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霧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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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苓知道他是個瘋子,但她不知道他竟能瘋成這般。
    此刻,臥房內,青年立於堂中。
    殘燭在燈台上爆開一朵燈花,映得他雪色寢衣泛出冷光。
    他手執長劍,腳下滿地狼藉——
    繡著白玉簪的香囊被絞成碎帛,瓷瓶盞化作齏粉,那些精心裝裱的字畫也被劍鋒割成碎片。
    屋內凡是與白玉簪相關的,皆被摧毀。
    隻因白苓說的那句話:她不喜白玉簪花,若想與她同床共枕,必須將屋中的所有白玉簪花撤走。
    白苓知道這老狐狸喜好白玉簪是因為她,但現在他沒有記憶,與她也不過是初見,所以便想借此激怒他。
    可誰知青年不但沒有被激怒,反而毫不留情摧毀了一切。
    晏府奴仆魚貫而入,手腳利落收拾完殘局後,誠惶誠恐地快步離開。
    他們困惑不已,自家主子喜愛白玉簪花如命,怎麽今日卻如此反常,不僅將屋內相關物品摧毀,還命他們將外間院落中的白玉簪花株連根鏟除?
    陳佩生身為管家,指揮安排下人收拾時,恭敬候在一身青年身邊,小心觀察著青年的神情。
    見他神情淡然,烏瞳含笑,不似動怒的樣子,更加迷茫:“大人,您最喜白玉簪,為何要——”
    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見青年漫不經心瞥來一眼,幽涼的、極具穿透力的,駭得他立刻低頭,惶恐拱手:“是小的多嘴了。”
    “阿憐不喜。”青年薄唇微掀,吐出這幾個字。
    陳佩生愣住,先是疑惑“阿憐”是誰,循著青年明滅不定的目光看去,燭光躍動在層層疊疊的床幔上,映出一道纖細姣好的倩影。
    雖然看不見麵容,但陳佩生既然能得到晏相重用,自然是有些識人斷貨的本領的,觀其身形輪廓,一眼便認出了是今日被主子留做未婚妻的女騙子。
    他內心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他知道自家主子不喜女色,二十多年來隻癡迷於白玉簪花,今日破格讓女騙子做未婚妻已經是詭事,如今不僅讓她上了床榻,還為了這女人,對最心愛的白玉簪花都棄之如敝履。
    簡直太古怪了。
    這女子雖然生得貌美十分,但晏相殺伐果斷、心冷如鐵,視紅顏為枯骨,不是色令智昏的人。
    能迷惑晏相……莫非她是什麽妖邪?
    對,一定是的,否則怎會將晏相蠱惑得連心愛的白玉簪都不在意了。
    陳佩生心中憤慨,發誓定要誅殺妖邪,讓自家主子的神智恢複清明。
    他語重心長進言:“大人,您不覺得,自從這女子出現,您就格外反常了嗎?”
    “你在質疑本相?”晏驚鶴冷睨向他,眸色幽黑不見底。
    “不敢。”陳佩生低下頭,抖若篩糠,“小的隻是、隻是……”
    他咬了咬牙,終究道:“大人,忠言逆耳,您今日太反常了,小的不得不說。”
    “那女子來曆不明,且是為了行騙而來,大人不但不懲罰,卻將她留了府中。”
    “如今竟然讓她直接上了您的床榻,您還因為她‘不喜’,就將自己心愛的白玉簪盡數鏟除,如此反常詭異……小的不得不想,您是否被那妖邪迷惑了!”
    “妖邪?”晏驚鶴挑起鋒利眉骨,“你莫不是說,本相的未婚妻是妖邪?”
    “是啊,大人!”
    陳佩生撲跪在地,青磚寒意滲入膝蓋。
    “此女入府不過半日,您就為她毀盡二十年心頭好,此事太過蹊蹺!”
    “您一向性情堅定、不喜女色,那女子定是妖邪,用妖術蠱惑了大人,請大人明鑒!”
    他這一聲震耳欲聾,硬生生撕破黑夜的靜。
    床帳中的白苓嗬嗬一笑,她是妖邪不錯,那她可沒有用妖術蠱惑這位晏相。
    他如此這般,純粹因為他自己瘋,是個蛇精病,可與她無關。
    “陳佩生。”青年意味不明笑了一下,“你倒是忠心耿耿,那你說說,本相該如何處置未婚妻啊?”
    “多謝大人信任。”陳佩生低眉順眼,“小的認為,要不將這妖邪就地正法,要不就將這妖邪趕出府,請大人——”
    他話未說完,劍鳴聲割裂凝滯的空氣。
    青年手中長劍已經橫在他的脖子上,寒氣陰冷、鋒利迫人,再近一步就能割斷他的咽喉,鮮血噴濺。
    陳佩生大驚,瞳孔縮成兩個點:“大……大人。”
    晏驚鶴居高臨下睨他,聲若寒潭碎玉:
    “念在你忠心的份上,本相不殺你,但是,若是本相再聽你汙蔑本相未婚妻一句,定然割了你的舌頭。”
    “大人!”陳佩生歇斯底裏,“她是個騙子啊,這還是她親口承認的。”
    白苓聽見管家困惑又悲涼的聲音,出聲煽風點火:“是啊,晏相大人,難道你不怕阿憐是什麽妖邪,真將你給迷惑了嗎?”
    “是又如何?”晏驚鶴在燭影裏勾唇淺笑,鴉羽長睫在眼下投出詭譎的陰翳。
    陳佩生驚得跌坐在地。
    這神情他太熟悉,去年抄斬戶部尚書滿門時,主子撫著劍穗上的白玉墜子,便是這般含笑看著血濺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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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笑容不變,一副色令智昏的口吻:“阿憐即使是妖邪,即使真對本相使用了妖術,本相也甘之如飴。”
    陳佩生不可置信瞪大眼:“大人?”
    晏驚鶴不耐蹙眉:“收拾好了就滾出去,莫要打擾本相與阿憐春宵一刻。”
    什麽春宵一刻?
    白苓眼角抽了下,手指發狠拽皺錦被,這老狐狸慣會在言語上占便宜。
    陳佩生見青年神情陰冷,心知他對自己動了怒,縱然還想再勸告兩句,但為保住小命,隻好連滾帶爬離開。
    “關門。”身後傳來不容置疑的命令,陳佩生趕緊應了一聲,輕手輕腳關門。
    在門徹底合上之前,他看見青年掀開床幔坐下,修長指尖捏住那少女的下頜,說:
    “阿憐,屋內白玉簪花清除幹淨,本相是否能與阿憐同床共枕了?”
    “自然。”那少女笑靨如花,雙臂環抱住他的脖子,衣袖垂落,露出如明月皓雪的細腕。
    陳佩生無奈搖搖頭,將門徹底關上。
    他仰頭看向月明星稀的蒼穹,心中感歎,晏府怕不是真要變天了。
    晏府確實變天了,因為白苓這個蠱惑人心的“妖女”,他們的主子——當朝宰相晏驚鶴,全然似換了個人。
    成天裏不是帶著“妖女”外出遊春賞花,就是在府中飲酒作畫,連朝政大事都不管不顧了,好些日子稱病不上朝,其實都是與那“妖女”在房中廝混。
    晏府眾人雖然看不下去,但畢竟是主子的事,他們無權幹涉。
    拜在宰相府門下的諸官員也聽聞了此事,紛紛上門勸說,可都被拒之門外。
    一時間,京城流言四起。
    眾人都知曉了那位惡貫滿盈的玉麵修羅,沉湎於美色無法自拔,且除了晏府人和投靠於宰相門下的官員以外,大家都是拍手稱快。
    畢竟,若是那權傾朝野的奸相,真是因為女人失去了權勢,這對天下來說都是一件幸事。
    燕帝都聽聞了此事,甚至樂見其成,隻是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竟然能讓晏驚鶴這種狼子野心的人如此癡迷,甚至連權勢都能擱到一旁?
    晏驚鶴對於燕帝來說,是一把刀,一把所向披靡的刀,縱然削鐵如泥卻太過鋒利,卻總讓他有被反噬的擔憂。
    他想過無數辦法去控製他,其中就包括“美人計”,可無論環肥燕瘦、貴女胡姬,甚至貌美昳麗的男子,竟然無一人能入他眼。
    他隻能不了了之。
    可如今他並未動作,晏驚鶴居然自己先耽於美色,實在是……可喜可歎啊!
    燕帝大喜過望,更是好奇那女子究竟是何人,莫非真是坊間所傳的什麽攝人心魄的妖女?
    不隻是燕帝好奇,京城人皆是好奇,就是晏相金屋藏嬌,太過霸道,除晏府人,無人知曉那女子的長相。
    就是知道貌美非常,誘得曾經冷情冷心的晏相日日在房中與之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
    “噗——”
    正在喝茶的白苓,聽阿慢說到此處,一口茶直接噴了,臉蛋咳得泛起紅暈。
    阿慢連忙輕拍她的背,焦急萬分:“姐姐,你喝慢些,莫要著急。”
    白苓撫著胸口,調整好呼吸,又喝了一口茶,待那陣勁緩過來後,才說:“什麽鬼東西,到底是誰傳成這樣的?”
    她重重擱下茶盞,秀眉不滿蹙起。
    “京中都在傳,達官貴人傳,平民百姓也在傳,故而離譜了些。”
    阿慢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溫聲哄她,“姐姐莫要生氣,為了那些以訛傳訛的人傷了身子,不值當。”
    “放心,我是妖,氣不死。”白苓幽幽開口,眸中浮出複雜,“就是這謠言也太過失實了吧。”
    什麽叫“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她是和老狐狸同床而眠,可這些日子,這和老狐狸別說“顛鸞倒鳳”了,就連親吻都沒有一次。
    白苓原本以為,幻境中的晏驚鶴,從第一麵就讓她與他同床共枕,肯定是色欲熏心之徒。
    哪曾想,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結果青年晚上就是單純抱著她睡,除了抱得有點緊,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裏,再無其他過分之舉。
    偶爾倒是會伏在她的肩頸處輕嗅,說幾句“阿憐好香”之類的渾話。
    白苓剛開始還以為這老狐狸總算忍不住了,結果還是不了了之。
    後來聽說晏驚鶴之前喜歡白玉簪花的主要原因是,他常常失眠,唯有白玉簪花香才能讓他入睡。
    她這才意識到,這老狐狸是把她當做大型催眠香囊了。
    可惡至極!
    白苓惡狠狠磨牙:“謠言這般猖狂,多半是從晏府傳的,明明他自己想吃喝玩樂,卻打著我的幌子,讓我背上妖女之名,這老狐狸還真是城府極深!”
    “就是啊。”
    阿慢忿忿替她打抱不平,本就豔麗的眉眼似烈火燃燒,“姐姐忍辱負重陪在他身側,背上一身罵名,要我說,姐姐何須如此,直接打他一頓了事。”
    “小不忍則亂大謀。”
    白苓又喝了一口茶,削蔥根似的瑩白指尖慢慢撫過杯沿胭脂痕,琥珀眸裏盡然是勢在必得。
    “等這老狐狸如坊間所說,對我真癡心不已了,就到了該報仇的時候了。”
    “姐姐真是厲害!”阿慢豎起大拇指,正要繼續吹捧,卻聽見幽然含笑的一聲傳來:
    “厲害?本相的未婚妻如何厲害,讓本相也聽聽如何?”
    玄衣俊美的青年閑步走來,冷白指尖拿走白苓手中茶杯,將剩餘的殘茶一飲而盡。
    白苓下意識道:“這我喝過的。”
    “無礙。”青年莞爾,薄薄的唇線勾起,潤濕處最是豔到驚心。
    白苓心口猛然跳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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