑下麵書生如何鼓噪喧嘩,那宮門如同鐵鑄,紋絲不開,亦無隻言片語傳出。
    眾書生喊得口幹舌燥,聲嘶力竭,額角汗珠滾落,浸濕了鬢角。奈何宮門深似海,全無回應。
    人群中漸漸起了騷動,竊竊私語聲蓋過了口號。
    “這般鬧法,怕是無用……”
    “可不是?前幾月,鎮南侯那一刀……”
    “噤聲!提那個煞星作甚!”
    “魏王!去找魏王殿下!”忽地,一個尖利的聲音壓過嘈雜,“天書所指,正是魏王!我等去魏王府,請魏王殿下為民請命,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如火星濺入幹柴。
    眾人仿佛尋著了主心骨,立時響應
    “對!去找魏王!”
    “請魏王殿下承天命,清君側!”
    “走!”
    人群呼啦啦轉了方向,簇擁著,互相壯著膽,浩浩蕩蕩便往魏王府湧去。
    不多時,魏王府前已是人頭攢動。府邸高牆深院,烏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對石獅沉默睥睨,更添幾分肅殺壓抑。
    書生們圍在門前,七嘴八舌,又將宣德門前的口號喊將起來,聲浪更高了幾分。
    更有激憤者,上前一步,對著緊閉的大門深深一揖,朗聲道
    “殿下!如今女主臨朝,牝雞司晨,悖逆倫常!帽妖橫行,攪得長安城人心惶惶,夜不能寐!此乃上天示警!
    昨夜宣德門天降黃卷,字字珠璣,言明天命在殿下!殿下乃先帝骨血,皇室貴胄,值此危難之際,豈可獨善其身?
    萬望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以黎民百姓為念,挺身而出,肅清奸佞,靖平妖氛!救民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啊!”
    言罷,竟有哽咽之聲。
    此言一出,群情更熾。
    又一人搶步上前,痛心疾首
    “殿下!丁凜丁大人,忠肝義膽,直言敢諫,竟因反對祥瑞虛耗民力,便被構陷下獄!此等忠良蒙冤,寒盡天下士子之心!長公主所為,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殿下仁德之名播於四海,豈能坐視忠良受難,奸佞橫行?請殿下為丁大人主持公道,為天下士林張目!”
    眾人紛紛附和,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將李澤架在了“天命所歸”、“眾望所歸”的火爐之上。
    喧鬧聲浪中,那沉重的府門,“吱呀”一聲,緩緩向內開啟一條縫隙。
    門外喧囂立時一窒,千百道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內。
    隻見李澤身著半舊的天青色常服,麵容清臒,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怠與憂色,緩緩步出。他身後隻跟著兩個垂手肅立的老仆,並無半分煊赫排場。
    他立於階上,目光緩緩掃過門前黑壓壓的人群,那眼神複雜,有悲憫,有無奈,亦有深藏的疲憊。
    李澤停頓片刻,抬手向下壓了壓。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屏息凝神,隻待這位“賢王”開口。
    “諸君……”李澤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沉沉的歎息,“諸君拳拳之心,憂國憂民,澤感同身受。”他頓了頓,目光掠過眾人手中緊握的黃卷和上書,眉頭鎖得更緊。
    “長安帽妖為禍,人心惶惶,澤亦寢食難安。丁大人乃國之柱石,身陷囹圄,澤心中之痛,何嚐少於諸君?”他語氣誠懇,透著深深的無力,“然則,諸君也知,澤雖忝為皇子,然素來清靜自守,不問朝堂紛爭久矣。手中無權無柄,人微言輕。此等軍國大事,關乎神器社稷,澤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李澤微微搖頭,臉上露出苦澀“長姐監國理政,自有法度。澤身為臣弟,豈敢妄議?更遑論……清君側……”
    他刻意加重了最後三字,隨即又長歎一聲,“天象之言,玄之又玄,豈可為憑?諸君切莫為流言所惑,徒增煩擾,反陷自身於險地。”
    李澤目光懇切地望著眾人“諸君皆是國子俊才,社稷未來棟梁。與其在此空耗意氣,不如……不如去尋真正能主事之人陳情。
    梁王德高望重,手握重兵,執掌中樞,深孚眾望。若有他老人家出麵斡旋,或可解此困局?澤在此,諸君請以大局為重,莫要再圍堵王府,各自珍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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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畢,李澤對著人群,深深一揖到底,姿態謙卑至極。
    眾人被他一番“推心置腹”又“無奈至極”的言語說得麵麵相覷,一腔熱血仿佛被兜頭澆了盆冷水。
    有人麵露失望,有人猶自不甘,也有人竊竊私語“梁王府……倒也是個去處……”
    李澤直起身,不再看眾人反應,隻對身邊老仆低聲道“關門。”
    那沉重的烏漆大門,在眾人複雜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門軸轉動的“嘎吱”聲,在寂靜下來的空氣中格外刺耳。
    門扉甫一合攏,李澤臉上那悲天憫人、無奈疲憊的神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背對著大門,立在影壁前的陰影裏,負手而立。方才的謙和溫潤盡數斂去,隻餘下一片深潭般的陰鷙,目光銳利如刀,穿透庭院,望向不知名的虛空。
    “哼……”一聲極輕極冷的鼻音從他喉間溢出。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庭院角落的芭蕉葉後無聲滑出,悄無聲息地落在李澤身後丈許之地,垂手躬身,氣息幾近於無。
    來人身形瘦削,麵容平凡,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蘊,正是李澤最為倚重的暗衛統領“影蝠”。
    “王爺。”影蝠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李澤並未回頭,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何?”
    “回王爺,”影蝠語速極快,“公主麾下蒼山衛精銳,已盡數拔營,日夜兼程,向青塘城方向隱秘進發。一旦抵達青塘,隨時可同董氈由鳳翔古道,直入京畿腹地!
    另,正一掌教已離龍虎,不日即可抵達京城。彼時,蛟龍一屠,天下必將大亂,正是殿下天命所歸之時!”話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
    李澤聞言,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繼續問道“朱雀衛可能入京?”
    影蝠眉頭微蹙,搖頭道“回王爺,恐怕極難!新任的監軍已將朱雀衛分化,各部將領相互掣肘。無中樞明詔或長公主親令,朱雀衛寸步難行,絕難入京。”
    李澤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並無太多意外,隻是那目光愈發深沉。
    他負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撚動著腰間一枚冰冷的墨玉扳指,思忖片刻,果斷下令
    “傳書給公主,讓她兵進大越、蒲甘、占城、吳哥四國邊境!不必真打,但要做出大軍壓境、山雨欲來之勢!逼這四國擰成一股繩,抱團取暖!給西南邊疆狠狠加上一把火!讓這天下再亂上一些!”
    “是!”影蝠眼中精光一閃,心領神會,這招驅虎吞狼、禍水南引,正是要逼得李漟首尾難顧。他躬身領命,“屬下即刻傳訊!”
    “去吧。”李澤揮了揮手,聲音淡漠。
    影蝠身形一晃,已如輕煙般消失在庭院深處。
    庭院中又恢複了寂靜。
    李澤緩緩踱步,走出影壁的陰影,來到前院天井中央。
    正午的陽光熾烈刺眼,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將他籠罩在一片白晃晃的光暈裏。他微微眯起眼,仰頭直視那輪高懸中天的烈日,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眼角微微抽搐。
    他伸出手,五指張開,似乎想抓住那灼熱的光線,又像是要遮蔽那令人眩暈的熾白。陽光透過指縫,在他臉上投下斑駁跳動的光斑。
    李澤凝視著掌心變幻的光影,喃喃低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好風吹散西南雨,洗出天河萬點星!天時呀天時!還差一點!”那“天時”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焦灼與期待。
    與此同時,皇城西北隅,高聳的欽天監觀星台上。
    長公主李漟一身赤色宮裝,金線繡著展翅的九鳳,立於漢白玉欄杆之前,一身氣勢直衝雲霄。
    她迎著熾烈的正午驕陽,鳳目微眯,直視著那輪灼灼烈日,身形挺拔如鬆,一動不動。
    身後,欽天監監正王衍,身著深青色官袍,躬身垂首,額上、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匯成小溪沿著鬢角流下,他卻不敢抬手去擦。
    空氣仿佛凝固,隻聞風聲嗚咽。
    “殿……殿下恕罪!”王衍喉頭滾動,聲音幹澀發顫,“下官……下官學藝不精,雖已竭盡全力,然天機浩渺,難以盡窺。隻能推算出約莫二十日左右,確有大異天象降臨,其勢甚烈!
    然具體是何星象,主何吉凶,下官愚鈍,尚未能精確演算。隻隱約感知,似與‘女主昌’之兆隱隱相合。”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幾不可聞,腰彎得更深,幾乎要匍匐在地,冷汗已浸透後背官袍。
    李漟依舊直視著烈日,良久,她才緩緩收回目光,視線落在遠處鱗次櫛比的宮闕屋頂和更遠處長安城的輪廓線上,神色平靜無波,並無半分怒意。
    “不怪你。”她的聲音響起,清冷而平穩,“天象本就縹緲難測,若事事皆可預知,反失了敬畏。不可測才是常理。”
    王衍聞言,如蒙大赦,猛地喘了口氣,急聲道“謝殿下體恤隆恩!下官惶恐!懇請殿下再寬限五日!五日之內,下官必焚膏繼晷,窮盡畢生所學,定要將那異象的具體時辰、方位、征兆,推演分明,報與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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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漟微微頷首,目光依舊望著遠方“知道了。你去忙吧。”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下官告退!定不負殿下所托!”王衍再次深深一揖,幾乎是倒退著,腳步虛浮地匆匆下了觀星台。
    李漟獨立高台,獵獵天風吹拂著她的衣袂,赤色宮裝上的九鳳仿佛要振翅飛去。
    不多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大太監田令孜,身著絳紫色宦官服色,悄無聲息地行至李漟身後三步遠,躬身垂手,姿態恭謹至極“主子。”
    李漟沒有回頭,隻從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
    田令孜立刻回稟“主子,宣德門前那群鬧事的書生,方才已轉去了魏王府。魏王親自出來見了他們。”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魏王言道,他清靜自守,不問朝政,手中無權柄,心有餘而力不足,勸慰了眾人一番,讓他們去梁王府上請命陳情了,隨後便閉門謝客。不過,梁王今日一早便離了王府,行蹤甚是隱秘,奴才一時也未能探知確切去向。”
    李漟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並不言語。
    田令孜偷覷了一眼主子的側臉,見她並無表示,才又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帽妖一案與宣德門黃卷之事……奴才無能,追查數日,明線暗線皆用盡了,仍是如同石沉大海,毫無頭緒可循。那幕後之人,手腳實在太過幹淨。”
    他略一停頓,話鋒一轉,補充道“不過,奴才著人追查近日長安城內四處散播帽妖流言、煽動民心的小報源頭,順藤摸瓜,倒是查到些蛛絲馬跡。其背後銀錢往來、印刷作坊,隱隱指向大公主和魏王的某些隱秘門路。此外,還有齊王妃,似乎也……也插了一手。
    她更利用散落江南書院人脈,將京中帽妖之亂、祥瑞之耗、乃至……乃至主子您的種種,添枝加葉,大肆渲染,傳得舉國皆知,如今民間議論洶洶,對主子您……頗多非議。”
    說到最後,聲音愈發低沉。
    李漟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無波無瀾。直到田令孜說完,她才緩緩轉過身來。
    “嗬……”一聲極輕的冷笑從她唇間逸出,帶著無盡的寒意與嘲弄,“田令孜。”
    “奴才在!”田令孜立刻躬身應道。
    “傳本宮口諭,”李漟的聲音斬釘截鐵,“著中樞即刻擬旨頒行即日起,長安城內,無論官民士庶,勳貴商賈,入夜之後,家家戶戶,皆要夜不閉戶!”
    “夜……夜不閉戶?”田令孜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錯!”李漟鳳眸微眯,射出淩厲寒光,“不是都沒見過帽妖麽?不是都怕麽?那就讓全城的人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這攪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的‘帽妖’,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看看它敢不敢在萬家燈火、眾目睽睽之下現身作祟!”
    她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如同冰刀刮骨
    “著刑部尚書洪必大,會同京兆府尹梁師都。自今夜起,領三班衙役、金吾衛精銳,全城巡弋!凡遇有聲稱目擊帽妖者,無論何人,即刻拘捕。令其將所見之時、所處之地、所遇之人、事發之經過,事無巨細,一字一句,給本宮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在場目擊者,必須在此文書之上,親筆署名,按上手印!”
    李漟向前一步,俯瞰著腳下龐大的皇城與隱約的長安街市,聲音如同雷霆,滾滾壓下
    “若有人言語支吾,前言不搭後語,所述情形荒誕不經、自相矛盾者,一律按《大華律》‘造用妖書妖言’罪,從重論處!三人以上共犯,絞!情節稍輕者,杖三十!絕不姑息!本宮倒要看看,這‘帽妖’,經不經得起這‘實事求是’四個字!”
    “殿下聖明燭照!奴才……奴才佩服得五體投地!”田令孜聽完這環環相扣、雷霆萬鈞的政令,激動得渾身發抖。
    這一招“夜不閉戶”,看似荒誕,實則是釜底抽薪。以堂堂正正之陽謀,破鬼蜮陰私之伎倆。將“帽妖”置於萬民目光之下,將造謠生事者逼入絕境。
    這手段,這氣魄,當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奴才這就去辦!定將此旨意曉諭全城,令洪必大、梁師都嚴加執行!”田令孜聲音都拔高了幾分,躬身就要退下。
    “慢。”李漟叫住他。
    田令孜立刻停步垂首“主子還有何吩咐?”
    李漟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目光悠遠而冰冷“告訴洪必大和梁師都,此乃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讓他們放手去做,不必顧忌。天塌下來有本宮頂著。”
    “是!奴才告退!”田令孜再無猶疑,腳步沉穩地退了下去。
    觀星台上,複歸寂靜。高天流雲,長風浩蕩。
    李漟獨自憑欄,久久佇立。赤衣金鳳振羽欲飛,俯瞰宮闕萬重,生民百萬。
    忽聞其聲,清越穿雲,若金玉振,似驚雷蘊,正是一首《鵲橋仙》
    停雲駐日,蟄龍隱際,靜待天河倒瀉。
    蔽空魑魅化微塵,豈堪阻、風雲際會!
    神厲九霄,誌淩千載,唯待天時飛入。
    一揮截斷昆侖柱,定鼎器、掌中看來!
    神器之爭,九鼎傾軋,至此再無旋踵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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