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火不熄,局已立
字數:4619 加入書籤
林風的靴底碾碎一粒蜜色結晶,細碎的脆響驚起幾縷灰燼。
他在穀心停步,月光正落在腳邊半熔的戰甲殘片上——那本該是黑鐵鑄就的甲葉,此刻卻軟得像被溫水泡過的糖塊,指尖剛一觸碰,便有半透明的蜜漿沿著指縫滲出來。
"將軍。"徐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未褪的顫音。
這位總掌聯盟軍書的謀士此刻連腰間玉牌都在晃,"厲驍的三千黑甲軍......無一人外逃,無一人死於刀兵。
末將查過三十七個火點,每具甲胄都熔成了這樣的糖渣,連骨頭都化在蜜裏了。"
林風沒有回頭。
他望著殘片上未完全融化的戰紋——那是敵國戰神專屬的玄鐵虎紋,此刻正扭曲成一團模糊的蜜色漩渦。
指腹摩挲過漩渦中心,那裏還殘留著極淡的焦糊味,像極了三年前他在寒山寺抄經時,被燭火燒焦的經頁。
"不是我們殺了他們。"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風裏的灰燼,"是他們自己心裏的"不信",燒死了自己。"
徐昭一怔。
他看見林風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長,影子裏那些蜜色結晶泛著微光,恍若當年在太學講學時,先生用朱砂點在《春秋》上的批注。"您是說......心陣?"
"心陣不是法術。"林風轉身,眼底映著九盞蜜燈的光,"是他們信不過厲驍的"戰神"之名,信不過敵國皇帝的"千秋基業",信不過腳下踩的土地能護他們周全。
這些"不信"堆在心裏,比任何火都燙。"他攤開手,殘片上的蜜漿正順著指縫滴落,在焦土上洇出個小小的星芒,"你看,連甲胄都知道他們心不誠,所以先化了。"
遠處傳來馬蹄聲。
蘇婉兒的玄鐵槍尖挑開穀口的霧,十二騎親衛緊隨其後。
她勒住青騅馬時,馬鐙撞在焦土上,濺起的蜜色結晶落在甲片上,叮當作響。
"林帥。"她摘下頭盔,烏發垂落至腰,"末將帶鎮北軍來收......"話音戛然而止。
九盞蜜燈在穀心呈北鬥狀排列,每簇火焰裏都浮著模糊的人臉——有年輕的小兵,有留著絡腮胡的百夫長,甚至有個抱著酒葫蘆的夥夫,正是前日細作傳回的厲驍軍冊裏的名字。
蘇婉兒的指尖輕輕撫過最近的燈焰,熱度裹著極淡的槐花香,像極了她十二歲那年,兄長蘇靖遠出征前,往她發間別的那朵槐花。
"若這便是你們的歸處......"她單膝跪地,鎧甲磕在焦土上,"我願守此百年。"
燈焰突然騰起三寸。
"阿婉。"
風裏浮起的聲音帶著三分沙啞,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兄長聲線。
蘇婉兒的瞳孔驟縮,指尖在燈焰裏微微發抖——那團火焰中,人臉的輪廓漸漸清晰,是蘇靖遠穿玄甲時的模樣,眉骨處那道箭疤還泛著淡紅,"三年前在青石關,我不該把斷後的任務推給你。"
"哥!"蘇婉兒脫口而出,聲音帶著哭腔。
她想去抓那團火焰,卻隻觸到一片溫熱的空氣。
蜜燈的光映著她發紅的眼尾,"你不是......你不是被埋在青石關的亂葬崗嗎?"
"亂葬崗埋的是身子。"那聲音輕得像歎息,"心在哪兒,人就在哪兒。"
十二騎親衛同時下馬。
最年長的老卒抹了把臉,粗著嗓子道:"將軍,末將也聽見了——是張二狗的聲兒!
他上個月還偷喝我的酒!"
"還有我家小子!"另一個士兵突然跪在地上,"他才十六歲,說要攢夠錢給娘置副好棺材......"
穀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噎。
蘇婉兒抬頭時,看見九盞蜜燈的火焰都在輕輕搖晃,每簇光裏都浮起不同的麵容,像在應和這些士兵的呼喚。
她抹了把臉,從腰間解下酒囊,仰頭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下巴滴在焦土上,"好,那便守著。
守到你們想走了,我再送。"
"林帥!"
急促的喚聲驚散了穀中的溫情。
柳如煙扶著星台的木欄踉蹌奔來,鬢角的銀絲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她懷裏抱著的星砂羅盤泛著幽藍的光,可仔細看,銅盤邊緣已經裂開一道指節長的縫。
"巨眼退了。"她將羅盤放在地上,星圖中那團代表黑淵巨眼的黑霧正緩緩收縮,瞳孔位置竟凝出"退避"二字的星軌,"它怕了。
我觀測二十年,頭回見這東西露怯。"
林風蹲下身,指尖掠過羅盤上的裂縫。
星砂沾在指腹上,涼得像臘月裏的冰碴,"你的星軌......"
"撐不住了。"柳如煙突然咳嗽,手背上的血管都暴起青痕。
她抹了把嘴角的血,血珠落在羅盤上,將"退避"二字暈染成模糊的紅,"天機閣的星軌是死的,可這心陣......是活的。
活人的念頭比星軌重,比天命沉。"她扯出個蒼白的笑,"我還能再看一局。
就一局。"
林風握住她的手腕。
脈息亂得像被風吹散的棋譜,"你本不必親自來。"
"我得來。"柳如煙抽回手,將羅盤小心收進懷裏,"要親眼看看,這局是不是真能破了那東西的膽。"她轉身要走,又頓住腳步,"對了,楚瑤公主醒了。"
宮城的月光比穀中更冷。
楚瑤倚在龍柱上,指尖還沾著幹涸的血漬——她昏厥三日,醒來時掌心被主燈的燈芯紮出七個血洞。
七十二戶點燈人的家裏,有十三人嘔血,最年輕的那個才七歲,吐出來的血裏還裹著未化的蜜蠟。
"我們點燃的不隻是燈。"她撫過主燈冷卻的燈座,那裏還留著燈芯燃燒時的焦痕,"是命。"
案幾上擺著新製的蜜丸。
她將黑淵穀的蜜色灰燼混著自己的血,再加上七味寧心的藥材,用銀杵細細研磨。
蜜丸成型時,燈座突然輕顫——是穀中那九盞蜜燈在回應。
"下一盞燈,我會更穩。"她將蜜丸收進錦盒,抬頭時,鏡中映出她眼下的青黑,"這次,不會再有人嘔血了。"
林風站在啞鍾前時,夜已經深了。
這口鍾是三年前他在亂葬崗撿的,鍾體布滿裂痕,沒有鍾舌,從未響過。
此刻他將厲驍的戰斧殘片按進鍾體的裂縫裏,金屬相擊的輕響驚起幾片蜜色灰燼。
穀中突然陷入死寂。
蘇婉兒的手懸在酒囊口,徐昭的筆停在軍冊上,柳如煙的腳步頓在星台台階前,連楚瑤手中的錦盒都微微一顫。
他們聽見了。
不是用耳朵,是用心髒。
"破陣不用刀,立局不用血。"
這聲音像春雪落在心尖,像老母親哄睡時的哼唱,像所有被戰火碾碎的、被權力踐踏的、被歲月遺忘的"真心",此刻都聚成了一句話。
黑淵最深處,那雙籠罩了乾元王朝二十年的巨眼緩緩閉合。
它不再凝視,不再吞噬,像個終於倦了的看客,縮進黑暗裏,等待著——等待下一個不信者,踏入這由千萬真心燃起的地獄。
林風退後半步,仰頭望著啞鍾。
月光穿過鍾體的裂縫,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
他伸出手,指節輕輕叩在焦土上。
地脈的餘韻正從指腹傳來,像潮水般慢慢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