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3章 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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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深根
    一、晨霧裏的工具箱
    清晨五點半,廠區的鐵門剛發出“吱呀”的開啟聲,白歸回已踩著露水走進三號車間。他手裏提著個褪色的軍綠色工具箱,鎖扣上的銅鏽在晨光裏泛著暗黃——這是他轉業時從部隊帶回來的,二十年來跟著他輾轉了鼎盛的七個車間,邊角磕出的豁口比軍功章上的紋路更清晰。
    “白總,您怎麽來了?”值班的老保安王師傅舉著扳手站起來,油漬斑斑的工作服上還沾著昨晚檢修時蹭的鐵屑,“李陽說今早八點才開始傳感器安裝,讓我們先歇著。”
    白歸回沒應聲,隻是蹲下身敲了敲承重柱的基座。混凝土表麵的裂縫裏卡著片枯葉,是去年秋天的銀杏葉,邊緣已脆得像紙。“這柱子的鋼筋鏽蝕程度比報告裏寫的嚴重。”他從工具箱裏掏出遊標卡尺,卡爪精準地卡在裂縫最寬處,“0.3毫米,再發展下去會影響承重。”
    王師傅湊過來瞅了瞅,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時白歸回剛到鼎盛,也是這樣蹲在車間地上,用這把卡尺量遍了所有老舊設備的零件,連老師傅們都嫌他“當過兵的就是死板”,直到三個月後他用部隊學的“應力補償法”解決了困擾多年的機床震顫問題,大家才改口叫他“白工”。
    “我這就去叫李陽過來。”王師傅抹了把臉,轉身要走時被白歸回拉住。
    “讓他按原計劃準備安裝,這裏我盯著。”白歸回從工具箱底層翻出罐防鏽漆,刷毛上還沾著去年冬天的雪漬,“你去倉庫領兩罐環氧樹脂,咱們先做臨時加固。”他擰開漆罐時,指腹蹭過工具箱內側刻的小字——“2004.3.12,邊境,戰友平安”,那是他在鼎盛的第一個春天刻下的。
    二、辦公室的梔子香
    七點十五分,蘇瑤的車滑進停車場時,擋風玻璃上已凝了層薄霜。她解開安全帶的動作頓了頓,目光落在副駕座位上的保溫桶上——裏麵是給李悅帶的早餐,紅糖饅頭夾著核桃碎,是女兒昨晚撒嬌說想吃的。車窗外飄來縷梔子花香,是她今晨從家裏的花盆掐的,別在西裝領口的別針上,花瓣上的露水還沒幹。
    “蘇總監,法務部把審批補充材料送來了。”剛到工位的助理小陳抱著文件夾跑過來,發梢還沾著室外的寒氣,“但住建部的人說,我們的結構改造方案裏缺份地質勘查報告,得重新補。”
    蘇瑤接過文件夾時,梔子花瓣輕輕落在紙頁上。她翻開報告,在“基礎承載力”一欄看到李陽畫的紅圈,旁邊用鉛筆寫著“參考2010年車間擴建數據”。指尖劃過那行字,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夏天,她挺著孕肚陪李淵來工地,那時李陽剛上小學,蹲在地基邊看工人埋鋼筋,說長大要造“不會塌的房子”。
    “讓地質所的老周過來一趟。”蘇瑤按下內線電話,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就說鼎盛有棵‘老樹’需要他看看根,他知道地方。”
    老周是蘇瑤父親的學生,當年蘇盛從白家村移栽老槐樹時,就是他帶著團隊做的土壤監測。半小時後,這位頭發花白的地質專家背著勘探包走進辦公室,看到蘇瑤領口的梔子花時笑了:“你爸當年總說,你媽種的梔子花香能蓋過實驗室的福爾馬林味,果然沒說錯。”
    “周叔就別取笑我了。”蘇瑤遞過方案,“您看這地基的土壤數據,是不是得重新采樣?”
    老周的手指在報告上點了點,忽然指著頁腳的注釋:“這手寫的參考數據是李陽加的吧?跟他外公一個毛病,總愛把經驗當標準。”他從勘探包裏掏出個小巧的洛陽鏟,“走,去現場看看,讓這小子知道,土壤跟人一樣,十年前的脾氣不代表現在。”
    三、實驗室的爭執
    九點整,技術部的爭吵聲差點掀翻天花板。李陽把傳感器摔在工作台上,藍色工裝的袖口沾著焊錫,線頭燙出的焦痕像條黑色的蜈蚣:“我說了這型號的信號發射器不兼容!你們非說參數對得上就行,現在好了,整組設備都得返工!”
    負責采購的小張漲紅了臉,手裏的采購單被捏得發皺:“供應商說這是最新款,比你指定的型號便宜三成!季度預算就這麽多,你讓我自己貼錢補差價嗎?”他忽然提高了聲音,“你爸當年在車間當主任時,為了省五十塊錢的零件費,自己動手修了三天三夜!”
    李陽的拳頭猛地砸在牆上,回聲在實驗室裏蕩開。白歸回站在門口,看著兒子泛紅的眼角,忽然想起自己十八歲那年。那時他跟父親大吵一架,說死也不要繼承家裏的木匠鋪,非要去當兵,父親氣得把刨子摔在地上,木花濺了他一臉,卻在深夜默默給他收拾好了行李。
    “把設備拆開。”白歸回走進來,從工具箱裏拿出螺絲刀,十字刀頭精準地插進螺絲縫,“發射器的接口改一下就行,把銅片磨薄0.2毫米,接觸點塗層導電膏。”他說話時,指尖的老繭蹭過設備外殼,留下淡淡的劃痕,“你張叔說得對,省錢不是摳門,是知道每一分錢都該花在刀刃上。”
    李陽愣住了。他看著父親熟練地拆解零件,動作比車間裏的老保安還利落,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父親膝蓋上,看他用這把螺絲刀修自己的玩具車。那時父親的手還沒這麽多繭,頭發也還是黑的。
    “爸,我……”
    “去給你張叔道個歉。”白歸回頭也沒抬,焊錫在他手裏化成圓潤的小球,“然後去倉庫領盒導電膏,順便把你妹妹的畫板帶來,她昨晚說要在設備外殼上畫槐花。”
    四、老槐樹下的勘探
    午後的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斑。老周跪在樹坑邊,洛陽鏟插進土裏的深度剛好是1.2米,帶出的泥土裏混著半片槐樹葉,葉脈清晰得像張微型地圖。
    “這土是典型的褐土,保水性好但透氣性差。”他把土樣裝進透明袋,標簽上的字跡和蘇瑤父親當年的筆跡幾乎一樣,“當年移栽時加了三成河沙,現在沙層下沉,得重新翻鬆。”
    蘇瑤蹲在旁邊,用樹枝撥弄著樹坑裏的螞蟻。它們正拖著塊比身體大兩倍的麵包屑,沿著樹根爬向深處,像支訓練有素的小部隊。“就像公司的老員工,”她忽然開口,“年輕時能扛事,老了就容易‘板結’,得時不時鬆鬆土。”
    老周笑了,指著樹根處冒出的新芽:“你看這新枝,長在最粗的主根旁邊,卻比老枝更有韌性。李陽這孩子像你,敢闖;李悅像白歸回,看著文靜,心裏有數。”他忽然壓低聲音,“你爸走前跟我說,鼎盛這棵樹,根在李淵手裏紮下去,在白歸回手裏長粗,現在該讓新枝往高處長了。”
    蘇瑤的指尖撫過樹幹上的木牌,“白家村”三個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她想起去年帶李悅回老家,村裏的老人指著院角的樹樁說:“當年你公公就是在這棵樹下,把歸回的護身符交給他的,說‘樹挪活,人挪也活’。”那時她才明白,有些根,看不見卻紮得最深。
    “周叔,麻煩您出份詳細的土壤改良方案。”蘇瑤站起身,梔子花的香氣混著泥土的腥氣漫開來,“不僅是老槐樹,車間地基的土樣也勞您多費心。”
    五、車間裏的晚餐
    傍晚六點,三號車間的燈亮如白晝。白歸回和李陽背靠背坐在地上,中間擺著個打開的保溫桶,蘇瑤做的白菜豬肉餡餃子還冒著熱氣,混著防鏽漆和焊錫的味道,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爸,您當年在部隊也這麽吃嗎?”李陽咬著餃子,目光落在父親手腕的舊傷上,“我媽說您這疤是為了救戰友被彈片劃的。”
    白歸回咽下餃子,從工具箱裏掏出個小鐵盒,裏麵裝著枚褪色的彈殼,內壁刻著五個名字。“這是我們小隊的代號,”他摩挲著彈殼上的刻痕,“犧牲的三個戰友,骨灰都撒在了邊境線上,說要看著祖國的樹長高。”他忽然笑了,“那時總覺得保家衛國是扛槍打仗,現在才明白,把工廠搞好,讓大家有飯吃,也是一種守護。”
    李陽的眼睛濕了。他想起每次開家長會,父親總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被其他同學的家長打趣“不像當領導的”,卻在他被人嘲笑“沒文化的工人兒子”時,平靜地說“我兒子將來要造中國最好的智能工廠”。
    車間門口傳來腳步聲,蘇瑤牽著李悅的手走進來,女兒懷裏抱著幅畫,上麵是開滿槐花的智能工廠,每個傳感器都長著翅膀。“張叔說你們還沒吃飯,我又熱了些餃子。”蘇瑤把保溫桶遞過去,目光掃過父子倆沾著油汙的衣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在車間見到白歸回的樣子——他也是這樣坐在地上,手裏捧著個饅頭,眼神卻亮得像星星。
    “爸,你看我畫的傳感器!”李悅把畫舉到白歸回麵前,顏料還沒幹透,蹭了點在他手背上,像朵小小的槐花,“周爺爺說,等樹長得更高,我們就能在樹上裝個大喇叭,每天放你教我的軍歌。”
    白歸回把女兒摟進懷裏,鼻尖蹭到她發梢的梔子花香。車間外的老槐樹下,王師傅和張叔正蹲在地上抽煙,聊著年輕時的趣事;遠處的辦公樓裏,法務部的燈還亮著,小陳在趕審批報告;更遠處的家屬院,炊煙混著暮色漫開來,像層溫柔的紗。
    他忽然覺得,這軍綠色的工具箱裏裝的哪裏是工具,分明是二十年來的日子——有邊境的雪,有車間的油,有妻兒的笑,有戰友的魂。就像那棵老槐樹,根須在看不見的土壤裏蔓延,汲取著歲月的養分,然後長出新枝,在風裏搖出滿樹的春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