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龍睛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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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楊炯將柳師師抱回房中,輕輕安放於沉香木雕花榻上。
    放眼看去,這閨房布置得極是雅致,臨窗設著紫檀琴桌,上置古琴一張,琴穗上係著的明珠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光澤,顯然是時常撫弄。
    東壁懸著玉笛、洞簫數管,笛孔間猶帶胭脂痕跡,想是佳人平日吹奏所留;西牆博古架上列著箏、琵琶等物,皆用蘇繡錦囊收裹,定是愛之如命。
    月洞門外垂著雨過天青軟煙羅幔子,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毛毯,燭光映照下,但見案頭汝窯美人觚內插著幾枝新摘的白玉蘭,花瓣上猶帶夜露,香氣清幽,竟將窗外海腥氣隔得渺渺。
    柳師師斜倚錦墊,雙手撐在床榻,眉眼漾著春波,絳唇微啟,吐出的氣息帶著幾分蜜合香的甜膩“夫君,可曾想我?”
    話音未落,纖足上的軟緞繡鞋已被踢落在地,露出月白綾襪尖上綴著的珍珠,隨著足尖輕晃而瑩瑩生光。
    “自然是想!夢裏都是你這小妖精!”楊炯脫口應道,順手將她鬢邊散落的青絲攏到耳後,甚是溫柔。
    柳師師嗤嗤一笑,忽如乳燕投林般撲進他懷中,吐氣如蘭“那……可是想要‘醉春風’了?”
    話音未落,纖指已悄悄探入他衣襟,冰涼的指尖觸到他胸前的疤痕,指尖微微一顫,旋即被溫暖大手握住。
    “胡鬧!”楊炯急忙捉住她手腕,又好氣又好笑,“你當自己是鐵打的不成?”說著輕撫她高聳的腹部,教訓道,“郎中怎麽囑咐的?還這般沒輕沒重!”
    柳師師頓時撅起朱唇,蔥指戳著他胸口“你兒子想喝酒了!你女兒也要喝!”見楊炯瞪眼,索性仰麵倒在鴛鴦枕上,蹬著羅襪耍賴,襪尖珍珠蹭過茜紗帳,簌簌作響,“啊呀——!你們都欺侮我!陸萱日日盯著不讓沾酒,好容易盼你回來,又是這般!三個月滴酒未進,嘴裏都要淡出鳥來了!”
    說著竟真擠出兩滴淚,掛在睫毛上欲落不落。
    楊炯見她雲鬢散亂,杏眸水光瀲灩,倒真顯出幾分委屈,心下軟了大半。
    想起昔日在長安時,這小妖精最是貪杯,每每拉著他夜遊長安,總要尋些名堂吃酒。什麽“杏花天”“洞庭春色”“薔薇露”,但凡長安有名的酒坊,沒有她不曾嚐過的。
    偏生酒量深得很,數壇下肚都不見醺醺,每次還都纏著他唱小曲兒小調,高漲時,還要折了柳枝在月下跳舞,舞到興起時金釧墜地都不知曉。
    思及此,楊炯終是歎口氣,將人撈起來攬在懷中,下頜輕蹭她發頂“隻準一杯。”
    柳師師眸中霎時流光溢彩,伸出三根玉指,腕間翡翠鐲子滑到肘間叮咚作響“三杯可好?就三杯!”
    “半杯!”楊炯板起臉,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卷著她一縷青絲纏繞。
    “哎呀——!要命啦!”柳師師立時滾進他懷裏,扯著他衣帶左右亂晃,淚珠說落就落,“狠心的夫君!我在江南替你操持家務,孕中吐得昏天黑地,連口合心的酒都不得吃……”
    說著忽然掩口幹嘔,眼角飛紅更甚,倒像是真個難受起來。
    楊炯被她鬧得無法,隻得捏她鼻尖“一杯盡夠了,再鬧即刻送你去陸萱那兒歇著。”
    柳師師哪敢去惹陸萱,立刻見好就收,卻仍嘟囔著扯他衣袖“那我要喝‘長橋風月’!十三年的陳釀,陸萱藏在酒窖最裏層黃花梨木櫃中第三格,用青瓷壇裝著的那批!”
    說著竟咽了咽口水,舌尖輕舔唇瓣,“那酒花香最足,入口綿柔,去年埋在梅樹下的那壇也好,隻是如今不到啟封時節。”
    楊炯失笑,點著她額頭“你倒是比庫房總管還門清!”
    話是揶揄,可終究起身吩咐丫鬟去取。
    返身時卻見柳師師不知何時已挪到琴案前,正歪著頭衝他狡黠一笑,指尖隨意撥弄琴弦,瀉出一串流泉般的音律。
    “說好的唱曲兒來聽!”她輕勾商弦,發出個清越的單音,“不是說隻給你的柳姑娘唱過?我倒要驗驗真假。”
    說著促狹地眨眨眼,孕後豐潤幾分的臉龐在燈下如初綻的雪柳,白瑩清雅。
    楊炯坦然坐到她身旁錦墊上,嗅到她衣襟間熟悉的花香,坦然道“這一點絕不騙你。”
    話音未落已被柔荑握住,但見燈下美人目色朦朧“你這冤家!先去西夏國戰,又往金國奇襲,末了竟飄洋過海去倭國……你……你可知我每日對著賬本軍報,是如何熬過來的?”
    說著真真切切紅了眼眶,指尖在他掌心細細描畫,想要掐他撒氣卻又舍不得。
    楊炯握緊她微涼的手指,想起種種過往,輕聲道“說來還是長安最好,與你對酌夜遊那會兒,竟似神仙日子。”
    柳師師聽了,指尖撫過他眉間風霜痕跡,心疼道“這一路,可還快活?”話音未落忽被胎動打斷,不由輕哼一聲,拉著他的手按在右腹,“你孩子踢人呢,定是怪爹爹不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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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掌心感受著生命的悸動,沉默片刻終是笑道“有你這磨人精惦記著,怎會不快活?”
    卻見柳師師忽然傾身湊近,鼻尖幾乎相觸,吐息間帶著甜香“撒謊!你每回心虛時,左邊眉毛總會跳一下。”
    楊炯怔住,柳師師已笑著退開,指尖劃過琴弦帶出個滑音“唱支曲兒吧!祈佑咱們一家平安順遂。”
    說著將古琴推近,自己歪靠在引枕上,青絲鋪了滿榻。
    楊炯頷首,望見窗外被遮住的明月,緩緩道“這一路,西北見了沙暴,草原遇過狼群,東海經曆龍卷……到頭來才明白,所求終不過‘來日無恙’四字。”
    說著,指尖劃過琴弦,低沉歌聲隨之而起,竟是前世《來日無恙》“
    長夜星河闊,
    映我踏山河,
    春去秋來看花開落,
    少年今非昨,
    他鄉下雨了,
    憂傷了漂泊,
    萬重山邊炊煙過,
    把酒向天歌,
    來日無恙,
    ……
    天涯歸處是吾鄉,
    沿途好風光。”
    一曲終了,柳師師怔怔落下淚來,拉過楊炯手掌按在腹上。恰逢雙胎齊動,掌心下似有魚躍蛙跳,她聲音便帶了顫“咱們定會來日無恙。”
    忽然又抓過楊炯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著薄綾中衣,心跳急雨般敲擊他掌心,“你聽,我日日夜夜念著你呢。”
    恰逢此時,丫鬟捧了酒壇進來,見狀低頭抿嘴一笑。
    柳師師驚呼一聲,赤足跳下地就要去接,被楊炯一把按住“鞋襪也不穿!”
    卻見她早踢飛了繡鞋,雪白羅襪踩在地毯上,襪尖珍珠陷進絨毯紋路,活像撒了一地星子。
    楊炯取過案上最小的荷葉杯,卻被柳師師搶過扔到一旁,變戲法似的從多寶閣深處摸出個青玉鬥笠盞“這個才配得好酒!”
    見楊炯瞪眼,忙抱壇撒嬌,壇身冰得她輕嘶一聲,“你兒子日後要造反的!女兒也是小妖女,不練練酒量怎麽成?”
    “合著造反還帶祖傳的是吧?!”楊炯氣笑,伸手要擰她麵頰,卻被冰涼的酒壇隔開。
    “嘿嘿,他娘沒幹成的事,總得有人接著幹不是?”柳師師得意揚眉,忽覺失言,忙捂嘴偷覷楊炯臉色,眼波流轉間自帶三分媚意。
    “小混賬!敢造老子的反,腿給他打斷!”楊炯作勢要擰她耳朵,卻被塞了滿杯酒香。
    柳師師則是悄悄將自己杯盞換作大號蓮瓣杯,斟得八分滿,琥珀酒液在杯口漾出誘人的弧光。
    她高舉過頭,腕間翡翠鐲滑落肘間,朗聲大笑“賀夫君得勝歸來!今夜不醉不歸!”
    說罷急急飲盡,生怕被奪了杯去。
    酒液沾濕絳唇,映著燭光瀲灩生輝,一滴順著唇角滑落,被她伸出舌尖輕巧卷去。
    楊炯看著她刻意活躍氣氛的模樣,心頭陰霾散了大半,仰頭飲盡。果然是長安味道,花香裹著蜜甜,恰似長安初見,兩人對飲時一般無二。
    柳師師見楊炯眉間仍未舒展,又給他斟上一杯,一腳踩上椅子,一首《青杏兒》吟唱,瀟灑肆意“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
    乘興兩三甌。揀天下要處爭遊。但教有酒心無事,有功也好,無功也好,不負春秋。”
    詞句灑脫,偏被她唱出幾分嬌慵。
    楊炯怔怔望她,想起這女子身為白蓮聖女,刀尖舔血時也是這般瀟灑如風,明明身在煉獄,偏要活出三分醉意。
    世間女子多困於閨閣,她卻似頑強雪柳,永遠在風最烈處綻放。此刻燈下孕肚隆起,反倒減了妖媚,添了種豪邁意氣,竟然與去年二人分別時,那勸酒的瀟灑模樣相重合。
    酒意混著暖香湧上來,楊炯被這情緒帶動,忽然大笑,扯開領口“娘子!為夫在北地學得一支異域舞,名曰‘扭扭舞’,可要共試?”說著已踢掉烏皮靴,羅襪踩上絨毯,學起草原牧民喝酒暖身的架勢。
    柳師師挑眉,隨手拔了挽發的玉簪擲到琴案上,青絲瀑灑而下,自信道“我柳師師可是長安花魁榜首,歌舞雙絕!你同我比舞?”纖足輕點地毯,羅襪上銀線繡的蝴蝶竟似要振翅飛起,孕後豐潤的腳踝在紗羅下透出珠玉光澤,奪目攝魂。
    “怎的?你不敢?”楊炯眼底閃著挑釁的光,忽然單膝點地,右手比劍指在眼前蛇形擺動,左腿卻像踏著燒紅鐵板般快速點地,寬大的袍袖隨動作獵獵生風。
    柳師師噗嗤笑倒,扶著肚子直喘“這算什麽舞?活像田間驅雀的稻草人!”
    話音未落忽被拉進懷抱,楊炯帶著她在原地轉圈,氣息噴在她耳畔“解放天性才好!”
    說著率先示範起來,胯部畫圈的動作因長袍遮掩顯得愈發滑稽。
    起初柳師師還端著架子,隻矜持地擺動腰肢,手腕翻轉間尚存跳柘枝舞的餘韻。待見楊炯越跳越瘋,竟將外袍甩到琴案上蓋住了古琴,發冠歪斜仍不自知,終於放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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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性柳師師也將半臂紗衣褪到肘間,露出綴著珍珠的訶子係帶,青絲拂過孕肚,跟著楊炯亂扭。
    燭光將兩人身影投在粉牆上,忽長忽短地交疊。柳師師學著楊炯比劃剪刀手,孕肚礙事便改扭肩膀,銀鈴似的笑音驚得窗外宿鳥撲棱。
    跳至酣處,楊炯忽然單膝跪地,學胡人撫胸行禮;柳師師默契地扶著他肩膀轉圈,月白裙裾綻開一朵玉蓮,珍珠襪尖在翻飛的裙擺間時隱時現。
    “哎喲!”轉得急了險些歪倒,被楊炯攔腰抱住。
    兩人喘著氣對視片刻,忽然同時大笑。
    柳師師笑軟在他懷中,眼角淚珠晶亮“自從來江南,還從未這般痛快過!”說著忽然噤聲,原是胎動劇烈,肚腹上凸起個小拳頭形狀的鼓包。
    楊炯掌心覆上去輕輕揉按,想起去年那離別夜,她也是這般笑倒在自己懷裏,發間紅綾與春情同輝。忽然覺得什麽皇圖霸業,都不如此刻掌心下生命的悸動真實。低頭嗅到柳師師發間花香混了酒香,竟比什麽迷香都醉人安心。
    “夜深了,陪我歇息吧。”柳師師嗓音糯軟,貓兒似的蹭他頸窩,手指悄悄解開他腰間蹀躞帶金扣。
    楊炯抱她上榻,除了外衫並肩躺下。柳師師執意將他手臂枕在頸下,另一手還攥著他衣角,像幼童攥著糖人般不肯放。
    燭芯劈啪爆了個燈花,隱約聽得窗外雨打芭蕉,懷裏人呼吸漸漸勻長。
    半夢半醒間,柳師師唇瓣擦過他鎖骨,忽然喃喃自語“君當如飛龍,岌岌動風雲。”
    臂彎一沉,楊炯低頭看去,見她長睫已合,唇角卻猶帶笑紋。
    靜默良久,楊炯終是將人摟緊些,下頷輕抵她發頂。
    屋內殘燭忽明忽暗,映得他眸光幽深如海。
    “嗯。”這一聲回應,墜似千斤,沉如磐石。
    時,雷震於牖,雨驟於庭。龍睛灼夜,星鬥失芒。
    <溫馨提示孕婦禁止飲酒!>
    <注1、王太利《來日無恙》。注2、扭扭舞是101novel.com事跡50年代流行的一種自娛性很強的即興舞蹈,名場麵就是昆汀《低俗小說》文森和米婭餐廳跳舞,以及周星馳《百變星君》中的致敬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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