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信火不渡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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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啞鍾下的鎖鏈“嘩啦”一聲,陳硯被兩名衛卒架著踉蹌跪定。
    他額頭抵著青石板,能清晰聽見地縫裏幽藍火絲“嘶嘶”竄動的聲響——那是林風從北戎戰場帶回來的“焚心火”,專燒謊言。
    林風立在高台上,望著帳外漸沉的暮色。
    他腰間玉佩微微發燙,那是蘇婉兒前日在寒潭裏為他尋到的“定魂玉”,此刻正貼著他因憤怒而發顫的肌膚。
    “審他?”他垂眸摩挲著玉佩,喉間溢出一聲冷笑,“陳大人最擅長的就是舌綻蓮花,審出的供詞,又有幾分真?”
    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蘇婉兒掀簾而入,玄色披風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晃。
    她腰間銀劍嗡鳴,劍穗上的紅珊瑚擦過陳硯的發頂:“人已押到啞鍾下,火盆裏的焚心草也添好了。”她掃了眼癱軟在地的陳硯,眉峰一挑,“要末將現在剜了他的舌頭?”
    “不急。”林風轉身,眼底的寒星映著蘇婉兒劍上的寒光,“今夜,我要讓全軍都看清——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偽善。”他指節叩了叩案上九盞蜜蠟燈,燈芯浸著北境特有的雪脂蜜,未燃時便有清甜香氣散出,“去傳令:寅時三刻,全軍列陣啞鍾前。”
    蘇婉兒的銀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盯著林風眼底跳動的暗火,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你要做什麽?”
    林風望著她掌心的薄繭——那是每日練劍留下的,和他抄書時磨出的繭子觸感不同,卻同樣滾燙。
    “婉兒,你信我麽?”他輕聲問。
    蘇婉兒的手指微微收緊,銀劍“錚”地出鞘三寸:“我信你。”
    寅時三刻,天還未亮。
    啞鍾前的空地上站滿了甲胄裹身的士卒,呼出的白氣在寒夜裏凝成霧。
    陳硯被綁在鍾柱上,望著林風捧著九盞蜜燈走上高台。
    “今夜,我不查言行,隻問本心。”林風的聲音像劈開晨霧的刀,“若你仍信此陣、信此戰、信我林風,便上前一步,掌心覆燈。”
    台下靜得能聽見火盆裏焚心草爆裂的輕響。
    陳硯突然笑了,聲音裏帶著破罐子破摔的尖銳:“林將軍好手段!這蜜燈裏摻了雪脂蜜,凡人手掌覆上,溫度不夠便點不燃——你是要逼這些愚忠之輩用命證明?”
    “陳大人可知這雪脂蜜的來曆?”林風將第一盞燈放在台邊,“北境牧民說,雪脂蜂隻采真心人眼淚釀成的蜜。”他指尖劃過燈芯,“所以這燈,燃的從來不是溫度,是人心。”
    蘇婉兒突然動了。
    她甩開披風,玄色勁裝下的銀甲在黎明前的微光裏泛著冷白。
    眾人還未看清她的動作,她已站在高台下,掌心穩穩覆住第一盞燈。
    “嗤——”燈芯突然騰起幽藍火焰,比焚心草的火更亮,更純。
    蘇婉兒望著跳動的火苗,想起三年前在邊境小鎮初見林風時,他蹲在破廟前給受傷的百姓熬藥,灶火映得他眼底發亮。
    “那時我就信他。”她轉頭望向全軍,聲音裏帶著刀劈斧鑿的堅定,“現在更信。”
    火光映亮了台下士卒的臉。
    最先動的是忠誠衛隊的副統領張猛,他大步跨出隊列,掌心按上第二盞燈。
    火焰“轟”地竄起半尺高,照亮他臉上未幹的刀疤——那是上月替林風擋箭留下的。
    “末將這條命,是將軍從鬼門關搶回來的!”他吼道,聲震四野。
    第三盞燈被一個年輕士卒捧起。
    他不過十六七歲,甲胄還不合身,手腕上係著母親縫的平安繩。
    “我阿爹說,林將軍在老家開義學,讓我們這些泥腿子也能讀書識字。”他將掌心覆在燈上,火焰裹著平安繩的紅穗子,“我信他教的‘天下無寒門’。”
    火陣如潮湧動。
    一盞、兩盞、三盞……九盞蜜燈次第燃亮,幽藍火光連成一片,將陳硯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他望著那些擠到台前的士卒,喉結動了動——其中有三個是昨日還跟著他罵林風“窮兵黷武”的。
    “他們被洗了腦!”陳硯突然尖叫,“這是妖法!”
    “是麽?”柳如煙的聲音從高台右側傳來。
    她穿著月白紗裙,卻踩著一雙玄鐵戰靴,發間插著根淬毒的銀簪。
    此刻她正將半塊焦黑的夢簡按在燈幕上,“那陳大人解釋解釋,這是什麽?”
    燈幕上突然浮現出畫麵:陳硯在密室裏燒賬冊,北戎密使的金印在火中若隱若現;他往安魂香裏摻曼陀羅,對士卒說“投降才能活”;他握著北戎送來的封地文書,嘴角的笑比焚心火更冷。
    “他說恐懼是為了清醒。”柳如煙的銀簪劃過燈幕,畫麵裏陳硯的臉被劃成碎片,“可真正的清醒,是明知會死,仍選擇守陣。”
    台下傳來抽噎聲。
    一個黑臉士卒突然跪了下去,拳頭砸在地上:“我……我以為他在救我們!前日他說糧草隻夠三日,讓我們早做打算……”
    “糧草?”蘇婉兒冷笑,提劍指向陳硯,“昨日末將剛從糧道押回二十車粟米,陳大人的賬冊裏,可記了這二十車?”
    陳硯的嘴唇開始發抖。
    他望著燈幕上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昨日清晨,小桃端著參湯進來時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丫頭總說“林將軍的眼睛像星子”,他當時隻當是小女兒家的癡話。
    “夠了!”林風抬手,燈幕驟然熄滅。
    他望向台下,數千雙眼睛在火光裏亮晶晶的,像寒夜裏的星子。
    “帶陳硯去看樣東西。”
    衛卒架著陳硯往宮城方向走。
    晨霧裏,楚瑤的身影從宮牆後轉出來。
    她穿著素白宮裝,腕間係著七十二條紅繩,每條紅繩末端都係著一盞小燈。
    “陳大人可知‘信火試煉’?”楚瑤的聲音像春溪淌過青石,“本宮讓七十二戶軍屬將手按在燈罩上,默念三聲‘我信’。”她抬手,晨霧中浮現出兩排燈——三十六盞穩如磐石,三十六盞劇烈搖晃。
    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認出那三十六盞搖晃的燈,正是他昨日讓人送去安魂香的人家。
    “鏡盤。”楚瑤輕喚。
    一名宦官捧著青銅鏡盤上前,鏡麵映出搖晃燈盞對應的人家:灶膛裏有未燃盡的安魂香殘燼,婦人懷裏的孩子攥著半塊北戎糖,老人的枕頭下壓著“降書”草稿。
    楚瑤取出龍涎香點燃,青煙裏突然響起陳硯的聲音:“投降才是生路,北戎答應不殺婦孺……”
    “騙人!”一個老婦的哭聲響徹晨霧,“我家那死鬼說陳大人送來的是‘保命香’,原來……原來他讓我們做叛徒!”她衝上來,指甲在陳硯臉上抓出血痕,“還我兒子的軍牌!他在前線拚命,你卻要我們當漢奸!”
    陳硯被推得踉蹌,胸前的衣襟撕開,露出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些符文泛著青黑,像活物般在他皮膚上蠕動。
    “這是北戎的‘仁心咒’!”柳如煙的銀簪“唰”地刺來,“施術者言出即信,聞者難辨真假!”
    蘇婉兒的劍更快。
    銀芒閃過,陳硯胸前的符文崩裂,濺出黑血。
    他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嘴裏還在呢喃:“我隻是不想再死人了……當年老家發大水,官府不管,我跪在縣衙前三天三夜……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當大官才能救人……”
    林風蹲下身,望著陳硯眼底的渾濁。
    他想起第一次見陳硯時,對方在朝堂上為災民請命,眼淚掉在玉笏上,比水晶還透亮。
    “你怕死,我不怪。”他將一枚未燃的蜜蠟燈放在陳硯掌心,“可你用‘善’包裝‘懼’,用‘仁’掩蓋‘叛’——這才是最毒的火。”
    陳硯的手指緩緩蜷起,蜜燈在他掌心裂開細紋。
    他望著高台上重新燃亮的九盞燈,突然笑了:“原來……原來真的有人,願意為了虛無的‘信’,把命都搭進去。”
    林風站起身,望著東方漸白的天際。
    他抬手,九盞幽藍蜜燈突然離台升空,像九顆墜落的星子,在晨霧裏劃出光痕。
    “從今往後,燈隻渡真心,不渡偽君子。”他的聲音混著晨鍾,撞進每個士卒的耳朵裏,“你們記著——這盞燈,是你們自己點的。”
    台下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信”!
    聲浪掀翻了晨霧,震得啞鍾嗡嗡作響。
    陳硯望著那九盞燈散作星火,落在士卒們的甲胄上、劍刃上、眼睫上,突然哭了。
    他哭自己錯把恐懼當慈悲,哭自己用二十年“善”名,換了一場鏡花水月。
    蘇婉兒走到林風身邊,望著他被火光映亮的側臉。
    “接下來怎麽辦?”她問。
    林風望著那些還在高呼“信”的士卒,眼底的寒星化作春水:“接下來?”他轉頭對她笑,“帶他們回家。”
    晨霧散盡,陽光灑在啞鍾上。
    鍾身上刻著的“精忠報國”四個大字,被火光映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