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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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甬道青石板被暴雨澆得油亮,雨腳斜斜砸下,打在楊炯肩頭赤紅山文甲上,濺起細碎銀花,順著甲片縫隙蜿蜒而下,在鞍韉上積成小小水窪。
    楊炯與李瀠並轡緩行,兩匹駿馬皆是神駿,楊炯胯下 “烏雲” 通體烏黑,鬃毛如墨染,雨絲落在其上竟不沾滯,隻順著光滑馬皮滑入蹄下。
    李瀠座下 “赤火龍” 則紅得似燃著的炭火,肩高丈二,肌肉在薄甲下鼓脹如丘,每踏一步,青石板上便印出四枚帶水的蹄印,渾身上下透著股桀驁不馴的野性。
    兩人皆未打傘,雨幕將他們裹在其中,身後麟嘉衛親兵列成兩隊,鐵甲鏗鏘聲被雨聲壓得隻剩些微悶響。
    楊炯目光總不自覺飄向身側的李瀠,她比記憶中要清瘦了許多,原本就顯單薄的肩背,此刻裹在黑色勁裝裏,竟似能被雨風刮得晃動一般,微微顫抖。
    楊炯知她身子本就弱,此次從西夏千裏奔襲,沿途風霜刀劍,不知受了多少苦。
    可楊炯也懂李瀠的性子,外冷心傲,若是此刻說些 “一路辛苦” 的體己話,怕反惹她不快,隻得住了口,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馬韁上被雨水泡軟的皮革,思索著該說些什麽開場。
    李瀠似早看穿他的心思,先是垂眸看了眼腳下濺起的水花,又抬眼掃過烏雲的側影,終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聲音清冷“你這馬倒還不錯。”
    楊炯聞言一怔,他設想過千百種重逢對話,或談軍情,或訴別緒,卻沒料到李瀠竟先提了馬。
    他順著李瀠的目光看向烏雲,見馬兒正甩著尾巴掃去臀上的雨水,眼眸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一般,當即笑道“是個朋友送的,名叫烏雲。”
    “母馬?” 李瀠突然轉頭看向楊炯,雨絲落在睫毛上,凝了層細碎的水珠,讓她那雙本就清冷的眸子多了幾分水光,卻依舊帶著幾分探究。
    “嗯,是母馬。” 楊炯點頭,手指輕輕拍了拍烏雲的脖頸,馬兒似通人性,蹭了蹭他的手背,濺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袖口。
    楊炯摸著烏雲烏黑發亮的鬃毛,語氣裏多了幾分暖意“烏雲通體黑得不見雜色,最是靈性。上次在倭國被兵圍困,我左肩中了箭,差點摔下馬背,是它馱著我從亂軍中衝殺。
    後來我總舍不得騎它,隻在要緊時候才牽出來,平日裏都讓馬夫好生養著,吃得好著呢。”
    李瀠靜靜聽著,嘴角很快壓下去,轉頭看向自己的赤火龍,默然無語。
    楊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赤火龍正昂首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在雨幕中瞬間消散,馬身赤紅如燒紅的烙鐵,連馬鬃都泛著暗紅光澤,四肢肌肉線條如刀削斧鑿,一雙馬眼瞪得溜圓,看向周遭親兵時,滿是不屑的野性,顯然是匹萬裏挑一的寶馬。
    “你這馬倒是神駿。” 楊炯由衷讚歎,伸手想去摸赤火龍的馬首,卻被馬兒猛地偏頭躲開,還甩了甩鬃毛,濺了他一臉雨水。
    李瀠見此,眼底終於露出絲笑意,卻依舊冷聲道“它叫赤火龍,公的!”
    “啊?” 楊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為何特意強調 “公的”,隻愣愣地看著赤火龍。
    李瀠見他裝傻,輕哼一聲,雙腿微微一夾馬腹,赤火龍會意,往前踏了半步,與烏雲並肩。
    她轉頭瞪著楊炯,雨珠從她發梢滴落,砸在楊炯的甲胄上,發出 “嗒” 的輕響“我這赤火龍正缺個通房大丫頭,就你這烏雲吧。”
    這話一出,楊炯氣息一滯,慌忙轉頭看向身後。
    隻見其其格正低著頭,手握刀柄,雨打在她臉上,看不清神色,隻瞧見她眼眸四下遊移,顯然是有心留意在此。
    楊炯幹咳兩聲,撓了撓頭,雨水順著指縫流進衣領,涼得他一哆嗦,卻隻敢嘿嘿傻笑“這……這馬兒的事,還是讓它們自己定吧。”
    李瀠見他這副窘迫模樣,沒再窘他,緩緩催馬前行。
    甬道兩側的宮牆斑駁,牆頭上的琉璃瓦被雨水衝刷得發亮,幾株探出牆頭的古槐,枝葉被雨打得俯首,水珠順著葉脈滴落,砸在青石板上,與雨聲混作一團。
    李瀠望著這走了無數遍的甬道,沉默良久,終是歎了口氣“倒是沒變多少。”
    話音剛落,雨霧朦朧中,前方忽然露出半截明堂的骨架。
    李瀠眉頭微微一皺,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手指不自覺收緊。
    正此時,西宮方向傳來的喊殺聲隱約飄來,夾雜著兵刃碰撞的脆響,李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平靜“鬧吧,鬧吧!鬧得喪師失地,被小妖女得了便宜,鬧得天下大亂,把大華朝亡了,他們就都滿意了!”
    “哎!你這爛棉花,在那陰陽怪氣罵誰呢?” 一道清脆的女聲突然從身後傳來,耶律南仙拍馬追上,她身披件杏色披風,被雨水打濕後貼在身上,卻依舊難掩嬌俏。
    隻見她手裏把玩著一根鎏金馬鞭,挑眉看向李瀠“是你們自己拱手讓出來的雁門關,還怪我去取了不成?你們大華人就是這樣,外無威脅的時候,內部就開始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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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你該謝我才是。若是被金國占了雁門關,他們那群蠻夷可不會同我這般好說話。”
    李瀠猛地回身,手指按在腰間刀柄上,咬牙切齒道“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不客氣!” 耶律南仙絲毫不在意她的怒氣,反而笑得更歡,抬手拂去披風上的水珠,嬉笑回應,“如今你們鬥得焦頭爛額,我不出手,最後還不是便宜了金國?
    我占了雁門關,好歹還能給你們留條後路,日後你們若是求到我頭上,我還是好說話的不是?”
    李瀠氣得胸口起伏,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甲胄上,發出 “嗒嗒” 的聲響。
    她本想再罵,卻見楊炯朝她遞了個眼色,隻得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你打算如何收場?”
    楊炯見她談到正事,收斂了笑容,目光掃過身後的親兵,見他們皆握緊了刀柄,神情肅然,終是沉聲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總要死上幾個禍首才行。”
    李瀠聞言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
    她轉頭望向遠處漸漸清晰的大慶殿,殿頂的琉璃瓦在雨幕中泛著微光,幽幽開口“天下未定,周邊群狼環伺,大華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困苦不堪。若再生內亂,怕是會遍地烽火,民不聊生。”
    楊炯點點頭,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低沉“我爹的意思是誰贏了就幫誰,不過……”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堅定,“不過這天下,怕是不會再姓李了。”
    這話沒刻意隱藏,周圍的親兵將領都聽得真切。他們皆是跟隨楊炯出生入死,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此刻雖有些驚訝,卻也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兵刃,依舊軍容齊整。
    楊炯見他們這般模樣,心中微動,知道這些人早已將身家性命托付給自己,更覺肩上責任沉重。
    李瀠緩緩點頭,抿了抿唇,雨水打在她的唇上,讓她的唇色顯得格外蒼白“我姐不能死,這就是我回來的原因。其他的我不管,至於以後這天下姓什麽,跟我都沒關係。”
    楊炯聽她這話中飽含複雜與失望,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懇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想了想,試圖緩和氣氛,玩笑道“以後說不定咱們兒子走了那一步也說不定。”
    李瀠聞言一愣,隨即轉頭看向他,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堅定“這個人可以是陸萱的兒子,也可以是鄭秋的兒子,但絕對不會是我兒子!你要記住,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得徹底。如今宗室、世家兩大頑疾皆除,莫要再走回頭路!”
    楊炯心中一震,他知道李瀠說得在理,卻沒料到她竟能如此直白地說出這話。他望著李瀠清瘦的側臉,想起她這些年為自己付出的一切,隻覺自己欠她實在太多。
    李瀠見他愣神,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軟了些“想要穩步過渡,比直接武力征討要難得多,這中間必然需要過渡時期。
    自古以來,帝王皆是名實相符,我長姐聰明之處就在此,她所有謀劃,都是占據天子之名,大義在手,終是不好做得太絕。再等等吧,等天下安定了,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如何順理成章?你讓他娶李漟嗎?” 耶律南仙又湊了過來,手裏的馬鞭指向前方,雨霧中隱約能看到人影晃動,“要我說,你們既想保名聲,又想奪天下,這才導致畏手畏腳!
    要不這樣,我吃虧一點,幫你們誅除奸佞!你們不便出手的,我來!無非是多殺些人罷了,我遼國的刀,還沒怕過沾血。”
    “你給我閉嘴!” 李瀠猛地轉頭,眼神冷得像冰,“你別以為你的小心思我不知道!你會好心幫我們?你如此做,還不是想將他名聲搞臭,最後逼他跟你回遼?!”
    耶律南仙被拆穿心思,非但不窘,反而笑得更張揚,露出兩顆小虎牙,雨水打在她臉上,更顯嬌俏“是又怎樣?我大遼地大物博,難道還配不上他?他跟我回去,我封他做並肩王,不比在這大華朝天天勾心鬥角強?”
    楊炯在一旁聽著,見兩人又要吵起來,無奈地擺手,沉聲打斷“你們可曾問過我的打算?”
    “你有什麽打算?!” 李瀠和耶律南仙同時轉頭看他,聲音異口同聲。
    楊炯深吸一口氣,抽出腰間長刀,雨打在刀身上,發出 “錚” 的輕響,寒光一閃,映得他臉色沉靜如海。
    他抬頭望向甬道盡頭,但見景運門方向人影攢動,隱約能聽到兵刃碰撞的聲音,當即眼眸一凝,大聲怒吼“兄弟們!持刀兵者皆叛賊!殺——!”
    說著,楊炯奮力催馬,雙腿夾緊馬腹,烏雲嘶鳴一聲,四蹄踏水,直衝前方。
    雨水被馬蹄濺起,形成兩道水幕,楊炯手握長刀,刀尖指向前方,甲胄上的水珠被風吹得向後四散。
    耶律南仙看著他的背影,疑惑地問道“他什麽意思?”
    “還能什麽意思?殺人嘍。” 李瀠平靜地回應,目光追隨著楊炯的身影,眼底滿是擔憂,“他就是這樣,看似優柔,可到了關鍵時刻,比誰都果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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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稱帝了?” 耶律南仙又問,語氣裏帶著幾分不解。
    “殺完了,同皇帝也沒什麽區別。” 李瀠淡聲回應,勒住馬韁,赤火龍不安地刨著蹄子,“他要的從來不是皇位,是天下太平。可這天下太平,總得有人流血犧牲。”
    耶律南仙輕嗤一聲,靠在馬背上,雨水打在披風上,發出 “沙沙” 的聲響“我看他是舍不得殺他那兩個公主吧!聽說,那李淑懷孕了?!”
    李瀠眼眸一動,冷聲道“你消息倒是靈通,連這都知道。”
    “哈!你當我耶律南仙的安撫司是酒囊飯袋嗎?” 耶律南仙得意地晃了晃頭,“我在大華安插的眼線,比你想象的多。不然你以為我來幹什麽?坐等你們把天下送我?”
    “你到底想幹什麽?” 李瀠目光冷寒,直視耶律南仙,手指再次按在刀柄上。
    耶律南仙聳聳肩,笑得狡黠“當然是同大華結盟,睦鄰友好嘍!”
    “好呀!那將雁門關還回來,我們再談結盟!”李瀠毫不退讓,眼神堅定。
    “你想得美!” 耶律南仙瞪眼,勒住馬韁,赤火龍和她的馬靠得極近,互相噴氣,雨水濺在兩人之間,“雁門關是我憑本事拿的,想要回去,就得拿等價的東西來換,比如……你們大華的火炮,或者那個什麽機槍,實在不行,給個鐵甲艦我也不嫌棄!”
    李瀠冷笑一聲,自然知道這小妖女沒安好心,這次定然是要狠狠敲詐一筆才罷休。
    她轉頭看向身後,不去跟這個小妖女糾纏,當即平靜道“通知斷波女,可以行動了。”
    身後一名女衛重重點頭“屬下遵令!”
    說完,撥轉馬頭,奮力揚鞭,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耶律南仙皺眉思索,她本就聰明絕頂,對李瀠的心思也多有了解,沒多久,她瞳孔猛地瞪大,低聲道“你……你是想對天波府動手?你不怕楊渝怪你?”
    李瀠神色平淡,目光望向大慶殿,平靜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耶律南仙見她不願承認,識趣地沒有再追問,反而看向前方,見楊炯正與白虎衛戰在一起,長刀揮舞,幽幽歎道“楊炯倒是好命,大華三大頑疾,世家被李乾元弄得元氣大傷,宗室被李淑一網打盡,如今你又幫他鏟除將門不臣之氣,合著他就是個吃軟飯的!我都有些羨慕他了。”
    李瀠輕笑一聲,抬手將頰邊的濕發捋到耳後,雨水順著她的指尖滴落“陰謀詭計成不了大事,有些事,必然是要我們這些女人去做。他呀,性子本就不適合做那至尊之位,可如今局勢至此,隻能我來推他一把。他若想安穩,我便幫他掃平所有障礙;他若想稱帝,我便幫他鋪平所有道路。”
    “說實話,他挺可憐的。” 耶律南仙感慨一聲,聲音軟了些,“你們都在算計他,為他安排好一切,可曾問過,這是他想要的嗎?”
    李瀠沉默,抬頭望向天空,良久,感慨道“這天下,誰不想由著性子生活?可隨心所欲太貴了。我跟他若是隨心所欲,我們周圍所有人,都會付出代價。你耶律南仙,能隨心所欲嗎?你想讓他跟你回遼國,可遼國的貴族會容他嗎?”
    “我……我……!” 耶律南仙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又語塞。她想起自己在遼國的處境,就目前處境,想要拉楊炯回國,怕是難如登天。她確實不能隨心所欲,正如李瀠所說,隨心所欲的代價,她付不起。
    李瀠輕歎一聲,抬頭看向大慶殿頂,往日她在這裏吹笛的場景曆曆在目,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她輕輕策動胯下赤火龍,朝身後喊道“梧桐!跟我去見長姐!”
    “哦!” 李澈的聲音傳來,她策馬緊隨其後。
    兩人緩緩朝深宮行去,大雨籠天,李瀠輕聲吟道“何日無事傍江湖,醉弄橫笛舊殿甍。覺後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故人扶。”
    聲漸遠,人漸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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