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2章 槐花落處,郵筒載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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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槐花落處,郵筒載流年
    夜風穿過老舊家屬院的青磚灰瓦,帶著初夏槐花特有的甜香,簌簌落在窗台那盆綠蘿上。李淵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蘇瑤係著圍裙在灶台前忙碌,抽油煙機的嗡鳴裏,混著客廳裏李陽寫作業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李悅抱著布偶在地毯上蹦跳的歡笑聲——這是他退伍回家第三年的尋常夜晚,卻比在邊境執行過的任何一次絕密任務都讓人心安。
    “爸,你看我這道題解對了沒?”李陽舉著數學練習冊跑過來,校服袖口沾著點鋼筆水,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腦門上。這孩子隨蘇瑤,眉眼清秀,卻總愛學他當年在部隊的樣子,走路帶風,說話鏗鏘,連握筆的姿勢都帶著點握槍的架勢。
    李淵接過練習冊,指尖劃過兒子略顯稚嫩的字跡,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新兵連,他也是這樣拿著家書問班長:“‘勿念’這兩個字,是不是媽怕我想家故意寫的?”那時的月光和現在一樣,透過窗戶落在紙頁上,隻是信紙邊角總沾著訓練場的沙塵,不像現在,李陽的練習冊上隻有淡淡的槐花香。
    “輔助線畫反了,”李淵用鉛筆在圖上輕輕一劃,“你看,把這個直角三角形拆成兩個等腰三角形,就像……”他想說“就像拆彈時找到的受力點”,話到嘴邊卻改成了“就像你媽切西瓜,總得找對紋路才好下刀”。
    蘇瑤端著糖醋排骨從廚房出來,聞言笑了:“就你懂得多。當年教你用洗衣機,你說按鈕太多像導彈發射台,現在倒會拿切西瓜打比方了。”她把盤子放在餐桌中央,圍裙上沾著的麵粉被夜風一吹,簌簌落在地板上,像極了那年他休假回家,她去火車站接他時,落在軍綠色背包上的雪花。
    李悅抱著布偶湊到餐桌旁,小辮子上的槐花發卡叮當作響——那是下午在院裏老槐樹下撿的,蘇瑤用紅繩給她串成的。“爸,明天幼兒園要帶全家福,”她仰著小臉,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能穿軍裝嗎?小朋友都說我爸是超人。”
    李淵的心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衣櫃最深處的軍裝熨得筆挺,肩章上的星星在陽光下還會發亮,可他已經很久沒穿過了。退伍後他在街道辦當綜治專幹,每天打交道的不是鄰裏糾紛就是垃圾分類,最多幫張大爺修修水管,幫李奶奶扛扛米袋,離“超人”實在太遠。
    “穿便裝就行,”蘇瑤摸了摸小女兒的頭,“你爸穿什麽都帥。”她給李淵盛了碗米飯,眼神裏的溫柔像浸了蜜的槐花,“明天社區有個老兵座談會,你不是要發言嗎?正好穿軍裝去,讓孩子們看看他們爸爸當年的樣子。”
    夜風卷著更多槐花飄進窗戶,落在餐桌的玻璃板上,像撒了層碎雪。李淵看著碗裏的米飯,忽然想起在邊境哨所的最後一個春節,他和戰友們分食壓縮餅幹,就著雪水咽下,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家吃頓蘇瑤做的糖醋排骨。如今願望實現了,卻總覺得心裏空著塊地方,像老槐樹被蟲蛀過的洞,風一吹就嗚嗚地響。
    “爸,你看這個!”李陽舉著手機跑過來,屏幕上是社區群裏的消息,“王叔叔說,院裏的老郵筒要換新的了,明天就來拆!”
    李淵的動作猛地一頓。那隻軍綠色的郵筒就立在老槐樹下,鐵皮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紅的鏽,投信口被孩子們塞過糖紙、樹葉,甚至還有李悅畫的全家福。可對他來說,那不是普通的鐵皮盒子——那是他在部隊時,蘇瑤寄家書的地方;是他退伍後,李陽偷偷寄給遠方筆友的“軍事機密”;是每個等待與被等待的日子裏,全家人共同係著的繩。
    “不能換,”他放下筷子,聲音有些發緊,“我明天去跟社區說。”
    蘇瑤知道他的心思。當年他在西藏服役,家書要走半個月才能到,每次郵差來,她都抱著剛會走路的李陽守在郵筒旁,看綠色的身影從槐樹下走過,心就跟著提到嗓子眼。有次李陽發高燒,她一邊抱著孩子在醫院輸液,一邊還要給郵筒裏塞信,說“家裏都好,勿念”,轉身就靠在牆上掉眼淚。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蘇瑤往他碗裏夾了塊排骨,“就說這郵筒是院裏的老物件,得留著。”
    第二天一早,李淵果然穿了軍裝。肩章上的星徽在晨光裏閃著光,卻襯得他眼角的皺紋更明顯了。李陽背著書包站在他身邊,偷偷比了比身高,已經到他胸口了;李悅則揪著他的衣角,小辮子上的槐花發卡蹭著軍裝的布料,留下淡淡的香。
    老槐樹下已經圍了些人,社區主任正指揮著工人拆郵筒。鐵皮被撬棍撬開的瞬間,發出刺耳的聲響,像誰在撕扯一段舊時光。李淵走上前時,軍靴踩在槐花瓣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張主任,這郵筒能留下嗎?”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它不僅是個郵筒,還是……”
    “是李哥啊,”張主任認出了他,“不是我要換,是上麵統一要求,舊郵筒不符合標準,怕漏雨把信件泡壞了。”他指了指郵筒底部的鏽洞,“你看,都爛成這樣了。”
    李陽突然喊起來:“這裏麵有我的信!我上周寄給筆友的,還沒寄走呢!”他踮著腳往投信口看,小臉上滿是著急。
    工人停下手裏的活,看著李淵。晨風吹過,槐花落在他的軍帽上,像別了朵白色的花。他想起第一次收到蘇瑤的信,信封上貼著她親手畫的槐花,郵票倒著貼,說是“代表我想你”;想起李陽三歲時,拿著蠟筆在信封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說是“爸爸”;想起李悅出生那天,他在哨所收到電報,上麵隻有“母女平安”四個字,卻被他翻來覆去看了整夜。
    “我修,”李淵突然說,“我是部隊裏的軍械員出身,這點活兒還能幹。保證不漏雨,符合標準。”他脫下軍外套,露出裏麵的體能訓練服,袖口還印著部隊的番號,“給我三天時間。”
    張主任愣了愣,看著他眼裏的認真,忽然笑了:“行,就信李哥一回。三天後我來驗收。”
    圍觀的鄰居們散了,李陽背著書包往學校走,回頭喊:“爸,我放學回來幫你!”李悅也揮著小手:“我給你遞螺絲!”
    李淵蹲在郵筒旁,開始仔細檢查。鐵皮鏽蝕得厲害,投信口的彈簧已經失靈,底部的排水孔被淤泥堵死了。他回家取來工具箱,裏麵的扳手、螺絲刀還是在部隊時用的,手柄磨得發亮,上麵刻著他的名字縮寫。
    槐花落在工具箱上,落在他的手背上,帶著點癢。他拆開郵筒的底座時,從裏麵掉出些舊東西:半張被雨水泡爛的信紙,上麵還能看清“平安”兩個字;一個褪色的五角星貼紙,是李陽小時候貼的;還有片幹枯的槐花瓣,不知被誰夾在信裏,又悄悄落在了這裏。
    蘇瑤送完孩子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李淵跪在槐樹下,手裏拿著扳手,軍綠色的郵筒被拆成了零件,散落的槐花像雪一樣蓋在上麵。她走過去,遞上一瓶冰鎮綠豆湯:“慢點幹,不急。”
    “你看這個,”李淵舉起那塊鏽蝕的底座,上麵有個小小的凹痕,“是那年你寄的包裹太沉,砸出來的。裏麵是你給我織的毛衣,還有李陽的滿月照。”
    蘇瑤的眼圈紅了。她記得那件毛衣,織到一半時毛線不夠了,她拆了自己的圍巾接上;那張滿月照,是趁李陽睡著時拍的,臉上還帶著奶漬。那時她總覺得日子慢,慢得像郵筒裏的信,要走半個月才能到他身邊;可現在回頭看,日子又快得像風吹槐花,眨眼間孩子們就長大了。
    “我去買桶防鏽漆,”蘇瑤接過他手裏的扳手,“順便給你帶兩個肉包子。”
    李淵點點頭,繼續手裏的活。陽光穿過槐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當年在哨所的樹蔭下,他靠在彈藥箱上讀信的樣子。那時的信紙上總帶著蘇瑤的香水味,混著訓練場的汗味,成了他最珍貴的念想;而現在,他手裏的扳手帶著機油味,混著槐花的甜香,成了新的牽掛。
    中午時分,李陽放學回來,書包都沒放就蹲在旁邊遞螺絲。“爸,這郵筒比我們班的飲水機還難修,”他看著滿地的零件,吐了吐舌頭,“你在部隊修槍是不是更難?”
    “修槍要講精度,修郵筒要講心意,”李淵把一塊新的鐵皮焊到底座上,火花濺在槐花瓣上,瞬間熄滅,“就像你給筆友寫信,字寫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把想說的話都寫上。”
    李陽似懂非懂地點頭,從兜裏掏出個小本子,上麵記著要寄給筆友的話:“我寫了院裏的老槐樹開花了,還寫了我爸會修郵筒,他以前是兵王。”
    李淵的手頓了頓,焊槍的火花在他眼底跳動。他從沒跟孩子們說過“兵王”這兩個字,那些在邊境的生死瞬間,那些軍功章背後的鮮血,他隻想讓它們隨著舊軍裝一起,壓在衣櫃最深處。可此刻聽著兒子的話,看著他眼裏的崇拜,忽然覺得那些過往不是負擔,是能讓孩子們挺直腰杆的底氣。
    下午,李悅也從幼兒園回來了,手裏拿著老師獎勵的小紅花,非要貼在郵筒的鐵皮上。“這樣郵筒就變漂亮了,”她拍著小手,“就像爸爸的軍裝一樣。”
    蘇瑤端著晚飯過來時,夕陽正落在老槐樹上,把郵筒的影子拉得很長。李淵已經把零件重新組裝好,正在刷防鏽漆,軍綠色的漆料在他手裏勻勻地鋪開,像給舊時光裹上了層新衣裳。
    “吃飯了,”蘇瑤把碗筷放在樹下的石桌上,“明天再弄吧,天黑了看不清。”
    李淵放下漆刷,看著初具雛形的郵筒,忽然笑了。郵筒的投信口被他換了新的彈簧,輕輕一按就“哢噠”作響;底部鑽了新的排水孔,還加了層濾網;最特別的是,他在郵筒的側麵,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了朵槐花,花瓣的紋路清晰可見,像蘇瑤當年畫在信封上的那樣。
    “明天就能用了,”他坐在石凳上,夾起塊排骨喂給李悅,“等晾幹了,我們第一個寄信。”
    “寄給誰?”李陽扒著飯問。
    “寄給遠方的筆友,”李淵看著兒子,“告訴他,我們院裏的老郵筒開花了。”
    夜風又起,槐花簌簌落下,落在剛刷好漆的郵筒上,落在一家人的笑臉上,落在石桌的飯菜裏。郵筒側麵的槐花刻痕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像個溫柔的秘密。李淵看著這一切,忽然明白,所謂歸途,從來不是回到起點,是把過往的風雨、現在的煙火,都釀成了老槐樹的蜜,甜得能讓時光都慢下來。
    他想起明天的老兵座談會,發言稿還沒寫,可現在覺得,說什麽都不重要了。隻要這老郵筒還立在槐樹下,隻要孩子們還能指著它說“這是我爸修的”,隻要蘇瑤的笑容還像槐花一樣甜,那些穿過槍林彈雨換來的安穩,就都有了意義。
    夜漸深,家屬院的燈一盞盞熄滅,隻有老槐樹下的那隻郵筒,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綠光,像顆被歲月打磨過的軍徽,安靜地守著每個等待春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