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1章 折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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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西園街,梁王府前車馬填咽,人聲鼎沸。
自梁王身死的風聲傳出,長安城中嘩然震動,各方勢力暗流湧動。西園街左近,明裏暗裏布滿了眼線探哨,端的是山雨欲來之勢。
正值端午,長安權貴皆聚於梁王府門前。但見朱輪華蓋絡繹不絕,表麵上皆是佳節慶賀,實則個個心懷鬼胎,欲探虛實。
梁王府朱漆大門前,阿福身著石青緙絲對襟長衫,雖未及冠,卻生得眉目清朗,顧盼神飛,行動間自有一段大家風範。
他一麵指揮小廝安置車轎,一麵笑迎貴客。
見一位侍郎下轎,忙上前躬身道“李侍郎萬福。今兒天熱,偏勞大人玉駕光臨。”說著使個眼色,兩個小廝立即捧上冰鎮梅湯。
侍郎接過飲了,隻覺清涼沁脾,不由讚道“好個知冷知熱的可人兒!”
正說話間,忽見街角轉出一頂八人抬的綠呢大轎,轎前儀仗森嚴,分明是親王規製。
阿福眼角一掃,即刻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去。那轎中下來的正是宗室郡王莊崇,隻見阿福不慌不忙行了禮,笑道“王爺駕臨,蓬蓽生輝。隻是今日府中女眷居多,王爺若是不嫌,不妨先到西花廳用茶,待小的通傳一聲。”
莊崇本欲直入正堂,聽得此言倒不好發作,隻得頷首道“倒是本王唐突了,就依你所言。”
阿福躬身引路,一麵走一麵吩咐“快去將前日宮裏賞的廬山雲霧沏來,王爺最喜這個。”這話說得巧妙,既全了禮數,又暗表疏遠之意,那郡王聽了,心下自是掂量了幾分。
另一邊,鄭秋正站在正廳前的白玉石階上迎接貴客。
今日她穿著一件蜜合色縷金百蝶穿花緞裙,外罩月白繡竹葉菊花領褙子,烏雲般的發髻上隻簪一支赤金點翠步搖,行動時環佩叮咚,自有一段書卷清氣。
見她含笑立在廊下,那些原本想要探聽虛實的賓客,倒先被這通身的氣派懾住了三分。
忽見門外一陣騷動,原是當朝半相葉九齡到了。
鄭秋見他進來,唇角微揚,輕移蓮步上前道“葉師兄今日倒早,莫非是躲了早朝?”
這話說得俏皮,葉九齡不由一怔,仔細打量這女子,但見她眉目如畫,神態自若,竟看不出半分哀戚之色。
葉九齡沉吟片刻,方道“恩師他……”
話未說完,鄭秋便笑道“公公在青龍寺齋戒,師兄若是有要事,不妨去寺裏尋他?”
說著眸光一轉,又道“不過聽說近日寺裏香火盛,廣亮大師又講經,怕是不得閑呢。”
這話綿裏藏針,既點明梁王去處,又暗阻了對方探訪之意。
葉九齡何等精明,當即笑道“不過是送些新茶來,弟妹嚐嚐鮮。”說著遞過一個紫檀木匣。
鄭秋令丫鬟接了,笑吟吟道“師兄總這般客氣,前兒公公還念叨,說師兄送的太平猴魁竟比貢品還強些。”
這話說得葉九齡心下狐疑若恩師真遭不測,鄭秋豈能如此從容?當下寒暄幾句,自往內堂謝南處走去。
這裏方才送走葉九齡,忽見代王又急匆匆進來。這位宗室王爺素與梁王府如既若離,今日卻來得殷勤,分明是別有用心。
見鄭秋立在門前迎客,他先是一愣,隨即冷笑道“鄭家丫頭倒會當家,怎不見梁王妃?”
鄭秋斂衽一禮,不慌不忙道“婆婆近日胎動不安,郎中囑咐靜養。代王若是有急事,晚輩可代為通傳。”
說著眼角微挑,添了句“隻是婆婆如今雙身子的人,最忌悲喜激動,代王說話可要仔細些。”
代王被這話拿住,不好強闖內宅,隻得壓低聲音道“休要搪塞!如今滿是流言蜚語,你當真不知道?”
鄭秋聞言,忽做驚訝狀“長公主真要稱帝了?”
這話驚得代王倒吸涼氣,四下張望見無人注意,方怒道“休要胡言!我說的是梁王真被正一掌教刺殺了?”
“呀!”鄭秋以袖掩唇,眼中卻無半分驚惶,“哪個挨千刀的咒我家公公?我公公好端端在青龍寺齋戒,前日還遣人送回手書,說要為未出世的孫子祈福呢。”
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在代王眼前一晃即收,“代王若是不信,自去青龍寺問個明白便是。”
代王氣得胸悶,誰不知青龍寺有廣亮大師坐鎮,更有金花衛層層把守,這般陣仗反倒坐實了梁王就在寺中。
待要再問時,鄭秋早已轉身迎向新到的賓客,隻得悻悻而去。
方才應付完代王,忽見阿福引著一位華服女子進來。
鄭秋打眼一看,原是魏王府的曹子魚。這女子雖無正式名分,卻常以魏王妃自居,時常暗戳戳的搜集王府情報,當真可恨。
鄭秋對她哪有好臉色,當下語氣一沉,問阿福“這是哪家的姑娘?怎的往內宅引?”
阿福何等伶俐,立刻會意,躬身回道“少夫人恕罪,這位姑娘自稱魏王妃,代魏王來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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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秋挑眉打量曹子魚,慢條斯理道“魏王何時大婚了?我竟不知?”
這話刺得曹子魚臉上一白,強笑道“鄭姑娘說笑了,不過遲早的事。今日特來給梁王妃請安。”
鄭秋見她鎮定,心知來者不善,笑道“既如此,請往內廳用茶。今日耶律姐姐在內待客,你們或許能說上幾句話。”
說罷使個眼色,自有丫鬟前來引路。
曹子魚進得內廳,但見滿堂珠翠,香風拂麵。
長安城裏有頭有臉的貴婦千金濟濟一堂,卻都圍著當中一個異裝女子說笑。細看那女子穿著大紅遍地織金纏枝長裙,項上戴著赤金瓔珞圈,一雙碧眼如秋水寒星,顧盼間流光溢彩,不是耶律拔芹又是哪個?
隻見耶律拔芹正與齊王側妃梅和寧說話,纖纖玉指捏著個琺琅彩茶杯,笑道“娘娘嚐這奶茶,是我們契丹做法,用上好的泉水煮了,再加鹽巴與黃油,最是養人。”
說著眼波流轉,瞥見曹子魚進來,卻隻做不見,仍與眾人說笑。
曹子魚自覺被冷落,心下惱怒,上前朗聲道“這位想必就是鎮南侯的契丹妾室了?”
滿堂頓時靜了下來,眾女皆轉頭看她。
耶律拔芹麵色一凝,緩緩抬眼,懶懶道“你是?”
“吾乃魏王妃。”曹子魚挺直腰板,卻見耶律拔芹噗嗤一笑,轉向六公主李清“魏王幾時娶的親?怎也不請我們吃杯喜酒?”
李清隻得打圓場“是未婚妻室。”
耶律拔芹“哦”了一聲,垂下眼簾撥弄腕上的翡翠鐲子,那神情分明是沒將人放在眼裏。
曹子魚強壓怒火,近前一步低聲道“聽說鎮南侯滯留高麗,海上近來可不太平呢,莫要誤了歸期!”
耶律拔芹手中茶盞一頓,抬眼時碧眸如刀“勞魏王妃掛心。不過夫君縱橫四海,那些宵小之輩,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說著忽然嫣然一笑,調侃道“倒是魏王妃這般關心有婦之夫,傳出去怕是不好聽呢。”
滿堂女眷俱掩口竊笑,曹子魚臉上紅白交替,卻硬撐著道“魏王關心臣子,有何不可?倒是夫人該多想後路,畢竟……”
話未說完,耶律拔芹突然站起身,步步逼近。她身量較中原女子為高,此刻俯視曹子魚,自有一股威壓“我們契丹人最信天象,如今天亙彗星,這等凶兆當前,怕是不宜婚嫁呢。”
說著忽然伸手替曹子魚理了理鬢角,輕聲道“我若是你,就好好在府中躲災,何必出來惹禍上身?”
曹子魚嗤笑一聲,鎮定道“不勞夫人費心!隻希望鎮南侯早日歸家,為國奔走許久,莫要忘了盡孝!”
說罷匆匆告辭。
耶律拔芹望著她背影,冷哼一聲,隨後轉身又笑吟吟招呼眾人用茶點,一如之前。
曹子魚出得門來,坐上青呢軟轎,一路無話。
但見轎簾起伏間,窗外市井繁華掠過,她卻隻蹙著眉頭,指尖不住撚著衣帶上係的明珠。
方才耶律拔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鄭秋滴水不漏的應對,以及梁王府中那般刻意如常的布置,皆在心頭翻湧。
不多時,轎子忽的一頓,已停在魏王府角門。
曹子魚整了整衣衫,自有丫鬟上前打簾。她卻不急下轎,隻問道“王爺可在書房?”
得知李澤正在等她,這才移步出來,徑往內院行去。
穿過幾重月洞門,但見書房外鬆柏森森,兩個小廝垂手侍立。
曹子魚略整鬢發,推門而入,果見李澤臨窗而立,正望著院中一株石榴樹出神。那樹上榴花似火,開得正豔,映得他側臉明明暗暗。
“回來了?”李澤並不回頭,聲音卻沉得很。
曹子魚應了聲,自斟了杯涼茶,慢慢吃了,方道“梁王府今日好生熱鬧,長安城裏有頭有臉的,倒去了一半。”
說著將所見所聞細細道來,如何見鄭秋迎客,如何與耶律拔芹交鋒,如何探得內宅森嚴拒客,一一說與李澤。
李澤聽罷,轉身在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手指輕叩案幾,冷笑道“好個一片祥和,隻是他們越這般遮掩,越顯心虛。”
忽又問道“你可留意府中仆役神情?”
曹子魚沉吟道“那些丫鬟小廝麵上雖笑,腳步卻比往常急些。有幾個年長的嬤嬤,眼神裏透著不安,隻是強作鎮定。”
她頓了頓,又道“最奇的是那掌家的楊鮦竟未露麵。她如今懷著楊炯的骨肉,按說這等場合該出來見客,卻始終不見人影。”
李澤眸光一閃“楊鮦不出,鄭秋主外,耶律拔芹待客,這分明是防著有人對第三代下手。”
他忽然起身,在房中踱步,“梁王若真在青龍寺,潘簡若何必調金花衛重重把守?一個廣亮還不夠護住梁王周全?這分明是欲蓋彌彰!”
曹子魚近前一步,低聲道“妾身回來時,特繞道青龍寺。見寺外果然戒備森嚴,香客一概不許入內。倒是見著潘簡若親自送太醫進去,神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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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看向李澤,“王爺,依妾身看,梁王便是不死,也必是重傷,張淩的武功,全天下能勝過他的不超過三人,絕死之下,更是少有人敵!”
李澤猛地駐足,眼中寒光乍現“好!好!真是天助我也!”他忽又壓低聲音“屠稔稔那邊可安排妥當了?”
曹子魚自袖中取出一枚蠟丸,捏碎了取出紙條遞上“已準備停當。隻待王爺號令,便可動手。”
她猶豫片刻,又道“隻是……真要連六公主也……”
李澤冷哼一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李清既與梁王府走得近,更是與李漟勾連,這便是自尋死路。”
這般說著,李澤接過紙條就燭火燒了,灰燼撒入香爐,“告訴屠稔稔,今夜子時動手。記住,要留下痕跡,我倒要看看李漟和李淑如何應對!哼,想先除掉本王,本王偏要你們先鬥起來!”
曹子魚心中一凜,知他已下定決心,隻得應下。
正要退出,忽被李澤拉住手腕。
但見他目光灼灼,低聲道“子魚,待大事已成,你便是真正的魏王妃,母儀天下亦非難事。”
曹子魚麵上微紅,抽出手道“妾身不求這些,隻願助王爺成就大業。”
說罷匆匆一禮,自去安排。
李澤目送其離開,獨坐書房,但見暮色漸沉,窗外榴花由紅轉暗,他自斟一杯酒,慢慢飲了,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今朝折砍金罌樹,誰能紅頰一千年?”
聲落,大笑不止,漸瘋漸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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