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7章 槐下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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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槐下光陰
    一、晨露沾衣
    六月的晨光透過老槐樹的葉隙,在“李氏維修鋪”的紅漆木門上投下斑駁的光點。李淵蹲在門廊下,手裏攥著塊砂紙,正打磨一截槐木邊角料。木料紋理裏還沾著去年的槐花碎屑,混著晨露散出淡淡的甜香。
    “爸,張叔的水管修好了嗎?”蘇瑤係著藍布圍裙從屋裏出來,圍裙下擺沾著點白灰——那是今早給二樓牆麵補漆時蹭的。她手裏端著個搪瓷碗,碗裏盛著剛晾好的綠豆湯,碗沿印著的“勞動最光榮”字樣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李淵直起身,砂紙在掌心留下道淺黃的痕。他接過碗喝了口,綠豆的清涼混著槐花的甜,順著喉嚨往下淌。“昨晚就修好了,”他指了指牆角的工具包,“就是老管子鏽得厲害,換了截新的,順便給接口纏了三層防水布,保準今年雨季不漏。”
    門廊旁的老槐樹有近三十年樹齡了,樹幹粗得要兩人合抱,枝椏斜斜地伸到鋪頂,每年五月都會綴滿雪白的槐花。李淵十年前從部隊轉業時,這樹還沒這麽粗,那時他剛接手這間瀕臨倒閉的維修鋪,蘇瑤抱著剛滿周歲的李悅,站在樹下說:“慢慢來,樹都能長大,日子也能。”
    “爸!媽!我上學去了!”李陽背著書包從樓梯上衝下來,運動鞋底沾著的泥蹭在水泥地上,留下串模糊的印子。他抓起桌上的三明治往嘴裏塞,含糊不清地喊,“今晚同學來家裏看球賽,媽記得多做點菜!”
    蘇瑤在他後背拍了一下,順手擦掉他嘴角的蛋黃醬:“鞋換了再走,穿那雙白網鞋,別又把校服褲蹭髒了。”她望著兒子跑遠的背影,忽然對李淵笑,“這孩子,跟你當年在部隊時一樣,風風火火的。”
    李淵望著李陽消失在巷口的身影,手裏的槐木邊角料在晨光裏泛著溫潤的光。他想起剛轉業那年,李陽才上小學,總纏著要他講部隊的事,那時他總不耐煩,覺得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不該讓孩子沾邊。直到有次李陽在作文裏寫:“我爸是修水管的,但他修水管的樣子,比電視裏的 superhero 還帥。”
    “對了,”蘇瑤往工具包裏塞了瓶風油精,“下午去錦繡園小區修電路,那家有老人,記得把梯子放穩當點,別毛躁。”她蹲下身,撿起李淵剛打磨好的槐木片——那是要給李悅做書簽的,上麵打算刻朵槐花。
    李淵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鋪子裏的掛曆上。掛曆翻到六月,日期旁用紅筆圈著個記號——那是李悅的中考日子。他想起女兒昨晚趴在桌上刷題,台燈照著她鬢角的碎發,像極了蘇瑤年輕時的模樣。
    老槐樹的葉子被風一吹,沙沙地響,像是在應和著什麽。李淵拿起工具包往肩上一甩,包帶磨出的毛邊蹭著脖頸,帶來種踏實的癢。他知道,今天的活兒跟往常沒什麽不同,修水管、接電路、換鎖芯,但隻要踩著晨光出門,聽著蘇瑤在身後叮囑,聞著老槐樹的香,心裏就像揣著顆飽滿的綠豆,沉在清涼的湯裏,穩當得很。
    二、舊物新生
    錦繡園小區的老樓沒有電梯,李淵扛著梯子爬到七樓時,後背的汗已浸透了工裝。雇主是位姓王的老太太,開門時手裏攥著串鑰匙,鑰匙鏈上掛著個褪色的紅綢布包,裏麵裹著塊槐木牌——是去年李淵用老槐樹的枯枝給她刻的,上麵寫著“平安”。
    “小李啊,快進來喝口水。”王老太往他手裏塞了把蒲扇,扇麵上畫著的喜鵲登梅已模糊成團墨痕,“就是客廳的燈忽明忽暗,昨晚孫女兒來,說怕是線燒了,嚇得我一晚上沒睡好。”
    李淵放下梯子,從工具包裏掏出測電筆。筆身是部隊時用的老物件,金屬部分磨得發亮,筆帽上還刻著個小小的“淵”字。“您別擔心,老房子線路老化難免的,我看看就好。”他踩著梯子夠天花板的燈座,衣角掃過牆上的老照片——照片裏的王老太抱著個穿軍裝的年輕人,眉眼間帶著股英氣。
    “那是我兒子,”王老太注意到他的目光,聲音低了些,“當年跟你一樣在部隊,可惜……”她沒說下去,隻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他也愛擺弄這些鉗子扳手,說退伍了就開個維修鋪,跟你這鋪子似的。”
    測電筆的氖管亮了下,李淵皺起眉。燈座裏的電線接頭果然氧化了,絕緣皮脆得像曬幹的槐葉。“得換段新線,”他從包裏抽出卷銅線,“您家有舊布嗎?我給接頭包層布,防漏電。”
    王老太轉身從櫃子裏翻出個針線笸籮,裏麵堆著些零碎的布塊,大多是舊衣服剪下來的。其中塊月白色的棉布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槐花,針腳疏疏落落的。“這是孫女兒繡的,”老太指著布塊笑,“說要給她爺爺做個荷包,結果針腳太粗,就留著做補丁了。”
    李淵拿起那塊棉布,指尖撫過粗糙的針腳。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布上,槐花的輪廓在光影裏輕輕晃動。他忽然想起蘇瑤剛嫁給他那年,用他部隊的舊軍裝改了件小褂,袖口上繡著朵槐花,針腳跟這布上的一模一樣。
    “這樣就成了。”他將接好的電線用棉布裹緊,再纏上防水膠帶,動作麻利得像在部隊時拆彈。燈重新亮起時,暖黃的光灑滿客廳,照在王老太的白發上,竟泛著層柔和的金。
    老太太非要塞給他袋自己做的槐花糕,透明的塑料袋上印著“國營食品廠”的字樣,早已褪色。“嚐嚐,用你家槐花開的花做的,去年摘的,曬成幹了還香著呢。”
    李淵推辭不過,揣著槐花糕下樓。路過三樓時,聽見有人喊他——是住在這兒的張老師,正舉著個舊台燈在樓道裏張望。“老李,這台燈還能修不?是我愛人當年教書時用的,開關不太靈了。”
    台燈的玻璃罩上畫著荷塘月色,邊角磕掉了塊,露出裏麵的銅架。李淵接過來看了看,開關處的彈簧鬆了,像老人鬆動的牙。“能修,”他掂量著台燈的重量,“傍晚給您送過來,順便把燈罩擦幹淨。”
    張老師連聲道謝,轉身時碰倒了樓道裏的舊物箱,箱裏滾出個布偶——是隻穿軍裝的小熊,胸前縫著顆紅星,紅星的邊角磨得起了毛。“這是我兒子小時候的,”張老師撿起布偶笑,“那時候他總說要當爸爸這樣的老師,結果現在成了程序員,天天對著電腦。”
    李淵抱著台燈往樓下走,老槐樹的影子在樓梯間忽明忽暗。他忽然覺得,自己修的哪裏是水管電路,分明是些藏在時光裏的念想——王老太兒子的維修鋪夢,張老師愛人的教書燈,還有那些縫在布上的槐花、刻在木上的平安,都像老槐樹的年輪,一圈圈裹著日子,在歲月裏慢慢沉澱成暖。
    三、槐香漫巷
    傍晚的維修鋪飄著飯菜香。蘇瑤正在廚房燉排骨,高壓鍋的閥門“嘶嘶”地吐著白汽,混著從窗外飄進來的槐花香,在屋裏漫出老遠。
    “媽,我同學來了!”李悅領著三個女生走進來,女生們手裏捧著水果,看見李淵正在門口磨槐木,都好奇地圍過來。“李叔,您這是刻什麽呢?”
    李淵放下刻刀,木片上的槐花已初具雛形,花瓣的紋路裏還沾著木屑。“給我們家悅悅刻個書簽,”他往旁邊挪了挪,給女生們讓地方,“你們坐,桌上有綠豆湯,自己倒。”
    李陽從冰箱裏拿出冰鎮可樂,分給同學們:“我爸這手藝,在部隊時就練過,當年給我們連長刻過勳章盒呢。”他說得興高采烈,沒注意到李淵悄悄瞪了他一眼——那些出生入死的日子,他總不願在孩子麵前多提。
    蘇瑤端著洗好的草莓出來,看見女生們圍著看木刻,笑著說:“別聽李陽瞎吹,你爸就這點本事,修修東西,刻刻木頭,比不上你們將來考大學有出息。”她給李淵遞了個眼色,讓他去給錦繡園送台燈。
    李淵提著修好的台燈出門時,巷口的老槐樹底下已聚了些街坊。張大爺在打太極,王嬸在擇菜,還有幾個孩子圍著樹追跑,手裏舉著用槐花串的項鏈。他走過去時,王嬸往他兜裏塞了把剛摘的莧菜:“蘇瑤愛吃這個,拿回去炒。”
    “李哥,聽說你家李悅要考重點高中了?”張大爺收了太極架,往他手裏塞了支煙——雖然知道李淵不抽,但這是老規矩了。“跟你說,我孫子去年考進去的,那學校門口的槐樹,比你這棵還粗。”
    李淵笑著擺手,把煙夾在耳朵上。他想起上周去給那所高中修水管,確實看見校門口有棵老槐樹,樹幹上掛著塊牌子,寫著“建校紀念樹”。當時他站在樹下看了會兒,陽光透過葉隙落在身上,竟跟此刻站在自家槐樹下的感覺一樣,暖融融的。
    送到張老師家時,對方正在給學生上網課。書房的牆上貼著張泛黃的獎狀,是二十年前“優秀教師”的表彰,邊角用透明膠帶粘了又粘。“快坐,”張老師關了麥克風,“我愛人要是還在,準得給你沏杯槐花茶——她最會用你家的槐花泡茶了。”
    李淵放下台燈就要走,卻被張老師拉住。“這台燈你修得真好,”對方摩挲著擦得鋥亮的玻璃罩,“開關比新買時還靈。”他從書架上抽出本書,“這是我愛人當年編的教材,送你家李悅,說不定用得上。”
    書的封麵上印著“中學語文輔導”,扉頁裏夾著片幹枯的槐樹葉,葉脈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李淵想起蘇瑤的書架上,也有本類似的舊書,是她當年當班主任時用的,裏麵夾著李陽和李悅小時候畫的畫。
    往回走時,暮色已漫過巷口。老槐樹下的街坊們還沒散,有人支起了小桌子,擺上剛出鍋的饅頭和鹹菜,要在樹下吃晚飯。李淵走過去時,被硬拉著坐下喝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帶著點微苦的甜。
    “說起來,這樹還是當年你爸種的呢。”王大爺喝了口酒,指著樹幹上的刻痕,“你看這‘李’字,是你爸用鐮刀刻的,那會兒你才這麽高。”他比劃著膝蓋的高度,眼裏閃著光。
    李淵望著那道模糊的刻痕,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在槐花開時摘花給他做餅,說“吃了槐花餅,長大有骨氣”。後來父親走了,他去了部隊,再回來時,蘇瑤告訴他:“爸走前還念叨,說這樹能替他看著你。”
    啤酒的泡沫在杯裏慢慢消散,像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棱角。李淵摸了摸口袋裏王嬸給的莧菜,又摸了摸懷裏張老師送的舊書,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老槐樹,紮在這片巷子裏,根須纏著街坊們的日子,枝椏托著孩子們的未來,不慌不忙地,跟著時節走。
    四、燈下絮語
    晚上的維修鋪格外熱鬧。李陽的同學擠在客廳看球賽,電視裏的歡呼聲震得窗玻璃嗡嗡響。蘇瑤在廚房和客廳間穿梭,端出盤剛炸好的花生米,又給孩子們續上可樂。
    “媽,我爸呢?”李悅從題海裏抬起頭,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那是李淵用修眼鏡的工具給她調過的,鏡腿纏了圈細膠布,防過敏。
    “在樓上呢,說要給你刻完書簽。”蘇瑤往她手裏塞了塊槐花糕,“王奶奶送的,嚐嚐,甜不甜?”
    李悅咬了口,槐花的甜混著糯米的香,在舌尖化開。她想起小時候,總坐在老槐樹下看爸爸修東西,他的大手握著小小的螺絲刀,動作比繡花還細。有次她問:“爸,你在部隊是不是也修坦克呀?”李淵當時沒說話,隻是用沾著機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
    樓上的燈光透過樓梯口的窗照下來,李淵正坐在小馬紮上,手裏握著刻刀,槐木片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李悅輕手輕腳地走上去,看見爸爸的工裝上別著朵剛摘的槐花,花瓣上還沾著點木屑。
    “爸,別刻了,明天再弄吧。”她蹲在旁邊,看著木片上的槐花漸漸成型,花瓣的紋路裏,竟刻著細小的“悅”字。
    李淵頭也沒抬,刻刀在木片上輕輕遊走:“沒事,這木頭認人,今晚刻完,明天用著順。”他忽然想起李悅剛上幼兒園時,拿著塊槐木片非要他刻小鴨子,結果他刻得四不像,女兒卻寶貝得整天揣在兜裏。
    樓下傳來球賽進球的歡呼,李陽的聲音尤其響亮。李淵停下刻刀,側耳聽著,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你哥這性子,跟我年輕時一樣,一點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爸,你年輕時是不是很厲害?”李悅忽然問,“張叔說你在部隊得過好多勳章。”
    李淵手裏的刻刀頓了頓,木片上多了道淺痕。他從抽屜裏拿出個鐵盒子,盒子上著鎖,鎖是他自己做的,鑰匙孔的形狀像朵槐花。打開盒子,裏麵鋪著塊紅絨布,放著三枚軍功章,章麵的漆已有些剝落,但星星的輪廓依舊清晰。
    “也沒什麽厲害的,”他拿起枚勳章,指尖拂過上麵的字,“就是做了該做的事,跟現在修水管、刻木頭一樣,都得用心。”他把勳章放回盒子,“等你考完試,爸給你講講這些章的故事,不過……”
    “不過不能學你當‘兵王’,要好好考大學,對不對?”李悅接過話茬,眼裏閃著笑——這話爸爸說了不下百遍。
    李淵也笑了,把刻好的書簽遞給她。槐木的溫潤混著槐花的甜,從指尖傳到心裏。“這書簽上的槐花,跟你媽圍裙上繡的那朵一樣。”他忽然說,“當年我去執行任務,她就在圍裙上繡槐花,說看見花,就像看見我平安回來了。”
    李悅摸著書簽上的紋路,忽然發現花瓣的間隙裏,刻著行更小的字:“慢慢來,像樹一樣。”她想起媽媽總說,爸爸剛轉業那陣子,總失眠,半夜起來坐在槐樹下磨工具,說“握慣了槍,突然握螺絲刀,手生得很”。
    樓下的歡呼聲漸漸歇了,蘇瑤上來催他們睡覺,看見父女倆在看勳章,笑著說:“又翻這些舊東西,快睡吧,明天李陽還要上學,悅悅還要刷題呢。”她的目光落在書簽上,忽然紅了眼圈,“這槐花刻得真好,跟當年那朵一樣。”
    李淵把勳章鎖回盒子,放進衣櫃最深處。那裏還藏著件舊軍裝,領口磨破了,袖口縫著塊月白布——是蘇瑤用當年那塊繡著槐花的棉布補的。他知道,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就像老槐樹的年輪,藏在深處,不常提起,卻支撐著枝繁葉茂的現在。
    熄燈前,李淵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的老槐樹。月光透過葉隙灑在地上,像撒了層碎銀。他想起蘇瑤說的:“樹有樹的命,人有人的道,都得順著時節走。”是啊,就像這老槐樹,春開花,夏結果,秋落葉,冬休眠,不慌不忙地,把日子過成了詩。
    而那些藏在年輪裏的故事,那些縫在衣服上的槐花,終將在歲月裏,開出最溫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