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寶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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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生得嬌俏明媚,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確實人如其名,是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
此刻她的身上正穿著一件大紅嫁衣,明亮灼目,如浴火而生的鳳凰,漂亮極了。
當然漂亮,新娘子都是最漂亮的。
她滿麵羞紅,等待著心愛的郎君,揭開她的紅蓋頭,再給她一個輕柔甜蜜的吻。
可她等來的卻是一把飽蘸毒液的刮骨刀。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
年輕俊美的郎君笑吟吟地看著她,清澈的眉眼彎著柔軟的弧度,像是蘊著無限的情意,可手中的尖刀,卻毫不留情地貫入她的心口。
好疼啊,尤其是心髒……
“好明珠。”他溫柔撫摸著她的長發,聲音輕柔得像是情人間的呢喃,“我要的隻是那一顆滄海明月珠而已。”
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
他的愛、他的承諾都是謊言!
在她漸漸模糊的視線中,郎君的頭發瘋狂抽長,逶迤到地麵,如海藻一般散發著幽暗的光澤。
兩隻清澈嫵媚的眼睛湧出濃重漆黑的墨汁,勾起的唇越來越紅,豔麗得似要滴血。
喜服廣袖垂落處,暗綠水漬在青磚上蜿蜒出詭異圖騰。
滴答,滴答——
粘稠黑水順著藻綠色長發墜落,在喜毯上洇出片片屍斑般的汙跡。
他頎長身形如浸水的古卷般扭曲浮脹,喜服下擺滲出渾濁液體,與滿地鮮血交融成暗紫色的沼澤。
“是水妖。”胡枝音沉重道。
水妖將明珠的屍身丟棄在沼澤中,少女睜大一雙怨毒猩紅的眼,沉沒於潮濕粘稠的汙泥中,血肉和怨恨化作養料。
——怨珠成型。
汙泥瘋長成巨大的觸手,裹挾住還未遠離的水妖,纏繞住他的身體,在他驚恐的目光中,將他的身體四分五裂,再慢慢將他全部吞噬。
水妖死了。
沼澤妖吸食了那顆“滄海明月珠”變得更加癲狂,無處可以宣泄,便朝著煙火嫋嫋、安靜寧和的村莊侵襲而去。
當最後一聲慘叫被淤泥吞沒,整個村莊的燈火次第熄滅。
沼澤深處湧出墨色藤蔓,卷著繡鞋、銀鐲與破碎的庚帖,在血色月光下開出血肉滋養的花。
明珠的銀簪突然迸裂,簪頭東珠吸盡漫天猩紅,化作流轉著怨氣的墨色圓珠。
陰風驟起,幻影戛然而止,血色幻象如褪色的丹青寸寸剝落,最後匯聚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墨色圓珠中。
圓珠落下,落在少女白皙柔軟的掌心,似乎猶可見金絲嫁衣一角在濁浪中沉浮。
遠處荒村裏,某盞殘破的喜燈籠突然亮起幽綠磷火,映得青石板上未幹的血跡泛出珍珠般詭豔的光澤。
風逸之和胡枝音走過來,兩人的表情俱是沉痛。
尤其是風逸之。
明珠是他熟識的鄰家阿妹,他曾親眼見過她滿麵羞紅地憧憬即將到來的幸福。
可幸福成泡影,她心愛的郎君是心懷不軌的惡妖,還造成了整個寶珠村的慘案。
他知道這也並非明珠所願,可……
胡枝音寬慰他:“事已至此,我們隻能讓逝者安息。”
風逸之垂著頭,不說話,莫大的絕望和悲傷籠罩著他,將他吞噬、把他拉進無盡的深海裏。
暮色漫過虯曲鬆枝,在他深藍布衣上蝕出萬千裂痕。
劍柄纏著的褪色平安絛垂落土中,那抹蒼青已被血漬染成褐斑,恰似少年眼底破碎的星河。
見此,白苓覺得是一個絕佳的可乘之機。
她眨動眼睫,讓自己落下淚來,正要假惺惺抹淚,卻發覺自己的手腕還被一隻修長冰涼的手握著。
腕間殘留的寒意蛇一般遊走,她垂眸凝視月白衣袖上銀線暗繡的雲雷紋,喉間嗚咽聲陡然淒切三分。
她再次掙紮了一下,睫羽顫抖,咬著唇瓣弱聲道:“這位公子,我的手……”
月白長衫的清俊青年像是如夢初醒一般,鬆開了她的手腕,笑著道:“抱歉,是在下失禮了。”
白苓抬眼看了他一眼,還是一雙含著笑意的烏眸。
她退開了兩步,搖頭:“無礙,公子也是為了獲取明珠表姐的記憶。”
越說白苓的聲音越弱,最後化作哽咽。
淚珠懸在睫上欲墜未墜,倒映著林間驟然驚起的寒鴉,將算計藏進盈盈水光:“姨母總說..……”
她捂住臉哭泣,哭得很悲傷,邊哭口中邊念著:“姨母”“表姐”,或者是“我再次一個人了,又該怎麽活”。
白苓恪守自己的人設,極為認真地表演,功夫不負有心人,感染了心軟的青年和少女。
胡枝音走過來,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詢問她現在的情況。
少女抬起一雙哭得紅腫不堪的眼睛,哀傷又無助,抽噎著斷斷續續道:“阿爹、阿娘不在了,現在姨母和表姐也……在這世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同樣是失去了親友隻剩下孤身一人的相似遭遇,讓風逸之感同身受,望向那孱弱可憐的少女不免得帶上了幾分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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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身,拔出深插進濕土中的長劍,隨意在布衣上蹭掉劍身上沾上的泥土,走過去,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他鄭重道:“姑娘,不如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少女被驚到,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用不可置信又充滿希冀的目光望向風逸之。
“真的……可以嗎?”她的聲音帶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風逸之很堅定:“當然。”
“可……”
胡枝音卻麵露猶豫。
他們這一支隊伍承載著尋找靈器、重封鎮妖塔的重任,來路不可預知、危險重重,帶上這麽一個羸弱無力的少女,實在是不方便。
看她猶豫,少女緊抓住她的手,水眸中滿是哀求之色,急急道:
“姐姐,求求你,帶上我吧。我不會拖你們後腿的,我可以替打雜,還可以洗衣服,我什麽都可以幹的……”
胡枝音舔了舔幹澀的唇,很是為難,她用詢問的目光望向風逸之,可風逸之神情冷毅,態度很是堅決。
她隻能轉頭望向倚樹安靜淡笑的青年,“林師兄,你怎麽看?”
那人指尖正撚著片染霜楓葉,葉脈間蜿蜒的猩紅恰似嫁衣殘片。
白苓忽然覺得頸後發涼,仿佛有濕冷蛛絲正順著脊椎攀爬。
這個人……雖說是她的攻略對象,卻一直讓她很不安,若是他阻止自己,她便——
“好啊。”
白苓一怔,她詫異地望過去,就見男人笑著道:"相逢即是有緣。"
他睨著少女刻意瑟縮的肩頭,笑意漫過新月初升的薄霧,扇麵倏展,露出題著"遊戲人間"的灑金箋。
這般精彩的好戲,總要看到終幕才痛快。
胸中湧起驚濤駭浪,白苓是真的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居然能如此爽快的答應。
她緩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啞著嗓子連連道謝。
胡枝音也隻好點頭,她忽然想起什麽,神色嚴肅:
“明珠和沼妖混合形成了怨珠,殺了沼妖,還吞噬了明月珠實力大增,怨珠在這裏,可明月珠呢?這可是我們此行要尋找的靈器之一。”
白苓捏著裙擺的指節泛白,她強行定下心神。
“或許,正是這顆怨珠?”搖著折扇的青年瞥了眼緊張的白衣少女,輕輕一哂,“明月珠與怨珠融合也並非不可能。”
“原來如此。”
胡枝音沒見過明月珠,又相信林驚鶴的見多識廣,對此深信不疑,“那我們這是拿到第一個靈器了,太好了!咱們這是旗開得勝啊!”
她眉開眼笑,可看見神色落寞風逸之,想到這靈器的出處,渾身一震,笑容僵住。
“無礙,事已成定局”風逸之淡淡一笑,斂去了幾分苦澀,他扭頭看向白苓,“倒是沒問姑娘的姓名。”
白苓本為自己私藏明月珠而心虛,渾身冒冷汗,危機陡然解除,緩了幾口氣,才道:“白苓。白色的白,苦苓樹的苓。”
胡枝音疑惑:“苦苓樹?”
風逸之解釋道:“苦苓樹也稱苦楝樹,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楝實不食。正是此樹。”
胡枝音了然點頭。
“為何會是苦苓樹?”
風中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晦。
白苓望向他,男人黑眸深深,眼中沉寂的死水,泛著詭譎的波紋。
他又問了一遍,像是要刨根究底:
“為何會說是苦苓樹的苓,而不是茯苓的苓?苦苓生僻,並不如茯苓常見,尋常家女孩取名,多是以茯苓之名。”
這真是一個好奇怪、好突兀的問題。
哪有人問為何這般介紹自己名中的一個字的。
白苓輕聲道:“因為,我喜歡苦苓樹。”
她本身的名字就是取自“苦苓樹”,結鳳凰果實之樹,彰顯父母對她給予的厚望和祝願。
她確實是喜歡苦苓樹的,不過到這個世界,她有多了重原因。
若不是怕太招搖,她現在隻用了尋常木簪挽發。
而原本被她常常佩戴發間的木釵,正是那枝不知被風從哪裏出來落在她頭頂的、讓她開混沌生靈識的苦苓樹枝,末尾墜著一朵淡紫色楝花。
伴她百年、不敗不落。
後來,她隻用它挽發。
“真是有趣的……”緣分。
青年笑著碾碎毒果,指尖焦黑卻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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