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山神(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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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塢。
    山雨初霽,可杏花卻不複枝頭。
    零落的花瓣或落於青石板上,恍若碎瓊鋪就的玉階,依舊質潔無瑕;或浸在泥淖中沉浮,倒也不必歎惋這皎潔被汙——
    待來年春雨浸潤,自會化作新蕊的魂。
    杏花本潔才得以重來,可有些人手染鮮血、心腸歹毒,該無機會見來年。
    “受廟鬼術法所控者,本座可網開一麵,但爾等——”
    清瀛廣袖當風,竹青衣袂掠過滿地殘香。他垂眸望向階下被藤蔓縛住的數十人,眉心金印流轉著山嶽之主的凜冽威壓。
    “必殺。”
    二字如驚雷炸響,驚起林間棲鳥。
    “我怕……”憶安將臉埋在小柔肩頭,淚水在淺藍衣料上洇出深色雲紋。
    小柔輕撫少女顫抖的脊背,喉間哽著千言萬語,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畢竟,那跪在那即將被審判的惡徒,正是她父兄。
    胡枝音不忍別開眼:“小柔,要不你還是帶憶安去你家吧。”
    雖說村長他們罪大惡極,但憶安是無辜的,年歲又小,讓她親眼目睹父兄被殺實在太過殘忍。
    “好,枝音姐。”
    小柔抿直唇剛應聲,懷中少女突然攥住她的衣袖,“不,我不走。”
    憶安抬起哭紅的杏眼,稚氣未脫的臉上凝著不相稱的決絕:“爹和哥哥他們做錯了事,就得受到懲罰,殺人償命是天理法度,不可違!但——”
    她咬住下唇,望著刑場上瑟縮的至親,“但我想送爹爹和哥哥最後一程。”
    山風掠過她發間的杏花絹花,將哽咽吹散在血腥氣裏。
    “憶安。”胡枝音神色動容。
    “枝音姐,你不必擔心,我能承受住的。”憶安努力強顏歡笑。
    胡枝音無奈:“好,姐姐相信你。”
    “憶安很明事理,也很勇敢。”風逸之豎指,毫不吝嗇讚歎。
    “謝謝風大哥……”
    其實不隻是憶安,為彰公理,杏花塢半數村民皆聚於此。
    他們中有才得知女兒已經殞命的,這群人恨之入骨;也有家中無女兒,也是捶胸咒罵。
    可還有一些如憶安一般被蒙在鼓裏,不知父兄、丈夫竟然是殘害少女惡鬼的婦孺。
    她們知道親人罪不可赦,可直接割舍骨肉親情也不可能,隻能默默在一旁垂淚。
    白苓收回目光,扯了下清瀛的袖口:“清瀛,這些惡人死不足惜,但不該連累無辜之人。”
    “阿苓要我怎麽做?”清瀛微彎下腰,認真望向少女那雙琥珀瞳,洗耳恭聽狀。
    “要不……”
    白苓咬了下唇,斂睫沉思,“設個結界,別讓他們直麵血光?”
    “好。”清瀛訝了下,又舒朗一笑,天光流連在他溫潤眉宇間,“我還以為阿苓要我輕饒他們呢。”
    “怎麽會?”白苓斜挑眼角,“這些人用人命斂財,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少女眉眼帶著狠勁兒,可更加靈動,讓清瀛眸色加深,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占有欲。
    他輕歎:“阿苓愛憎分明又心思靈慧,倒是比本座更適合做山神。”
    白苓知他在玩笑,也裝模作樣擺出驕矜之色:“府君過獎了。”
    說完,她朝他俏皮眨了眨眼。
    清瀛抵唇,強行忍下笑意,轉而看向地上人時恢複肅冷之色:
    “本座殺你們,是因為你們不得不殺,否則難以償還那些無辜少女之命。”
    他話音剛落,平地起風卷起滿殘花成障,將那數十人包圍,隻給眾人留下影影綽綽的身影。
    慘叫聲此起彼伏,紛揚的血滴浸染粉白杏花,塗抹出一幅瑰麗盛大又詭異可憐的畫卷。
    憶安猛然閉眼,死死咬著唇,身子顫抖,淚水汩汩而下。
    小柔不忍偏開目光,將她摟進懷裏,溫聲:“沒事的,沒事的,你還有我。”
    憶安終是忍不住,把臉伏在小柔懷中,嚎啕大哭。
    白苓正驚訝望著清瀛的側臉,天光勾勒他舒朗的輪廓,有幾縷鬢發遺落,襯出溫潤的線條。
    可那明滅閃爍的金印,本是悲憫的、溫和的,可此刻多了幾分肅殺的冷意,瞧著令人有些膽戰心驚。
    忽地,一隻如玉的手擋住她的視線,指節修長分明。
    有清冽幽苦的氣息拂過,玉色發帶落在她的肩頭,與青絲纏纏綿綿。
    白苓錯愕扭頭看去,正對上那雙鳳眸點綴戲謔,卻又好像湧動著詭譎危險的濃霧。
    “林公子,你這是做什麽?”她眼神古怪。
    青年勾唇:“某隻是瞧阿憐一直盯著府君看,怕阿憐沒忍住把府君給吃了,也要血染這杏花。”
    這是什麽渾話?
    白苓蹙眉,冷冷開口:“阿苓不吃人,林公子不必擔憂。”
    “是嗎?”林驚鶴目光流連在她譏誚的眉眼,忽地莞爾,“那某就放心了,不過……”
    他忽然傾身靠得更近,近到白苓心口猛然一跳,長睫飛快扇動。
    “你又要做什麽?”她慌張後退,腰身卻被強勢摁住,掌心的灼熱似能穿透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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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冽氣息如毒蛇攀上她的耳尖,悶悶的、含著沙啞的笑:
    “阿苓若是想吃人,總得要有個先來後到的順序不是?”
    “那把噬雪刃,先剜出某的心髒,不更有趣?”
    白苓瞳孔微縮,被震撼得說不出話。
    這老狐狸的腦子究竟是什麽構造,不僅誘導她去殺自己,居然還要個先來後到?
    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蛇精病!
    白苓緩了幾口氣,直迎上他寒幽目光,粲然而笑:
    “林公子放心,阿苓要吃人,第一個吃的必然是你。”
    而青年居然露出很是滿意的表情,眸中翻湧亢奮之色:“那好,某便靜候佳音。”
    白苓眼角一抽,心道這蛇精病果然沒救了!
    少女嫌棄側開臉,神色很是不耐。
    林驚鶴唇邊笑意卻越來越深,指尖輕輕扣著扇柄,心情似乎很好。
    可待風止花散,露出滿地血汙殘骸,少女注意力又被青衣男子吸引過去,眸色卻倏然沉暗。
    白苓扯住青色衣袖,“清瀛,你要怎麽處置他們的屍體?”
    清瀛斂眸想了下,“還給他們的親人?”
    “可……”白苓俏臉一皺,有些不讚同。
    雖然這樣好像也沒錯,但這些人畢竟十惡不赦,若是死後還能被安葬,對那些受害者來說有點不公平。
    清瀛:“那將他們丟在荒山野嶺?”
    白苓:“可以是可以,但——”
    “阿苓姐姐,不如讓我來處置吧。”少女清甜的聲線打斷她,帶著一絲絲哭腔的顫音,可也異常堅定。
    白苓詫異望向來人,少女兩隻眼已經哭得紅腫不堪,是強撐著巨大的勇氣走來的。
    “憶安,你是想到什麽好方法了嗎?”白苓目光鼓勵。
    憶安慢吞吞點頭,吸了吸鼻子,平穩陳述:
    “我想讓村民就在此地挖一個大坑,將他們都埋進去,再建立一座石碑,刻上他們的姓名以及……罪行,以警示其他村民以及後人。”
    胡枝音抱劍走來,不由得驚歎:“憶安,你這個方法極好,既有懲治作用,還能警示他人。”
    “正是一箭雙雕。”風逸之也讚歎道。
    唯有小柔心疼地望向她:“憶安,這樣對你傷害很大。”
    憶安笑得灑脫:“我受到的傷,遠遠不及那些丟了性命的姑娘,隻有這樣做,才能讓杏花塢村民銘記於心,也會減少更多的傷害。”
    她忽然雙膝跪地,白苓忙去扶她,卻被輕輕擋開,“阿苓姐姐,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抬頭堅定望向清瀛:“山神大人,請允許我來處置這些屍體。”
    清瀛淡笑頷首,自然應允:“好,你起來吧。”
    但憶安並未起身,而是挪動著麵向其他村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我父親身為村長卻犯下彌天大罪,憶安作為女兒,受盡父親寵愛,必須要承擔起這個責任。”
    “諸位放心,憶安在此立誓,從此不再婚嫁,終生留在杏花塢,為諸位當牛做馬,以償父兄之罪!”
    小柔焦急:“憶安,這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
    其他村民,雖然有些情緒激動的,但大多都是心軟的:“是啊,憶安,你不必如此啊。”
    憶安額間沾著塵土,脊梁卻挺得筆直:“諸位不必多說,憶安心意已決,不會更改。”
    “還請諸位……”她又重重磕了一個頭,沒有起,“滿足憶安的心願,否則憶安一生難安。”
    村民們隻能歎息。
    清瀛寬袖微斂,眸光掃過竊竊私語的村民,終是開口:“本座有個想法,不知諸位可願一聽?”
    “當然,當然,山神大人請說!”村民們連連點頭,喜不自勝。
    “好。”清瀛拔高了兩分音量,“本座想,讓憶安姑娘做這杏花塢的新村長。”
    驚詫的抽氣聲中,少女猛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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