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誰在命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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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寂,是這片冰封雪原唯一的旋律。
    林風的呼吸幾乎停滯,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塊青小小的青銅殘片之上,試圖用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意誌去撬動那銘刻於亙古之前的秘密。
    然而,那幽藍的字跡仿佛沉睡在另一個維度的深淵裏,無論他如何呼喚、如何感應,都如泥牛入海,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應。
    殘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冷得像一塊萬年玄冰,嘲弄著他的無力。
    “沒用的。”柳如煙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凝滯,她緩步上前,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著那塊殘片,“你的意誌,或者說你現在的‘道’,本身就是被這東西賦予的,你用它來溝通它,就像用鑰匙去開鎖孔裏的同一把鑰匙,根本行不通。”
    她伸出兩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卻並未直接觸碰,而是在距離殘片一寸之處停下,指尖縈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碧色氣息。
    那氣息在接觸到殘片散發的青光時,竟發出了細微的“滋滋”聲,仿佛冰雪遇到了烙鐵。
    “這不是金石,也不是任何已知的物質。”柳如煙的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與驚駭,“這是……凝固的命火。是無數生靈最本源的生命印記被強行剝離、壓縮、鍛造成的一種‘概念’。想要喚醒它,尋常的靈力、鮮血都無濟於事,必須用最純粹、最真實的引子——‘真實之血’。”
    “真實之血?”林風沙啞地重複道,眼中滿是迷茫。
    柳如煙的目光緩緩從殘片上移開,越過林風,落在了他身後一直默默守護著的蘇婉兒身上。
    她的眼神複雜,既有探究,也有一絲不忍。
    “所謂真實,便是在整個事件循環中,唯一不受‘程序’影響,以自身意誌見證了全程的坐標。”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林風,你是當局者,你的記憶被篡改、覆蓋,你的血已經被汙染。楚瑤,她的血脈背負著世代的詛咒與使命,同樣不純粹。隻有她,”柳如煙看向蘇婉兒,“從你走出大山的那一刻起,到你背負滿身背符,再到此刻,蘇婉兒是唯一一個作為‘旁觀者’,見證了你全部變化的人。她的記憶,她的情感,是這段扭曲時空中唯一的‘真’。所以,隻有你的血能試——你是唯一見證他全程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蘇婉兒身上。
    這個一直以來隻是默默跟隨著、戰鬥著的女孩,此刻竟成了揭開最終謎題的關鍵。
    蘇婉兒沒有絲毫的猶豫,甚至沒有去看林風眼中流露出的阻止與擔憂。
    她清澈的眼眸中隻有一種決絕的信任。
    手腕一翻,一柄小巧的匕首已然在手,她甚至沒有眨一下眼,鋒利的刀刃便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鮮血,殷紅而滾燙,仿佛帶著生命的灼熱,立刻湧了出來。
    她沒有讓血滴落在雪地上,而是將手腕對準了林風掌心的青銅殘片。
    一滴、兩滴、三滴……
    當第一滴血落在殘片上時,那幽幽的青光隻是微微一閃。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鮮血浸潤其上,奇跡發生了。
    殘片仿佛一頭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被這股“真實”的力量從夢中喚醒。
    它開始劇烈地震動,表麵的青銅色澤迅速褪去,轉而變成一種深邃如宇宙的幽藍色。
    那古老的銘文不再是死物,它們如同活過來的蝌蚪一般,在殘片上飛速遊走、重組。
    嗡——!
    一聲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蜂鳴響徹天地,青光暴漲,衝天而起,在眾人麵前的半空中投影出了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
    那是一座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環形祭壇,通體由不知名的黑色巨石砌成,風格古樸而蒼涼。
    祭壇的中央,並非任何神像或圖騰,而是九座漆黑如墨的巨塔雛形,它們以一種詭異的陣列矗立著,仿佛九根刺破天穹的釘子,要將什麽東西死死釘在這片大地之上。
    就在影像出現的瞬間,一直強忍著某種不適的楚瑤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她雙手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無數破碎、混亂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衝進了她的腦海。
    她看見了自己,又不是自己。
    那是一個個麵容不同、但眉眼神韻與她極為相似的女子。
    她們都穿著繁複華麗的祭祀長袍,站在一座高聳入雲的白玉高台之上。
    其中一幅畫麵最為清晰:她,或者說她的某一代先祖,正莊重地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高高舉起。
    而在高台之下,是黑壓壓望不到邊際的人群,他們跪伏在地,神情狂熱而虔誠,口中齊齊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賜名者降生!賜名者降生!”
    “我……”楚瑤的嘴唇慘白,她猛然睜開眼睛,瞳孔中滿是驚恐與醒悟,“我不是第一個楚瑤……我是……我是第一百零三代繼承者。我們楚氏一族,世代的使命不是守護什麽道統,而是……負責為‘大道’挑選合適的‘容器’,並且……抹去他們本來的姓名,賜予他們新的身份。”
    她的話音未落,空中的影像繼續展開,變得更加清晰。
    畫麵聚焦在環形祭壇上。
    一個約莫七歲的小男孩被粗暴地綁在中央的石柱上,他的嘴裏被塞著破布,瘦弱的身體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
    一位身穿同樣祭祀長袍的老者緩緩走上前,他的麵容如同枯槁的樹皮,眼神中沒有絲毫情感。
    他繞著男孩走了一圈,仿佛在審視一件貨物,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用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聲音宣告:“此子根骨清奇,魂魄純淨,且無名無姓,無牽無掛,可承大道。”
    他高高舉起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儀式短刀。
    刀光即將落下的瞬間,異變突生!
    那被捆綁的男孩不知從哪裏爆發出的力量,竟猛地掙脫了繩索的束縛。
    他沒有逃跑,而是像一頭憤怒的小獸,奮不顧身地撲向祭壇角落裏另一個更小的、蜷縮在陰影中哭泣的孩子。
    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將那個孩子死死護在身下,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力竭地喊道:“我不當神!讓他逃!讓他逃——!”
    然而,他的聲音隻喊出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那並非是被人捂住了嘴,而是一種更詭異的現象。
    他的聲音,連同他這個存在本身所發出的呐喊,仿佛被一股無形而至高的力量從時空中強行抹去、刪除。
    他的嘴巴還在張合,表情依然是那樣的憤怒與決絕,但世界卻已經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
    “我明白了……”柳如煙握著筆的手在劇烈顫抖,她飛快地在隨身攜帶的古卷上記錄著什麽,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戰栗,“原來所謂的‘命名’,不是賦予,是清除!他們先把一個擁有完整人格和記憶的人,通過某種儀式變成‘無名者’,一張白紙,然後再將所謂的‘道火’灌入這具軀殼,讓其在懵懂中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背負著某種使命。實際上……這根本不是傳承,這隻是……隻是程序的重啟!”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死死地盯著林風,眼中充滿了憐憫與震撼:“林風,你聽著!你不是什麽失敗的容器,你也不是被大道拋棄的人!你是唯一的奇跡!你是那個在‘程序重啟’後,唯一還記得那些被刪除的、零碎記憶的幸存者!”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林風的腦海中炸響。
    但他還來不及細想,蘇婉兒忽然察覺到不對勁,她驚呼一聲:“林風!”
    隻見林風的呼吸變得異常紊亂急促,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雙眼漸漸向上翻去,露出駭人的眼白,唇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
    那模樣,就好像他的身體裏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意識,正在進行一場慘烈無比的戰爭,爭奪這具軀體的控製權。
    一個是被“重啟”後的林風,另一個,是那個被“刪除”的、真正的他!
    “不準再奪走他!”蘇婉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她看著林風痛苦的模樣,心如刀絞。
    情急之下,她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
    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傳來,她卻毫不在意,隨即噴出一口殷紅的精血。
    這口精血與之前手腕的鮮血截然不同,它在空中就化作一團血霧,蘊含著她最本源的生命能量,不偏不倚,正中那塊已經光芒大盛的青銅殘片中心。
    轟——!!!
    一聲仿佛要將天地都震碎的巨響從殘片中爆發出來。
    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投影,而是完整、清晰、磅礴如史詩般的記憶洪流,如開閘的洪水般,蠻橫地衝進了林風的腦海!
    那一瞬間,林風眼前的風雪、祭壇、同伴全部消失了。
    他看見了,他終於看見了那段被深埋、被刪除的核心記憶。
    七歲的他,跪在冰冷的祭壇前。
    他的手中,緊緊握著那把儀式短刀。
    而在他的麵前,跪著的,是另一個不停哭泣、滿臉恐懼的孩童。
    幻象中的一切都定格在了那一刻。
    幼年的林風滿臉淚水,淚珠混雜著鼻涕,狼狽不堪,但他卻如同一個被操控的木偶,機械地、毫無感情地張開了嘴,念出了那句他永生永世都不該說出的話:
    “奉……承道之名,賜汝……無名,納火……歸體。”
    刀光落下。
    麵前的孩童沒有流血,而是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化作了無數光點,盡數融入了他的身體。
    也就在那一刻,他光潔的背後,一陣灼燒般的劇痛傳來,第一道繁複而猙獰的背符,緩緩浮現。
    風雪中,幻象破碎。
    成年後的林風緩緩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一種比死亡更深沉的絕望將他徹底吞噬。
    許久,一聲沙啞到仿佛被砂紙磨過的聲音,從他的指縫間艱難地擠了出來:
    “我一直以為……我是受害者……可原來……我也是加害者。”
    啪嗒。
    掌心的青銅殘片耗盡了所有的能量,光芒散去,重新變回了那副平平無奇的模樣,掉落在雪地上。
    但在它徹底暗淡下去的最後一刹那,一行全新的、也是最後一行字跡,清晰地映在了林風那雙失去焦點的瞳孔裏:
    當你想起一切,就是輪回終結之時。