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濤嗚咽，腐葉在瘴氣中打著旋墜落。
    三人進入寶珠村後的鬆林，便被濃稠如墨的霧氣裹挾。
    風逸之正以劍尖挑開垂落的蛛網，忽然聽見霧靄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呼救。
    “救命……救命……”
    “還有活口！”
    胡枝音攥住他肩甲的手指驟然收緊，眼裏燃起星火。
    風逸之也又驚又喜，直接愣在原地。
    腐爛的氣息驟然濃烈，伴隨著泥沼翻湧的咕嘟聲。
    白影跌撞著破霧而出，月華般的裙裾已浸透褐色泥漿。
    少女腰間銀鈴叮當亂響，身後千百條泥觸如群蛇狂舞，掀起的腥風卷落簌簌鬆針。
    “是沼妖！”胡枝音紅衣翻卷若浴火朱雀，劍鋒蕩開三丈清光。
    玄鐵重劍劈斬時帶起的罡風，將幾欲纏上少女腳踝的泥觸絞作齏粉。
    而逃命的少女，卻如乳燕歸巢一般，就這樣，不偏不倚地，奔向了那手拿伏妖劍的青年懷中。
    “公子……”
    聲若嗚咽，少女仰起的臉龐沾著泥漬，眼尾卻洇著桃花色，淚珠滾落時在蒼白的頰上犁出清痕。
    纖指攥住他深藍衣襟，力道大得骨節發白，“救救我……”
    風逸之一怔，扶正少女的動作帶著克製的疏離：“姑娘別怕。”
    兩人脈脈對視，真是一副英雄救美、郎情妾意的畫麵，如果不是他們身後汙泥亂飛、還有人在浴血奮戰的話。
    林驚鶴玉磬般的嗓音自後方響起：“風兄。”
    月白廣袖隨風輕擺，他含笑望向纏鬥處，"胡師妹的劍，快壓不住那妖了。"
    話音未落，三道泥觸破土而出，直取胡枝音後心。
    風逸之遽然回神，下意識推開了懷中之人，伏妖劍龍吟出鞘，寒芒過處汙穢盡散。
    “林兄，我們快去助她！”
    說完，他便提起劍衝了過去，揮劍砍向一根從胡枝音背後攻擊的觸手。
    伏妖劍鋒芒淩厲、勢如破竹，即使動作不得章法，沼澤妖的觸手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幾瞬之間，好幾根觸手就被砍成了一灘爛泥，在地麵負隅頑抗了幾下後徹底寂滅，再無複息的可能。
    胡枝音得了幫手更加重整旗鼓，厲嗬了幾聲，身形矯健，直直衝向被觸手圍在中央的、泥水堆積成的、那道纖細婀娜的少女身形。
    而這邊，白苓被推得踉蹌一下，俏臉下意識地凝上冰霜。
    可又忽然想到身邊還站著個極為危險的捉妖師……臉色便軟和下來，咬著唇瓣怯生生地看過去，望進一雙幽深莫測的眸中。
    他在笑。
    這是一個堪稱風華絕代的男人。
    眉目清雋溫潤，若江南煙雨浸成的水墨畫，薄薄的唇線微勾，笑意浸潤。
    這人周身籠著層月華似的清輝，瘴氣遊至他衣袂三寸便自行潰散。
    皎月灼華、瑩瑩生光。
    他笑看著白苓，眉眼彎成一個柔軟弧度。
    多麽溫柔和煦的，一個謫仙似的人物。
    可白苓卻無端心生一股膽寒。
    那雙狹長黑眸定定望著她，分明在笑，眸光卻似寒潭照影，將她從皮囊到魂魄寸寸洞穿.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用極大的力氣扼住她的頸，攫取她的所有呼吸。
    白苓強行定住心神，朝他扯出一個虛弱無力的笑：“公子，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若是沒有你們，奴家恐怕……”
    “奴家……”
    她掐著哭腔垂首，露出的後頸細白如瓷，淚珠砸在對方雲紋履前，綻開細小水花，"當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少女的臉上雖然沾染血汙，但依舊遮擋不住的好容貌。
    眼角被哭紅，透著糜麗的豔色，晶瑩的淚珠若珍珠掉線，一顆一顆地墜落，惹人憐惜得很。
    她哭得聲音又細又弱，像是一隻可憐的奶貓嗚咽，可人得緊。
    若是換成尋常男人，早就把少女摟懷裏，溫聲細語地安慰。
    可林驚鶴顯然不是尋常男人。
    他彎著唇，笑看著少女這場好戲，深眸之中是十足的趣味。
    白苓演得有點累，哭得更累。可這人就和雕像一般，一直無動於衷，甚至連客套敷衍的安慰之言都沒有，全程都笑吟吟地看著她。
    笑什麽笑！
    白苓心中翻了個白眼，正當她揣度這人是不是已經看破自己時，不遠處的打鬥聲停了下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望過去。
    劍鳴聲撕裂濃霧，隻見那高大冷峻的青年，手中霜刃貫月般穿透泥塑美人。
    刹那間萬千觸手如斷弦琵琶，抽搐著砸落地麵，化作瀝青般黏稠的暗流滲入腐土。
    泥塑寸寸皸裂剝落時，發出琉璃破碎的脆響，露出核心處懸浮的漆黑珠子，血紋在其表麵蜿蜒遊動。
    胡枝音踏過尚在痙攣的泥漿，五指驟然收攏攥住黑珠。
    血紋驟然暴漲，在她掌心烙出縷縷黑煙。
    他們走到白苓他們跟前停下來，胡枝音攤開手掌，向清絕溫潤的青年問道：“林師兄，你看，這是什麽？”
    “是怨珠。”林驚鶴的聲音裹著鬆間冷露，“以百人怨氣為引，可飼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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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此物作祟。”
    胡枝音將躁動的珠子舉至眉間，血紋倒映在她淩厲的眸中。
    “沼妖食怨成狂，才會血洗寶珠村……”
    “怨珠？怨珠是什麽？”風逸之之前不是捉妖師，對這些一頭霧水，但聽到寶珠村就是因此滅亡，不免情緒激動。
    胡枝音解釋：“怨珠是妖吸食大量的怨氣在體內形成的一股力量，可以提升妖力，但也會催生妖的殺念，是一種非常邪惡的力量。”
    “……原來如此。”風逸之怔怔點頭，定定望著她手中的那顆珠子出神，“我替他們報仇了。”
    他忽然卸了渾身力氣，滑落單膝跪地。
    青年脊背彎成拉滿的弓，指節死死扣住劍柄，一滴淚滲入劍格處的鏽跡，暈開暗紅花紋。
    胡枝音正想出聲，卻見青年的身體有略微顫抖，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在閃爍，她嘴唇囁嚅了一下，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而白苓……白苓隻覺得時機正好，眼底劃過一絲誌在必得，又沉寂成暗啞的蠱惑，她緩步走過來。
    她挪步時裙裾掃過斷枝，發出細碎哀鳴。
    “諸位可是寶珠村故人？”
    嗓音清甜如浸蜜的刀刃，單膝跪地的青年脊背重重一抖，他抬起臉看向她，一雙眼睛紅得滴血。
    血色瞳仁裏映出少女纖細的倒影。
    “剛剛聽到你們說寶珠村，莫非你們也是寶珠村的人嗎？”
    少女的嗓音像是黃鸝鳥吟唱一樣婉轉動聽。
    白苓緩緩綻開一個笑，“想來是了。那你們應當認識奴家的姨母，她也是寶珠村的人。”
    “是……哪一個？”青年的嗓音含了一絲啞，他的腦中晃過一張又一張已經慘白冰冷的麵容。
    白苓道：“她夫家姓明，光明燦爛的明。”
    風逸之驚詫，精神提了起來：“是明家阿娘？”
    “正是我姨母。”少女眸中湧出欣喜，補充道：“奴家還有一個表姐，喚明珠，珍珠的珠。”
    “原來你竟是明珠的表妹……”
    “公子認識？”少女更加激動，“那你可否告訴我她們在哪？我想去見她們！”
    “公子有所不知，我本是江南人，父母雙親去世，走投無路才來投奔姨母。今日才到此地，一時迷了路，還遇到一隻如此可怕的怪物……”她聲音哽咽。
    “這……”風逸之沉默，垂下目光。
    胡枝音看出他的為難，向少女解釋道：“這位姑娘，你可能還不知道，寶珠村的所有人都已經遇難了，凶手正是剛剛那隻追你的沼澤妖。”
    少女的臉色變得煞白，如遭雷劈一般，單薄纖瘦的身子搖搖欲墜。
    胡枝音扶住她，沉重地歎了口氣：“姑娘，節哀。”
    白苓看向她，眸中淚水連連，她抽了抽鼻子，哭著問：“姨母，還有表姐，她們的屍身在哪？”
    鬆脂滴落的聲響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風逸之劍穗上的朱砂墜子劇烈顫動，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撥弄。
    "明阿娘……就在村口槐樹下。"他每個字都像在吞咽碎瓷，"可明珠姑娘……"
    "表姐她……"
    白苓踉蹌著抓住胡枝音腕甲，指尖恰到好處地掐進護腕縫隙，"莫非連屍骨都……"
    淚珠墜在玄鐵上濺起細小水花，她忽然蹙眉鬆手，一把冰冷的玉扇正不偏不倚抵住她後心。
    “姑娘這梨花帶雨的模樣，倒讓在下想起個典故。”
    扇骨輕敲，寒意透衣而入，“東郭先生與狼，不知可曾聽過？”
    白苓背肌繃緊，麵上卻愈發淒婉："奴家聽不懂公子的話……"
    話音未落，林驚鶴忽而輕笑收扇，轉向正欲開口的胡枝音：“胡師妹，你可聽過，沼妖以腐屍為生，可吸食枉死屍體的怨氣？”
    瘴氣在此刻詭異地翻湧起來，白苓絞著衣帶的指節泛起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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