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8章 舊傷與新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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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舊傷與新疤
李淵把最後一塊瓷磚嵌進衛生間的牆縫時,瓷磚邊緣的水泥漿蹭到了小臂的舊傷上。那道疤是十年前在邊境留下的,彈片劃開的皮肉翻卷著像朵爛掉的花,如今愈合的皮膚泛著青白,被水泥漿刺激得泛起紅痕,像條蘇醒的蛇。
“爸,媽喊你吃飯了!”李悅的聲音隔著木門傳來,帶著剛睡醒的軟糯。緊接著是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門板被輕輕撞了下,辮梢的紅繩從門縫裏探進來,晃出細碎的影子——是蘇瑤新給她紮的辮子,用的是李淵從部隊帶回來的傘繩,磨得發亮的地方露出裏麵的白色纖維。
李淵直起身捶了捶後腰,掌心的老繭蹭過瓷磚上的花紋。這組瓷磚是蘇瑤挑的,淡藍色的底上印著石榴花,她說“衛生間潮,看著鮮亮些”。瓷磚拚接處的縫隙裏,他特意留了道細縫,等幹透了要嵌進根紅繩,像給這麵牆係個平安結——是李陽昨天在學校學的新花樣,回家後纏著他教了半宿。
“這就來。”他應了聲,轉身時碰到了牆角的工具箱。螺絲刀和扳手滾落出來,砸在地上發出哐當的響,其中一把梅花扳手的邊緣缺了個角,是上次修李陽的自行車時崩的,此刻正卡在塊碎瓷磚裏,像枚生鏽的勳章。
李悅已經站在衛生間門口,手裏舉著塊石榴味的糖,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彩光。小姑娘的鼻尖沾著點麵粉,是早上幫蘇瑤烤餅幹時蹭的,她踮著腳把糖遞過來:“媽說這個能甜掉牙,給爸爸補補力氣。”
李淵接過糖時,指尖觸到她腕上的紅繩手鏈。彈殼和塑料珠在繩上晃悠,最末端的幹石榴花瓣已經被磨得發脆,是他上周幫她串的。李悅總說這手鏈能“擋壞人”,睡覺都要攥在手裏,昨晚半夜哭著找他,說花瓣掉了一片,他隻好從儲藏室翻出最後一點幹花瓣補上,紅繩在她腕上纏了三圈,打了個他在部隊學的防滑結。
“瓷磚貼得真好看。”李悅歪著頭打量牆麵,手指點在一朵石榴花上,“像奶奶家院子裏的花,就是這個花瓣沒奶奶家的紅。”她說的奶奶是蘇瑤的母親,去年冬天過世時,李淵正在醫院做舊傷複查,蘇瑤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了老家,回來時眼睛腫得像桃子,卻笑著說“媽走得很安詳,手裏還攥著我小時候的紅繩”。
李淵的喉結滾了滾,彎腰把女兒抱起來。李悅的體重很輕,像隻剛長齊羽毛的鳥,他手臂的舊傷在負重時隱隱作痛,卻比不過那天在醫院接到蘇瑤電話時的窒息——她說“媽最後還在問你什麽時候回來,說想看看陽陽和悅悅”,電話那頭的嗩呐聲混著風聲,像把鈍刀在他心上割。
“等周末,爸爸帶你和哥哥去摘石榴。”他把糖塞進女兒嘴裏,甜味在空氣裏漫開,“就去郊外的采摘園,那裏的石榴比奶奶家的還紅。”
李悅立刻歡呼起來,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口,糖渣蹭在他胡茬上:“還要帶王叔叔家的小宇一起去!他說從沒見過石榴樹!”
李淵抱著女兒往廚房走時,聽見蘇瑤在哼歌。是首很老的民謠,他記得蘇瑤的母親總在院子裏摘石榴時唱,調子軟軟糯糯的,像浸了蜜。廚房的案板上擺著剛包好的餃子,餡是李陽愛吃的韭菜雞蛋,旁邊放著碗石榴汁,顏色紅得像血,是蘇瑤用昨天摘的石榴榨的。
“回來了?”蘇瑤轉過身,圍裙上沾著麵粉,鬢角的碎發被蒸汽熏得微濕。她看見李淵小臂上的紅痕時,眉頭立刻蹙起來,轉身從藥箱裏翻出碘伏,“跟你說過別碰水泥,舊傷受不得刺激。”
棉簽蘸著碘伏擦過疤痕時,李淵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蘇瑤的動作很輕,指尖帶著常年做家務的薄繭,蹭過皮膚時有點癢。他忽然想起在戰地醫院,護士給他處理傷口時也是這樣的動作,隻是那時的酒精棉球燒得皮肉生疼,而此刻的碘伏裏,混著蘇瑤掌心的溫度,辣得人眼眶發熱。
“王濤早上打電話,說小宇感冒了,采摘園可能去不成了。”蘇瑤把創可貼剪成細條,小心翼翼地貼在他的疤痕上,“他還說老連長下周想來家裏坐坐,讓你別安排別的事。”
李淵嗯了聲,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紅繩。那根繩比他的舊,是他們結婚時係的,中間斷過三次,每次都是蘇瑤用同色的線接好,結打得又小又巧,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想起老連長當年參加他們婚禮時,笑著說“軍人的婚姻就像這紅繩,看著細,實則韌”,當時他還不懂,直到後來在邊境失聯三個月,回家時看見蘇瑤把紅繩係在門口的石榴樹上,繩尾拴著片枯葉,說“這樣你就能順著繩找到家”。
“餃子快好了,”蘇瑤往鍋裏添水,“陽陽在房間寫作業,說要考全班第一給老連長看。”她忽然笑了笑,用鍋鏟敲了敲鍋沿,“那孩子昨天偷偷跟我說,想讓你講講當年在部隊的事,又怕你不高興。”
李淵望著廚房窗外的石榴樹,今年的果實結得格外密,枝頭壓得彎彎的,像串倒掛的紅燈籠。他想起李陽剛上小學時,被同學嘲笑“爸爸是個隻會修水管的”,回家哭著問他“你到底是不是英雄”,當時他攥著兒子的肩膀,說不出話,隻把那根斷過的紅繩係在了男孩手腕上。
“吃完飯我給他講。”李淵拿起一個餃子皮,笨拙地往裏麵填餡。他的手在部隊時能拆彈、能組裝槍,卻總學不會包蘇瑤那樣圓潤的餃子,捏出來的褶子歪歪扭扭,像隻沒長齊翅膀的鳥。蘇瑤笑著奪過他手裏的皮:“還是我來吧,你包的煮出來準散架。”
飯桌上,李陽果然沒忍住,扒拉著碗裏的餃子問:“爸,老連長是不是認識很多英雄?”男孩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校服領口別著的小紅花徽章,是上周得的“進步獎”。
李淵夾了個餃子放在他碗裏:“老連長就是英雄。他年輕時在南疆,為了救戰友,一條腿留在了雷區。”他頓了頓,看著兒子瞪大的眼睛,“但英雄不一定都要流血,你媽把家照顧得好好的,也是英雄;你妹妹乖乖吃飯長身體,也是英雄。”
李悅立刻舉著筷子歡呼:“我是英雄!”紅繩手鏈在她腕上晃得厲害,彈殼碰撞的聲響像串小小的風鈴。
蘇瑤笑著給她夾了塊排骨:“對,我們悅悅是守護餐桌的小英雄。”她給李淵的碗裏盛了勺石榴汁,“老連長現在住的療養院有片石榴園,他說那是當年犧牲的戰友們托他照看的,每棵樹下都埋著塊小牌子,寫著名字。”
李淵的喉嚨忽然發緊,石榴汁的甜在舌尖變成了澀。他想起老連長那條空蕩蕩的褲管,想起那些埋在南疆紅土裏的年輕麵孔,想起自己手臂上的舊傷——那道疤其實可以更淺的,隻是他當時為了把最後一個傷員拖到安全區,硬生生讓彈片在肉裏多留了三分鍾。
下午帶李陽去買作業本時,男孩在文具店盯著一個迷彩封麵的筆記本看了很久。封麵印著把步槍,旁邊用紅繩纏著個小小的“軍”字。“爸,我能用零花錢買這個嗎?”李陽的手指在封麵上輕輕摩挲,“我想把你講的故事都記下來。”
李淵付賬時,看見收銀台旁邊擺著些紅繩編織的掛件,有平安結、有五角星,還有個石榴形狀的,繩尾拖得很長。他拿起那個石榴掛件,忽然想起蘇瑤母親去世時,蘇瑤在她的遺物裏翻出個同樣的掛件,紅繩已經褪色,裏麵塞著的棉花露出了白絮,說“這是我爸當年送我媽的定情物”。
“再要個這個。”他把石榴掛件放在櫃台上,李陽的眼睛立刻亮了,小心翼翼地接過去,用手指勾著紅繩讓它轉圈,像在玩一個珍貴的玩具。
回家的路上,李陽忽然指著街角的宣傳欄:“爸你看!那是王叔叔!”宣傳欄裏貼著張“見義勇為”的報道,王濤的照片印在上麵,斷指的手比著“ok”的手勢,旁邊配著文字:“退伍軍人勇鬥歹徒,身中三刀仍不退縮”。
李淵的腳步頓了頓,望著照片裏王濤的笑臉。他想起王濤受傷那天,自己去醫院看他,病房裏飄著蘇瑤送來的石榴花,王濤舉著斷指說“以後再也不能給兒子修自行車了”,眼裏的光卻亮得驚人。
“王叔叔很勇敢。”李陽仰著頭看他,“他跟我說,你比他還勇敢。”
李淵摸了摸兒子的頭,指尖蹭過男孩後頸的新疤——是上周騎自行車摔的,結痂剛掉,露出粉嫩的新肉。這道新疤和他手臂上的舊傷,像兩朵開在不同時空的花,一朵浸過硝煙,一朵沾著蜜糖,卻同樣在歲月裏倔強地生長。
回到家時,蘇瑤正在給衛生間的瓷磚嵌紅繩。她用鑷子把紅繩塞進預留的細縫裏,動作專注得像在做一台精密的手術。夕陽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層金邊,鬢角的紅繩和瓷磚上的石榴花交相輝映,像幅溫暖的畫。
“回來了?”蘇瑤抬頭時,眼裏帶著笑意,“你看這紅繩,是不是像給牆係了個腰帶?”她的指尖劃過紅繩的末端,那裏打了個小小的結,“等幹透了,就再也掉不了了。”
李淵把石榴掛件掛在衛生間的掛鉤上,紅繩垂下來,正好落在那道舊傷對應的牆麵位置。他忽然覺得,這麵牆像他的人生,舊傷是刻在骨子裏的印記,而紅繩是蘇瑤和孩子們貼的補丁,讓那些猙獰的疤痕,也變成了風景。
晚飯前,李陽的新筆記本上已經寫了半頁字。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著李淵講的故事,每個字旁邊都畫著小小的紅繩,最後畫了個大大的石榴,裏麵的籽實被塗成了五顏六色,像顆顆飽滿的星星。
“爸,你的舊傷疼的時候,是不是就像被石榴籽紮了一下?”李陽指著筆記本上的畫問,眼睛裏滿是認真。
李淵握住兒子的手,把那支迷彩筆塞進他掌心:“更像被石榴花的刺輕輕紮了下,有點疼,但想著很快就能結果,就不覺得疼了。”他看著男孩在畫裏添上一個紮紅繩的小人,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讓孩子複刻自己的傷疤,而是讓他們懂得,傷疤裏藏著的,是開花結果的力量。
蘇瑤端著水果走進來,看見父子倆湊在一起畫畫,悄悄退了出去。客廳的燈光落在她身上,手腕上的紅繩和窗簾上的石榴花紋重疊在一起,像條流動的河。她望向窗外的夜空,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清輝落在石榴樹上,給沉甸甸的果實鍍上了層銀霜,像誰用紅繩,把月亮輕輕係在了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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